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回家的路
第三节 雪中行
可谁也没料到,大年初一从县城西去赤城方向的路上,根本没车没人。在县城西关的公路边,杏雨在风雪里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驶往赤城方向的过路车,只遇到一辆,车主好像有急事,任凭杏雨拼命招手,也没停下。
搭便车是没有指望了。杏雨怀着一丝希望,步行到县城南关的长途汽车站,老远就看见停车场里空空荡荡,到了候车室更是空无一人,售票窗口也是关闭的。车站里倒是有一位值班人员,他告诉杏雨,今天发往赤城方向的班车早走了,明天才会有下一班。
看来只有步行回家了,杏雨想。从县城到家乡石涧村,总共有七十几里路。到赤城的六十里路,可以沿着公路走。运气好的话,半路上还能搭到车。就算全都步行,也算不了什么。祖祖辈辈几百年来,不就是这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吗?何况那时都是崎岖山路!
杏雨想起曾祖父的故事,爸爸生前曾不止一次讲起:冬闲时节挑起重担,跟几位乡亲一起,步行下古城卖山货。他们半夜就动身,几人说说笑笑,最是轻松;等到达县城后,才第一次停下来,吃些干粮,喝几口水。稍稍休息一会儿,然后抖擞精神挑起担子,两个字:“起走!”几百里的行程才算正式开始···到了古城,山货换成粮食,却舍不得拿出一点儿来换口热饭吃,回程仍是吃剩干粮。干粮吃完了就饿着肚子赶路,饿极了就从路边团几个雪球吃···比起祖辈谋生的艰辛,自己空身走这七十里的路,又能算得什么!
在风雪里赶路,原是一件极苦的事,但杏雨有自己的应对之策。她边赶路边回味古典文学选本里的内容,一如在卡车货箱熬过寒夜那样。“燕山雪花大如席,纷纷吹落轩辕台。”杏雨首先想到的是这句诗。“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等诗句在脑海里次第飘过······
等走过一段路后,触目的家乡山水让杏雨改变了主意。杏雨早就知道,自己的家乡有着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以前从家里到县城上学,来回都是坐车。但不论是乘坐公交车还是搭便车,眼前景物都是匆匆而过,无暇细看。今天既然搭不到车,何不利用步行回家的机会,重新见识一下家乡的山水呢?
主意已定,杏雨心里更加释然。出城关步行几里路,风更大了,雪更急了,路上的积雪已有半尺厚。随着地势升高,眼界渐渐开阔。海源的山,海源的水,尽收眼前。太行山如大海波涛,苍茫西去;伊祁河似冰洁玉带,迤逦东来。虽说严冬时节山寒水瘦,却更见海源山水的风骨:海源的山是真正的山,是山中的好男儿,他正直、坚韧,敢于担当,义无反顾地守护着这里的生灵万物;海源的水是真正的水,是水中的奇女子,她善良、执着,甘于付出,无怨无悔地滋养着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东北向望,茫茫飞雪中,几里外的中山古长城依稀可见。中山古长城则是中国最古老的长城,修筑于春秋时期,比秦长城还要早一百多年。据史载,春秋时期在太行山东麓建立古中山国的狄人,曾修建长城数百里,以抵御燕赵两国的夹击。
继续西行,古驿站遗址——歇马寨就在眼前。杏雨脚下走的这条路,昔日曾是商旅如云的古驿道。号称海内最富的晋商,多循此途往来于表里山河和幽燕大地之间。清朝历代皇帝从京城到五台山进香礼佛,来回走的也是这条古道。
山回路转,狄合山就在眼前。狄合山顶有狄合寨,狄合寨中石臼、石墙犹存,相传为我国少数民族狄族的遗址。狄是华夏最古老的民族之一。至春秋时期,居住在晋西北的狄族,遭到近邻晋国的进攻,被迫东迁。初居于太行山区,后又迁移至太行东麓的华北平原,并在那里建立中山国。在东迁过程中,狄族的两大分支赤狄、白狄在此山寨议和,史称“狄合”,此山便称“狄合山”。
转过狄合山,西行三、五里,达卧佛岩。卧佛岩在伊祁河支流白水河畔,岩下有卧佛寺。卧佛寺最初建于北宋年间,距今已有千年历史。寺里供奉着纵横三世佛、外道六师像。其中最大的释迦牟尼涅槃像,曾为华北地区最大的卧佛像。五八年大跃进期间,上级指令在白水河修建水坝,卧佛寺始被淹没,所有佛像全部没入水底,只有在大旱年间才会露出。
卧佛寺被淹没后,幸存的遗迹只剩下卧佛岩上的摩崖石刻,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中的部分章节。至今,崖壁上碗口大的字仍隐约可见:“···世尊,我今得闻如是经典,信解受持,不足为难;若当来世,后五百岁,其有众生,得闻是经,信解受持,是人则为第一希有。何以故?此人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
卧佛岩北侧有一个小村落——义勇村,原名羊角洼。抗日战争时期,一名县大队交通员遭到鬼子追捕,负重伤后藏到义勇村一户人家的地窖里。这家只有母子二人,鬼子循着血迹破门入院时,母亲正在地窖里给交通员包扎止血。儿子来不及跟母亲商量,穿上了交通员换下的血衣,迎着鬼子走出去···母子二人本来相依为命,种田为生。几年前,儿子到城关打工,在一家小吃店里当伙计,被一位常来店里吃饭的教师发展为地下党,儿子回家后又把自己的母亲发展为党员。儿子被抓走后,初说是被杀害了,后来又传说是被抓到日本的北海道当了苦力,反正是没了音讯。解放后,县政府决议把羊角洼改名为义勇村,以表彰母子二人的义勇行为。后来那位母亲被村里五保了,得以安享晚年。
