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振魁2020-12-09 13:49:13

 

《公社儿女》 马振魁著

第二章

  村庄是农业文明进化过程中,实行农业生产的人们集中居住形成的。在其几百年或上千年形成的过程中,人们依据地理环境,对于自然灾害经验的积累,及对生产生活的便利,逐步完善村庄的各项功能。自古以来支撑村庄发挥功能的支柱力量,无疑属于略有田产的众多小规模农业生产者们。这些自耕农们思想保守,相信风水学说,盖房修墓都要请教风水先生,这些风水先生就不自觉地成为中国最早期的环境保护学家。风水大师们发展出完整的风水理论,将人类早期理解的关于地理、气象、建筑、环境、健康的知识柔合在一起,并将这套理论传播得深入人心。遵循着风水理论的指导,一个个绿荫覆盖房屋错落有致水源分布合理的村庄散布在华北大平原上。

  村庄文化落后,却不乏古圣先贤的教化,农闲时节的各种娱乐活动,都喻天道人理于其中。由于迷信与礼教的束缚,使人兢兢而不敢太出格地行事。自信头上三尺有神明,人前人后绝不敢太亏了心做事。多少辈子传下来,一个个单个的姓氏繁衍出一个个兴旺的家族,一代代长辈随时督促着本家族的子弟们规规矩矩地作人做事。土改前略有田产的自耕农就是土改后被评为富农中农及下中农的人家。他们过日子精于算计,量入为出,闲时吃稀,忙时吃干,早起晚睡,一辈子把汗水心血洒在土地上。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积攒着财富,一点针头线脑也不敢浪费,一辈子的祈望就是守家创业,给后代儿孙留下生身立命的田亩房屋。祖先创业时的困苦与辛酸后人无法想象,那些血泪交融的苦难故事都没有流传下来。先人娶妻嫁女的幸福与生儿育女的欢乐,以传统的庆典仪式一代代继承下来。那些“四旧”与“封建迷信”揭示了先人对未来的祈望及对现实世界的理解能力,生产力低下的祖先面对强势的大自然只有谦卑恭敬的份儿。

   人民公社后劳动方式没变,生产和生活却被组织起来。大牲畜集中饲养,饲养处就成了生产队的活动中心。晚饭后的乡村夜晚,饲养处不断人来人往。晚上有电灯照明,白天烧猪食多,那盘炕比一般人家热乎。不是小队干部们开会时,老少爷们儿或年轻姑娘都愿意往饲养处凑个热闹。大队干部是上面定的,村里大事小情全管,社员们比较怕他们。小队干部是社员选的,只管生产,社员不怕小队干部。小队干部们开会时,也不在乎有人旁听,生产队没啥秘密。有时干部们开会晚了,让保管员打开库房,舀上一笸箩带皮花生吃,社员知道了也不说啥。也有好热闹的人们,凑上点米面油或三毛两角,在饲养处“打平伙儿”,沾点队里柴火的便宜。年轻人吃过晚饭去饲养处转上一圈,没有异性掉头就走了。和叔伯辈或更老的人们在一起,听着教训还得让着他们。不过就有些个晚上,几个年轻异性碰巧了,老人不在或者知趣地躲了。大家海阔天空地聊一会儿,嘻嘻哈哈地打闹一场,享受一个愉快的乡村夜晚。大多数时候饲养处是成年男人说家长里短的地方,是老汉们抽着烟谈古论今的去处。每年都有那么两天,孟老先生和几个老汉坐在饲养处的热炕头上,地上也站着人,烟雾缭绕中说着大孟营的前世今生。

  大孟营建庄有五百多年了,永乐二年(公元一四零四年)从山东邹县移民到此的两位孟家先人的名字已经被后人遗忘了。子孙们不再知道先祖来自何处姓孟名谁,靠孔孟颜曾四大族的“通天家谱” ,孟家的辈份排名错不了。明洪武三十三年,朱元璋史上第一次向孔府御赐辈份排名十字:希言公承彦,宏闻贞尚衍。清乾隆五年,爱新觉罗.弘历再御赐十字:兴毓传继广,昭宪庆繁祥。清道光十九年,爱新觉罗.旻宁又御赐十字:令德维垂佑,钦绍念显扬。也有说法,后二十个字是明天启年间,由六十五代衍圣公孔胤植奏请皇上而立。后来有些字讳了清朝皇上的名字,孔家换了同音字,由皇上重新公布。这三十个字御赐给孔家,孟颜曾三大族和孔家一起排起来用。民国九年,孔子七十六代世袭衍圣公孔令贻和孟子七十三代世袭五经博士孟庆棠在一起又拟续了二十个辈份字:建道敦安定,懋修肇彝常,裕文焕景瑞,永锡世绪昌。新的辈份字报请北洋政府,通告全国四大家族后人。孔孟颜曾四大家族按字排辈,分布世界各地的四大家族后人,相遇在天涯海角,一报名字长幼立定,该叫爷的叫爷,该当孙的当孙,和年龄无关。其实孟家从五十代起,就有意识地在同辈兄弟取名时用同一字来表明代系 (有说五十到五十五代字为:德,祖,惟,之,思,克)。战乱年代人民流离失所识字的人少,按辈排名并不严格。即使现在一般人都识字,孟家后人用辈份字,有时也音同字不同。如大孟营村的字辈用而不是字辈用而不是繁,或许是字庄稼人写起来更容易些。有这些字鉴别辈份,大孟营就有了柱拐棍的孙子和吃奶的爷爷。(见http://www.changli.gov.cn/detail.php?id=2359)

  先人获得的成就,为后人带来荣耀,先人的姓氏思想与学说为后人继承发扬光大。又有谁知道亚圣孟子的先人竟是春秋战国时弑君祸国的人。“庆父不死,鲁难未已”的庆父是杀死两位鲁国君主的人。后代子孙为了避讳庆父当年的弑君之罪,改为孟姓逐渐发展成一个遍布海内外的大家族。人莫以出身论好坏,先人种下的因果让其名垂千古或遗臭万年,一代代后人要靠自己开拓生存空间。

  元朝末年群雄并起,问鼎者中原逐鹿,烽烟四起生灵涂炭,百姓死伤不记其数。朱元璋当了皇帝,建立了大明王朝,死后传位给皇太孙。叔父燕王朱棣以“清君侧”为名,夺了侄子建文帝朱允炆的皇位。兵慌战乱连年不断,水旱蝗疫接踵而来,多年的征战与灾荒造成中原地区万里萧条土地荒芜。朝廷为了增加税赋,元朝末期及明初洪武永乐两朝都进行了几次大规模的移民。大批山西人向中原西南移民,后来又有很多山东人向河北移民。朝廷为移民制定了很多律令,在官家的鼓励和资助下,大部分山东移民沿渤海湾定居下来。(见http://baike.baidu.com/view/9553840.htm)

  时年孟思槐已生有五子三女,祖籍山东邹县,母系元朝末年时由山西移民。当年从山西移民到山东,朝廷有规定:四口之家留一,六口之家留二,八口之家留三。明永乐时,山东向河北移民多为自愿,但仍然可以在县衙领取“凭照川资”。孟思槐三个儿子成了家,两个女儿出嫁了,还有二儿一女未成年。没有分家另过,三代同堂的大家庭不断添人进口,土地渐渐不够耕作,丰年还好,一般年头粮食会出现短缺。已成了家的二儿子孟克难和三儿子孟克险商量好,辞别故土亲人另寻生机。刚一过了年天气还没转暖,两家人和其他移民用官家资给的少量牛车拉着锅碗瓢盆粮食被褥,有地方官兵保护,向河北昌黎迁移。一千多里地的路程,各家大人孩子少不得风餐露宿。好在沿着官道,不怕土匪兵患,一路向北然后向东走来。沿路行程虽苦,却也有看不完的风光,憧憬不尽的未来。一路上人烟稀少,远处旷野或沿官道分布着稀稀落落的小村庄。早中晚饭的时候,不多的几户屋顶也冒出徐徐炊烟。荒草夹着农田,大地还没回春,野草中时见野兔或叫不上名的动物出没。渴了大家就在官道旁的河里水坑里敲冰取水,饿了吃随身所带干粮,或者就地拾柴架锅煮饭。一路上不断有人家离开队伍,按照官家指定的区域,找地方定居下来。好在是往北走,遇到河沟可以踏冰而过,否则不知要绕远走多少路。(见http://blog.sina.com.cn/s/blog_6ce13f9b0113z9d.html)

