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112020-06-20 05:42:48

回到美国刚刚休息了两天,时差还没有倒好,枫宁就开始全天候的陪伴孩子们了。这个时间正是美国感恩节的连续九天的大假。她的心里总是觉得欠缺着孩子们,就每天换一个地方带着孩子们出去玩,动物园,植物园,科学馆,森林公园,室内蹦床,孩子们开心的要疯了。每天晚上回家,枫宁还抽空给父亲打电话,电话里父亲好像刚刚起床,他说我刚刚醒来,还以为闺女还在我房间沙发上躺着,想看看你睡着了吗。枫宁听了满心酸楚,又是泪眼朦胧。父亲思念女儿而女儿却无能不能够陪在身边。枫宁觉得自己的心是撕裂的。

 

她盘算着怎么尽快回去陪伴父亲。可是孩子的圣诞假期马上要到了,又是十几天的长假。家里老公又要上班,是没可能一个人独自带娃这么久的。她还是不能决断什么时候是归期。

 

归期未定,枫宁又扭伤了脚腕。那天枫宁和老公约好带孩子们去参加个活动,可是在街头左等右等也不见人,打了电话也没有人接。活动马上要开始了,枫宁终于联系到了老公,她一边在电话里描述着自己的位置,一边转身去找他,一脚踏空,人摔倒在地上,本来就心情不好的枫宁,在倒地的一瞬间居然哭出声来。是的,膝盖摔得钻心的疼,是的,脚腕也是一阵阵剧痛。但是一向坚强的枫宁,这一点点痛, 总不至于让她在街头委屈的哭了。只是连续几个月的压力让她不堪重负,终于在这个时候爆发了。空空的美国街道通常是没有人的,可恰好有路人发现倒在地上的枫宁,叫来了附近的警察,紧接着附近活动的流动医务队也来了。

 

五大三粗的男护士蹲在地上,细心的帮助枫宁褪去了靴子和袜子,轻轻活动了一下脚腕,看看是否红肿骨折,又轻轻的把鞋袜穿好,建议枫宁尽快去医院拍X光片确定没有骨折。四五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和医疗护士,围成一圈看护着坐在地上的枫宁。枫宁道了谢,在他们的帮助下,勉强站起来,就一瘸一拐的去了停车场,自己开车回家了。好在第二天拍片没有骨折,可枫宁的归期就要推迟了。

养老院那边时不时有父亲的照片发来,父亲在书法室写毛笔字,在花园里和老人们一起晒太阳聊天,试戴枫宁新给买的保暖帽子和墨镜。一切看起来还不错。枫宁和哥哥商量了再商量,最后定下来新年的第一周结束,等孩子们开学了再走,而且这次要带上老大,因为姥爷点名要见他。

 

回京的机票刚刚定好,第二天晚上养老院护理主任突然打来电话说,爸爸被发现在自己房间摔倒了,已经送到急救中心,头部缝了四针,盆骨有骨裂。哥哥已经在赶去急救中心的路上,枫宁放下电话,跌坐在床上,人是蒙的,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重病的老人状况真是瞬息万变,前一天还风平浪静,岁月静好,谁想到第二天竟出了如此大事。哥哥发了父亲的照片,父亲头部有纱布包着,脸颊处一块块淤青。枫宁不忍再看,关掉了手机。

 

下面的几天,她一边密切的和哥哥和养老院保持联络,一边随时准备着出发回国。父亲再次住进中医院观察检查,几天后,父亲的体征慢慢平稳下来,枫宁的心也慢慢放下了。她最终还是决定没有马上回国。之后每每回想此事,她都懊悔不已,如果自己没有离开,如果自己天天在陪伴,父亲可能就不会摔倒了吗,也不会摔得这么重。

 

