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岩2022-10-15 19:49:55

冰冷的夏日

2002年的夏天,我被公司派驻郑州进行现场软件开发工作,工作十分繁忙。终于在一个炎热的夜晚忙里偷闲,给家里拨了电话,电话里问起老家的情况。老家人告诉我,我“大”去世已经三年了。(“大”是我的家乡农村对父亲的称呼。)我霎时觉得世界变得一片冰冷,我毫无知觉地挂上电话。等我回过神来,我禁不住失声痛哭,我一次又一次地向着西方长跪不起,向着家乡的方向给我“大”磕头……

在我无法抑制的泪光里,三十年前陕南的一个小山村的一切犹如电影般,重映在眼前……

我大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很小时候,由于母亲去世,我被抱回老家,在本村里找了一位奶妈。于是,我就比别人多了一双父母。由于养父母对我很好,因此,从感情上,我们靠的更近,所以我称呼他们也象亲生父母。

农村的生活是艰苦的,但我的童年是快乐的。

和我们村相距六里许,有一个长青林业局,经常放露天电影。于是,大经常背着我去看,沿着弯弯的小路,我趴在他的背上,感到他宽厚的脊背是那样的安全。有时去得晚了,前面的人挡着我,大就架着我骑在他的脖子上。电影散场时,我常常就睡着了,大就背着我回去。冬天的夜里很冷,快到家的时候,大常常从路边田野里找一些干草点起一堆篝火,烤暖和了我们再回家睡觉。那一堆篝火,是世间最温暖的火……

四岁那年,大正在疏通房子周围的排水沟。我看见他了,就从背后向他跑过去,想帮着捡拾刨出的树根,晾干了好烧柴火。大很专心,并未觉察到,惨剧就此发生了:大手里的农具撞伤了我的左眼,受伤的眼睛一直泪流不止,后因延误治疗,终于失去了左眼。

从此,大对我倍加呵护。等我长大一些后,我感觉到他对我有着深深的歉疚。而我心里很清楚,我是在奶妈和大的哺育下活下来的,如果需要用我的生命去换取他们的生命,我都丝毫不会犹豫。更何况,因为爱他,才会向他跑去,才会无意中撞伤的我的眼睛,这一切并不是他的错。在我的心里,我受伤的眼睛是大对我深深的、默默的爱最好的见证。

上小学了,我学习很努力,成绩一直不错。几乎每次放假都会领一个奖状回来。大看到我的奖状总是很高兴地让我念给他听。

大姐到了出嫁年龄,经人介绍了县城里一家王姓人家。依照老家的风俗,要相互上门拜访叫“见屋”,主要是看看双方的品貌和家境。那天,大“见屋”回来,众人都问,家里的房子有几间,粮仓大不大,大说:“城里人的房子都不大,粮仓不大慢慢办置哩,我看人家那娃人好,说话和气,看得出来是个有本事的人,他大又是老师,咱娃去不会受委屈。”后来证明,大的眼光是独到的,大姐嫁过去了后不几年,姐夫因工作能力强,提升为城关镇的领导,日子过得很安宁富足。

大是一个能工巧匠。庄稼活自不必说;家里的桌椅板凳都是他亲手做的;家里建房子用的砖瓦全是大自己和泥,自己脱坯,自己烧制的。村里的人也常常请大帮忙,大总是有求必应。

我很喜欢和大一起劳动,尤其是一起做砖瓦,虽然我帮不上多大的忙。

烧制砖瓦首先是和泥制坯。我们挖取黄粘土,细细地拣去土里的石子,在场院的一角,象和面一样,慢慢地将土活成泥,然后大牵着牛在泥里来回踩,使泥更均匀,粘度更好,这时我便在泥里欢快的蹦跳着……

泥活好以后,再做成瓦坯和砖坯,做砖瓦坯的时候,我在大歇息时,也学着做几个。大就在一旁抽着旱烟袋,指点着……做好的砖瓦坯码成一排排的,放了半屋子

砖坯和瓦坯晾干后就需要装窑烧制了,这是一个很辛苦的活,需要几天几夜不停烧制,轮流休息。这时我就和大在一起,有时帮着往窑里添柴,没事了静静地依偎在大的身边,红红火光映红了我们的脸……

