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金无怠,高歌旷达之士,会自杀吗？

 

1986年2月7日，陪审团裁决，金的17项罪名全部成立，而最后判决将在3月4日作出。但是在2月21日，63岁的金无怠在监狱中突然死亡。狱方说，金把塑料袋套在头上，用一根鞋带系住脖颈自杀身亡。金无怠自杀的说法，备受人们质疑。因为窒息过程痛苦而缓慢，会使当事人无法忍受而撕破塑料袋。金的遗孀周谨予就说，金无怠的死是个谜。 

 

30年后的今天， 金的朋友张茂林仍然说：我一直都怀疑，我到现在还怀疑，他完全不像自杀的。最后一次，他那个信里面，还让周谨予第二天给他带什么什么东西，可是那天早上他就自杀了。所以我就觉得蛮奇怪的。金的女儿金美石说：我不会以自杀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我想我的父亲也不会。我们都是生命力太强的人。

 

但是事实却是，身为医生的，金的次子金鹿石， 曾经亲自检查过父亲的遗体而没有发现任何疑点。金为什么自杀，这是关心金案, 研究金案的人所无法回避的问题。 对此，我们或许可以从两个视角去观察：

 

第一，他当时的精神状态。对此人们首先会想到金的遗孀周谨予， 在她书中引用的金在自杀前一天写的一封长信：

 

 

“ 我现在决定不上诉之后心情特别平静，今早刚醒时做了一个十分『神仙世界』的梦，使我身心都极畅快，想起醒后什么也不必做，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自己的时间，也可以继续睡懒觉，实在是舒服至极。记得我在香山旅游时，在香山公园内的山中别墅中看见一栋很讲究的居停，门外一个对联，写的是一笔十分熟练而苍劲的草书，上联是『山中不知岁月』，下联是『世上那有神仙』那时我对这个居停的主人真是十分羡慕，觉得他真是对生活的享受吃透得到家了，可是我现在想我的生活还不是一样，『狱中不知岁月，世上那有神仙』，住在香山山中的人当然不会有冷热水俱全的卫生设备，也不会有这边有的精神食粮、医疗条件和丰富的膳食、换洗衣物的便利等等，当然更谈不到一年四季的空气调节，因此我目前的生活环境比在香山居停的隐士要好得不知多少倍了，一个人在老年能够退隐山林是一件最优雅的事，然而却仍不免为一切生活所必须的俗务所牵扯，如果这些俗物有人自动提供的话，真是神仙不易了。所以，小鱼，不必再为我担心，我现有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伟大哲理，但却享受到『神仙不易』的生活条件，岂不是一人生快事。除了不能和你在一起而外，其他的要素都全了，等于是退隐山林颐养天年，你知道这个情况也应放心，所以我现在的想法就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再理，静等判决，一个终身监禁也好，两个半终身监禁也好，对我毫无影响，也毫无区别， 等我长期入了狱， 可以静享一切人生的无所牵挂的生活乐趣，期间如有人搭救最好，无人搭救就静享我的神仙不易的生活。“

 

这封信， 看去他颇能随遇而安，豁达大度，没有痛苦烦恼的痕迹。但是不要忘记：知识分子的一大特点是，说得到， 做不到。就是古人所谓： 智能及之，仁不能守之。我认为此信所言，只是他对自己的期待。

 

根据他当时的行为和信件， 我们可以把他当时的心理状态总结为：他认为自己传递情报的做法，让中美之间化敌为友， 因此具有极大的正当性，他功大罪小，无愧于心。因此他才敢于把自己30年的作为，对那三个联邦调查局探员“明说”，认为可以取得他们的理解。后来对法庭， 对媒体， 对外界，无一不是如此，都是持这种态度。在这种信念下，他对自己前途充满信心。 一开始认为法庭会判无罪；然后希望本州议员能够施以援手；然后寻求副总统布什对案件进行干预；然后寄望于美国媒体把他的苦心孤诣，报道出去而取得美国老百姓的理解；最后要求妻子跑去北京找邓小平搭救。但是所有这些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在此期间还发生过周谨予在他要求之下去香港取款之事。金在香港的汇丰银行存有10万美元， 在金被定罪之前， 美国政府应当没有办法冻结这笔存款，因此他希望妻子跑一趟香港，在汇丰银行开一个新帐户， 然后凭着金的委托书和帐户号码及密码，把存款转到新帐户上，就可以把钱保全和取出。金妻一开始极不情愿，视为畏途，犹豫再三，在金的一再要求之下才终于成行。一路风声鹤唳，惊恐万状。及至到达银行，由于忘记先开帐户的关键环节，结果功败垂成， 令金极其失望。