  孟克难成家已生有一个女儿,孟克险结婚不久还没孩子。两家人最后落脚在昌黎县中部平原,数十里地内只有两三个小村,大片土地无人耕种。更让人欣慰的是,老家邹县有一座凤凰山,昌黎也有一座凤凰山。离乡拜别父母时,虽然已经感到远离家乡与亲人的痛苦,但对未来的憧憬使这种痛苦减轻了许多。到了目的地,极目之下一片荒草野滩,白天不闻人声,夜晚不绝野兽。满目荒凉,让人一下子不知如何生存下来。多亏了这座同名的凤凰山,想家的时候抬头看去,似乎亲人离得并不远。朝廷为了不让先期抵达的移民势力大而欺负后来者,或者为了今后更好分治管理,移民律令不许同姓者定居一处,孟克难孟克险两兄弟只能各选相隔二里远近废弃兵营和农舍各一处。孟克难在离田各庄北面二里外,靠着一个大水坑旁一处曾经的兵营定居下来。孟克险在离田各庄东面一里外,靠着一个更大的水坑南五百步外一处颓败的农家暂为居所。这两处废弃的居住地,周围还有几栋倒塌的茅屋。周边野地虽然杂草丛生,铁锹挖下去,土厚地肥容易垦出良田。虽然不能同住一处,由于一家劳力不够,两家人需共同合作度过最初定居的难关。两家大人聚在一处劳动,将凌乱四处的木柱石块收拾成堆,从坑里担水,原地取土和泥脱坯。土坯半干后,两家人用几天的时间,先在田各庄东面那处原屋舍地基上临时搭盖起一座简易矮房。矮房朝南留有门窗,房檐到地面一人多高,房顶从南向北倾斜,北墙只有人胸高。矮房四面用捡来的石头做地基,北面和东西两面用土坯垒墙,南面用木棍钉出窗户门框。房顶上砍来三根粗木柱搭在东西土墙上做粱,再用木棍做掾前后探出南北墙半尺,不让雨水流到门窗和土墙上。掾上覆以树枝干矛,用杂草拌泥在树枝干矛上抹出三寸厚的屋顶。根据老家多年的经验,东山墙外留出一尺长的房檐,使土坯墙能挺住渤海湾夏秋季东风带来的暴风雨。屋里隔出两个大小间,有窗户的西里间大,是吃饭睡觉做家务的地方。靠北面用土坯盘一面火炕,大人坐在炕沿能顶着房粱,炕里刚容小人坐着。大小人们在炕上只能躺着睡觉,坐着穿衣吃饭,不注意一挺身就会碰了头。有门的东外间小,盘一土灶,四野荆棘丛生衰草遍野,柴火随便一搂就够烧几天,这就比山东老家缺吃少烧的日子强了许多。土房虽然简陋,却墙宽顶厚,足以遮挡夏日的暴雨冬天的寒风。屋里新搭的火炕,灶里用柴草点火烧了一天一夜,大家在屋里地下半躺半卧。一路上天当被地当炕不知受了多少冻饿,有了新砌的土屋,外屋灶里有火,锅里滚着开水。就着土炕冒着的腾腾热气,两家大人们商议着春播秋收的计划,小女孩儿在土灶旁就着火光玩累了自己睡了。

  兄弟二人又一起在田各庄北面二里处查探,盖第一间矮房用了很多时间,为了不误农时,哥哥决定盖个更简单的房子自己住。孟克险明白哥哥的意思,却怕亏待了嫂子和小侄女,特意跑去找嫂子陪话:“嫂子,要不你们住到那个新房里,我们两口子将就些?” 嫂子大度地回到:“今年就这么凑合吧,完秋了,你们盖栋更好的给我和你侄女住。你们还年轻,养好了身子,在这地儿给咱老孟家传宗接代。” 小叔子忙着说:“行,不用等到完秋,忙过春耕,我们就盖间更漂亮的房子给你住。” 哥俩儿找了个高坡,在东南方位切出个立面,地面挖下去半人深,靠着立面土墙,斜支了四根长木柱。长木柱上覆盖树枝长茅草,最后抹上一层厚厚的掺了碎茅草拌的泥。没有窗户,在两根长木柱间留个开口,从里到外修个斜坡,就是出入的门了。土坑里一样地垒灶搭炕,灶台上架了锅,从坑里挑来水,锅里倒满了,大火烧起来,土窝里也是热气腾腾。

  公元一四零四年(大明王朝永乐二年)的春天,随着第一缕炊烟从孟克难和孟克险两家所建的土屋西墙房顶烟囱上冒出,两家人共同议定的大小孟家营正式建庄。哥哥孟克难定居处为大孟营,弟弟孟克险定居处为小孟营。两家人各自挖土填坑清理土屋四围,用砍来的树梢编了一道篱笆墙,将土屋围在中间,东西开出两个大菜园子。水井是现成的,前人遗弃了长久不用,两人把水井淘过修理了井壁。在房子北面篱笆墙内起了毛厕,种菜所需的肥水都就地可取,有了篱笆墙保护,人和菜都免受野物祸害。种子是官家发的,离家时父亲孟思槐给兄弟俩筹措了几两碎银几贯铜钱,两家用这点安家费从田各庄求人匀些小鸡小鸭兔子羊羔猪仔子,剩下的钱兄弟俩分了准备以后应急时用。家禽白天在野地里水坑旁自己寻食,晚上轰回家圈在房后的窝里,不让黄鼠狼子叼了去。四野植物生长茂密,女人拿把镰刀割草和剜野菜,割回家的嫩草和人吃不完的野菜剁碎了喂养圈在房前的家禽家畜。为了弥补粮食的不足,男人下套子捉野兔子下水坑里捉鱼,运气好时还能抓个大点的野物。吃得虽然还不足,好在不缺烧材,还有大片的土地可开垦为良田。

  孟克难和孟克险兄弟两人各自手里拿把铁锹,花了几天工夫东南西北四处查看土地水情。由于地广人稀,大片的土地上长满了杂草和一人高的灌木丛,连北面的沙坨子都荆棘遍野,间或可以看到一些高大的乔木点缀其间。野地中时时看到隆起的田埂或沟渠,告诉他们这都是早期种熟过的土地,因为战乱灾祸地才撂荒了。野物在灌木丛中出没,有水坑的地方就有鱼虾。他们甚至看到远处野猪样大动物,想必是从前农家衰败时逃弃的家畜。这么大片肥沃的土地,以后几辈子都够种了。

  第一年,清除杂草荆棘,两家人齐心协力在大小孟营分别开出二十多亩高低洼地。人拉肩扛,按照季节播下官家发给的种子。这年风调雨顺,洼地种下的大麦夏天就有了收获,平地播下的高粱高地种的谷子秋天也获得了大丰收。两家人聚在一起,杀鸡宰鸭,菜园子里白菜大箩卜码成堆,院前场地上大堆的高粱头子谷穗子。朝廷对移民三年免征税赋,移民用血汗浇灌所获都归自己所有。春天编的篱笆墙,有些杨柳树梢发芽长叶,根系深植,长得十分茂盛。篱笆墙内猪哼羊咩牛哞,院里院外小孩子跳大人们笑,日子照这样过下去,土屋几年就会变成青砖大瓦房。

