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idi882022-08-21 09:09:47

拾穗者

第二节  拾穗烈日下

到达目的地时,天色已晚。母子三人草草吃点东西,趁着还能看得见,就到田里拾起麦穗来。此时的山上,暑气已退、凉风习习,而山下的麦田里仍是一片燥热。薛淑芬曾多次到这里来拾麦,并不以为怪,对两个孩子来说是第一次。

他们真正领教到这里夏日的威力,还是从第二天才开始的。

平原的夏日,五点多钟天就亮了。太阳刚一露头,就把千万条火蛇射向大地。随着骄阳越升越高,其威力也越来越强。空中没有一丝风,只有滚滚而来的热浪,逼得人喘息都感到困难;田边地头的树木野草被晒得无精打采,叶子发干卷起;躲在树叶里的蝉也失去了鸣叫的勇气。

“足蒸熟土气,背灼炎天光。”这一点都不是夸张之语。收割后的麦田呈黄褐色,光秃秃的一望无际,被天上金黄的火轮烤熟、烤焦,似乎要冒烟起火了。踩在上面久了,地表的炙热能穿透鞋底直入鞋里,烫得人忍不住跳脚。

杏芳跟妈妈在同一块田里拾麦,启帆则跑到了另外一块麦田里。他头戴一顶麦秸编织的遮阳草帽,身上穿着无袖汗衫和短裤,在田里不停地找着、捡着。手里麦穗拿不下了,便扎成一捆装进麻袋里。身上的汗衫早已湿透,紧贴着前胸后背。头上的汗水从发梢滚滚而下,滚到脸上,再滚到脖子上;有的则滚进嘴里,苦咸苦咸的。胳膊上的汗水更是如涓涓细流不停地淌下来,把手背上的积灰冲成一道道沟壑。汗水还不时滴到地上,渗入干燥的土里。为防止额头上淌下来的汗水浸入眼睛,启帆要不停地拭擦,手上的灰土留在了脸上、额头上,斑斑点点,如花猫一般。

还有一件痛苦的事,就是麦茬扎脚。启帆不听妈妈的劝告,非要穿凉鞋出来。走在收割不久的麦田里,稍不留意麦茬就会刺进鞋里。小半天下来,启帆的双脚已是伤痕累累。

其实,在烈日下捡麦穗,炎热、扎脚皆在其次,最难受的是口渴,总是想不停地喝水。可水喝下去,眨眼间就变成汗水溢出体表。早上灌满的一塑料壶水,已经喝下去一多半了,附近又没有能续水的地方;如果不忍着的话,不到中午就会把壶里的水喝干了。

启帆渴得嗓子都要冒烟了,但除非实在难以忍受,他不会打开水壶。他害怕水壶一旦打开,自己会忍不住地一口气把水喝得一滴不剩。

“谁让你来这里拾麦的?”启帆正忍着口渴和炎热忙碌,地头不知何时来了一个男子,三十多岁,背着手质问他。

“我···”猝然之下,启帆竟然不知该如何解释。其实,只要是收割过的麦田,人人都可以进去捡落下的麦穗。这无论是在山上、还是山下平原,多少年来的规矩,谁也没有质疑过这种行为的合理性。

“你不先求得主家同意就来捡,这不跟偷一个样吗?”那人不等启帆答上话来,进一步逼问。

“这怎么能算是偷呢?落下的麦穗,不捡也会烂在田里。再说我也不清楚你住在哪儿。”启帆忍着气解释。

“烂在自家田里还能沤肥呢,总比被你捡走了强!”那人不依不饶。

“那我把从你田里捡的麦穗还给你吧!”启帆说着,从身边的麻袋里掏出几捆麦穗,交到那人手里。

那个男人居然伸手接了。“你不要再在我的田里捡了!想捡到别的地方去,想靠这个发家致富吗?”他临走还不忘挖苦一句。

“在你这儿捡的麦穗都还给你了,请你不要再侮辱人!”启帆忍不住大声说。

 “侮辱你?你还真不知道自己姓什名谁了!看看你的样子,身上的泥巴有一寸厚了吧?猴子似的。我看你长大以后连媳妇都讨不到,等着打一辈子光棍吧!哈哈哈!”

