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爵王先生2020-03-18 19:08:44

成都水津街忆旧

成都水津街,是我出生和曾经生长的地方,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变迁后,原来的模样已经荡然无存,但是七十多年前水津街旧时的样貌和那番市井风情,仍然时不时在脑海中浮现出来,给我一种别样的感觉。

    水津街不长,也就三百来米吧,呈南北走向,和岷江流经成都的府河一段平行相伴。街道北端与天福街呈丁字型连接,往北走到头,左拐就是东门大桥,过桥就到了东门城门洞,这是进城的方向;往南走,直下是一条逼窄小巷,叫上河坝街,沿河蜿蜒向南;走到头向左拐是水井街,是出城往九眼桥的方向。

    水津街是一条‘纯粹’的街道,中间并无旁枝蔓叶的小街小巷穿插,称得上‘独守其身’。街道不宽,二十来米,路面也不像今天的水泥路那样平整光滑,全是碎石铺就,凹凸不平,打赤脚又肩挑背托进城做买卖的乡下人,走起路来,脚是很辛苦的。那时候没有快车道慢车道的分别,所有车辆行人都在这二十来米宽的街上来来往往:汽车和洋马儿(自行车)不多,黄包车、板板车、架架车、鸡公车和行人‘一统天下’,紧张繁忙又杂乱无序。

    在这条不长的街道上,排列着各种各样的商铺。商铺大都是一层平房,木结构居多,也有两层的,三层的则很少。茶铺当然是少不了的。水津街最北端紧靠天福街口有个“天生茶楼”,楼上楼下有上百个座位;最南边和水井街邻接的是“运来茶社”,只有一层没有楼座。南段还有一间茶社,叫“崇发茶楼”,其实并没有楼,进门有一条长长的甬道,一直延伸到茶社临河的吊脚楼上,也许这便是‘楼’的来历吧。

所有茶社都是清一色的黑色矮方桌,竹椅子,铜壶煮水,瓷碗泡茶。堂倌右手提一把铜壶,左手搂着一大摞堆到肘弯的茶碗茶碟,围腰是带有口袋的,用来收茶钱,肩上搭一条黑得看不出本色的毛巾抹布。客人一走进来,堂倌会马上走过去招呼,“几位?”,“请里头坐”。客人刚一落座,堂倌在桌上摆好江西瓷的茶碗和盖子,再把茶碟往桌上一抛,几副茶碟准确无误地滚落到刚刚坐定的茶客面前。铜质茶碟互相撞击,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像一串铃声在整个茶社里回荡。“两碗茉莉花茶”,这边茶客的话音刚落,可能那边角落里就飞过来另外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的声音,“王大爷他们的茶钱我给了哈”。原来,王姓茶客一位早来的朋友,主动出来为他们支付茶钱,这是旧时茶友之间互相表达情谊的一种方式。堂倌也会适时喊道:“好---嘞,王大爷的茶钱给了啊---”,声音高亢而且故意拖得很长,让整个茶馆顿时充满了生气。   

街道中段有一家棺材铺—“顺昌寿材店”,大三开铺面,离我家只隔着几个店铺,老板叫毛顺昌,生意做得很大。我小时候对什么都很好奇,也没有迷信观念,每每路过他的棺材铺时,喜欢驻足观看师傅们的劳作。经过前后几次的长时间观察,我终于弄明白了,棺材是怎样从原木一步步做成成品的。中段除了柴铺以外,还有两家药材庄,经营中药材批发业务。卖吃食的集中在南段,有两三家饭馆,都不上规模和档次,属于今天称之为‘苍蝇餐馆’那种类型,专卖一些进城下力气的人吃的小菜饭、豆花饭和牙牙饭什么的。

    水津街的商铺,就数量而言当数柴铺,一条街上,大大小小就不下二十间,是整个成都市成规模的烧柴供应地。我家开在七十二号的“福盛和号”柴铺,中等规模,和其他一些大铺比起来,只能算‘小巫见大巫’。规模最大的,要算南段蔡淑华经营的那间,有四间店面,纵深有十五、六米。丰水季节柴铺进货后,每个柴铺的各个角落都堆满了柴捆子,这是来年一年的货源,也是全家一年的米粮。

    商铺多,人气旺,水津街整个白天,人流熙来攘往热闹非凡,人声,车声,叫卖声响成一遍,噪杂纷乱。早上天还麻麻亮,很多人都还在被窝中,就会传来赶早小贩的叫卖声,‘大头菜---丝子,椒麻---笋子’,声音尖利,中间那个字会拖得很长。他们叫卖的拌菜,是很多人家早餐必不可少的下饭菜。上午九、十点钟是最繁忙的时间,街上的人流量达到高峰,南来北往的都有,但是大多数是由南往北进城去的。流动的小贩最不甘寂寞,他们会把吆喝的音量放到最大,让半条街的人都能听到,‘唐场豆腐乳---哎---’,‘黄豆---青黄---豆’,‘玉麦(玉米)咦---熟玉麦---哎---’,叫卖声最后一个字使用快速降调,抑扬顿挫,听起来很有点音乐性。卖蒸蒸糕的从不吆喝,他用一截空心竹子做成的响器来敲打,发出的声响清脆而空灵;挑担子卖酱油的打一面破锣招揽生意,声音也可以传得很远。

