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书生气十足的间谍必定付出代价

 

中外媒体和网上有很多对金的夸大不实之词，把他说成是一个高明的特工，但是金作为一个间谍来说并不专业，他的最明显败笔莫过于，把作为秘密渠道一环的北京前门饭店535号房间钥匙不小心带了回家，然后又好心地带回去归还。一个职业间谍绝不在自己身后留痕的，他不会留下可以让人把自己前后踪迹串联起来的线索。

 

俞强声，这个在中情局内部代号叫做“舵手”的线民，因为在中共安全局内部层级不够，本来并不知道金的真实姓名，他只是提供了一个细节：金来北京时住在前门饭店535号房间。正是这枚本来可以悄无声息丢掉的钥匙，对金做了致命暴露，让美国顺藤摸瓜地抓到了他。

 

金作为一个间谍完全缺乏应有的警惕。这种高危职业本来就是：有一万只暗箭埋伏在你的周遭，等待着你一千次小心里的一次不检点。他被美国联邦调查局监听电话和检查信件长达两年之久，他竟然浑然不觉。电话被监听时，通常会有较大杂音，我在同他通电话时曾经对他抱怨，杂音很大。我当然不可能想到他电话被监听，但是他自己，作为间谍，是应当有这方面知识和警觉的。

 

金丧失警惕的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情节是，在一段时间里，他的电话谈话还曾经被他太太周谨予进行过完美的偷听和偷录。他的私密通话不仅被美国联邦调查局的高端录音设备录下，也被周谨予的小录音机录下，金的行止尽在周的掌握之中。连业余的周谨予，自己老婆，都对付不了，金又如何能逃出联调局为他精心布置的圈套呢？

 

纳粹德国谍报首脑舒伦堡在回忆录中曾经说过：一个谍报人员必须始终都有一个预备方案，以便在失手时，或者被捕时知道如何应对。金显然没有任何预备方案，因此当联调局的不速之客突然光临时，他就乱了方寸，并且犯下致命错误。他在不久之前评论叛逃失败的张政高时说的话--一个人平时有无知识和思想储备，在关键时刻将决定他的成败乃至生死--竟然完全应验到他自己身上。

 

 

联调局对付金本来并无胜算。它手中有的只是俞强声的情报：即金曾经盗取大量美国机密文件交给中国大陆。但是要起诉金却没有呈堂物证，它甚至也没有人证，因为出于种种考虑，中情局坚决反对让俞强声出庭作证。所以联调局手中实在没有什么好牌可打。要想拿下金，只有一条途径，就是必须让金开口，让他自己入自己以罪。这听起来有点荒唐，但是基于对金的了解，联调局认为仍有一线可能。他们知道金认为自己干的是一桩崇高事业，有极大的正当性，只要能把金引入这样的语境，让他谈得嗨（HIGH）起来，他就有可能开口吐露出联调局想要的东西。

 

于是联调局如临大敌，全力以赴，为约谈金进行周密细致准备，他们首先找内部的心理学家对金的性格特点进行详尽分析，然后找到一位华裔探员扮演金的角色，对约谈实况进行彩排：由主谈探员与金的化身，像在真实情境中那样一问一答，而由联调局中国组的全体探员进行观摩评议，帮助设想一切可能的状况。经过三周的实况模拟演练，联调局认为可以出手了。

 

于是在1985年11月22 日联调局的 三名探员来到金在维吉尼亚州亚历山卓的水门大厦的书房，金请他们进门之后，三人围坐在长台的两边，而金则被夹在两位探员中间，金可以看见每位探员的腰际都别有手枪。

 

所有这些，例如为什么来的探员不是两个而是三个，为什么把金夹坐在中间，为什么故意让金看见每人带有手枪，都是在联调局的导演剧本中设计好的，目的都是为了对金造成一种震慑。

 