 在当地,说人长大后娶不到媳妇,是一句非常折辱人的话。这是人家的地盘,让不让捡麦穗由人家说了算,但没来由的一顿羞辱,让启帆气得脸色发白。这时,他听到妈妈和姐姐在喊他,原来她们刚刚注意到了这边的争执,就一起赶了过来。为了不惹麻烦,启帆便忍下来,没再吭声,背起麻袋朝妈妈跑了过去。

“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母子三人一直拾麦到天色大黑,彻底看不清田里的东西后才停下来,在附近找到一个打麦场,坐在仍然发烫的麦秸垛上喝水、吃干粮。休息一小会儿后,薛淑芬摸黑把白天捡到的麦穗倒在簸箕里,揉碎、颠簸,吹走麦糠麦芒,把麦粒一捧一捧地装入麻袋里。

 用簸箕颠走麦糠是技术活,杏芳、启帆还不熟练,只是帮妈妈揉了一会儿麦穗,就躺下了;姐弟俩的确也很累了,躺在松软的麦秆上,望着夜空发了一会儿呆,很快进入了梦乡。

活儿忙完后,薛淑芬也要歇息了,从一大早一直到晚上,除了中午吃干粮略事休息一会儿之外,一直是弓着腰捡麦穗。虽然不必费太多力气,但十五六个小时一个姿势站下来,腰酸疼得都直不起来了。她把两张床单从行李袋里取出来,分别给两个睡着的孩子盖上。她心疼地望着两个累了一整天酣睡的孩子,自己也躺倒在麦秸上,才感觉累得身体都不想翻一下了。

可薛淑芬却无法入睡。她望着满天的星星,心里想着离世的丈夫,更挂念着在遥远的南方打工的大女儿杏雨。

翌日,母子三人又是天蒙蒙亮就起来,趁着凉快抓紧拾麦。到中午最热的时候,就躲到树荫下休息一会儿,吃些干粮喝足水,然后一直拾麦到天黑。几天下来,暴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已被晒得爆了皮,成了截然分明的黑红色。

第三节  最愁的是雨天

大晴天拾麦虽然遭罪,最愁最怕的还是阴雨天。下起雨来,不仅没法到田里拾麦穗,躲都没个地方躲!这不像在山里,能轻易寻个山洞,或者躲在大块岩石下面就可避雨。一望无际的大平原,旷野里唯一可以避雨的地方只有大树——那种枝叶茂密的大树。躲在大树下面,零星小雨还能暂避一时;时间长了,或雨稍大一些,就无济于事了。

夏季下雨毕竟是常事。每逢这个时候,母子三人就会跑到附近的村庄里,找一户人家说一声,在人家的大门洞里避一避,一般都会得到应允。

在晚上就没那么容易了。有一次,他们露宿在村头的打麦场上。半夜里,薛淑芬突然醒了,是被蚊子咬醒的。她醒来时,满天星斗已经隐去,天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夜风也已经停了。这种没有风的夏夜,蚊子最为活跃,它们嗡嗡地叫着,疯狂地朝母子三人进行集体轰炸。最猖獗的是那种长腿花蚊子,能够隔着衣服叮人吸血。

  杏芳、启帆仍在沉睡,他们实在太累、太困了,成群成团的蚊子咬都咬不醒,只是双手下意识地在身上头上乱抓乱挠,估计他们的全身都是包了。薛淑芬干脆不睡了,坐在孩子身旁持续不停地为他们赶蚊子。她要等到后半夜起了露水,蚊子飞不起来的时候,再小睡了一会儿。

可没等多久,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薛淑芬急忙唤醒熟睡的女儿、儿子,让他们披好雨衣,一边急急忙忙拿出塑料布,保护好装麦子的麻袋。麦子受潮发霉了,多少个日子起早贪黑的辛苦就算泡汤了。

母子三人披着雨衣,相对愁坐,心里盼着雨早些停下来。可雨不仅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雨下大了,雨衣便不怎么管用,衣服慢慢就浸透了。这个时候他们不能进村。村里是一片黑灯瞎火,背着麦子躲到人家门洞里,搞不好会被误以为是小偷,到时只怕是有口难辩。

漫漫雨夜里,母子三人等呀等,好不容易挨到天麻麻亮,才背着麦子、行李,深一脚、浅一脚地进到村里。

村里还没有人活动的迹象。他们寻了几户人家,还都锁着大门。一个早起出门的老大爷,见到母子三人的窘况,就把他们领到了自己家里。母子三人原本只想在大门洞里避雨,可老人不依,非要他们进屋里歇息。老人家里只有他跟老伴两人,孩子们都在城里上班。他的老伴也起床了,正在做饭。见母子三人浑身湿淋淋的样子,就让他们在灶下烤衣服。等衣服烤干,外面的雨也停了。母子三人坚持要走,老夫妻强留下他们,端出热腾腾的馒头、稀饭招待他们。