过了卧佛岩、义勇村,步行二十分钟便是雷公顶。雷公顶是通往太行山深处的著名关隘,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此山浸透了八路军游击队以及海源人民的鲜血,抗日战争期间曾有多次战斗在此处打响。华北破袭战后期,遭到沉重打击的日本鬼子疯狂反扑。海源县第三区区小队战士,为掩护根据地党政后勤机关撤退,在雷公顶担负起阻击一股鬼子汉奸的重任。那是一场极为惨烈的恶战,子弹打光了,用石头;石头用完了,滚下山崖跟鬼子肉搏···当时,掩护任务已经完成,战士们本有突围的机会,但他们放弃了,因为他们不愿丢下受伤的战友。十几名受重伤的战士,趁人不注意,相互扶将着跳下悬崖,为的是不再拖累战友,让他们丢下包袱,轻装突围。可战士没有一个肯走,人人抱定必死之心,最终全部牺牲于此···山顶石崖上,至今可见斑斑暗痕,据说是游击队战士的鲜血染成。
雷公顶下面的伊祁河谷边上,是一座小庙——禹王庙的废墟。禹王庙里曾面供奉着大禹的石像。这座规模虽小却香火绵长的小庙,毁于文革期间的破四旧运动。当时,造反派们拆毁庙宇,砸烂禹王像,并在原址上胡乱修建了一个简易厕所。附近山民没有人愿意去用这个厕所,不久也就废弃了。庙址不远处伊祁河谷的石丛里,曾有一根巨大的天然石柱。据传,大禹治水时,曾拴舟于此,百姓们称之为禹王石。禹王石作为华夏先民们抗击洪灾的圣迹,几千年来保存完好,最终毁于文革期间。为毁掉禹王石,小将们奋战几昼夜,始终难以撼动这根石柱半分。最后不得已用了大量炸药才炸毁了它,多人被炸伤。当时,此事还作为英雄事迹上了报纸。
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故事,杏雨从小就听说过。但现在重临禹王庙、禹王石等圣迹遗址,杏雨有了更深层的感受。杏雨记起大禹治水的故事:四千三百多年前的帝尧之时,大河横流,洪水滔天,丘陵沃衍、平原高埠,尽皆灭之。洪水威胁着华夏各部族的生存,根治水患成了头等大事。尧帝先以共工治水,共工采用“壅防百川”之法,二十年不成;又以鲧治水,鲧采用“围堰作城”之法,九年无功。尧帝年迈后,经多方考查,举以孝名闻于天下的虞舜为继承人。舜继位之后,命鲧之子大禹负起治水重任。大禹身执耒臿,以为民先,以疏导之法治水。“披九山,通九泽,决九河,定九州”,三过家门而不入。历时八年,水患方止。这场关系到华夏民族生死存亡的大水患,经过尧、舜、禹三代的不懈努力,终被根除。
继续西行,遥遥可见一排巍峨峥嵘的高大石山,壁立于天边云际,这便是有名的青峰岭。青峰岭是典型的太行山形貌,如刀削、如斧劈,雄峻奇险、形态万千。唐代诗人对此曾发出“太行千叠路难寻”的浩叹。曾有古代道教名家,在此山修道炼丹,炼丹台旧迹仍在。山顶上还有一座三圣殿,供奉着释尊、老子、孔子的圣像,是中华民族儒、释、道三教合一的历史见证。
青峰岭西麓的一个山村,曾为八路军抗日根据地司令部的驻地。当年,八路军一一五师一部开赴此地,发动群众,创建根据地,为抗击日本侵略者做出了重大牺牲和贡献。青峰岭东麓的抱朴村,是中国人民所敬仰的白求恩大夫工作过的地方。他率领根据地医疗队,在太行山区战斗多年,直至以身殉职。
杏雨一路走着看着,宛若在五千年历史长河里遨游。大半天之后,到达古岩村,距离赤城镇还有三十多里路。这时,一辆卡车从后面开过来,在杏雨身边停了下来。司机摇下车窗探出头,是陈路。原来,卸完货后,陈路送两位师傅回家,见路上车辆稀少,担心杏雨搭不到车,便开车一路赶来,果然远远就看见杏雨正冒着寒风在雪地里艰难西行。
陈路要杏雨赶紧上车,送她到赤城。杏雨坚持让他快回家过年,自己天黑之前赶到家就行。陈路不肯,说开车只需二十钟就可以送她到赤城,要是靠步行就没准了。路上雪这么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去,怕是天黑了都到不了家。再说,天这么冷,一直走下去会冻坏的。盛情难却,杏雨只好上车。她坐在副驾驶位上,跟陈路聊着天,粘在鞋子、裤脚上的冰雪开始融化。原来陈路也曾在海源中学上高中,比杏雨高两届。陈路说自己平时成绩本来不错,高考因紧张发挥失常,差十几分没能上线。他不愿再去复读,父亲就给他找了个学开车的事做。好在他喜欢走南闯北,这个差事虽然苦,但对他来说却充满了乐趣。
说话间赤城就到了,剩下的路,卡车没法通行,只能靠步行了。杏雨感激万分地跟陈路告别,一人登上了回家的最后十几里山路。
天不知何时已经放晴,太阳西斜,杏雨忘记寒冷和饥饿,脚步更快了。走在山间堆满积雪的小路上,望着四野熟悉而亲切的景物,杏雨百感交集!这条山路,自己在赤城初中读书时曾天天走、年年走,整整走了三年!看着草变绿了、花儿开了;看着青纱帐起了、溪水涨了;看着田野金黄了、大雁南去了;看着北风吹起、雪花飘飞了······初中的三年,有艰辛的泪水,也有欢乐的笑声!现在回忆起来,真是辛酸中充满了快乐,快乐中充满了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