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的第二天,父亲就住进了北京中医院。这里的单人病房一房难求,可是这个周末竟然这么巧,正好空出来一间,护工也很快找到上岗了。可巧的是,同一家医院的哥哥,就住在楼上。枫宁终于可以少跑一个点,在同一个地方就可以照顾到哥哥和爸爸了。
父亲在这里已经治疗了十几次,护士医生都很熟悉,大家都很喜欢这个坚韧乐观的老人。对于肿瘤科主任来说,爸爸可是他的明星病人,打破了美国医生宣判的六个月存活期,到现在坚持到了近三年,这是肿瘤治疗的奇迹,医生对于这样的治疗结果还是满意的。可是这一次不同了,医生把枫宁叫到门外,递给她一张病危通知书,父亲的身体里肿瘤的生长已经失控,医生这边已经没有任何可用的医疗方案,也就是说父亲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
没有任何可行的医疗方案了!枫宁心里重复着医生的话,拿着这张沉重的纸,枫宁的手忍不住轻轻的在颤抖。病危病重通知书,抬头的几个黑色大字,看上去如此的刺目,如此的触目惊心。这个结果来的太突然,她还没有准备好和父亲告别,她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准备好。她刚刚给父亲安顿在这个父亲特别喜欢的养老院,她期望着父亲能够在这里能够颐享天年,她计划着过几个月带孩子们来看望父亲,孩子们在视频里都看到了姥爷住的这么可爱的地方,宝宝们都在视频那边欢呼雀跃吵着要来。而这一切都化为泡影,自己的父亲就会在短短几周的时间内永远离开我们了吗?
枫宁此刻心如刀绞,她努力的保持的镇定,和医生过一遍文件,澄清了文件上的重要问题,比如是否在必要的时候做气管切开的有创抢救。枫宁看到这一条这时候突然清醒过来,坚定的和医生说,不!不做有创抢救!枫宁以前读过相关的内容,对有创抢救有一些了解,她不愿意在最后的时候,在父亲的身体上再割上几刀,以换取多几个小时或者是多几天的生命,那又有什么意义呢?父亲这几年已经受过太多的罪了,她不忍心再给父亲的身体再添几刀伤痕。
父亲还在护工的看护下熟睡,枫宁在门外按照医生的指导,木然的在文件上指定的位置逐一签好了字道了谢,看到医生走开就转身夺门而出。门外京城的冬天北风料峭,枫宁在无人的角落捂住脸无声的抽泣。
她没有想到自己会是第一个接到病危通知书的那个人,她没有想到自己会是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的那个人。可是母亲年迈哥哥生病住院,这个特别的时刻,没有人能来荫庇那个从小就无忧无虑的家里最小的孩子。这个特别的时刻,她就是那个站在所有人最前面,去扛住所有的压力的那个人。她对这一切是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
而这一切已经发生了,她没有时间准备,突如其来的哀痛让她的心理突然崩塌,她需要一个角落几分钟的时间痛哭出来,然后整理好自己,面带微笑重新出现在父亲和所有人的面前。
这个时候枫宁的闺蜜小青来医院看望老人了。见到小青的那一瞬间,如同见到自己的亲姐妹,枫宁几乎泪奔了。小青和枫宁从少女时代就在一起,如今已经有三十年了。她们见证了对方的青春和几十年风风雨雨的人生历程,深厚的友情随着岁月流淌弥坚。看到枫宁难过的样子,小青一边安慰着枫宁,一边探问老人的情况。她向枫宁提起了这个时候最重要最需要考虑的事情,就是佛法助念。
枫宁在美国几十年,所住的城市也是著名的教堂圣地,教徒比例占人口的80%以上,教堂枫宁也去过无数次,可就是没有动心。可是今天这个时候,枫宁一字一句听完小青的介绍,她却心动了。是的,父亲就要走了,可是他将会去哪里,他自己也不知道,枫宁也不知道。在枫宁心里,她一直有着三教归一的认同,她认同世界上是有一个神秘的力量不为人所知却无处不在,就是无论是基督教穆斯林教还是佛教,都是崇拜这个不知名的神秘力量。而且潜意识里,她相信魂灵存在,相信人死后魂灵离开肉体,会去到某个地方。小青对于助念的描述,正好契合了枫宁内心的想法。
佛法助念,就是在佛教徒或者非佛教徒离开此生的时候,做佛法助念连续24到36小时,让死去的人的魂灵得到引导,不入鬼道,帮助引领到佛界以得到永生。而即使做了助念,能否到达佛界摆脱轮回之苦,就要看此人的造化。枫宁几乎毫不犹豫的告诉小青,你说的我不完全理解,但是我信你!