谈话中得知,老人原本是岭上人,而且老家就在离石涧村不远的十渡村。老人家年过古稀,却是乡音未改。老人小时候是孤儿,在一个夏秋两季粮食都绝收的灾年,跟乡亲们一起到山下逃荒,被一户好心人家收留了下来。提起往事老人感叹唏嘘,家乡的山水、一草一木,无不印刻在心、朝夕怀念。老人小时候到石涧村赶过庙会、看过梆子戏,他还依稀记得村东头打谷场边的青籽树。

······

除了拾麦,母子三人还折过几次麦糠。打麦扬场时,一些小而瘪的麦粒会被风吹走,落进麦糠堆里。折麦糠,就是从麦糠堆里寻捡这些漏网的麦粒。当然不会是一粒一粒地去捡,而是铲起满满一簸箕麦糠,不断地颠,麦糠就会慢慢地被颠走,最后剩下一小撮麦粒留在簸箕里,就是收获。比起到田里去拾麦,折麦糠略为轻省些,有时还可以在树荫下折。可效率不高,往往是一连折上一两个小时的麦糠,才能收获一捧麦粒;一天下来,折遍小山般的一堆麦糠,才能收获几斤干瘪的麦粒。

第四节  回家的感觉真好

十几天下来,母子三人都累瘦了,瘦了整整一圈;也晒黑了,脸色焦黑得连眉毛都辨不出来了。浑身都是灰土,头发都粘成了一绺一绺的,沾满了细小的尘粒。望着一大两小三袋麦子,母子三人心里都很满足。

现在面临问题是如何把麦子运回去,仍是采用老办法,找南胜庄去平城拉煤的大拖拉机。

去平城拉煤的大拖拉机找到了,那两盒小心保存的“玉兰”烟也敬给了司机师傅。可师傅拿鼻子朝烟一闻,就骤然变了脸色,极为不悦地把烟丢还给他们。原来两包烟不知何时受潮了,一般人不易觉察,吸烟老手一闻便知。母子三人闹了个灰溜溜脸上无光,只好重新买烟、找车。

又耽误一天,母子三人终于踏上了回乡的路。由于是空车,人坐在挂斗里,四面有围栏挡着,安全有保障,不必像来时那样,双手须牢牢抓紧车斗的前栏。

几个小时后,大拖拉机吼叫着,摇摇晃晃地爬上关家岭,进入太行山区。关家岭,这座分野华北平原和太行山的关隘,在短短一公里的距离内,便把海拔几十米的平原地带抬升到海拔几百米的山地,其陡峭程度可想而知!这里是有名的事故高发区,司机师傅需要十二分的小心,否则车辆就有失控的危险,坠入公路两旁的深谷。

重归大山的怀抱,母子三人精神一振!虽然离家还有好远的路,他们已经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一重重山峦、一层层梯田,还有山林、村落、羊群···他们随心地聊天说话,或看沿途的风景。

谢天谢地!虽然历尽了千难万苦,总算带着捡到的麦子,平安地回到了家乡的地面!到海源县城后必须下车,因为司机师傅在县城吃饭休息后,下一站就到晋省地界了。虽然到家还有七十里的路,但基本上没有什么可以担忧的了。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今天就能在家里吃晚饭!

看着跟着自己辛劳半个月,晒黑累瘦的两个孩子,薛淑芬准备犒劳他们一次。走过街边一个卖臊子面的小饭摊,启帆直吸鼻子,杏芳也禁不住拿眼睛直瞟。薛淑芬口袋里还有几块钱,这点钱,是为预防万一准备的,看来是节省下来了。现在,她准备用这点钱买两碗面给孩子们吃。拾麦期间,除了在一户人家吃过一餐饭之外,每日三餐几乎都是红薯干、柿子饼、黑枣等,吃得胃里酸水泛个没完。现在乍一闻到香气扑鼻的臊子面,孩子们肯定馋坏了。

臊子面一块五一碗,薛淑芬口袋的钱够买三碗的,可她舍不得把钱全部花掉。摊主热情地问要几碗,薛淑芬捏着口袋里的钱,迟疑了一下说要两碗,两个孩子一人一碗。

“妈妈,你呢?”启帆问。

“妈不饿······”

“妈妈,不吃了,咱们回家吃饭!”杏芳舔了一下嘴唇说。

“妈妈,我也不饿,还是赶紧去搭车吧!”启帆咽了咽口水,也跟着附和。

摊主已经放了两双筷子在小饭桌上,正从案板上挑起生面条放进锅里煮。听了母子三人的对话,有些不知该怎么办。

“师傅,能不能给我们再添一副碗筷?”杏芳灵机一动说。

“再加一份吗?”摊主问。

“不是。我们想把两份面匀成三份!”启帆明白了姐姐的意思,抢着答。

“师傅,不用麻烦了!”薛淑芬朝师傅说。“妈真的不饿,你们自己吃!”薛淑芬又回头劝着两个懂事的孩子。

可摊主还是按着两个孩子的要求,又摆上了一副筷子。看母子三人的样子,摊主知道他们是刚从山下拾麦回来的。这时节,他有不少这样的客人。说不饿,那不是真心话。有的客人甚至能一口气吃下三大碗呢。

香气扑鼻的满满三碗面端上来,虽然每碗里的面条略少些,但肉臊却是一点也不少!

