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之号2022-02-05 18:35:52

我被分配到伐木班工作。班里是一色的男人,有退伍军人,有知青,还有一个零时工,我是他们中最小的,算是家属子弟。伐木的活极度辛苦和危险,仅仅半年里我经历了几次生死。最危险的一次是我的同事的斧头在劈树时突然飙上我的胸部,幸好我的斧把挡住了飞来的斧口。我从来没有跟我父母提起过这些险情,我想这是革命工作必需的历练。

我和他们相处得融洽。老赖,退伍兵,教会了我打猎枪。记得第一次的时候,他让我握着枪瞄准一只兔子,他帮我点着了引火。我看着火线一直烧着没完,心生恐惧,突然把枪扔了出去,之后发生了什么都忘了,幸亏没出事。四眼,上海知青,自称是资本家的儿子,戴着深度眼镜,他有一箱子藏书,全是中外著名小说,我借阅了好多,这些书向我展示了壮阔广袤的世界,如梦如幻的人生,和令人憧憬的爱情。大曹,北京知青,高个子,不仅篮球打得好,还特别喜欢画画。进山伐木时,他总是带着画板,有空就掏出铅笔,画风景画人物,我常在一旁看得出神。他看我喜欢,就教我画素描,说以后条件允许还教我油画。一段时间后,我也学他背着画板,画东画西。

除了班长,班里的人都是单身,他们常常的话题是女人,就是某连某班的女知青多么迷人,然而又感叹这么好的女人不会永远守在山沟里,迟早要回到自己的城市。有时他们拿我开心,问我的美人在哪,是不是朵娜,不然她为什么玩命地救我。我说我的志向天南海北,没想过这事,我心里真是这么想的,我的人生轨迹还没有女人。他们又会问四眼, “你常去方医生家,你是看上了朵娜还是她妈?”,老赖还会打趣地补充道,“朵娜小你十岁,方医生大你十岁,都不合适啊。” 四眼就辩解:“我是诗人,喜欢民族风情,我在收集民俗。” 我听说四眼与方医生家走得很近,他父母常给他寄钱,他比较宽裕,常买些东西给方医生,接济她家的经济窘境,有时还买些罐头带去她家一起吃饭。

半年里,我还主动当起了营里的宣传员,我报道的一些平凡岗位上的劳动故事,几乎每篇报道都被营里的广播播放过,有的还上了团里的宣传刊物。我父亲也注意到我写作能力,有天让我为他写一个讲话稿,是欢迎一位来自海军的退伍战斗英雄高大为。本来为领导写这份稿子是文书陈佳的工作。我父亲原本让她写的,但她跟我父亲开了一个不该开的玩笑,她说:“营长,这种场合要什么讲稿。” 我父亲生气了,觉得她的话带点对工农兵干部的抵触。陈佳没有任何解释的机会,第二天就被调到了畜牧连,我成了业余写稿员。

营里的子弟学校校长很快看上了我,把我要到学校当初中教师。我教数学,语文,地理,历史,想教什么,校长都一律支持。我又读了好多革命浪漫小说,素描也有了很大进步,不过我很少见到朵娜。

自从她父亲一年前去世后,她妈的收入已养不起朵娜姐妹四人,农场为了照顾她家,同意朵娜停读高中提前当上胶工,管理山上的一大片橡胶林,这样她家就多一份收入。她父亲为公牺牲,但不是烈士。她父亲原是直属连连长。一次他带队去炸山,有一个炸药没爆,手下一个知青鲁莽地跑去排雷。她父亲为了阻止那个青年就追了过去,结果炸药爆了,酿成两人死亡的重大事故。提起那个青年,人人摇头,他经常做些蛮撞的事。他喜欢骑单车尾追卡车,不止一次撞在车屁股上。让他在建筑工地的手脚架上接砖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叫停,一直要地上的人扔砖扔砖,直到手脚架被压垮,自己和砖头一起从空中掉下来。朵娜失去了爸爸,命运因此而改变。

偶尔在水井旁或大食堂遇见朵娜,总见她穿着打补丁的裤子。她很少跟我说说话,最多问候一两句,或对我微微一笑便离开了,所有的话加起来还没有那次在车上说的多。自从我妈和她聊过,她似乎有意避开我。

望着她被阳光勾勒拥抱着的身影,听着她与众不同的踢踏的脚步声,每每觉得她又多了一分迷人,总能让我心里荡起一丝汔莲。我记起名著里的词,“美丽的少女,带着快乐忧伤的气息”,这送给她很合适。不知她是如何在那大片的胶林里度过漫长的每一天?与晨雾为伴,与星露共舞,自由而孤独。