 

人一定要有希望和信念的支撑才能活下去，当他的希望破碎了一地，每一个希望都破灭了时，他的求生意志一定被极大地消解。

 

还有第二个视角，他的死会给他的家人带来什么改变。

 

在美国打官司是一场灾难。经过三个月的诉讼，金家，甚至金的孩子家，几乎都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金女儿美石，当初一听到父亲被捕，不顾自己8个月的身孕，把自家住宅抵押出去，取得10万美元现金，从加州飞来华府，找到国内最有名也是最贵的律师， 来为父亲辩护。

 

但是此时案件输掉已成定局：将会是几个终身监禁的判决，加上天文数字的罚款。其结果就是，家将不家，妻子流落街头，子女生计也要受到影响。而他赶在判决之前的死， 则将使案件流产， 那上百万美元的巨额罚款， 也将无疾而终， 从而解除了炸药的引信。在某种意义上，金是要用自己的命来救他的家庭和子女。所以我们可以说，他的自杀就是因为万念俱灰和顾念家人。我不为他的死，他的求仁得仁而感到遗憾， 但是为他未能做他最想做的事-写回忆录而有些惋惜。为了家庭他把自己最想做的事情也放弃了。他一生里从不轻易麻烦人，现在他也不想因为自己而让全家陷入困境。

 

纵使金是高歌旷达之士，在此不得已之际，他已经回天乏力了。

他所选择的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也表现出了他的特立独行。金在自杀前夕写了16页的自白书， 交给当时的“中报”发表。金特别嘱咐侄媳F 把他的自白书寄一份给我们.金在过世前夕，依然记挂着，要让H得到关于他的完整信息。

 

 

 

 

金自杀的噩耗让我们震惊， 难过。 H的痛苦尤甚，好几天里，茶饭不思。后来，我们从报上读到，金的灵柩已经从维吉尼亚州，移到加利福尼亚州帕洛阿图市的奥塔玛哈墓园下葬。我们就联系金的女儿美石，过去为金扫墓。

 

1986年5月的一天，我和H从芝加哥飞到加州， 由美石带我们去了金的墓园， 献上我们的花圈和哀思。 H希望一年四季都有鲜花与金相伴，于是，她给美石留下一年的鲜花费， 请她负责每个月都给金墓前，送上一蓝鲜花。我们回来后， 美石曾来信表示感谢， 同时说，订购的 第一蓝鲜花已经送到她父亲的墓前。

 

在金过世之初的那段风暴期，H痛苦无助， 我心里有再多的纠结， 也必须陪她一起走过。但是后来我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就越来越占了上风。我先是在纽约找到一份工作，而离开了伊利诺州， 同她事实上分开了。在这年的12月我提出分手，她很不情愿，但是还是接受了。 我们于1987年1月在纽约办理了离婚。 然后我开车送她回 伊利诺， 途中， 曾在一家汽车旅馆过夜休息，她知道我喜欢吃水饺， 就在纽约中国城买了水饺， 煮好带在路上吃。这让我很受感动。那一晚， 她泪流满面地在地上走了很久， 她的痛苦极大地震撼了我， 特别是想到婚后她的种种好处， 我真想说：好吧， 让我们和好， 继续在一起过吧。 但我终于没有说。我知道， 易感者人心，难移者本性；现在一时心软而改变，日后能坚持下来吗？心里已经有了魔鬼，以后一定还会有反复的， 那时的伤害将会更大。最后，我们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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