  后来几年,孟克难一家又添了三个儿子,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死于天花。活下来的俩儿子孟希丰和孟希富,都各自成家立业,两个女儿嫁给本村后来的移民后代,另一个女儿嫁到外村。孟克险一家则在小孟营落地生根,两家相聚二里地,有事互相帮助,逢年过节互有来往。孟克难的后代人丁兴旺发达,孟家始终是大孟营第一大户。孟克险的后代却慢慢势微,后人大多迁移到大孟营,致使小孟营外姓人占了大多数。到清朝建都北京时,孟克难及其他移民的子孙后代在大孟营已经繁衍为上百人。清初政局稳定后,朝廷鼓励农业发展,向北方引进推广高产农作物,苞米白薯在昌黎开始推广种植。由于粮食品种和产量的增加,大孟营人口繁衍更快。人多土地不够耕种,人们逐渐向四外开拓,连村北老滦河套那一大片沙地也被四邻八村的人们开垦出来种上了白薯。到十九世纪末期,大花生由传教士引进山东,后来逐渐在北方广大地区种植。大孟营的庄稼人也逐渐在村北沙地上开始种植花生。(见http://www.sdsqw.cn/qlCulture/201304/article_25038.html)

  从公元一四零四年到公元一九四九年,历经五百四十五年,孟家从希字辈落地出生到土改时宪字辈的一代新生儿,总共经历了十七辈(希言公承彦,宏闻贞尚衍,兴毓传继广,昭宪) ,跨越明清两朝和民国。这一代宪字辈的孟家后人,应该是孟子的第七十二代子孙。大孟营从最初一家三口人,经过五百四十五年间的繁衍,孟家后代已经有二百五十多口子人,加上其他族姓,土改时已是一个五百多口人的村子。村里温家马家贺家李家和其他小户从外面移入发展,更有李家在关外做买卖发了大财,在大孟营买地建房,成为村里的最大地主。孟家后代只靠务农为业,守住了家业的也就是个小自耕农,一年到头温饱而已。败了家业的,卖掉了最后几亩土地,去给人扛长工或打短工为生。只靠土地生产难以发家致富,尤其是大灾之年,能保住祖传的几间房产十几亩沙土地就算是对得起先人了。大孟营的后人们在生活逼迫下,再次背上铺盖卷,过山海关去闯关东。伪满时期,山海关有日本子扛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把守,二鬼子们拎着大棒子狐假虎威,闯关东的人经过山海关要给把关的鬼子鞠躬才得通过。常有被日本子看不顺眼的人,轻则一顿毒打,重则丢了性命。

  马讳山与孟宪朋是打小一起玩的朋友,两人春天麦田里下夹子捉鸟,夏天下河摸鱼捉蟹,秋天一起在地里烧野火。白天去人家地里偷瓜,或者是夜晚偷爬邻家树上摘桃摘杏摘枣,互相望风合伙分赃。两人都是家里的老大,十二三岁的年纪干不了大田活,就和一些同龄伙伴儿相约着去村北放牛。两人虽是好朋友,为了争当大哥,常在一起摔跤比力气,马讳山比孟宪朋大一岁,胜的时候多。有这么一天,大家牵着牛到了一处地头,牛在沟里吃草,人在沟上一处高粱地边打闹。说着话,马讳山与孟宪朋在大家的怂恿下又摔在一起,不知何故,孟宪朋运气极好,把马讳山摔得满地打滚,把半人高的高粱苗压倒了一大片。孟宪朋为自己突然暴发的神力哈哈大笑,一次又一次地把马讳山从地这头摔到地那头。孟宪朋从来没有这样痛快过,问马讳山:“你服不服我?” 被摔倒的马讳山连喊着:“不服,不服,就是不服。” 一次次被摔倒连打几个滚爬起来再挑战孟宪朋。可怜那片高粱苗,被一次次摔倒在地的马讳山压倒一片又一片。大家都为孟宪朋拍手叫好,赞他摔跤全村第一。正在大家玩得热火时,孟宪朋的老爹孟兆喜扛着锄头来耪地,见儿子和人摔跤,把自己家地的高粱苗压倒了一大片。孟兆喜一声大吼:“兔崽子别跑,看我不削死你们。” 孟兆喜举着锄头大骂着冲过来,半大小子们纷纷跨上牛背一轰而散。原来马讳山知道这是孟宪朋家的高粱地,故意使心眼让孟宪朋把自己摔倒,倒地后连滚带爬把孟宪朋家的高粱苗压倒一片。孟兆喜费了大半天工夫,把高粱苗扶正培土,干了大半响。大家以为孟宪朋回家不挨一顿打,至少他老爹一顿骂是跑不了的。心大量宽的孟兆喜,回家后就把这事丢到脑后去了。倒是马讳山的爹马公理过意不去,揪着儿子的耳朵来到孟宪朋家,向孟兆喜陪罪。马讳山挣开爹的手,对孟兆喜说:“大伯,给你陪不是了,我和宪朋兄弟摔跤,压倒了你家一大片高粱苗。” 孟兆喜哈哈一笑:“没事,哥俩儿闹着玩,别来真的就行。摔够没?,没够明个再去练。刚耪过的地土忪,摔不坏人。” 马讳山和孟宪朋都乐了,他们哪里知道,两个老爹,孟兆喜和马公理小时候比他们还淘。马讳山和孟宪朋互认了朋友的父亲做干爹,两个人就成了异姓好兄弟,成天打在一起玩在一处。