柴铺的生意下午才进入高峰,先是顾客进来看柴种,看砍口(锯口)判断干湿程度,再用同一只手伸开的拇指和中指跨度测量柴捆的直径,然后才进入正式的讨价还价。买卖多少不拘,可以卖一把两把,够煮一两顿饭的柴火,也可以整车批发,还有可以每月定期整车送货的大买卖。在上翔街和西沟头巷,我家就有两家大客户,每月要定期为他们送两次货,都是整车上等的青杠柴。

商铺中进行买卖交易,还有一种诡秘的方式,是在袖筒里完成的,现在已经很难见到了。卖方把右手缩进袖筒内,让买方右手伸进来,通过触摸手指指节来交易,比如食指第二个指节代表‘五’,第三个指节代表‘六’,中指第二个指节又代表‘二’等等。交易双方都按照一定方式,遵守一些通行规则。局外人只能听见两人口中‘念念有词’,‘这个数怎样?’,‘不行啊’,‘我再给你这个价,不行就算了’......,但是具体价格是多少,旁观的人也只能是一头雾水。这种‘谈判’方法,源自古代,多用在批发业务中,唯一目的是为交易增添神秘色彩,以保护商业秘密。

每年七、八月份是水的季节,是水津街街名展示出的含义,也是水津街最有生气的时候,这全仰仗它背后的那条府河。府河河面不宽,百米左右,从“崇发茶社”的吊脚楼上望出去,可以把大半个府河以及对面珠市街的吊脚楼和几处水码头看得清清楚楚。春秋季节,经常可以看到对岸有一些小孩在河边玩水,或者三三两两的妇女在河里洗涤衣服。她们用木棒‘嘭,嘭’捣衣形成的回声,在整个河上回荡,声音沉闷,传得很远。夏季丰水季节来临,河水浩浩渺渺,对岸珠市街顿时显得十分旷远,人和房屋都变得渺小了很多。这时候,借着水势,水津街迎来了一波一波的单桅蓬船。它们把成都需要的物品运进来,大米、棉纱、洋油......等,但多数还是运柴的船,大都从嘉定(现今的乐山市)和叙府(现今的宜宾市)北上而来。每到这个季节,水津街这边的三处水码头便有了非常忙碌而热闹的景象。

河面上,运柴的船一艘接一艘,在逆水中吃力地往上游行驶。船满载货物,吃水很深,水流不停地撞击船头,溅起很高的水花。船上,船老板站在舵舱高处,指挥着船上的篙工和岸上纤夫们的工作,嗓门大到河面上随处都能听见,话语中还常常夹杂骂人的嘉定土话,‘张老幺,你他妈P在搞啥子你?你把纤藤收紧点嘛。妈P不想干,回家去抱婆娘’。每膄船的篙工大约是十二个,在两边船舷排成对称的两排,一人一根十几米长的竹竿,笔直坚实,下端装有钢质篙头。篙工们一齐走到船头,一齐下篙,一齐躬下身子用力往后撑船,一齐提篙,再一齐走回到船头,动作整齐划一,周而复始。船也在蒿工和纤夫们的合力作用下,在水中艰难地前进。纤夫们‘吆哦吆哦吆哦---哦,吆哦吆哦吆哦---哦’,‘咳---,咳---,咳---’的号子声,在整个河面上久久回响,听起来有几分凄切悲凉。

    入夜以后,商铺都关门打烊了,街上只有稀稀落落的行人,整条街道笼罩在昏暗朦胧的路灯灯光和星光下,但是小贩们的吆喝声还是此起彼伏,一波接着一波。‘汤圆,抄手---面’,那是流动食摊,或是担着挑子,或是拉着小车;‘蚊烟儿---药蚊---烟儿,买二---仙牌哎---香---料药蚊烟啊’。蚊香小贩们一边吆喝,一边小跑步往前赶路。他们要在天黑之前,走更多的路,去卖出更多的蚊香。一些昼伏夜出的食摊,也在这个时候纷纷出动。他们在基本固定不变的位置上,支起一盏汽灯抑或油灯就开始营业。卖的吃食、配料、风味和价格都是固定的,来光顾的客人也多半是附近的住户。

“天生茶楼”附近,有一块属于‘杨卖面的’地盘。一副面食担子,借助似明似暗的街灯和一盏忽闪忽闪的油灯,就是他的‘营业大厅’。他在那里经营了十好几年,生意相当不错,我也是他的常客。我爷爷是不吃晚饭的,常常叫我带一碗中午剩下的冷饭,去‘杨卖面的’那里,冒一碗鱼汤面,那便是我的晚餐。

对旧时水津街的记忆,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淡漠了,远去了;但是,冬去春来,府河的水却在一直不断地奔流,永不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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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衣江2020-03-20 18:03:13
好文,文革前,我每星天下午从九眼桥出城到沙河堡川师附中读书都要从水井街和水津街过。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