一天中午,我正和家人吃午饭,朵娜突然来到我家伙房,她满头是汗,像是跑过来的。她急切地说跟我妈说:“营长在吗?我舅舅带着山寨的人,正在营部办公室和教导员闹,为放火烧山的事。”

我母亲告诉她:“营长去团部学习去了。你先去看住你舅舅,我去找副营长。” 多年的经验告诉我母亲,这种事要及时处理,关系民族团结。

朵娜不自觉地跺跺脚,手指绕着额头上的头发,失望地出了我家。我追上朵娜,跟她说我去看看。我想为她做点什么。

我和朵娜赶到那里的时候,看见克特和山寨的一些男人挤在营教导员的办公室里,肩上都挎着火筒枪,把教导员团团围住,气氛十分紧张。教导员正在给直属连连长打电话,要求他带些武装民兵过来。教导员四十来岁,也是转业军人,他脸色阴沉,门牙被烟熏得发黄。他为人凶悍,数来与我父亲不和,不像有教养的政工干部,听说他上面有人。

山寨的人当心我们营烧山开垦的大火可能会烧到他们的神山,要求我们立即扑灭山火。教导员不同意,他认为那样我们营就完不成开垦的指标,再说根据晚年的经验大火会在几天内自然被雨水灭掉。朵娜把他的话翻译给山寨里的人听。

克特反驳他:“这次不同,离我们太近了,万一火烧到了神山怎么办?” 其实我父亲早就提出过异议,指出烧山开垦的区域离山寨的聚居地太近,影响少数民族的生活环境,但是教导员是最高指挥。

教导员不以为然地回答克特:“什么神山?都是国家的山,烧不到你家的村寨!”

朵娜不敢翻译这些话,她知道神山意味着什么,它是寨民祖先的亡灵栖息之地。她无助地看我。我靠近她,悄悄地告诉她:“你这样说,领导会尽快想办法,保证烧不到神山。”

克特听了多娜的翻译,不放心,看看我,像是要得到一个佐证,教导员是否的确是这个意思,我点点头。克特抖了抖手中的火桶枪,带着山寨的人出了办公室。

教导员叫住朵娜和我,问我们捣了什么鬼,我说:“朵娜对他们说,您是好领导,会想出好招制止山火烧到神山。”

“喔,我能有什么招,等着下雨!” 教导员说。

“教导员,我在一本书里看过,” 我对他说,“可以开出一片防护地带,阻止山火蔓延。”

“我们打仗的时候用过。”  他若有所思。 这时,直属连连长高大为带着十几个武装民兵赶来了。教导员告诉他:“把枪收起来,布置民兵上山开防火带。” 朵娜她爸空出的职位已被英雄的高大为替代。

我和朵娜追上了克特他们,她挽着舅舅的胳膊,而舅舅挽着我的肩膀。他问我们:“我们的要求不过分吗?”

我望着天边乌黑的烟云,模糊在视线里的森林和山峦的轮廓,从头顶惊叫着飞过的鸟群,闻着空气里的焦糊味,回答:“我是不会烧一颗树的。”

“孩子,把这里当做家,就会珍惜山上的一草一木。” 他应着。

我们送到小河旁,看着他们过了吊桥,依然能感觉到他们失落的样子。

朵娜说她也要上山去了,要去照看她的“孩子”,她指的是胶林。她走了几步,回头对我说:“小峰,你是个营长的料!”

“我可不想当营长,” 我脱口而出。

“哦,那你想做什么?” 她站在那里,离我几步远,好奇地问。

“还不知道,但是,跟我爸不一样吧。”

“那能做什么呢?” 她用一个手指敲着自己的下巴,显得有些调皮。

 趁着她高兴,我鼓起勇气,突然问她:“朵娜,你这个星期天有空吗?”

“为什么问这个?”

“你救过我,我想给你画个素描做感谢,可以吗?”

“我已从家里搬到女职工宿舍,星期天下午你来吧。” 她脸上飘过一丝红晕,对我甜美地一笑,然后匆匆地消失在芭蕉林后边。我一边往学校走,一边回味朵娜的笑脸,清纯而温馨,想不出这样的女孩有什么值得畏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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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vie9992022-02-05 18:39:55
给作者点赞。
南瓜苏2022-02-05 19:42:35
喜欢你写的,一直跟读。
河之号2022-02-05 20:05:43
谢过!
废话多多2022-02-06 04:33:44
没赶上开篇,说晚了比没说强:开篇光荣。
nearby2022-02-06 05:59:54
也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