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112020-06-21 07:44:14

第十章 助念三十六小时

 

灵车到达了目的地,助念团队已经先行到达了,他们在太平间的一角挂起了两幅佛像,父亲的遗体被安置在佛像前,纸棺上覆盖了明黄的万锦佛光被。三位助念师傅已经开始齐声高唱佛号,室内佛音缭绕,佛光普照,冰冷的太平间里却似乎有了些温度。枫宁也很快被请出了太平间,助念负责人告诉枫宁,助念开始以后家人就不能再见父亲的遗体了,因为怕父亲的魂灵动摇,不能随佛音指引,不能成功西行。助念的时间至少是二十四小时,可能会多到三十六小时。枫宁还有一丝担心,本来这两天就要和母亲哥哥说明准备助念的打算,也已经安排小青上门帮助和家里说明,可一切都来的这么突然,她完全不了解母亲和哥哥的想法,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阻止助念。而这也曾是小青的担心。因为她做过多场助念,被家人阻止助念不成的情况也是有的。

 

助念团的师傅们陆续到达了,小小的休息室挤满了十几位从四野八乡来的师傅。他们有的是刚刚下了白班,有的从家里带了点干粮,有的连晚饭都没吃就急匆匆的赶末班公共汽车前来。在冰冷刺骨的寒夜里,枫宁已经一个人撑了这么久,看到这满屋子为父亲而来的陌生人,让她觉得特别温暖,一点也不孤单。感叹着小青为自己为父亲做了多么好的一件事,真的不知道怎么感谢她。

 

小青介绍的助念团义工在最近几个月经常来拜访父亲,父亲多多少少也流露出愿意接受助念的想法。他在养老院的房间也摆着小青给请来的阿弥陀佛画像。父亲走之前的这个上午,枫宁就是一边播放着阿弥陀佛的佛号,一边给昏迷中的父亲做按摩的。父亲走的时候面目如此的安详,也很可能是他听了几个小时的佛音,走的时候心里安然。枫宁开始相信,那个冥冥中一直守护的枫宁和父亲的神秘力量,可能就是这位阿弥陀佛。

 

父亲的唯一的孙子小雷也到了。小雷已经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了,这些年他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可是这个冰冷的寒夜里,她在灯火阑珊处看着他走来的时候,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在黑暗中,她走过去轻轻拥抱着自己最心疼的侄子,她听到他在压抑着自己的抽泣,而小雷也感到姑姑的泪水滴落在他的脸上。之前他们都在各自的空间里各自哀伤,而这一刻的短暂拥抱,他们终于可以在亲人面前有节制的释放出一点点哀痛,这就足以给了亲人莫大的支持与安慰。

 

母亲和哥哥也终于到了。母亲看起来没有流露出特别的哀伤,她还是像平时一样,微微佝偻着腰,穿着厚厚的羽绒大衣,戴着她的呢子小帽,只是面色显得比平时凝重。见到满屋子为父亲助念的人,母亲一一向他们道着谢,也对不能进太平间见父亲的遗容表示理解。哥哥也客气的向所有人致谢, 然后拉着枫宁和小雷一起出门商量下面几天的丧事安排。有哥哥在,枫宁的心终于踏实下来。她现在只要操心助念这一件事,其他的都有哥哥操办了。

 

哥哥带了母亲和小雷在黑夜里离开了,枫宁看着他们的汽车在黑暗尽头消失了,突然觉得浑身上下都冷的打颤。太平间外的休息室只是一间小小的铁皮房子,靠一个空调一部电暖气取暖和屋里所有人的体温取暖。枫宁穿的非常单薄,还是从养老院出来去急救中心的那一套,一条单裤,两层线衣,没有穿秋裤,也没有穿毛衣,只是外面披了一件长款的羽绒服,脚下一双长靴。助念的师傅们看她这么冷,就赶回家拿个毛毯盖在她腿上,还送给她几个暖宝宝贴在后背保暖。枫宁的心里暖暖的,这一群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在她人生里最难过的时候,照顾着她的冷暖,照顾着她刚刚离去的父亲,这一刻,他们就是她的亲人。

 

即使寒冷刺骨,即使饥肠辘辘,枫宁也一分钟都不愿意离开这里。因为这里是和父亲距离最近的地方。枫宁坐在房间的角落的板凳上,一句话也不想说,深深的哀伤又一次从心底浮出,她开始一遍遍回想着今天这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一切,是不是自己不应该离开父亲去吃午饭,这样父亲的呼吸问题可以早一点发现;是不是自己不应该给父亲的嘴里滴那几滴水,会不会这滴水引起父亲的呛咳;是不是自己不应该送父亲去急救中心,这样不会再最后的时刻又折腾了一次,也许父亲会回光返照,睁开眼睛跟自己说句话,让自己有机会和父亲告别。

 

可是一切的一切,无论怎样都已经过去,无论什么都不能挽回父亲的生命。

 

她闭上眼睛,看见父亲微笑着向她走来,一如以前健壮,一如以前慈祥。他拍拍枫宁的肩膀,说,好闺女,别想那么多,你已经做到最好了,老爸对你特别满意。爸爸想走了,每天困顿在床上轮椅上,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这样的日子,你知道按照老爸的性格,不要也罢!我早就准备好要走了,你不要难过,要照顾好妈妈,照顾好孩子们,让老爸放心!