半个月了,这是第二次吃到真正的饭,而且是味美汤浓的肉臊面!杏芳和启帆头不抬地很快把汤面吃得一干二净,咂着嘴,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薛淑芬望着孩子们的馋样,又把自己碗里的面分给了他们。

吃完饭,薛淑芬非要把四块钱塞到摊主手里,摊主不依,硬是找还了一块钱。

傍晚时分,他们截到了一辆到赤城镇的小拖拉机。

母子三人坐在小拖拉机后面的拖斗里,看着路旁越来越熟悉的景物,他们的心情很好,有说有笑!

妈妈承诺说,等到了伏天,要用杏芳和启帆捡的麦子,碾些白面,给他们做一次芝麻麦干。芝麻麦干是本地一种小吃,有点像芝麻烧饼,制作流程要简单得多:只需在薄薄的生面饼上面洒上芝麻,在干锅里小火烘焙即可。芝麻麦干吃起来又脆又香,是山里孩子最盼望的零食。想着烤得焦脆的芝麻麦干,启帆直咽口水,直盼着伏天早些到来。

车转过一座山垭,赤城镇就在眼前了。

“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要好好洗个澡!”杏芳兴奋地说。

“你猜我最想做什么?”启帆问。

“也是洗个澡呗。”杏芳不假思索地答。

“不是!”启帆否认,“我要先跑到双龙潭边,就着泉源喝个饱。然后在潭里游几个来回!”

听了启帆的话,妈妈和姐姐都笑了。

“姐你猜,咱家杏树上的杏子黄了没有?”启帆又问杏芳。

“那还用问!杏子肯定黄了,说不定有落到地上的呢;最后一批石榴花怕也谢了,枝头该结上小石榴果了!”杏芳自信地说。

回家的感觉真好!

可能成功的P2022-08-21 09:10:57
沙发
Anthropologi2022-08-21 09:19:05
二!
可能成功的P2022-08-21 09:20:22
好感人。
可能成功的P2022-08-21 09:20:42
还是有很多好人,很多人间的温情的。
Anthropologi2022-08-21 09:21:15
这个芝麻麦干看着真好吃啊。八八写得笑中有泪,真实自然。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weidi882022-08-21 09:29:49
谢可可!
weidi882022-08-21 09:30:04
谢安安!
weidi882022-08-21 09:31:17
人间自有温情在 :)
weidi882022-08-21 09:31:56
多谢安安鼓励!
FionaRawson2022-08-21 10:40:22
唉,之前还想女主为啥吃那么多苦非要进城务工,现在看来务农太苦了啊
weidi882022-08-21 10:46:02
是的,因山地条件所限,务农收入太低,有时还赔钱。
nearby2022-08-21 11:33:55
好辛苦啊
nearby2022-08-21 11:41:22
辛苦、痛、并快乐着。其实再苦再累,只要往上,都是快乐
舒菲儿2022-08-21 11:41:38
是啊,母子三人真是辛苦,活着不易啊
weidi882022-08-21 13:07:30
谢邻兄点评,所言极是!
weidi882022-08-21 13:08:29
很辛苦,收获也不大,山区百姓不易。
weidi882022-08-21 13:09:34
谢菲尔点评!
苏桥西呀2022-08-21 14:33:18
折麦糠,有这样的细节很好
浮云驰2022-08-21 14:52:55
以前有老话说秋收的时候不要捡太干净,给来拾麦的穷人留点在地里,那个地主实在是太抠门了,母子三个真不容易
weidi882022-08-21 16:18:47
谢谢点评! 拾麦的有人专做折麦糠,是个技术活儿。
weidi882022-08-21 16:20:55
谢浮云! 确有这个说法! 那个地主吝啬,但在人家的地面上,也只能低头。
dontworry2022-08-21 17:52:37
这收麦子情形写得好细致真实,作者一定有深刻体会。还有劳动人的模样,焦黑得连眉毛也看不出来,太鲜活了
weidi882022-08-21 18:10:58
谢不愁的鼓励和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