烧好的砖瓦不能立即从窑里取出来,需要在窑顶用泥土建一个水田,行话叫窑田,在窑田里灌满水,使水慢慢渗入窑中,渐渐散去窑内的热量。窑田灌水需要保持几天,要根据实际经验做出判断,待窑内的热量散尽,就可以将烧好的砖瓦从窑里取出来,行话叫起窑。起窑时,可以直观地判断一个窑匠水平,如果烧制时火候不够,烧制的砖瓦就会有青有红;火候过了,烧制的砖瓦会发黑、发亮、变形。大是这方面的行家,经他烧制的砖瓦总是瓦蓝瓦蓝的,很均匀,起窑时总能引起大家的赞叹。       。

几年后,大姐家建新房,大烧了几窑的砖瓦,装了整整几卡车送到县城。又张罗工匠徒弟们一起帮忙,我和大也去了。房子很快就建起来了。青色的砖,用白灰浆齐齐勾了砖缝。房子建成后,路过的人都啧啧称赞房子盖的好看。

大为人很仗义,在我的记忆中,有很多次,大收留外乡的小马戏团、做小买卖的人在家里吃住,却从来不收分文。大常说:“人都有难肠的时候哩。”

有一年夏收的深夜,突然停电,为了及时供电,他一个人穿过青年坟去喊电工。青年坟里埋着村里凶死和夭折的年轻人,坟地里树木荫翳蔽日,荆棘丛生,白天都显得黑洞洞、阴森森的,很少人走。事后大家都问他怕不怕,他说:“我又没做亏心事,怕啥哩!”

在我的记忆中,大对自家的老人和村里的老人都很尊敬,说话总是和颜悦色的。

我初中时,学校离家很远,早晨天不亮就起床,全凭听鸡叫把握时间,经常不是起早了就是起晚了。大给我买了一支电子表,据妈说买表的钱是大卖了一担玉米换来的。卖表的小贩不地道,那只电子表是二手货,很快就坏了。我怕大难过,一直没敢告诉他。

十二岁那年,我离开了家乡,回到了自己的在厂矿家里。家里生活比农村优越很多,但我每到假期就回老家走一趟。每次回到老家。大常问起继母对我好不好?学校老师好不好?我告诉他一切还好,学校老师教得很好,教室里白天都亮着电棒(日光灯),桌椅都是齐刷刷的红漆桌椅。大郑重告诉我说:“到好地方还要好好学哩。”我告诉他:“我还是班上的第一名。”“那就好,那就好。”大说。

初二那年我暑假回老家。大问:“我看到咱村的建军买了录音机学英语哩!你有没有?”“还没有。”“得买一个,”大说:“我听建军说没这东西不行。”“得要很多钱哩!”“到底多少钱?100元够吗?”“够了。”后来大到镇上的集市卖了很多粮食,给我凑够了一百元,买了一个火红的“烽火”牌收录机。这个小小的收录机一直伴随着我考上了大学。

考上大学,我回了一趟老家。由于眼睛的残疾,录取得很不理想。我很心里很沮丧,但怕引起大自责,尽量地不表现出来。大听到我考上了,很高兴,脸上的皱纹仿佛都属展开了,走路的脚步都显得轻快很多。村里人问起我考上大学的事,大就很自豪地说:“我鹏娃自小就看得出来。”后来,大还是察觉到我的不快,问我:“考上大学是高兴的事,你心里有啥不痛快哩?”我告诉他,我的考试成绩很好,排在全县第三名,够得上北大的录取线了,但录取的学校不理想。他问:“那为啥哩?”我撒谎说我的报考志愿没填好。大说:“录取上了就好,人一辈子沟沟坎坎的,有时是自己没走好,有时是路不平,栽了跤爬起来就对了。”

我要到学校报到了。临走前,大让妈给我一摞钱,那是怎样的一摞钱呀,两元一张,一共二百元。钱已经揉得很软很软,很旧很旧,我的心里不禁一颤……我不知道他们怎样省吃俭用地攒了这些钱,也不知道他们攒了多久……但我知道,几毛钱一包的卷烟,大从来舍不得买;我也知道成堆的粮食也换不了这二百元……我实在不忍心接下这些钱。大说:“听话,拿着吧!到学校花钱的地方多着哩!”我只好接下了这沉甸甸的二百元钱。我本想珍藏起来,因为这些钱包含着大和妈对我深深的深深的爱……但就是这沉甸甸的二百元钱,最后还是被我极不情愿地当作学费交给了学校。