 

枫宁一边拼命的点头,一边泪如泉涌。父亲笑着转身离去了,枫宁伸出手想拉住他的衣襟,醒来却是两手空空。

 

夜更深了,门外的寒风更加刺骨。她慢慢踱步到太平间的门口,她好想进去再看看父亲一眼。门缝里隐约传出淼淼的佛音。枫宁就这样在冷风里站着,任热泪流淌,静静的伫立了很久很久。夜色里,她仿佛看见音容慈悲的阿弥陀佛站在父亲的面前,伸出手引领者他,走上连绵的天阶,而父亲头也不回的渐渐远去,消失在天阶的尽头,去了那个没有病痛,没有烦恼的极乐世界。

 

连续助念二十四小时之后,助念师傅开始给父亲的遗体测温,然后决定继续助念到三十六小时。小青一早从家里出发,开了两个小时的车也赶到了。她把枫宁拉出了房间,在附近的餐厅吃了一碗热粥,又给她留下几瓶果汁和营养液。这情同手足的温暖让身心俱疲的枫宁终于可以喘一口气。枫宁终于可以当面向小青道谢了,可是小青却说所有的一切都是因果,是父亲自己的造化。她只是特别高兴,助念的事情都安排的如此顺利。小青亲自为父亲助念,一早一晚念了两场才离开。在枫宁刚刚经历了生离死别的时候,有什么能比这浓厚的友情更给她温暖呢。

 

助念在三十六小时以后结束了。助念负责人向枫宁宣告灵魂已经离体,助念成功结束了。

 

凌晨五点钟,太平间的门终于打开了,枫宁在助念师傅的佛号声里,再次看到了父亲。他看起来还是那样安详,如同熟睡了一样。枫宁再一次伸出手去抚摸父亲的脸颊,可是那里已经没有了温度,寒冷如冰。她还记得几天前给父亲按摩了手指,按摩了肩膀,在他的脸颊上轻轻抚摸,给他涂了护肤霜,那时候父亲的脸还是温热的,对她的呼唤还是有回应的,还和她说,吃奶酪!可现在,父亲的身体已经毫无声息,冰冷如铁。

 

这个时刻,她终于接受了父亲已死的事实。

 

做过助念的亡人四肢不会在几个小时内僵硬,而是一直柔软如生时。帮忙给父亲穿寿衣的工作人员已经开始擦洗父亲的遗体了。助念师傅的佛号一直没有停。看到枫宁还是泪水涟涟的样子,助念师傅把她拉到一边,反复叮嘱她,千万不要哭,要是这样哭,父亲的魂灵就到不了该去的地方,这三十六小时就白念了。枫宁一边点头,一边用力掐自己的手上的虎口穴,她知道这个穴位能够降咯逆,帮助调整呼吸,也许能止住悲声。

 

枫宁终于勉强收起来眼泪,走过去为父亲穿鞋。她轻轻抬起父亲已经冰冷的脚,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轻轻把白布袜子套上,再把厚实的黑布鞋穿上。她心里暗暗祈祷,希望父亲能穿着这双鞋,顺利找到西行的路,在那个极乐世界里,自由自在无忧无虑,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

 

房间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是父亲遗体的味道,是淡淡的尸腐的味道,这个味道一直缠绕在枫宁的记忆里,很久很久都没有散去。每当枫宁回想起这个味道,就想起了那一幕最后给父亲穿衣送行的情景,那个她一生里最最悲伤的时刻。

 

整理好遗容的父亲,穿着深蓝色的中山装,头上戴了一顶黑色的礼貌,他的脸上有一丝似有似无的微笑,安详的熟睡着,静静的躺在那个扎花的纸棺里。枫宁把一个红色的佛号播放器轻轻放在父亲的耳边,让阿弥陀佛的佛音一刻不停的在父亲耳边回响,提醒他一定要找到极乐世界的路。工作人员把父亲的遗体装进了五号柜子,当柜门砰然关闭的那一刹那,枫宁再也忍不住哀恸,身体微微颤抖着,捂住了脸无声的哭泣。

 

枫宁让哥哥留在家里照顾母亲,选择了自己一个人面对这个最悲痛的环节。她觉得自己能撑得住,但是没想到,自己已经快撑不住了。

 

这时候,所有的助念师傅都换了深棕色的佛衣,十几位师傅分列佛堂的两侧,一起为父亲做最后的回向。枫宁不太理解这个仪式的意义,就是知道,这是最后为父亲念经祝福。她知道这个回向的仪式上,家人也是不能哭的,可是却怎么也控制不住,她已经把左手右手的虎口穴按出了一道道指甲的青痕,可泪水还是止不住扑簌簌的滚落。她用意念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她强迫自己用眼睛盯着助念师傅晃动手里的金属小棍,数着小棍敲击磬铃的节奏,试着强迫自己发出声音,和师傅们一起高声吟唱阿弥陀佛。这个办法非常有效,在悠扬的阿弥陀佛的佛音里,阿弥陀佛的佛号开始在她身上发挥了法力,她终于可以正常呼吸了,慢慢停止了抽泣,和着悠扬的佛号,她和众人一起高念着阿弥陀佛,她从来没有这么大声的呼唤着神灵的佛号,过去几十年没有过,在美国人的教堂,中国人的庙宇里都没有过。可是她清晰的感觉到,心里的悲哀渐渐的散开了变淡了,宁静和欢喜慢慢的进驻了她的心房。她似乎看得见父亲身着一身白色的佛衣,衣炔飘飘,神采飞扬,发自心底的笑容荡漾在年轻的脸上。父亲的快乐也感染着枫宁,枫宁的心情也随之飞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