  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小日本开始大规模侵略中国。日本子兵力不够,实行“以华制华以战养战”政策,培植汉奸势力对付抗日军民,在被占领土上掠夺中国物资。八路军在敌后打游击,骚扰敌人,敌我双方的接触地带成为游击区。年轻人不是去当八路,就是被日本子逼着去当“活会儿”,这是老百姓对汉奸武装的叫法。日本子扫荡时,孟宪朋被鬼子堵住抓去当了“活会儿”。孟宪朋个子大,成了驻守九龙山车站“活会儿”的机枪手,但通过马讳山和八路有联系,马讳山和“活会儿”队长是远房亲戚。一次游击队要夜袭火车站抢日本子的军用物资,事先让马讳山明着看亲戚暗地里与孟宪朋打了招呼,他就在机枪上做了点手脚。那天晚上虽然夜暗无光,游击队的行动还是被发现,“活会儿”配合日本子阻击游击队偷袭。炮楼外漆黑一团,“活会儿”队长用手枪顶着孟宪朋的脑袋让他用机枪扫射。孟宪朋食指一扣,却听不见机枪“突突”声,赶紧喊道:“报告队长,枪卡壳了,我得修理一下。” 队长骂道:“这时候打不响,你他妈活够了吧?” 怕日本子说自己私通八路,“活会儿”队长急得把王八盒子枪顶在孟宪朋脑瓜子上敲了两下说:“不看你干哥的面我毙了你。” 等孟宪朋把机枪“修好”,游击队和老百姓都安全撤退了。为了这事,“活会儿”队长开始怀疑孟宪朋私通八路。孟宪朋不想当“活会儿”为日本子卖命,找机会和马讳山一起坐上火车跑到伪“满洲国”奉天,投奔马讳山的大姨,在大姨夫开的天兴斋商铺靠打杂谋生。一九四五年小日本投降时,大姨从伪“满洲国”护校毕业的独生女杜华和医院的日本医生已经结婚一年。遣返日本子回国时,杜华要和丈夫一起去日本,离开的那天大姨才知道女儿的决定。由于不乐意女儿和日本子结婚,大姨和女儿少了来往,这时急忙找到马讳山,让他去车站把表妹找回家。马讳山急忙跑到火车站,站台上有国军站岗,闲杂人等不得靠近。马讳山急忙找到国军的一个军官,也不知多大个官,急忙把情况报告给他:“长官,我的一个表妹,被一个鬼子蒙骗去日本,他们就在这列火车上。” 国军军官问了名字上车询问,回来手里拿着一封信告诉马讳山:“你表妹和日本医生是已经结婚一年的夫妻,她是自愿和丈夫回日本的,我们无权干涉。这有一封信,是她写给你大姨的。” 马讳山说:“自愿也不行,我大姨不愿意,日本子欺负咱还少吗,临了还要抢咱中国女人带走。” 那个军官耐心地对马讳山说:“老乡,你表妹不想和她的丈夫分开,我看得出来他们是相爱的,爱情可以跨越种族国家门第的障碍,强迫两个相爱的人分开是非常残忍的。我们仇恨侵略我们的日本人,我和日本兵在战场上打过仗,我们死了许多弟兄,我和弟兄们也打死过很多日本兵。现在战争结束了,两国人民不应该互相仇视,希望你表妹和她的日本丈夫幸福如意。也有很多日本女人因为各种原因留在中国,她们和中国人结婚生子。等中日两国关系正常了,她们的孩子长大了,她们和孩子将是两国友好的使者。” 年轻的马讳山听不进这番大道理,但是他对这位一身戎装说话带乡音的国军军官很有好感。问了姓名,安庚连长,竟然还是河北卢龙县老乡。马讳山把信交给大姨,原来表妹和日本丈夫生了一个女儿,留在了医院里,希望孩子能由姥姥抚养。遣返日本人回国时,他们自知在中国作恶多端,很怕在路途上遭中国人报复。日本夫妇们多把年幼的孩子留在中国,他们哪里就知道善良中国人以德报怨的想法呢。大姨让马讳山把自己的外孙女找回来,马讳山又去求安庚连长帮忙,在医院许多遗弃的日本婴儿里找到了表妹的女儿,抱着回家交给了大姨。以后两人就有了来往,国军讲气派,军官出门都有背卡宾枪的大兵跟随。

  一九四六年马讳山和孟宪朋合伙办了一家复兴魁文具店,店小本薄不赚钱。有一天马讳山去看安庚,说起话来,安连长在一家接收的仓库里有几千册“骆驼祥子”的书,作者老舍发表于民国二十五年。沈阳的一家出版商当时印了这一批书,却不知何故堆放在这间敌伪仓库至今。这书现在北平极为畅销,如果马讳山愿意要,几千册“骆驼祥子”按废纸价拿走。马讳山想,这几乎是没本的买卖,卖不了我也不赔钱。就雇了辆板车,把书拉回文具店。马讳山找了两家书店,人家有“骆驼祥子”卖,沈阳销路不看好。马讳山想起安庚说北平畅销的话,买了张火车票,几千册“骆驼祥子”办了托运,孟宪朋在家看铺子。坐火车路过昌黎,几十里外就是自己熟悉的大孟营,想家想亲人,可手里没钱,回家拿什么孝敬爹妈。一天多的折腾到了北平,下车找到了一家书店,一问,人家有多少要多少,马讳山轻轻松松地小赚了一笔。做了这笔买卖,马讳山不急着回去,头回来北平,要看看风景,顺便看有什么好的商机。那天去景山公园看吊死明朝皇帝的那棵歪脖树,在松公府夹道看到有学生在一文具店问询钢笔尖。战后百废待兴,大批流散四处的文化人回到故都,文具纸张书本销售都好。由于教育比较其它地方好,很多文化用品特别是钢笔尖脱销。马讳山上前一问,店主说北平不生产这种东西,以前都是从外国进口,现在一时少了进货渠道。马讳山说:“你要多少,我东北仓库里存着一批货,只要价钱合适,我回头给你发过来。” 店主一听大喜,赶紧让到后面喝茶,两人商量好了数量价钱。马讳山又在北平联系好了其他买主,坐火车先到昌黎大孟营看望爹妈兄弟。在家期间尊父母之命,与早先定下的新集张家姑娘完了婚。在家里呆几天又做火车回到沈阳,和孟宪朋一起订购了一批钢笔尖运到北平,两人又赚了一笔。这就有了资本,马讳山和孟宪朋关了文具店,创立了建新昌簿记印刷厂,逐渐恢复的商业需要大量的账簿。两人开始挣钱,并把挣的钱换成银元弄回大孟营,帮助关里老家过日子。马公理这时已经是一大家子人,马讳山婚后也有了第一个儿子。三世同堂,人多地少日子过得很艰难。大儿子在外边赚钱了,马公理要买牲口买地了,一家人要往小康日子奔。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地,庄稼人视土地为根本,没有天灾人祸日子过不下去,谁会把祖传谋生立命的土地卖掉,更何况土地还是先人的身后歇息之地。有点钱想当地主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那要一两代人的谋划经营,多少的心机与算计。  

  一九四七年春,马讳山回乡探亲,见过父母妻儿后,去大孟营北面五里外的常家庄探望舅舅。舅甥二人久未谋面相见甚欢。在屋里聊天唠磕谈到时势说得热火时,突然闯进两个身着黄军装肩背大枪的国军士兵,二人进屋二话不说就翻箱倒柜搜寻财物。马讳山镇静地站起,询问他们是哪部分,为何擅闯民宅打劫百姓财物。两个出身农家的大兵一见问话人着装齐整脚登皮鞋,一时气短呆愣在那里。马讳山放缓语气说:“你们是傅长官的兵吧,傅长官治军从严爱民如子,你们这样无法无天,就不怕长官处分你们吗?” 两个国军士兵被马讳山的气势唬住,放下手中财物惶惶离去。舅甥二人摇头叹息,兵灾匪患国势日下,几十年不见和平气象。舅舅是地主,马讳山自己是小买卖人,最怕的就是时局不稳。可国势颓败如此,抗战胜利两年了也不见些新气象。关外共军如火如荼,关内国军进退失据,中华民国要改朝换代了。国共两党为争夺冀东战略要地,在昌黎打了两年拉锯站,昌黎县城一年内三易其主。

  一九四八年秋,东北野战军包围沈阳,城里人心惶惶,有钱人纷纷想办法出逃,最终沈阳和平解放。国军接受整编后,安庚升为副营长,东野大军要进关打仗。安庚不愿意打内战,正好大孟营的贺长功来到沈阳,说起老家的日子,安庚决定回家种地去。可是部队管得很严,不可能要求退伍回原籍,开小差抓住要枪毙。几个人商量,马讳山和孟宪朋出钱,由贺长功冒充亲戚,假一饭店为安庚喝酒壮行。解放军不比国军,军官不讲排场,安庚一人去了饭店,在厕所脱下军装,换上事先准备好的便服,和贺长功从后门走了。晚上集合时安副营长没回部队,一问有亲戚在饭店请安副营长吃饭。大军要动副营长不见,上面发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营长奉命带了一个排的战士去找,全副武装的士兵在当地派出所配合下,到饭店去找安副营长。先审老板再问厨子,都说没见过什么“安副营长”,今天晚上也没人请客吃饭。搜查全饭店“安副营长”踪影全无,营长就知道副营长是开了小差。要去抓请吃饭的贺长功,却又无处可寻。想起马讳山和安副营长常来往,第二天营长率领全副武装的士兵去建新昌簿记印刷厂找人。马讳山和孟宪朋两人昨天一整天没离开工厂,有在场工人作证,所以两人没受任何牵连。安庚和贺长功拿着马讳山和孟宪朋凑的盘缠,先做火车去旅顺口,再乘船到天津,从天津坐火车回了老家。几个人因这一段经历,成为一辈子的朋友,后来贺长功成了富农,安庚在卢龙县老家是下中农。大山深处,天高皇帝远,安庚过去那点经历没人当回事。两人多年不联系,等到贺长功家粮食不够吃,万般无奈之下想起卢龙县大山脚下有个朋友。找到了双旺镇安里村,安庚见了贺长功喜出望外,一叠声地吩咐家人打酒造饭。吃饱喝足了,给装了一麻袋白薯干,并叮嘱每年都要来。山里不缺粮食和烧柴,下次赶辆大车,回去连烧饭的柴火一起拉上。

