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病总不见转好，一连几天，唯一能做的就是躺在床上，头上顶一块湿毛巾。不少同事和学生来看过我，朵娜也来过，我见到她的头在窗户外面晃了两下，没敢进来。
太洛寨的老师玛恩正好来我们学校做交流，听说我病了，过来看看我。以前见过他几次，知道他是土生土长的山寨人，在县城读过中专。现一个人在寨子里既是老师又是校长，一个人包揽一到五年级的课，几十个学生挤在同一个教室里。
玛恩老师用粗糙的大手在我脑门上摸了一会儿，告诉我这病因瘴气而生，等他明天下山带点解药来。
他给了我几颗不起眼的黑药丸子，像泥团，吃完病就消失了，偏方的神奇。我挺感激他的，问他：“老师，怎么谢你呢？”
“你怕不怕爬山，小青年？” 他打量着我问。
“不怕，我经常在山里串来串去。”
“那好。我跟你校长谈过，派个老师给我，教教学生的普通话，学校山高路远，正不知道谁合适，怕只有你行了。”
“没问题，老师，我喜欢钻林子。”
“就是喜欢年轻人！我代表山上的学生谢谢你。”
太洛寨与朵娜舅舅的山寨隔着一个山头。说不清寨子究竟在那里，只要走过一次，再不会迷路。顺着一条结着苔藓和植被的羊肠小道，穿林越溪，一直往高处就能找到。
我每个星期去太洛寨一次，教两个小时普通话。班里的学生，来自附近的几个寨子，小自七八岁大到十七八岁。玛恩老师的汉语发音的确有待提高，他有时也和学生坐在一起，听我的课。来了新老师，孩子们学普通话的热情一下子高涨起来。
学生对我和坝子里的世界充满好奇，就像我对森林外的世界的心态一样。我很快和他们不少人成了朋友。
扎波和我年龄相仿，这个大男孩热情奔放，给我讲许多他们的习俗，有时还带我去打猎，教我使用猎枪。记得第一次，他让我用火桶枪瞄准一只兔子，帮我点着了引火，我看着火线烧个没完，心生恐惧，突然把枪扔了出去，之后发生了什么都忘了。
班里有个十五岁的女生叫米亚，有一天她和其他女生一起，拽着我的两只胳膊，要我到她家去玩。进了她家的院子，她叫她阿妈出来看我，问她妈：“我老师像不像我家哥哥？”
她妈上下打量我，问我多大了，我说快十九岁。我虽不懂她们的话，我的学生是我的翻译机。
“真像！我儿子也是这岁数。” 她妈高兴地笑了起来，带我上了竹楼，递给我一个镜框，里面有一张军人的半身照。那脸形身形真有几分像我。
我把照片放到胸前让大家看，学生们同声叫起来：“就像是一个人！”
米亚阿妈硬要留我吃饭，骄傲地讲她儿子在外地当兵的故事。
不过没多久，内地传来消息，国家在年底要恢复高考，很多知青已在争分夺秒地复习准备。尽管我高中几乎没学习什么数理化，这并不能阻止我决心一试。我不得不告诉玛恩校长，我无法继续上山了。
在最后一堂课上，大一点的女生穿得整齐干净，还佩戴了首饰，我以为是一种告别方式。刚下课，女生都向我围了过来，把米亚推到我面前。
米亚腼典地问我：“老师，我阿妈问，你今天能参加我的成人礼吗？”
“老师，去吧，我们都去！” 女生们叽叽喳喳地叫。
“米亚，这是当然。” 我兴奋地答应，一直没机会亲眼见见这么有意义的仪式，只听朵娜温情地提过一下。
在学生的簇拥下，我来到米亚家门口。院子外头摆放了七八张木桌子，一些男客人坐在桌前喝茶。扎波和其他男孩被堵在院外，可是米亚拉着我继续往里走，后面跟着那帮女学生。我见到几个着装庄重的老妇人异样地望着我，叽咕什么。米亚对着她们：“这是我哥！” 又悄悄对我说，只有你一个男人可以进这个院子，因为你是我“哥哥”。
我们上了竹楼，米亚阿妈见到我，本来就一张快乐的脸更是笑开了花，她说：“孩子，米亚的哥哥不在家，今天我们要一个哥哥，我想到了你，你肯帮忙吗？”
“您说吧，听您吩咐。” 这么可爱的一家人，我当然愿意为她们做点什么，再说我从小当哥哥，能够应付一个淘气的妹妹，一个仪式难不住我。
米亚家的几位姑姨把我拉到另一个房间，为我套上宽松的黑麻裤和上衣，上衣的领子、袖口和前胸秀着红白条饰，镶着银扣，再戴上和上衣装饰类似的瓜皮帽，帽顶上有一朵飘絮的红绣球。
