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钟凌和南方雄门的弟子们,在撤出上海之后,汇合东门的人马,停留在江浙闽粤一带,或务农,或打渔,或从商,很快就安稳下来。盛老板静养了一阵子,身体大好之后,又重新投入到同盟会的活动中去,常常神龙不见尾,不知在忙些什么。钟凌考察了一圈,觉得还是佛山比较相熟,于是别过东门的郭庄主,带着一队弟子定居佛山,重操旧业,挂起 “南北武馆学社“ 的牌子。之前的老弟子们都还记得钟凌,纷纷带着第二代前来学艺,武馆一时兴旺,生计无忧。
1908年的深秋,久没露面的盛老板突然深夜到访,还带回来一位神秘嘉宾。
此神秘人就是阿文!他在年前和盛老板一起,亲自参与镇南关起义,在前线点火放炮,给伤兵们包扎治伤。可惜弹药支持不够,起义再次失败!紧接着革命军又连续发起两次起义,以几百人之兵力,粉碎清兵一万多人的防线,勇不可挡。可是最初的胜利无法维继,被清兵反扑,只好再次撤退。
阿文备受挫折,痛定思痛,为了躲避追捕,也为了更广泛地宣传革命,决定再次出洋远行。盛老板担心他一路上的安危,坚持要绕道带他去见钟凌,说此人武功超卓,智勇双全,如果能随行保护,他才会放心睡大觉!阿文倒是无所谓,唯他喜欢结识江湖人物,于是化了装,随盛老板悄悄潜入佛山。
这是钟凌第一次见到阿文,灯光之下,见他四十出头,虽则个子不高,更在狼狈的逃难途中,却是身板坚挺,双目坚定有神,征尘不掩其丰形神采。心内不禁暗暗赞赏:果然是个人物!
阿文见到眼前的雄门南方庄主,高大挺拔,俊逸超凡,而且谈吐文雅得体,进退有度,不似那些五大三粗的江湖大佬,也很是喜欢。二人惺惺相惜,颇为投机。
阿文道:“我与贵派的海外庄主司徒是老朋友,上次我在美国入境时遇难,还亏得他倾力相助解救。这次如果钟先生能够同行,我们可一起先到波士顿拜会他,共商大事。”
钟凌抱拳道:“谢谢孙先生盛情相邀。我一介草民,不懂兴邦建业的大道理,只知诚实度日,苟且偷生。如能一起同行出洋,本人刚巧也想去会一位故人,他也在美国东岸。凌没有别的本事,一路上帮忙保护先生的平安,倒是可以做得到。”钟凌早前听阿韶说,他们的儿子钟晖在耶鲁念法律,不知成才了没有?从此心心念念,总盼着一见。现在左右没事,跟阿文去一趟美国找儿子,也是好的。
盛老板一听大喜!“庄主机灵!我正是这个意思,还没说出口呢,您就清楚了。这下好啦!我真是放下一百个心了!” 遂举起酒杯,频频敬酒,宾主尽欢。
第二天一早,钟凌收拾好简单的行李盘缠,把庄内的事务全部交给小方子等几个可靠之人,就和阿文一起坐自己的船前往香港。在室内静等了好些天,确认没有人跟踪,才出门转坐远航轮船,前往美国纽约。
钟凌上得船来,先是检查客舱的门把,锁扣,窗缝,木床柄,大小细处都不放过。确认住处安全之后,又测试三餐的饮食,观察来往的船客,水手,又上上下下走遍全船,连锅炉房都去查过。头两周,他枪不离身,睡觉也是半醒,时刻处在警惕的状态。船再行数周,他确认没有杀手跟上船,这才心定了一些。又过了数周,航程早过泰半,风平浪静,他才稍微放松下来。阿文看在眼里,感激在心,见钟凌深藏不露,做事缜密,为人淡泊却磊落,还通晓简单英语,又不禁暗暗称奇。
这一天,轮船停靠南美洲的一个大港,补给物资。阿文建议上岸走走散散心。“这一趟真的辛苦您了,我们去喝一杯?酒量我不太行,不过薄饮几杯,还是勉强可以对付的。”
钟凌笑着点头:“也好,在船上确实也呆闷了,还要过两周才能到呢!”