  土改时马公理家三代十二口人,有三十二亩地一头牛,三间正房六间厢房,日子过得正红火。好在家里人均地不够多,家庭成份被评为下中农。土地调整时,马公理用五亩薄地还换进了八亩好地。孟兆喜用儿子寄回的钱买了地和牛,还栓了一挂马车,孟兆喜家由于人口少,土改时被评为中农。马讳山和孟宪朋还在沈阳经营簿记厂,“三反五反”时被发现有偷漏税行为,两人被全副武装的公安戴上镣铐关进大牢。交了罚款放出来后,孟宪朋被搞怕了,怀念关里老家无忧无虑的乡村生活,退了股份回家种地当农民。

  一九五三年,孟兆喜和马公理带领家人入了互助组。下一年兴起初级社,大家都成了初级社员。一九五五年,马讳山独自经营的簿记厂被“公私合营”,马讳山被任命为资方副厂长。一九五八年成立人民公社,孟宪朋成了人民公社社员。因为作过买卖会写写算算,孟宪朋一直在生产队当会计。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时,孟宪朋当过“活会儿”的历史被翻出来,虽然有马讳山作证他暗地里帮过八路,孟宪朋还是吃了很多苦头。马讳山的日子也不好过,每次运动都是对象,文革前期被批斗隔离打骂,不让当副厂长,跟着露天大卡车做装卸工。马讳山一家运动后期被发配到昭乌达盟,带领全家东游西荡地过着前途未卜的日子。

  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后,人们幻想着过好日子,村里有点钱的人家开始盖房子。盖房子除了石块木料还要用砖,二河父亲贺长功和温厚看到发财的机会,两人借钱修窑烧砖。温厚家的日子比贺长功过得好,可贺长功脑瓜好使,一个心地想发家致富。烧窑是个技术活,两人从别处请来烧窑师傅,一日三餐好饭好菜地侍候着。贺长功很快就从烧窑师傅那学到手艺,第二年两人开始自己烧窑,重体力活雇人来干。自己家的地,怎么取土都没人管,不值钱的黄土,脱出坯烧成砖,就变成一块块大洋钱。这样子干下去,想不发家都难。二河父亲有了点钱,就想买地,分家时的那几亩薄地不够种。买了地后,冬天农闲地里没活,烧窑不耽误农事。春秋季节烧窑时也是农忙时节,地里活要人干,只好雇短工。温厚家本来地就够种,有了钱喜欢给好看的女人点甜头,和人家眉来眼去。结果气跑了第一个老婆,就娶了第二个女人。这都是土改前三年发生的事,土改时工作组根据两家的经济条件和平时的剥削行为,贺长功和温厚都被定为富农。其实没有谁愿意当贫农,富农多好啊!听起来就好,富裕农民吗,一辈辈庄稼人做梦都想成为富裕农民。可是庄稼人最在乎眼前利益,当贫农就可以从地主富农那分浮财分土地。村里的贫农吴发,平时日子过得穷,别人看不起,自己也自暴自弃,走路都贴着墙根。土改工作组一进村,吴发一下子成了被依靠对象,成了土改积极分子。那真是好日子,地主富农们的好东西光明正大地拿过来,浮财粮食搬回家,土地牲口分到户。如果不是工作组管着,地主富农的女人也都分了该有多好。只可惜李家老大被政府抓走了,不然可以像田各庄那样,把最大的地主活埋了。田各庄活埋大地主刘老大时,绑了他弟弟在旁边看着,弟弟不忍心哥哥这样死去,跳进坑里和哥站在一起对上面众人说:“把我们哥俩都埋了吧,我们兄弟阴间做个伴。” 被绑着的兄弟俩背靠背,哥要把弟拱上去,埋人的坑太小太深,两个人挤着动弹不得。哥急得流泪,弟却哈哈大笑,众人把一锹锹土泼下来,瞬间埋了两兄弟。

   吴连驰坐在自家的炕头上吃早饭,手里端着媳妇给自己盛的一碗高粱米煮白薯干碴子粥。做早饭的火把炕头烧得挺热乎,春天的早晨还是凉,屁股被炕头温着很舒服。刚出锅的粥热气缭绕,一点米香与大块白薯干的甜味入口非常美味。桌子上一大碗切碎的咸萝卜,经常饿肚子的孩子们吃得稀里呼噜。虽是家常便饭,对于正长身体的庄稼院孩子们,母亲用柴火大锅熬的这锅粥就是人间的至上美味。吴连驰左手端着粥碗右手拿筷子夹根咸菜放进嘴里嚼着,半是欢喜半是忧心地看着孩子们幸福的吃相,想着家里空了的粮口袋,耳朵里又不情愿放过大喇叭喊出的每一句口号。吴连驰非常怀念前两年吃食堂的日子。那时虽然挨饿,可是自己一家和全村人一起忍饥挨饿共度难关。现在虽然比那时好点,可自己家的口粮根本吃不到麦收。只要上面发下救济粮,自己是头一份,救济粮只是不让自己一家人饿死,却不能让老婆孩子吃饱肚子。吃食堂大家一起挨饿,显不出自己没米下锅的窘困,全村人同甘共苦,自己还可以理直气壮地去宣传鼓动大家。现在青黄不接时挨饿,自己是头号困难户,大喇叭喊自己去领救济粮时,真让人英雄气短,见人说话有点低声下气。一个有政治觉悟的人,这点羞耻心还是有的。背后让人指指点点,不用别人说自己不会过日子,自己都骂自己无能。谁都想把日子过好,可过好日子是那么容易的事吗?吴连驰有时怨恨自己的爹,当年没攒下过日子的家底,一家人现在坐吃山空。老爹土改时就是积极分子,后来在村里当了书记,几乎成了脱产干部,却行为不检被一撸到底。否则由老爹罩着,自己现在说不定是个吃商品粮的人,像公社干部样靠发指示讲话给全家挣来吃喝穿戴。吃着早饭听着大喇叭,吴连驰想着心事,即埋怨着爹不能干又抱怨孩子们太能吃。庄稼人听大喇叭热闹,吴连驰听大喇叭门道。最近大喇叭喊出许多新词新事,让吴连驰听得心思活络,虽然日子过得愁苦,精神倒是不空虚。

