河之号2022-02-04 13:29:47

下午两点左右,长途车在一颗老榕树旁停下来,我下了车,走到对面的小买部,问一位上了年纪的摇着纸扇的妇女:“阿姨,见到第十营的车从山里出来过吗?”

“孩子,昨天有过,但不晓得回去了没有。” 她的回答,给了我一些希望,说不定能赶到回家的车。她那里就像是信息中心,过往的人常去打听附近的消息。我花了五分钱,卖了一支绿豆冰棍,回到老榕树下,坐在树根上。

这颗熟悉的老树,是我回家的一个标识。它虽是一颗独树,但树中有树,枝叶相连,一木成林。从老榕树出发,有一条崎岖的通往山里的蜿蜒公路,路的尽头就是我家所在地第十营。附近寨子的村民来来往往,常常在树下小歇,男的喜欢抽水烟袋,女的爱嚼槟榔。等了个把小时,没碰到十营的车,也没见十营的人。

我背起背包,手提装有脸盆和书的网兜,决定徒步走回家。去年暑假我就是一路走回去的,需要好几个小时。

头几里路,山上山下是整齐的长大了的橡胶林。再往深处走,渐无人烟,只有茂密的森林。雨后的公路十分泥淋,我的球鞋和卷起的裤腿沾满了红褐的泥浆。本来不宽的公路被各种植被不断地侵占和挤压着,车辙印间有许多涓涓细流,寻找着自己的出口。四周时有鸟兽的叫声,回荡在深林和峡谷之间。在以前,这一声声的叫唤令我心虚,如今十七岁的我已不再胆怯。

就在我为湿透了的鞋和粘在腿上的旱蚂蝗苦恼的时候,我听到身后有车子哼哼地开来,我闪到路边。也许是转弯处视角不好,司机没看见我挥手,卡车冲过了我。坐在驾驶室里的方朵娜看见了我,对司机喊:“停车,我看见营长的儿子在招手!” 车在几十米外停了下来。

朵娜下了车,来到车后等我,笑着挥着手。她小我一岁,两年不见,也已长大,变得婷婷玉立令人心动。她热情地拿过我的网袋,然后递给车上的人。她的举止让我既兴奋又尴尬。车上坐满了熟人,都是十营的知青。我先爬上车,以为她要去驾驶座。她把手递给我,叫我拉她一把,我迟疑了一秒,才接住了她的手,第一次握住少女的手。

营部的文书陈佳给我和朵娜挪出点位子,朵娜和我并肩挤着坐下,靠着车的一侧。坐在对面的知青大贵怀里抱着手风琴,对朵娜喊:“坐过来,我给你腾位置,还拉曲子给你听!” 朵娜给了他一个“呸”字,帆布车厢里一阵笑声。陈佳对大贵开玩笑地说:“你刚做过思想作风检讨,怎么老毛病又犯了。”

朵娜问我:“小峰,你该高中毕业了吧?”

“没错,回来当工人。你呢?还有一年高中吧?”

“我已经当了一年的割胶工啦。欢迎你加入我们的行列!” 有人听见多娜这么说,提议来点掌声。车厢里又是欢呼声又是掌声。

我见朵娜穿戴十分整齐,白色的的确良上衣配着蓝色的布裤,红色的袜子配着草绿色的球鞋,齐肩的两支辫子打着红色的蝴蝶结,与她以往的总是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大不相同,就找话问她:“你们是参加阅兵了吗?”

“不是!” 朵娜乐呵呵地告诉我,他们是到团部文艺演出归来,因为表现出色,还得了团部的表扬。在朵娜说话的时候,我的眼光掠过她的上衣露出的一道缝,心里一紧,联想到流氓二字。加上车子颠簸,在两个女人中间的我被挤得脑门直冒汗,心中忐忑,有些晕眩。

我站了起来,让朵娜往里坐,我拉住车顶的杠子,站在车尾部,感觉自然多了。大贵拉起了手风琴,是一只熟悉的调子。先是一两个人跟着哼,慢慢地大家一起哼了起来。那是一首禁歌,只能在没有领导的时候偷唱。是怀恋遥远的城市,母亲,校园,恋人。一丝伤感,一丝壮怀。这些知青都是十五岁到十八九岁离开了家,有的人在这里呆了快十年了。

突然,有只车轮陷进了泥坑,随着车身一抖我被甩出了车厢。不记得之后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我一直在梦里飞。醒来的时候,我躺在陌生的竹楼里的地板床上,大贵和小王正压着我的上身,方阿侬医生正在接我的一支胳膊,她是朵娜的妈妈,营部的医生。我疼得厉害,又昏了过去。

再次睁开我朦胧的眼睛时,朵娜和她的表姐菩珞正俯身看着我。朵娜穿着和菩珞一样的民族衣裙,像换了一个人,多了一份少女的陌生和神秘。第一次见她这样装扮。小时候就听说方医生不是汉人,她是个传奇。她像朵娜这个年纪的时候,曾经用弓箭只身从匪徒手中救下一个解放军的伤兵,后来为了爱情,离开了她的山寨下了山,嫁给了这个兵,做了汉人的妻子。