对于和金交锋时的主谈人， 联调局 也做了精心选择。探员汤姆·卡森 （TOM CARSON）是负责金案的经办人，是他建立了金的档案，并且在两年里念兹在兹地追踪分析思考每一条搜集到的关于金的情报，他是最熟悉金的探员，他非常希望参加对金的约谈，这会是由历史意义的事件。但是上级却没有选他，因为他看上去有些温和，而是选择了三个生猛的年轻探员。最后逮捕金时，是由他出面的，算作是对他的一种补偿。

 

联调局探员开门见山，拿出几张中共人员的照片给金看，先拿出的是中国公安部国际刑警局局长朱恩涛的照片，然后是金的上线欧启明的照片，并且讲了金都和他们说了什么话，和从他们那里拿了多少钱。于是金知道自己身份败露了，或者是欧启明或者是欧的上级已经反水投到美国门下。尽管如此，金仍然可以采取拒绝合作，拒绝回答问题，和要求自己律师到场，他甚至可以要求这些探员离开自己的家。但是金却并未如此，而是被这几位做好了功课的探员搞昏了头，完全掉进了他们布好的陷阱。在探员们的鼓励下，金真的开口说话了。

美国法庭对于证据有效性的认定十分严格，如果发现检方证据是通过逼供诱供取得，就会不予采用。美国法律规定：

 

如果先逮捕后问讯，就必须向被捕者，宣读“开口须知”：1.你有缄默的权利；2.你有请律师的权利；3.你的讲话有可能成为起诉你的证据；但是如果被问讯者，未被逮捕，仍然是自由之身，执法人员就没有义务向他宣读这三条“开口须知”。

 

联调局显然不想在约谈金时向他宣读“开口须知”,那无异于把一种可以用来打败自己的武器交到金的手里。联调局必须通过威慑手段营造出一种气氛，似乎金已经被捕，而他实际上却仍是自由之身，在这种情况下探员不需要对他做关于开口前自身权利的提醒，而此时取得的一切口供都具有向法庭呈堂的合法性和有效性。这就是联调局的如意算盘，而它居然做到了。这当然是因为联调局探员十分厉害，非常专业，但也是因为金太过书生气十足，完全不会保护自己。

 

金竟然莫名其妙地认为这些探员能够理解他行为的崇高动机，和其做法在某种意义上的正当性，而把自己做的一切对他们侃侃而谈，指出这样作的根本目的，是在促成中美合作，用金自己的话就是，“我自认于心无愧，所以就把过去卅年来我的生活和工作情况对他们明说”。但是金很快就失望了，因为“在这些探员的书面报告中却对我这个根本目的只轻轻一笔带过。” 金没有弄明白，这几个人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逮捕他，而不是来听他宣讲美中和解的历史意义的。

 

 

这次约谈从下午4点半开始，一直进行到晚上10点半钟。期间一位探员还曾去叫了中餐外卖，四人在金书房里共进了晚餐。在进餐时的闲谈中，金还讲了自己精研21点赌牌技术，曾在拉斯维加斯赌场纵横披靡好几年的得意经历。谈话气氛似乎是轻松的，但这只是金的错觉。当联调局认为已经从金的讲话中得到足够起诉他的证据后，约谈就结束了。联调局于当晚10点30分钟，派来一组新探员来对金实行逮捕，并彻底搜查了金宅，带走大量证物，包括金的5本英文日记。

 

金的命运本来是可以有完全不同结局的。到1985年10月，美国联邦调查局代号为“鹰爪行动”的对金调查，已经进行了两年半， 却仍然未能抓到起诉他的有力证据，师老兵疲，在联调局当时资金捉襟见肘之际，这一调查面临着撤下的压力。尤其美国中情局对于调查金和起诉金一直持反对态度。如果不是发生了中情局叛徒在联调局鼻子底下逃脱一事，“鹰爪行动”很可能就寿终正寝了，而金也很可能得享天年。