  明天逢集,吴连驰正想着集上去倒腾点什么,救济粮没发下来以前,自己要为一家人寻摸些吃的。突然村里大喇叭喊:“吴连驰,赶快来大队部,有事找你;吴连驰,赶快来大队部,有事找你。” 听到大喇叭喊自己去大队部有事,吴连驰心里欢喜地一跳,知道好事来了。村里通常有个什么得罪人的事,一般都会派吴连驰去。吴连驰不怕得罪人,只要是上面吩咐下来,自己怎么做都错不了。看村护秋,抓通奸男女,抓睹抓盗,还不是为了集体的利益。有人骂自己,还有更多的人怕自己呢。大喇叭一遍遍喊着:“吴连驰,赶快来大队部,有事找你。” 吴连驰听了心里痒痒,觉得脸上有光,斜看了媳妇一眼,媳妇正好看过来,女人眼神里满是受用。放下手里的碗,媳妇赶紧递过鞋来,吴连驰下了炕腰板挺直地去了。一路上碰着人,点头打着招呼,走在路上很是光彩。一进了大队部,也就是从前地主老李家的西正房屋,历山书记让他明天带两个民兵,在通往集上的路口盘问赶集人。一场前所未有的革命风暴从城里刮到农村,运动的口号是“破四旧,立四新”。虽然具体做法各地不一,大体上是让人背语录、说新词、喊口号,搞什么“三忠于,四无限”等活动。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吴连驰带着两个挑选的民兵,小名一个二愣一个三秋。每人扛把红缨枪,枪头上系块红布,在村头大道上布了岗哨,盘查过往行人。吴连驰依据大喇叭的宣传及各地的经验,列出两条最流行的口号三句最时髦的语录。口号是“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祝毛主席万寿无疆”。语录是“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我们来自五湖四海…”,“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时候还早,二愣和三秋说着闲话抽着淡烟,不去赶集的庄稼人一拨拨地扛着锄头铁锹下地了。关系一般的人和他们打个招呼,熟悉的人免不了几句闲话。夸红缨枪好看,说吴连驰能干,二楞三秋是英雄好汉。一是怕村里人笑话,二是不习惯和熟人认真,什么也没说没喊,三个人就把村里人放行了。没一会儿功夫,吴连驰看着路远处来了个背粮袋子的人,知道机会来了,赶忙对二人说:“把烟灭了,二愣在左三秋在右,把枪交叉挡住路,我来问话,你们负责拦路放人。” 说着话的功夫,来人到了跟前,一看这阵式知道有事,把背上的袋子放下。吴连驰走上前庄重地说:“大喇叭通知,过往行人都要接受革命教育,现在和我一起喊口号。” 被拦住的赶集人长得五大三粗,一下子没缓过神来,或是没听懂吴连驰说什么。吴连驰也不和他计较,看他那样老实八交个庄稼汉子,上去抓住他的右胳膊举起来。“我现在喊口号,我说一句你说一句。开始,‘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没成想那老实庄稼汉反手一把抓住吴连驰的脖领子叫到:“好你个胆大包天的玩艺儿,光天化日竟敢拦路造反。” 吴连驰没期望别人和自己口号喊得一样响,但绝想不到被人一把抓得喘不上气来。二愣和三秋赶紧上前拉开二人,吴连驰转了转头抻抻脖子,气恨恨地骂到:“你真他妈地愚昧,‘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是毛主席说的。” 那人被二愣和三秋拉着,心里不服,仗着自己胳膊粗力气大,凭着一股对毛主席的无比热爱回骂到:“你别欺负庄稼人,毛主席那样伟大,能说这种二球子话。” 吴连驰哪想得到一大早竟是这样一个开始,觉出那人话里有大毛病,可又不知如何辩驳。眼看着陆续有人来,开始不知所以地看着热闹,一急想出个主意。扬起手来,让众人安静下来说:“大家和我一起喊毛主席万岁,喊完就放你们过去。” 庄稼人爱聚堆看热闹,心想哪来这么个疯子,拦住大家让人喊毛主席万岁。不过和疯子讲什么理,好在万岁喊了几千年,吃奶的孩子都会。众人参差不奇地喊着说着嘟囔着“万岁万岁万万岁”,把两个民兵和吴连驰推到一边蜂拥着笑着闹着走了。吴连驰看着走远的众人,心里憋了一肚子火,这都是群什么人呐,难怪要搞文化大革命。庄稼人太愚味,入了人民公社这么多年,还是没觉悟,只知道眼皮子底下这一亩三分地。再看二愣和三秋,一副呆傻木愣的样子,心里不由得叹口气,和这些烂泥糊不上墙的人在一起,真是委屈了自己。

  吴连驰有个优点,上面交待下来不管多困难的事,依据实际情况都会想方设法完成。想着就有了个看人下菜碟的主意,上过学的样子机灵点的背语录,傻愣蠢笨的就喊两句口号算了。这招真灵,一群群过往人们真没出什么大差错。看着日头很高了,赶集的人渐渐稀了,吴连驰对二愣和三秋说:“没人了,坐下抽袋烟吧,歇够了回家吃响午饭。” 没容三个人把烟抽完,又有个拾粪老汉背个粪箕子蹒跚着走过来,二愣对三秋说:“唉,跟这老头逗逗,让他背段语录。” 吴连驰笑笑说:“背语录?能说句毛主席万寿无疆就算有学问了。” 待走近了一看,原来是村里有名的孙小辫。孙小辫是大清朝活过的人,那么多年的革命,也没能把他的小辫子剪掉。在村里算是一个老古董,大家早习惯了他的小辫子,大人孩子都是见怪不怪。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前额并没有剃光,后脑却留着一个没有多少头发的小辫子,那形状非常奇特。不要说是十里八村,在全中国也没几个这样的前朝遗老了。从辛亥革命赶跑了皇帝,从中华民国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多少回的革命三五次的改朝换代也没剪掉他那条小辫子。孙小辫土改前是个小自耕农,生活自给有余,不帮人也没害过谁。土改后划为下中农,成份好也就没人找他麻烦。以前是天高皇帝远,革命顾不上孙小辫,现在他是倚老卖老,公社没人愿意管。看着孙小辫,三个人互相挤了挤眼,二愣亲热地说:“二大爷,坐着歇会呗。” 孙小辫弟兄两个,大哥早已去世,他排行老二。行事固执却不服老,经常说些惊世骇俗之言,逗大家一乐。看看二愣和三秋手里拿的红缨枪问到:“咋把这八百年不用的东西拿出来耍弄,又要闹义和团吗?别忘了老早的教训,神曲唱得再溜,架不住人家一颗枪仔儿。” 三秋笑着说:“二大爷你不懂,也不和你多说,说句毛主席万寿无疆,不说不让你过去。” 孙小辫扫了三人一眼说道:“扯啥鸡巴蛋,欺负我人老耳聋嘴笨,不会说句饭馊了不香。早年宣统皇帝紫禁城里坐龙庭,我撒尿玩泥巴那会儿,你爹还在你爷裤裆里呆着哪。” 孙小辫人老却耳不聋眼不瞎,虽然不知道三个人在干啥,这么多年的经验,不问也知道人们闲得折腾事。眼下没啥牲口过路,说两句瞎话和三人逗嘴玩,活到这个岁数,喜欢和人说笑话。“就知道你说不上来,刚才那么多人,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让人笑得肚子疼。” 孙小辫用教训人的口气说:“甭笑别人,老早金銮殿上那么多的大清皇帝,哪个万寿无疆了,死后不被人掘了坟就算烧高香了。” 孙小辫这话说得一点不错,可在这时这地说出来就有点反动了。不过能悠悠闲闲地背个粪箕子拾粪的孙小辫,有那好成份兜着底,说啥也没人在意。一早上的热闹劲过去,三个人现在无聊得很,都竖着耳朵希望老汉能说点更刺激的话。孙小辫叹了口气:“唉,穷折腾啊,越穷越折腾,没吃几顿饱饭,就又他妈地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跟你们扯这鸡吧咸淡,还不如四处转转多拾几泡狗粪。万寿无疆,万寿无疆,饭馊不香。”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孙小辫背着粪箕子蹒跚着走了。孙小辫边走边摇头,那条小辫随着头左右甩着,三个人看得眼睛发呆肚子咕咕叫。吴连驰觉出没趣来,把手里烟头一扔对二人无聊地说:“走了,回家吃饷午饭去喽。”