读大学时,我趁着假期带着我的女朋友(后来成了我的妻子)回老家。大看了很高兴。我也很高兴,我当时就是想让大放心,我残疾的眼睛并不会影响我成家立业。大问我学习累不累,排在班上第几名。我告诉他,大学的学习还不算很累,我学习还像往常一样好,还是班长。妈张罗着给我们做饭,我们就在灶下烧着火,火光映照着大古铜色的脸……大趁着没人的空儿,问起我女朋友的情况。我告诉他,我的女朋友是我大学里的同学,学习也很好,有的功课比我学得还好。大听了连连点头。最后,大不无担忧地说:“我看那女子的眼睛近视得很厉害。”我说:“大学里不戴眼镜的很少,她的眼镜度数不算大。”临走时,妈给我们炒了一大袋南瓜籽,很香很香的南瓜籽……据说,妈为了给我们炒南瓜籽,忙乎了半夜。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陕西南部山区的一个老牌国有企业,薪水微薄,工作很忙,三年中只回过一次老家。

回到家里,大的背已经有点驼了,眼神也不好了。走很近才能认出我来。妈照例给我做饭,我和大就在灶下烧着火,火光映照着大有些苍老的脸……问起家里的情况,大说,收成还好,就是扣掉各种税和提留后,没有多少余头,还是缺钱,到处都要钱,地也越来越少了,荒地都开了还是不够。说着就掏出了烟袋锅,点着了,浓浓的旱烟的独特香味飘散在空气中……我的心很沉重,我说:“大,我要吃一锅烟。”大说:“不敢学着吃烟。”我说:“我平时不吃,就现在想吃一锅。”大不再坚持,就用手擦了一下烟嘴,将烟袋锅递给了我。我吸了一口,呛得我眼泪都快要出来了,旱烟是那样的浓烈、辛辣……,在那一刹那我感觉到大的伟岸,是他独自品味人间的酸甜苦辣,只把最好的给了家里的亲人,是他为我的童年支撑着一片晴朗的天……第二天,我给大和妈买了一些他们平时舍不得吃的食物,并特意给大买了一瓶酒,黯然地里离开了故乡……谁知,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大见面。

随后,我辞了职,去北京闯荡。在北上的列车里,反反复复播放过一首歌——

那是我小时侯,

常坐在父亲肩头。

父亲是儿登天的梯。

父亲是那拉车的牛。

忘不了粗茶淡饭 哦 将我养大

忘不了一声长叹

半壶老酒

 

当儿长大后,

山里的孩子往外走。

想儿时一封家书千里写叮嘱。

盼儿归一袋闷烟,

满天数星斗。

都说养儿能防老,

可儿山高水远他乡留。

都说养儿为防老,

可你再苦再累不张口。

儿只有轻歌一曲

和泪唱。

愿天下父母平安度春秋!

 

多年来,这首歌一直萦绕在我的耳畔。

到达北京,相隔千里,其间颠沛流离数载,无暇关注老家的消息。现在我们已经在北京有了自己的房子,生活总算安定下来了。我正准备抽时间,回到我阔别十年的老家去,去看望我含辛茹苦的大和妈,却收到了大去世的消息,。

听老家人说,大是在地里劳动时倒下去,再也没有起来。那么好的一个人就这样走了,村里人都感到很惋惜。

大辞世己经三年了,我却毫不知情。大,儿子不孝啊!

大,你走的时候一定还牵挂着远方的儿子……我再也看不到您慈祥的笑容,再也不能听到您的教导,再也不能……

这一天是我一生中最冰冷的夏日,它永远铭刻在我的心里,刻在我的骨子里,刻在我的今生和来世……

大!我一定要常回去看看我妈。

大!我知道你一定在天国里看着我,我们一定能够再次见面,我们一定还能够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大!我永远都会记着您对我的养育之恩,如果真有人生轮回,下辈子我们还做父子,做一对亲亲的父子……

 

 

 

 

 

 

 

 

 

 

                                吴云鹏草于2004年6月12日

   谨以此篇献给我的大,愿大在天国里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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