南半球此时正值初夏,天篮海篮,花开茂盛。港口很是热闹,酒吧食肆,各种买卖兜售,竟与亚洲的港口无甚差别。二人相顾一笑,很有默契地往远处的山上走去,人流慢慢地少了,再往上走,路径已然被石头大树等挡住,开始要爬山了。阿文没有停步,哈哈一笑道:“好久没有行过山啦!真是机会难得!” 把长衫绑实,敏捷地往上爬,钟凌也是太久没有爬过山了,当然也是兴致十足,紧跟着他的脚步上山。一直爬到半山的开阔处,阿文才停步擦汗,看四周山林葱郁,小涧在山石间流淌,雀鸟鸣唱,心内很是放松欢喜。再一听,水击石响,不禁笑着对钟凌说:“你累不累,要不要寻瀑布去?” 钟凌自是不累,于是听着水声觅路,不久果然见到一挂瀑布,从山顶直落到山谷,细长而秀逸,似挂在篮天下的一条洁白丝巾,林间翠绿,鸟语花香,一时竟如入古画仙境。
二人看呆了,都不想再走了。遂找了一块大石坐下,观瀑聊天。
阿文看着飞瀑,一首古诗自然而然地朗声出口:“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钟凌点了点头:“唐朝李禅师的名句,很应景。”
阿文叹道:“也应我的心境吧。不辞劳苦,登高成瀑,到最后高低莫辩,都归大海作波涛。”
见钟凌不语,又道:“我很喜欢这首诗,隐含了平等的深意。我们现在如此艰苦,牺牲巨大,最终所求的,也不外是一个平等吧。”
钟凌却不太认同,此时也是直抒心意:“这诗平等么?我倒是觉着其气势不凡,那瀑布与溪涧,终是两物。或者,这也是我一直不太认同你们武装起义的做法吧。因为每一次的暴力冲突,总会连累无辜百姓。最后无论是谁打赢了,高的还是权贵,低的还是百姓。还是不平等。”
阿文点头:“有道理,这首诗的境界和禅意,可以有各种解读。钟先生您习武却崇尚和平,真是难得!唉,说到武装冲突,谁都不想流血牺牲,谁都愿意长命百岁。我的初职还是医生呢,每一次看到弟兄们倒下。。。“一时哽咽,竟不能言。
良久才又道:”只是中国现今之危机,若不奋起作为,被瓜分的命运免不了啊。外文报章现在喜欢用一个相当形象的词:slicing of China, 我每次看到这几个字,不单刺目,简直痛到入心。可是事实就摆在眼前,那把切瓜用的长长弯刀,一直就悬在我们头顶。美英德法日俄,如果不是互相顾忌,制衡,还价讲数,我看其中任何一国出重兵,都能轻易把中国打灭了。外国人野蛮啊!抢起地盘来可不会跟你讲道理!你看看这南美洲,北美洲,原著土人都到哪里去了?革命军如果连腐败的清廷都打不过,又如何能够挺起胸膛,对虎视眈眈的强势外敌抗衡呢?所以我思来想去,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先要自强,有作为,国不破,家还在,才能有机会,去建设你我心中那个和平的,美好的大同世界。”
钟凌听了,良久没有作声。半恦又听阿文惆怅道:“这十几年来,我们在各地起事,算起来都有八次了!每一次都是功败垂成,火候不够。看来我这穷途,还是没有踏够;这上下求索的高山,还要爬得更高,更远啊。。。”
钟凌听出他的情绪低落,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低头看水,慢慢地思忖道:“海纳百川,其实那些溪涧细流,如能汇进大江大河,最终也能入海成波涛。”
阿文点了点头,思索这句话的含义。二人各自观瀑静思,直到被烈日拷得受不了,才觅路返船。二人经过这一番长谈,彼此更多了一份了解,几分默契。
1908年底,光绪帝驾崩,几天之后,慈禧太后也走完她长长的一生,撒手西归。偌大的满清王朝,帝位传给一个年仅三岁的小孩子。本来已经够混乱的远东局势,此刻更平添种种变数。
同年,远在美国的西奥多.罗斯福,在他最后一年的总统任期内,做了一件对中国影响深远的大事:决定用清政府赔偿给美国的庚子赔款,拨款一千万美元建立清华大学堂(最开始的名字为游美学务处),通过考试的方式挑选全国优秀学生,分批赴美国学习包括人文,科学,艺术等等各类学科。
促使罗斯福总统这样做的,是他身后一大群幕僚和华人领袖长期争取的结果。
洛兰的先生爱德华.瓦尔特,就是长期支持者之一。瓦尔特富而从政,当上参议员,他受洛兰的影响,同情华人,喜爱中国文化,因此成为罗斯福总统对华政策坚定有力的支持者。而罗斯福总统的亲侄子小罗斯福,因为在几年前曾为阿文做过律师辩护,又跟雄门海外庄主司徒相熟,更是一位热情而得力的推手。
洛兰给阿韶写信,告诉她这个好消息:“我在很多年前跟爱德华说过:SILK帮过我们,如果有机会,我们也要帮帮她。他对你我在西部路上遇险的事耿耿于怀,特别后悔没有同行。所以根本不用我提醒,对华人有利的事他一慨都支持。办清华学堂之外,他和小罗斯福,还不断地游说政界的同事们:要修正不利于两国合作的排华法案,加强两国之沟通。。。让我们衷心希望:华人在美利坚土地上被凌霸,被歧视的恶梦,在我们所有人的努力之下,终将会成为不再重复的过去。。。”
阿韶读完来信,又感动,又激动,忍不住提笔给容闳老人写信,分享这个好消息。老人回信道:“办学堂一事极有远见,得以再续吾当年未竟之事业。老怀甚慰,甚慰也!”
从此,负笈留学的概念与风潮,终于从中国南岸一隅,扩展到才子云集的江南,中原,北地。留学西方,从数十年前容老一个人艰难的努力与梦想,终于成永久的共识,东学西学互渐的双向桥梁。从此,中华民族更多优秀的人才,放眼世界,五洲游历;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而古老的中华大地,在饱受四书五经,八股论文的千年浸淫封闭之后,终于迎进一注新世纪的清风。
阿韶在这两年,一直都在澳门,陪伴麦哥养伤。他这次伤得很重,又已到了花甲之年,毕竟不再年轻。新伤旧创,只能慢慢痊愈。
更奇怪的是,他在病中好像变了个人,十分依赖阿韶,一刻见不到她人,就会寝食难安,恨不得时时刻刻把她绑在身边。可他以前无论伤得有多重,总是一个人扛,根本不想她知道。
阿韶无法,只好把钟凌送给她的那些金雀仔,留下最小的那只,把其他的都变卖了,换了钱银,汇给眉叔的农场救急。又把自己一些嫁妆首饰典当换了钱,节省着过日子。
麦哥慢慢好了,可以出门了,却也不想走远。总爱到街头巷尾闲逛,或者去戏院看一场廉价的大戏。回家见到阿韶正在做饭忙碌,心满意足。他一屁股坐到藤椅里,看夕阳,喝老酒,嘴里哼唱着《长生殿》那段相看两欢的唱词:
秋风团扇原吾分,
多谢连枝特过存。
总有千言共万语,
只在心上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