终于熬过了圣诞,熬过了新年,熬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了。枫宁带着孩子风尘仆仆的赶到养老院,疾步穿过大堂进入餐厅,她一眼看见正在用午餐的父亲,赶紧赶过去坐在父亲身边,父亲一转头正好迎上枫宁笑意盈盈的眼睛,父亲真是又惊又喜,太好了!我闺女回来了!他更加清瘦的脸上突然迸发出明亮的光彩,每条皱纹里都是幸福和满足。

 

这个时候乖巧的小儿已经悄悄坐在了姥爷的另一边,小家伙给姥爷一个美式的超级大熊抱,姥爷向他转过头去,看见最为思念的小外孙突然出现在身边,笑容更加的灿烂了。父亲头部的纱布已经去掉了,脸上的淤青也淡化几乎不见了,可是枫宁发现他的右眼已经睁不开了。小外孙也发现了,他紧紧站在姥爷身边,用小手轻轻拨开姥爷的右眼皮,想帮助姥爷睁开眼睛,多看他一下,可却不能成功。枫宁同时也注意到,父亲面前只有一碗粥和面条,他爱吃的那些菜,原来已经不能下咽,吃不下去了。枫宁在回来之前,听哥哥提起过,但没有想到会这么严重。她从美国背来了婴儿用的果泥肉泥菜泥,无论如何也要让父亲尽量多吃一口。可是无论她拿哪种食物来试,爸爸想吃也咽不下去了。

 

枫宁带着孩子几乎住在了养老院里,晚上在附近亲戚家睡一晚,一早六点就赶来看望父亲,护理员给父亲洗漱完毕,小外孙就给姥爷梳头发。姥爷是最爱干净整洁,当年也是县城里最时髦的小白领。小外孙踮起脚尖,用小梳子把姥爷的白发梳理的一丝不苟。可惜父亲大部分时间不论坐卧都是睡着,不知道他能不能感觉的到小外孙发自心底对姥爷最纯洁的爱护。

 

第二天父亲在枫宁和小外孙的护送下,乘坐120救护车,再次住进了中医院。枫宁和医务室再次沟通了父亲的饮食状况,和哥哥商量了决定尽快安排父亲住院,如果必要,尽快下胃管开始鼻饲流食,以保证父亲的体力。枫宁这才赶到父亲几乎到了油枯灯尽的时候,几个星期吃不下东西,身体虚弱的连呼吸都困难了。医生紧急给父亲打了营养针,每天挂三大袋子的静脉点滴。父亲的脸色看起来终于红润了一点点。

 

那天上午,阳光洒满了父亲的病床,也洒在枫宁的手上,她默默坐在父亲的床前,脸上没有泪痕,也没有伤感。她的手轻轻握住父亲的手,她发现自己的手指和父亲的手指长得一模一样,都是一样的纤长。她一直觉得自己长得最美的指甲,原来这也是随了父亲。不同的是,父亲的手已经瘦骨嶙峋,手背上一块块清淤,那是连续打了吊瓶输液后的痕迹。她取了一点护手乳液,轻轻给父亲按摩着手,按摩着手臂,按摩着肩膀。父亲醒过来了,面容祥和的看见枫宁在床边,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说“我一睁眼就能看见我闺女,真好!”枫宁也微笑着,和爸爸一句一句聊着家常。可是没过几分钟,父亲就又睡着了。枫宁没有去叫醒他,她知道肝病的最后阶段肝昏迷已经开始了。可是没有人知道,肝昏迷能进展多快,最后的那一天什么时候到来。所有人能做的只有静静的等待。

 

枫宁每天绞尽脑汁,想着什么样的食物父亲能吃下一点点。她每天不停地叫着外卖,有爸爸最爱吃的护国寺小吃店的面茶,有满记甜品的黑芝麻红豆沙,双皮奶,有文宇奶酪店的红豆奶酪,有永和豆浆店的清蒸鸡蛋羹,还有从美国背来的各种果泥,日本进口的奶油草莓,海南产的红肉火龙果。爸爸很想吃,也很享受食物的味道,可是嚼到最后却咽不下去。等到最后几天,连口清水都不能下咽了。

