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嘉欣厂
第六节 刷胶工
不一会儿，鲁经理带乔莉过来了。乔莉一头黄发稀疏干枯，双手粗糙青筋突出，面带病容看不出实际年龄。简单介绍后，杏雨跟着乔莉来到一楼的车间。
刚进门，便听到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伴着热浪，一股股浓烈的胶水味袭来。杏雨天生对刺激气味敏感，相比旭日厂焊接车间的焊锡烟雾，这里的胶水味厉害十倍不止，呛鼻子辣眼睛，让人感到阵阵窒息。杏雨真想逃到室外去自由自在地呼吸，但这个念头也只是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好不容易得到这份工作，就算是刀山火海也得挺住！
“这是粘鞋底的胶水味，有点难闻，想咳嗽就咳嗽几声。”乔莉注意到杏雨难受的样子，解释说。
车间里的天花板低，仿佛触手可及，给以一种无形的压抑感；墙上贴着“好好工作、天天向上”之类的斗大励志口号。长长的工作台前，刷胶工汗流浃背、聚精会神地忙碌着。好多人跟乔莉类似，头发稀疏、脸色枯黄，还时不时地咳嗽着。
刷胶工以女工为主，也有少数几个男工。他们没有任何防护措施，连手套口罩都不戴，看来对刺鼻气味已经习以为常，甚至连胶水对皮肤的腐蚀亦浑然不觉。乔莉带着杏雨做介绍，他们嘴上打着招呼，却不肯停下手里的活儿。
乔莉把杏雨安排在自己的邻位，先简单介绍了一遍鞋底刷胶的流程，然后从头到尾进行示范。杏雨屏住呼吸，强睁着眼睛学习。刷胶工序并不复杂，先用一种化学液涂一遍鞋底，然后在鞋底上刷胶水。为了确保胶水均匀，需连续刷几遍，最后把外底、内底粘合在一起。
在乔莉的指导下，杏雨极小心地试着刷了第一只鞋底，只有一些小失误。然后，杏雨开始独立地完成第二件、第三件···一个上午，只出现了两件废品。乔莉看了杏雨的产品，满意地说可以出师了。杏雨高兴地说要请客，乔莉说先欠着，等拿到工资后再说。
掌握基本要领之后，接下来拼的就是刷胶速度。鞋底刷胶看似简单，做好并不容易。首先，胶要刷得均匀，需要连续刷几遍，包括鞋的内底、外底，但不能让胶水外溢，以免污了其它地方；其次，粘合过程中，外底、内底必须完全对齐，不能稍有差池；还有使用胶水不能过量，多少胶刷多少双鞋底，厂里都有规定，否则刷胶工得倒贴钱。这些注意事项，讲解起来容易懂，实际操作起来却极易出问题。
在旭日厂时，林雪松曾告诉杏雨，作为工程技术人员要有一个好习惯，使用一样新东西之前，不能贸然去试，而是先要仔细阅读说明书。杏雨想看看胶水的使用说明，却发现所有胶水瓶子的标签都被撕掉了。杏雨后来才知道，标签上注明了胶水的危害，厂里害怕引起工人惊慌，就提前把标签都撕掉了。
鞋底刷胶是计件工，没有保底工资，每天完成越多，到手的工资就越高。这个厂既没有打卡机，也没有管工，每人工资挣多少，全凭工作量。为此，大部分刷胶工每天工作十个小时以上，有部分人甚至达到十二、三个小时，周末基本不休息。杏雨从小就跟奶奶学针线活儿，练就了一双巧手，一天下来，刷胶速度就达到了熟手程度。
上班第一天因精神高度紧张集中，杏雨顾不得车间的异味；到第二天稍稍放松些后，胶水特有的那股刺激气味又变得强烈起来。
“坚持，一定要坚持下去，就当身体不是自己的！”杏雨给自己下死命令。过去，每当遭遇困境难以坚持时，杏雨就会采取这种精神作用法来激励自我、战胜自我！