由此可见外间形势变化对人命运影响之大。但是金的失败，却也有他自己的内因：他缺少一个职业间谍的冷酷理性，而多了一些与此行业不相容的书生气。

尽管如此，金却是一个改变了历史的功臣。对此美中两国政府都是加以否认的，这并不奇怪。美国当然不愿意把导致中美和解的功劳给一个中共的间谍，刚好相反，美国政府和美国媒体一直都在对金加以妖魔化。

中共在金案发生后一直都在竭力撇清自己和金的关系，自然也不会承认金的历史功绩。中美两国政府都有自己的需要和动机来否认金的历史地位，但是这种否认和抹杀却是苍白无力的，难以让人信服。

由于中共没有公布这一案件的历史档案，我们无法厘清金在推动中美和解中所起作用的全貌，但是有许多确切线索可以肯定金在其中是起了作用的，甚至是起了关键作用的。1970年4月金在中情局内取得参阅机密文件的资格，从而得以看到尼克松对美国国会的特别报告，其中对中国的提法有了180度的正向转变，于这年的6月金将这份报告偷出交给中共。在这年的12月，果然如金期望的那样，毛泽东在与斯诺的谈话中向尼克松发出了访问中国的邀请。

 

在法庭上，金的律师曾经提出金的这一作为来为金辩护，声称金在中美和解中起了好的作用。但是检方反驳说：金的做法等于是让中国看到美国手中的底牌，让中国在后来的谈判中占得无数先机。曾经主管联调局中国科的高级探员 史密斯（I.C.SMITH） 在他的回忆录【内幕】一书中，说得更为直白：金把尼克松报告交给中共，是一份世纪大礼，仅此一件，就足以回报中共在1/4世纪里给他的一切酬劳，因为这等于是把通体透明的白宫椭圆形办公室放到了中共高层面前，让中共领袖可以窥见美国总统的意图，底线和战略步骤。所以美国是承认金的这番作为的，只是恨他让中共占了大便宜，而让美国吃了亏。

 

我们再来看看中共是怎样对待金送来的情报，和怎样酬劳他的。俞强声告诉美国，中共每次得到金的情报都要指定两名英语翻译连续工作一个多月，然后把翻译出的情报直接上报中央政治局。每次金去大陆都有中共高官接待宴请， 有一次更是三位公安部副部长联袂接待宴请金，甚至要安排邓小平对金接见。而中共给金的报酬，其中一次就高达15万美元，而总数据说超过百万美元之巨。中共为什么这样重视和抬爱金呢？美国谍报领域的著名记者约翰 拜伦（John Barron）在1989年12月号【读者文摘】中给出了他的回答：周恩来说，金无怠所做所为是间谍史上最伟大的案例，因为金提供的不是战术情报， 而是战略情报，是影响中共战略决策和国家走向的情报。

 

中共历史上可曾这样重视过奖赏过别的谍报人员吗？难道这些还不足以说明金的功劳的份量吗？在一定意义上正是金无怠开启了1972年尼克松的美中融冰之旅. 而此举解除了中国腹背受敌的战略险境。此外，如果没有当年的美中和解，可以想象一下今天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可能不止有一个横蛮乖戾的朝鲜，还可能会有一个与世界为敌的红色中国（就像文革中那样）。那时，美国会做何感想，大陆老百姓的生活又会怎样？

 

我曾经想，如果金是一个滚刀肉式的厉害角色，而不是一个轻信别人的浪漫书生，他很可能会逃过这一劫，金的书生气质和错误判断让他赔上了性命；但是再往深层思考，我相信，只有像金这样有家国情怀有建功立业梦想的意气书生，才能走上这条地狱之门清晰可见的孤独旅程。他求仁得仁。

金经历了出生入死，也经历了灯红酒绿，有过天伦之乐，也有过婚外情；他因缘际会成为世界大变局的幕后推手，死后仍然生活在亲人乃至世人的心里。这已经是传奇的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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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怎么看呀？

一目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