 

枫宁就这样站在父亲的面前,一边用小勺一点点喂进父亲的嘴里,一边轻轻叫醒不停睡着了的父亲,爸爸,您醒醒,您再吃一口吧,这是您最爱吃的!可是一切几乎都是徒劳的。枫宁打开了手机上的音乐,给爸爸播放他最爱听的那首歌,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父亲听到熟悉的音乐,略微清醒了一下,就又进入了昏迷中。枫宁举着小勺,小勺里是爸爸最爱吃的,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泪如雨下。

 

很快枫宁陪着父亲回到了养老院,中医院的条件虽然已经是住院部里最好的了,可是还是不及养老院里安静舒适,护理也比护工更专业细心。父亲已经基本上不太清醒了,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中。

 

从医院回来的第二天早上,枫宁一早就来了,看着护理员做完鼻饲,就走过来坐在父亲身边,取了一点护手霜,轻轻给爸爸做手部按摩,手臂按摩,肩膀按摩。她用手轻轻摩挲着父亲温热的脸颊,银白的胡须有点扎手,她想起小的时候,坐在父亲的怀里,父亲用胡须轻轻扎她的苹果似的小脸蛋,她咯咯笑个不停,直到倒在父亲的怀里。她那时候是父亲手里的小公主,乖宝宝,而父亲是无所不能的永远保护着她的托塔天王。她的手轻揉着父亲的胸膛,那里已经没有当年的厚实,而是瘦骨嶙峋。

 

枫宁的泪水一点点滴落,她希望上天的神,四海的神,无论各种种族宗教地球上的神,能保佑她的父亲,能够从昏迷中醒来,能够拉着她的手,再次走入热腾腾的人世间,和她一起游历五彩斑斓的世界。可她知道,这荒谬的想法都是枉然,父亲已经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了。

 

父亲虽然没有说话,但是昏迷中面容非常安详,他轻轻吐了一口气,似乎睡得更沉了。小外孙走过来给姥爷一个大大的拥抱,又调皮的在姥爷的脸上轻吻了一下。枫宁轻轻掩好父亲的被子,拉着小儿去楼下吃午饭,等她再回来的时候,却发现父亲好像不太对劲。她轻声问爸爸哪里不舒服啊,父亲却说不出来,只是用手指指嘴巴。枫宁以为父亲可能口渴,就滴了几滴清水在父亲的嘴角,又叫了护理员把父亲扶起来坐在床边,靠在自己身上。

 

枫宁这时候发现父亲好像呼吸非常的急促,赶紧叫护理员请医务室拿氧气瓶来。可是吸氧没有太大的缓解,父亲的喉咙呼噜噜作响,像是有痰。医务室护士赶到了,用手指测血氧只有28,而正常值是90。枫宁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护士就慌了手脚,紧急给值班医生打电话,赶紧叫了120. 急救车十分钟内就到达了,一下子屋里占满七八个人,有上氧气机的,有用吸痰器给父亲吸痰的,护理员和护理主任也忙着给父亲换掉脏衣服。枫宁倒是很镇定,她以为不过是喉咙痰堵,吸出来痰液吸上氧气就没事了。

 

可是连续三次吸痰不成功之后,急救员说要马上送急诊中心。枫宁这时候慌了神,她知道父亲的身体已经虚弱如纸片,经不起一丁点的折腾,而附近急救中心地狱一样的景象更是让她心悸不已,知道去了就回不来了。

 

她赶紧给哥哥打电话,可这个时候哥哥却没有接听。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她又被推在了所有人的最前面,要给父亲做个决定,是留在这里观察但是生死未测,还是去急救中心基本上是有去无回。她再次问急救员,在急救中心吸痰会比这里手动吸痰效果好一点吗。得到的答案是一点点肯定的,枫宁就迅速做了决定,马上送父亲去急救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