这种精神作用法，是杏雨从幼到大在干农活的过程中逐渐养成的。山里交通不便，东西的运送主要靠肩挑背驮。尤其是在秋收季，田里的庄家，树头的果实，都是靠这种方式翻山越岭地运回家。负重走在崎岖的山间羊肠小道上，时间长了，每迈出一步，都要调集全身气力，都是对毅力和耐力的考验。双腿痉挛、浑身酸软，汗水迷了眼睛···但不能放下，也不能停下来休息。一旦放下重物，将再难重新背到肩上；一旦停下来歇息，将再难迈开步子。只有忘掉自我，机械地迈开步子，死挨硬挺着走下去、走下去···
然而，由于杏雨对刺激气味极为敏感，置身于浓浓胶水气味的包围之中，让她感到比受任何罪、受何累都难受。一向行之有效的精神作用法不大管用。为进一步转移注意力，杏雨一边刷胶，一边心里默念着古典文学选本里的一些篇章，这样一心二用着，居然收到了效果。
完成当天的工作量后，杏雨收拾好工作台，迫不及待地冲到车间外，第一件事就是大口大口地深呼吸。杏雨平生第一次感受到，自由自在地呼吸新鲜空气，实在是天底下最美的享受。
第七节 桃源兄妹
从嘉欣厂出来，杏雨没有马上回旅店三元间，而是如昨日一样，在碧沙村寻找出租的铺位。经过一个路口时，见一株大榕树下围着一个场子。走近了才知道，原来是街头卖艺的。领头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主角却是两个孩子，都是十多岁的样子，像是兄妹二人。
当时正轮到女孩表演，只见女孩在场子中央站定，中年男子一只手扯起她右臂，另一只手按在她右肩关节处，喊“一、二、三”，双手配合发力，女孩脸上一阵痛苦的抽搐，右胳膊已然从肩部脱臼。随即，那男子又用同样凌厉的手法，轻松卸下了女孩的左胳膊。这样，女孩的双臂已全然不再受身体的支配，在男子的拨动下，吊在肩上如假肢般晃来晃去。几个观众上前，亲手验看女孩脱臼的胳膊，啧啧惊叹男子手法之娴熟。
这时，中年男子取出一个塑料盘子，叫女孩用牙齿咬定，晃荡着两只不受控制的胳膊兜圈子朝观众讨钱。讨过一遍钱后，那男子又扯过女孩的胳膊一抬一拉，女孩脸上又是一阵抽搐，两只胳膊已能活动自如。
接下来是男孩子表演。中年男子从箱子里取出一团筷子般粗细的铁丝，拿在手里摆弄着。观众正疑惑他要干什么，答案马上就有了。只见他把铁丝一扎一扎缠绕在男孩的脖子上，铁丝越缠越密、越勒越紧。男孩子的脸色先是惨白，后变得紫胀，五官错位，眼球也暴突出来。男孩子用双手朝着脖子上的铁丝胡乱而徒劳地抓挠着，但铁丝仍是越箍越紧。不久，男孩子的嘴角流出紫红的鲜血。中年男子见火候已到，才罢了手。男孩子也顾不上去擦嘴角上的血，端着盘子朝观众讨钱。叫好声中也夹杂着愤怒的叫骂。
一连几天，杏雨下班路上总会遇到这对小兄妹耍杂技。兄妹二人除了表演卸胳膊、勒脖子，还有钻铁桶、咬铁砧、吊飞等节目。钻铁桶是将那个女孩的整个身体折叠起来，硬塞进一个铁皮桶里，只露出两只脚尖在桶外。成年男人拿脚一踹，套着女孩的铁桶就骨碌碌满场子乱转，露在桶外的脚尖便在空中迅速地划着弧线。
咬铁砧是男孩子表演，他张口咬定铁砧后身体后空翻，用牙齿苦撑着全身重量，一张小脸扭曲得不成人样。“吊飞”节目需要兄妹俩一起表演。成年男人先用一根皮带勒紧女孩子头部，再把皮带另一端固定在男孩子的脖子上，喊“一、二、三”起，男孩子就把妹妹吊在空中笨拙地旋转。
几天后，同车间一个名叫米多多的小女孩告诉杏雨，她住的出租屋刚空出一个铺位。杏雨便立即搬了进去。搬离“三元间”时，杏雨特地写了一封简短的信，她拜托旅店老板，一旦发现谢春晖回来住，就把信转交给她，叫她马上去找自己。老板爽快答应了。以后几年里，杏雨每次换工作，都会重写一封信跑去交到旅店老板手里。杏雨怕老板忙起来忘了这事，每隔一段时间，还会专门跑去打听有没有谢春晖的音讯。旅店老板被这个实诚的女孩深深打动，每次都劝说她不要再跑了，他一定会留意；可杏雨仍是不放心，仍是来回地跑。后来终于有一天，杏雨在交州街头偶遇了叫她挂念了几年的谢春晖，可那时她们已经无法相认了。