从窗户看下去，院子里又来了很多妇女，都是穿着节日的盛装，顺着院墙边坐下。姑姨们领我来到院子里，我听到大家在叫我“米汗”，米汗是米亚的亲哥哥。我坐在米亚的母亲和亲戚中间，院子中央的桌子上披着红绸布，上面摆着一套女子成人套装，银饰在早上的阳光下栩栩发亮。
人群里忽然响起一声清脆欢乐的女声，接着所有的妇女跟着唱起来。在甜美的歌声中，米亚在闺蜜的陪同下，下了竹楼，含羞的站在套装桌旁边。以我的标准，她还是个未成年人，不过她阿妈说了算。司仪是位老妇人，迎上前去，摘下腰间的小葫芦瓶，口中念着祝福的话语，把从百花那里聚积来的露水轻轻地洒在桌面的裙子上，又对着米亚和她的闺蜜，用手指弹出几滴。
歌声再起，在司仪的招呼下，一群姑娘围住米亚，退去她的少年短裙，为她系上成人的黑红白拖地裙，套上银光闪闪的短上衣。米亚的姑姑上前，打开米亚的长长的独辫子，司仪趁机在她如瀑布的青丝上再洒些吉祥的花露水，姑姑将它们编成两条精致如麻花的长辫子。
司仪示意她的工作已经完成，准备离场，院里的人喊道：“还有头巾！” 原来司仪玩点噱头。她请米亚的小姨出场，将绣有花卉的头巾戴在米亚的头上，做出一个端庄的荷花形。
“还有耳坠！” 人群又喊。司仪给米亚换上翡翠耳坠，端视它们在米亚的耳垂下轻轻闪动，映着她修长的脖子。
这时，院子里一片欢呼声，刚刚的小姑娘一下子退去了乳臭，变成了端庄秀丽、青春洋溢的大姑娘。米亚含笑地站在那里，脸上充满幸福感，从此她可以自由地去市场玩，可以找自己喜欢的男孩，可以和别的大女人一样，把喜欢的恋人带回家。
米亚的幸福洋溢到每个女人身上，成年女人想起自己曾经拥有的美好时光，小女孩则看到了希望，盼着这一天的早日到来。亲朋好友开始把米亚当着成年女人进行灵魂拷问。
“米亚，你心里有人了吗？”
“米亚，你说孔雀开屏是为哪桩？”
“什么样的串珠能长久？”
“什么样的甘蔗两头甜？”
米亚低头不语，默默含羞。闺蜜一一作答，描绘了女人憧憬未来的喜悦、追寻爱情的智慧和担当。
司仪手拿梅花鹿的角在米亚的头上转了几圈，随着鼓点，踏着神秘小步在院子里忽东忽西，寻找吉祥物，然后把鹿角挂到一棵柚子树上，对着挂满青柚子的树再洒那万能的花露水。
鼓声变得更急，大家的头一致转向我，米亚阿妈对我说：“去吧，孩子！” 我不明白干什么。姑姨们赶快解释，下面是个结婚的游戏，米亚要与柚子树“结婚”，你是哥哥，你背她去赶婚。
没料到这是我的角色，但我感到幸运，米亚阿妈这么信任我，我不能怯场。我背起米亚，追着鼓点，在大家的“哦哦”鼓励下，围着柚子树，一口气跑了十八圈！
顿时鼓乐齐鸣，外面猴急猴撩的男人涌进院子里，年轻人手拉手，围成大圈子，跳起传统踢腿舞。我跟扎波、米亚还有其他学生一起玩了一会，便跟他们告别。学生们依依不舍地把我送出寨：“老师，明年还来！” 米亚拉着我的手，问我：“老师，我可以叫你哥哥了吧？”
独自下山的时候，我依然沉浸在山寨人对生活的乐观和向往的感动里，切身领略到这千年依然的密林和它的故事。
山寨和我们的坝子离得那么近，生活的故事那么不一样。我更想知道在森林之外，在小县城之外，是否更有别样的故事 - 那许多的村庄，那许多的城市。
早上讲了两小时的课，又背“妹妹”绕了太多的圈，我感到口渴，知道不远处有个小瀑布，就穿过一片橡胶林去找水，在瀑布的水雾里意外地见到朵娜。
她站在瀑布里，摇摆着她的长发，身边水花四溅，身后是清泉和缓缓的溪流，有一道彩虹从她身边升起。她一丝不挂，赤裸的身影正如我想象的那样美丽诱人，硕健的双乳，婉曲的腰，半月形的翘臀。我藏到一片较高的水草丛后面，痴情地望着 - 她在那里欣赏着山泉、阳光和自己。只见清泉流过她的脸颊，滑过她的指尖，便像是有了生命。攀悬的藤曼与瀑布一起共舞，献上蓝精灵的浪花。空气里似有一支若继若离的歌谣在回响。
我拿出我的笔记本和铅笔，把这眼前的一切悄然地画了下来，然后逃之夭夭。路上，我决定我高考的专业方向为美术，今后专门描绘生命的美丽瞬间。
我把我的打算告诉了我的师傅大曹，他否定了我的想法。他说美术的门坎很深，我将毫无胜算，他也只敢报美工而非美术。我听了他的话，确定了报考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