  大孟营是个小村,土改前富裕的人家不多,不像南边二里外的田各庄,大地主就十多户。旧时盗贼多土匪猖狂,财主们喜欢住在一起抱团防匪防盗。庄稼人过日子信奉的是“一顿省一口,一年省一斗,一天省一把,几年攒个骡子马”。土里一镐一锄刨食,嘴里一口一点攒下来,是一代代庄稼人遵循的治家理财之道。懒惰一点的,或者家里摊上天灾人祸的,活不成人了,就入了匪伙做了强盗,过上那吃香喝辣刀口舔血的日子。村里只有老李家兄弟两个,说得上是财大气粗。老大在外面做着买卖,老二在家守着上百亩好地,除了长短工还雇了看家护院的打手。李家大院建在村里正中间,地势最高,高墙大门朝南,前面是个容得下全村人的小广场。这片空地早年间是打谷场,李家地多粮多所以打谷场地儿大。忙时场地上人来车往,闲时也是个热闹地方,经常有那说书唱戏的,在那地方聚众拉场子。李家往西是老孟家一大家子,挨着是老温家老褚家老李家和老孙家等零星小户。李家往东则是孟张郭庞敬马贺几个姓氏交叉相邻。孟家在大孟营自然是大家族,温家马家贺家也算人多势众,其它按人头数都算是小户了。大家小户平时各扫门前雪,一个村住着还算和气,偶尔会闹点家族纠纷,有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说和了。李家树大招风,财多有土匪惦记,当地有几个厉害盗贼,穿房入户功夫了得。老李家为了自保,三进的院子被高高的院墙围着,前后又修了炮楼,看家护院的往来巡梭着。高大正门进去是第一进院子,东西两边是三开间的东西厢房,住着扛枪玩刀的人。中间那进院子是李家的正房,四条大梁顶起的五大间瓦房,高大宽敞。正房前面东西两边也是三开间的东西厢房,中间是一个宽敞天井。第三进院子北面是五大间平房,猪圈牲口棚建在东西两侧,这进院子住有长短工,储存农具粮食柴草,养着几头大小牲畜。每进院子都有各自的围墙和大门,四面院墙建得高过住房,前后相通左右有厢房连接。墙厚一尺半,石头垒成一人高,上面是旧式大砖一横一顺用石灰膏平砌而成。每进院子都砌有砖梯通向房顶,厢房都是炉渣拌石灰拍的硬平顶,紧急时各院男丁抄起快枪钢叉,迅速登梯上房阻击进犯之敌。李家大院造的可谓固若金汤,土改前李家人住在中间那进院子里,享受着舒适安怡的富裕生活。土改工作组一进村,看家护院的都逃了,不用一枪一弹,李家大院门户洞开。所有浮财土地牲畜都被分了给穷人,全家老小乖乖搬出二进院子挤住了前进院子的厢房。李家大院成了公有财产,二进院子成了村里办公和村民开会的地方。人民公社化以后,五开间大正房成了大队部,大队在李家大院厢房办过公社大食堂。再后来,第三进院子被拆掉,砖瓦木料运到村西头盖了小学校。后人从残留的高高地基上,还能想象到李家大院昔日的辉煌。虽然两座炮楼早没了,头两进院子的房屋和高墙还保存得完好无损。李家老大被政府从外地抓捕关进大狱,留下母子二女共四人住在前院西厢房屋。李家老二成人不久,喜欢舞枪弄棒尚未娶亲,一个人住东厢房屋。李老大家两个女儿几年后出嫁了,大女儿嫁在常各庄,小女儿读师范毕业做了小学老师。

   运动像野火一样燎原大地,席卷城市乡村每一个角落。吴连驰一天下午带着二愣和三秋,向李苏氏母子宣布,立刻搬离大队办公重地。已经二十多岁长得身高体壮的李宗义陪着笑脸说:“让我们搬到哪里去呢?” 吴连驰说:“村南有一间小屋,限你们天黑前搬离,否则一切充公。” 吴连驰说完扫了屋里几眼,墙角有两个半空的粮口袋,一个水缸,门背后有几把锹镐。李宗义知道没讨价还价的余地,赶忙和母亲把炕上的被褥卷起来,把不穿的衣物放在一个柴筐里。李宗义和队里请半天假,借了队里一辆小推车,在二愣和三秋的监视下,把所有家产放在车上。李宗义驾辕,李苏氏在后推着,到村南小屋去了。小屋紧邻村南乱坟岗子,是一间砖头垒成的二米宽三米长两米高的小碎砖房。已经多年不用,一个坍塌了的土炕外加一个连炕灶就没了人站脚的地方。又小又破的房子,就是母子二人的家了。远离大队部的喧嚣,平时无人走动,倒是个清静地方。唯一的一尺见方的纸糊小窗户,窗户纸已破碎。母子二人随便收拾了一下,谁知道能让在这住几天呢。好歹还有这么一个不被人看见而能喘口气的地方,能凑合着作饭睡觉就行了。李宗义说:“白天在外面和人在一起咱是牛鬼蛇神,晚上回家与鬼为邻咱算是个人。” 李苏氏紧张地嘘了儿子一声,用手指了指外面。

  李家老大在外做买卖,在老家有枪有炮又雇了看家护院的,虽没有残害乡里,却有敌对政府的行为。土改后被抓捕判刑,死在政府的监狱里。李家老二倒是死在李家大院,死前一直住在前进院子东厢房一间偏屋里。三年困难时期,大多数人食不果腹,李家老二分得的口粮不够吃,穷凶饿极时,四外寻摸找点吃的。这天在水坑边转悠,看是否水里还有鱼可想法抓来吃。就见一只浑身绿纹青蛙蹲在水坑边,眼睛鼓鼓地瞪着李家老二,下颚喉咙处一吞一咽地不知在吃啥。李家老二看着肥胖的青蛙,自己喉咙也不禁吞咽起来。脑子突然一动,慢慢蹲下身,不等青蛙回过神来,李家老二突然出手,左手挡住青蛙的退路,右手从上抓下,一袭成功。手里攥着一路哇哇叫青蛙的大腿,到了家里抛腹开膛去掉杂碎外皮,扔在锅里煮了。煮熟的青蛙肉白嫩细腻,李家老二在肉上撒点盐,一口咬下去,竟是从没吃过的美味。李家老二从此多了一条活路,每天去村里水坑边抓青蛙煮着吃。人肚里没食,手笨眼拙抓得不多,连头带脚都煮了吃也不够。庄稼人怕死不敢吃青蛙,李家老二吃青蛙的消息在村里一传开,恶作剧的小孩子们都抓了青蛙或者癞蛤蚂从窗户扔在李家老二炕上,每天屋里青蛙癞蛤蚂蹦呀叫地不断。吃得青蛙一多,李家老二有了经验并挑剔起来,只吃剥了皮的青蛙腿。全村人吃稀粥,只有李家老二的屋里每天有肉香从窗户飘出来。李家老二躺在炕上睡觉,醒了伸手就有肉吃,日子过得是比谁都好。老话说:“没有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 困难时期过去,李家老二得病死了,村人都说他是吃多了青蛙癞蛤蚂被毒死的。死了死了,死了万事了,李家老二死得早,后来发生的事都和他没了关系。