安顿下来后，杏雨如以前一样，第一件事就是写家信，说自己又换了工作，告诉家里新的工作单位和住址。杏雨一贯的做法是报喜不报忧，找工的艰辛一概不提，只说换工作是极平常的事。
出租屋里的室友有的同在嘉欣厂打工，有的则是在碧沙村的其它厂打工。杏雨跟她们说起耍杂技小兄妹的事，人人都知道。有个来自湘西叫文玉珍的打工妹说，这三个人每隔几个月就来这里表演几天。一次她趁中年男人不注意，问起那个男孩子，才知道兄妹俩是她的老乡，桃源人。他们没了妈妈，爸爸丢下他们来交州打工，一连几年不回家，也没有音信。兄妹二人于是逃学，千里迢迢来这里找爸爸。爸爸没找到，钱花光后家也回不去了。后来在街头讨饭时，被一个陌生男人强行收留，跟着他在小巷子里耍杂技。当时，文玉珍正问着，那个男人看见了，颠颠地跑过来，抡起胳膊凶神恶煞地朝男孩子吼叫。男孩子马上闭口，低下头哆嗦着再不敢吱一声。
听了小兄妹俩的遭遇，杏雨跟室友们商量，得想个办法帮他们逃离虎口。文玉珍叹了一口气说，要是有办法可想的话，也就不会等到今天了。她曾经三次报警，前两次警察迟迟未来，第三次警察终于来了，拿住了他们。可那个男子拿出一堆证件，挺齐全的，连计生证都带了，还有村委会的介绍信。
“证件是真的还是假的？”一个打工妹问。
“谁管真假？假作真时真亦假！就算明知道是假的，又有谁来管这闲事、操这闲心呢？”文玉珍说。
“后来呢？”杏雨问。
“警察罚了他一大笔钱，经口头批评教育后又放了。我是好心办了坏事，没能帮上这两个小老乡，没准还给他们带来更多苦头！
“为什么？”杏雨又问。
“为什么？被警察罚了款，那个男人还不变本加厉地摧残两个孩子，把钱加倍赚回来?”文玉珍说。
第八节 香港回归
天天盼着的香港回归的日子终于到了，同租屋的都尽早收了工，以免误了观看回归仪式。文玉珍建议去市中心的广场去看大屏幕，这样才过瘾，大家都赞同。
本地人呆在家里看直播，广场上人山人海大都是外地来的打工妹、打工仔们。
看到凌晨，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主权交接仪式正式开始，米字旗和旧港旗徐徐落下；伴随着义勇军进行曲，五星红旗、紫荆旗冉冉升起！此刻，大家都是热血沸腾、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许多人还激动地流下泪水！
“杜鹃再拜忧天泪，精卫无穷填海心。”几代人前赴后继的努力，到今天终于变成了现实！海水流处有华人，此时此刻，全世界的炎黄子孙，无论是在天涯、在海角，无论所在的地方是白天还是黑夜，都会守在电视机前，见证这一神圣时刻——这是真正的天涯共此时！
在这普天同庆的时刻，杏雨又想起远在大洋彼岸的林雪松，他一定也守候在电视机旁，关注着激动人心的一幕。在旭日厂的日子里，他们曾经谈到香港的回归、计算过距离回归的日期。“看试手、补天裂”，邓公一怒安天下，“主权问题不容谈判！租借的新界，还有割让的香港岛和九龙，必须按期一并收回！”杏雨清楚记得，林工不止一次谈起香港回归的不易。林工还说过，到一九九七年，中华民族大家庭将要添员，中国民族的数量将由五十六个增长为五十七个，自己还一时不解。林工解释说，香港居民主要是华人，但还有相当数量的英裔。香港回归后，料想会有许多英裔香港居民选择留下来，加入中国国籍，他们将构成中国的第五十七个民族。
这个晚上，杏雨彻底地放松了自己，一直看到后半夜，才跟室友们一起回到出租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