小青进了病房,和枫宁一起坐在老人身边。枫宁的父亲这时候已经醒了,看到小青这个他从小就看着长大的孩子,父亲特别的高兴。小青也趁这个机会开始给老人介绍了助念的想法和佛法依据。对于父亲坚守了一辈子的唯物主义着来说,按说接受佛法助念并不容易,可是在生命最后的时刻,人还是对即将来临的死亡有恐惧之心的。不管父亲是否听进去了,助念的想法开始在父亲和枫宁的心里埋下了种子。
小青走了以后,枫宁看着沉睡的父亲有陷入了沉思。她已经把回程的机票推后了一周,那么到底是不是暂时离开北京回美国看看孩子,还是继续留下呢,要走也至少要在哥哥出院以后才能走。枫宁想起来昨天老二在视频里看着妈妈,闷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最后孩子在镜头前忍不住开始放声大哭,这边枫宁也心头酸楚,泪眼朦胧。家里的孩子们真是放不下,可是老父的最后时光也要人陪伴啊。
回到养老院之后,枫宁几乎每个晚上都在父亲房间的沙发上过夜,每个小时父亲起夜喝水,她都和护理员一起照顾老爸。困顿之极的时候,她即使不起来,也睁着眼睛看着护理员把父亲照料好了,才接着睡。白天趁父亲精神好的时候,她就推着父亲的轮椅,到前台大堂里看看水族箱的小鱼们,再给父亲倒一杯绿茶或是红茶,在门厅宽大舒适的沙发小憩一下,和其他老人聊聊天说说话。父亲每顿饭都吃的很好,养老院里的饭菜似乎很合他的胃口,每样菜都吃到光盘。这样几天下来,父亲的气色也好了很多,面容似乎还胖了一些。枫宁有点怀疑医生的想法,父亲这不都好好的吗,哪里像是还有几个星期生命的人啊。离回程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枫宁心里还是百般犹豫,她和父亲一样是个雷厉风行,果敢决断的人。可这个时候,她没有办法决断。
一边是生命在最后时刻的老父,一边是已经抛下了一个多月的年幼的孩子。枫宁试探着去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说我没事,你赶紧回去看看孩子们吧。枫宁去问哥哥的意见,哥哥也说,父亲的状态还好,看起来撑上两三个月还是可能的。
枫宁一直等到了临行的最后一天。这一天养老院请附近医院来做抽血检查,检查结果出来以后,父亲的各项指标看起来还比较好。枫宁这才最终下了决心,第二天乘机回美国,可是她的行李还在北京老妈家里没有收拾。
第二天一早,枫宁突发尿频尿路感染,每五分钟就去一趟厕所,每次都疼痛钻心。以前枫宁也出现过这样的问题,这次估计是连续奔波过于劳累,老毛病又犯了。机票是下午五点的,国际机票临时改签非常困难,枫宁还是挣扎着想按期走,就赶紧跑到附近医院看了急诊拿了药,期望着情况能够尽快好转好顺利登机。直到下午一点,情况还不见好转,枫宁决定还是赶去机场试试能否改签。
她紧急安排着一切,一边让妈妈在家里帮助自己收拾行李,一边找朋友赶去家里取了自己的行李送去机场,同时约了出租车自己马上出门。出门前,还按照朋友的建议,穿上了两层厚厚的纸尿裤以防万一。她和父亲不舍得告了别,就急匆匆去赶出租车。从养老院到机场要整整一个小时,这可能是枫宁这辈子经历的最最难受难堪的时间,尿频尿痛依然几分钟发作一次,两个纸尿裤都没有保护住出现了渗漏。在机场高速路上,枫宁是一分钟一分钟数着到机场门口。一把推开了出租车的门就只奔洗手间更换了衣服。
从母亲和朋友的手里接过箱子,枫宁还没有确定是否今天能成行。其实她心里还是放不下老父。赶到美国航空公司的值机柜台前,枫宁脸色苍白,满脸遮不住的疲倦和痛楚,说话的时候她觉得嘴唇和脸颊已经开始发麻。她和值机服务人员说明情况,争取机会改签机票,可是得到的明确答复是这两年政策有变,自己这种情况是不能免费改签。枫宁犹豫着想请他们看看下面几天有没有空位,改签的费用又是多少。可是她心里清楚,下周就是感恩节了,如果今天不走,后面可能连位子都没有,更不要说要花多少费用了。她很快做了决断,今天按期出发,不过需要航空公司安排轮椅服务。细心的值机小姐还给枫宁安排了一个离洗手间最近的机位。
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原来一天还滴米未进,自己又有低血糖的毛病,怪不得现在都口唇发麻,人也一阵阵晕眩。于是她请推轮椅的服务员带自己买了碗面,狼吞虎咽的吃完了,就让人家把自己搁在厕所门口,这样可以随时跑厕所,不需要麻烦人奔波。
坐在机场厕所门口的轮椅上,枫宁回想这几周来一个人赶回北京独自奔波的经历,给父亲找养老院,在急救中心陪护父亲,给父亲办八十寿宴,在中医院陪父亲住院检查,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这一桩桩一件件已经快把她的精力耗尽了,而最后临走的时候,这场急病更是让她消耗掉了最后的一点力气。
可是她还是不知道,父亲的日子还有多久,她还是没有准备好和父亲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