我发现自己也穿着朵娜舅舅的土布衣裤,像阿黑哥。方医生在我头上和身上绑了不少绷带。我的后脑有火烤的感觉,身体动荡不得。方医生和其他人在为我做简易担架,朵娜给我讲所发生的事。

我被甩出车后,滑下了陡峭的山崖。由于没有救援工具,大家无法下去找我,车子也陷在泥坑里开不动。天色已近黄昏,一部分人徒步往营地赶,救兵至少几小时后才能到。朵娜则独自一人上了山,赶往她舅舅克特的山寨,那儿离这里要近得多。她需要莫大的勇气,在渐渐暗下来的丛林里,沿着崎岖的山路奔跑好几里。她舅舅克特带着寨里的小伙子们,扛着绳索打着火把赶下山,他们攀岩而下,在几丈深的地方一根树叉上找到了我,把受伤昏迷的我拉了上来。就在那一刻,一阵狂风暴雨肆掠而过,要不是朵娜的机智和勇敢,让我及时得救,我大概像一片叶子一样飘到谷底。他们把我背上了山,克特舅舅给我包扎了伤口,还帮我脱臼的胳膊接上了。

第二天早上,方医生带着两个知青赶到寨里,她为我做了全身检查,发现我的胳膊接错了位,只好把它扯断重来。

中午时分,早先弥漫山寨的浓雾已退去,清新而温暖的山风在竹楼间穿梭。我的身体状况有所好转,方医生让大贵和小王用担架抬着我下山。

路过寨口的时候,大贵走了神,摔了一跤,我滚到石板上,脸上多了一道血痕。我看见不远处有一个由山泉汇集而成的水潭,一群年轻女孩赤裸的在水中嬉闹。她们秀着诱人的曲线,与阳光下淅淅水花和树影溶成一幅美妙的彩画。她们没介意陌生人的好奇而有些贪婪的目光。我好像见到朵娜和菩珞也在其中。如果她们真在,我也不奇怪,反而是揭开了谜的一角。

关于朵娜,我有个小秘密,从未对人提起过。童年的一个满月的晚上,小伙伴们在草堆里玩过了捉迷藏,唱完了歌,撒完了尿,一个小伙伴要带我去朵娜家看样东西。我俩来到朵娜家的厨房后面,透过竹耙墙往里看。我们看见朵娜的爸妈都裸着身,灯光有些昏暗。她爸坐在饭桌边抽水烟袋,胸上的嘎达肉在烟袋的火星里忽闪忽闪的。他妈蹲在一旁搓洗衣服,头发撒在脸上。她突然站起来拿东西,吓了我们一跳,我们就逃了,知道我们趴墙不是什么好事。就那么一眼,其实没看清什么,只是觉得朵娜的妈身体好迷人,比白天要年轻。没看见朵娜和她的妹妹们。

朵娜的父亲,我的父亲,还有许许多多的父亲,都是转业军人。他们顿垦在边陲的大深山里,坚守祖国交给的使命。

为这事,我想了好多天,想到她家孩子太多,太穷没衣服穿。我想让我妈送他们一点衣服,但没敢说,怕挨揍。

我和小伙伴还去过两次,不过都没有灯,只有隐隐约约的月光透过竹墙,大概知道朵娜她爸还是抽烟,陪着她妈洗衣服。他们应该没有穿衣服,衣服正在洗呢,没见朵娜。最后的一次,是我自己去的,我要知道朵娜是不是像小伙伴们传的那样,也是光屁股。要是的话,她就不再是我心中的美丽公主。那晚更奇怪,朵娜她爸腰间裹着大毛巾,裆下好像顶了一把枪,听她爸妈的谈话,她爸被烫伤了,是朵娜做的。那以后,我没再干过趴墙角,不愿知道朵娜更多的事情。

我在家养了两个月的伤,像度过了一个长长的暑假。除了身上多了几处疤和有时有点头痛外,我已完全准备好投身建设边疆的事业中去。我父亲是营长,我母亲是会计。尽管他们能力有限,他们还是为我的前途做了一些规划。他们认为我适合读书,所以我必须努力工作,争做先进青年,争取五年内被保送上大学。

我还躺在床上的某一天,朵娜来我家取她舅舅的衣服,顺便把我的洗干净的衣服还给我。我妈没让她进屋,不知跟她说了什么。朵娜走后,我妈找我谈心,她说,朵娜是个好女孩,只是少数民族的习俗有点那个,有人见到她在伙房洗澡的时候没关窗户,已经不是一次,并让我离她远点。我不以为然地回答,山寨的女孩子还在露天裸浴呢,我妈说我是头摔坏了。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