  忙碌一天的庄稼人吃晚饭时被大喇叭通知晚上召开批斗地主富农的全村大会。李苏氏和儿子李宗义稍早已经接到通知被要求提前到大队部报道,母子二人哪还有心情吃饭,往肚子里灌了瓢凉水,心里七上八下地提早到大队部报道。母子二人一进大队部,被等在那里的民兵一哄而上,拿根麻绳把母子二人五花大绑起来。都是一个村的人,平日也都是大奶大叔地叫着,运动一起来,突然就这么翻脸不认人了。头一次绑人,民兵们不熟练绑得不好看。经过几次绑了解开再绑上,终于有了个模样。绳子先从脖子上套到背后,然后反剪双臂最后在手腕处系个死疙瘩。除了李家母子,村里还有一个“带帽”富农温厚也被绑了,扔在屋里一个角落。被绳子绑了的三人一下子委顿下来,互相之间不忍心去看别人的窘迫,都低了头默默地等待。这时屋外已经开始有人活动的声音了,大家都知道今天开批斗会,有些好奇心想看看地主富农被捆绑的样子。不是庄稼人冷漠,日子太无聊,喜欢来点热闹。今天晚上李家母子和“带帽”富农是被批斗的主角,其他富农们都是陪斗的,虽然没被绑起来,可看到被捆绑起来的三个人那无奈的样子,估计自己也是早晚被如法炮制。

  吴发是贫雇农代表,如今没了心气也是为了培养接班人,就把这份权利传给了儿子。吴连驰是今晚批斗大会主持人,他提早下工回家让老婆做晚饭,吃了饭早点去批斗现场,事先把一切计划好,不打无准备之仗。不等吴连驰把话说完,老婆打断他说:“家里没粮了,赶紧上哪张罗点粮来,家里等米下锅呢,要不今晚儿都得饿着。” 吴连驰在家里四外转了一圈,把几个空粮口袋翻开抖了抖,掉下来的几粒粮还不够喂鸡吃。吴连驰看着“无米之炊”的老婆,又看看几个孩子饥饿的眼神,刚回家时脑子里为批斗大会产生的那股子兴奋劲一下子没了。一时想不起去哪借粮,吴连驰只好动用家里的“战备粮”,储存在小缸里的一点白薯淀粉。吴连驰秋天也和别人家一样磨白薯滤淀粉,不过没人家的多,出的淀粉全为了自家用。由于淀粉少不够漏一批粉条,吴连驰又羞于与人合伙。每到过年需要粉条炖肉时,吴连驰会舀出一瓢淀粉,也按漏粉条的样和好粉团,然后铺在面板上杆成面条,待肉煮得差不多了,将淀粉面条下入肉锅。虽然和粉条没法比,这淀粉面条还是比麦子面条有咬劲,又浸入了肉味,一家人也能吃得满嘴流油。这点淀粉除了过年节时做“面条”炖肉吃,急时还可用来充饥,所以吴连驰平时不让老婆用,为了关键时拿来应急。现在就是应急的时候,批斗大会就要开始,没时间跑东家串西家去求人。吴连驰让老婆烧开一锅水,自己舀了两勺淀粉加水搅和了,把旁边眼吧吧围着等吃的几个孩子拨拉开,淀粉糊一点一点边倒边搅和着下了锅,最后拿点水把盆涮干净,全倒入锅里。又烧了两个大开以后,锅里汤水显得黏和了。吴连驰顺手拿过空盐罐子,底上口下朝锅里拍了几下,几个大碗摆在灶台上,按大小人把一锅稀溜溜的淀粉糊糊分了。全家人都围着锅台,只有老爹和大儿子不在,吴连驰问道:“爹和大柱子哪去了?” “爹说出去转转,大柱子说是去开会,晚点儿回来。” 大柱子十八大几了,今晚基干民兵开会,吴连驰给爹和儿子在灶台上各留了一碗。屋里也不用点灯,也顾不上热,几个孩子就着点天光一人端个大碗,稀里呼噜地没几大口喝光了。孩子们都把碗舔得干干净净,谁都没喝太够,这点稀糊糊连肚子都撑不起来。吴连驰老婆把自己的半碗给了丈夫,几个孩子眼吧吧地看着,当爹的喝不下去,转手把自己碗里剩的给几个孩子分了。吴连驰要去刮锅底,想着老婆没吃啥,忍住了。一家人将就着把这顿晚饭吃了,吴连驰老婆把锅底用手指抿了,放在嘴里啜,一点一点从锅底到锅沿,一点汤水也不放过。待锅抿得很干净都不用涮洗了,摆好了碗筷带着孩子早早上炕睡觉,省灯油又节省体力,吴连驰饿着肚子开会去了。

  批斗大会现场点着一盏马灯,灯捻子挑得老长,灯火苗子扑扑地往上串。好久都没有这么热闹过了,村里能走会动的全来了。大人们议论纷纷,后面的跷了脚看前面站着一溜挨批斗的人。组织大会的人让大家坐下,闹哄了半天后,人们各自找到舒适的地儿坐了,会抽烟的自己点了喷云吐雾地享受着这难得的清闲。这时大家看到前面站的一排人,中间三个是被绑的人,每个被批斗的人都有两个上了武装带的民兵抓着。就连被批斗人家的大人孩子们也都被强迫来开会,不来不行,目的就是让他们自己和家人今后在村里老老实实。众多无忧无虑的小孩子们把会场当作游乐场,左右前后跑来跑去。土改后长大的人们还头一次看到这样的阵式,眼睛看着前面的地主富农们,心里琢磨着还是穷点好,多亏自己的爹妈土改前没把日子过好,没留下啥却留下今天这么个好成份。心里只顾感叹,却不知自己的上辈当年多么羡慕那些现在被批斗的人,作梦都想有一天加入那个阶级。就是现在自己不也是省吃俭用,每天都努力把个穷日子过好点?这时就有吴连驰领着喊起口号,不外乎是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打倒某某某,阶级敌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口号喊过几通,吵闹的人群安静下来,大孟营阶级斗争批判大会开始了。吴连驰是主持人,手按着一直“咕噜”响着的肚子,清了清嗓子:“毛主席共产党领导咱们闹革命,贫下中农翻了身,当家做主人,才有了今天吃不饱穿不暖的幸福日子。” 底下一阵“哄”地大笑,吴连驰用疑问的眼光看着大家,不知说了什么俏皮话,让大家这么闹腾。就有人忍住笑大声提醒他说:“你说对了,我今天真没吃饱,青黄不接的日子好难熬啊。” 吴连驰一下子脸红了:“瞎说,我刚才说的是吃得饱穿得暖。阶级敌人是冬天的大葱,叶黄根枯心不死。为了保卫我们的胜利果实,为了不吃二茬苦,不受二茬罪,我们要把阶级敌人批倒斗臭,再踏上一万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吴连驰说错话问题挺严重,可他家成份好,说的又是大实话,庄稼人不跟他计较。大家笑过了,都认真起来,就有安排好了的人上台发言,控诉地主富农是如何狠毒残酷无情地剥削贫雇农。发言人就质问被批斗的人,地富们赶紧回答自己有罪,罪该万死。有那没被绳子绑的就着方便还煽了自己两耳光,被绑的温厚和李家母子旁边各有两个民兵侍候,每个民兵一手抓住条胳膊朝上掰,另外一只手按住头往下摁。温厚和李家母子的腰被压迫着弯得超过九十度,心理身体都麻木了,姿势也由不得自己做主,像个布偶样任人摆布。

  村里有几个人土改前给李家扛过活,看到李苏氏在前面被绑着就小声地嘀咕起来。“当年嫁到李家时多好看,眼下见不得了。” “也是穷人家的孩子,为了吃口饱饭,给李家做了小。” “咱吃高粱米粥苞米面贴饼子时,她跟着小灶吃香的喝辣的,现在受点罪也不亏。” “你上去说说呗,给老李家干了那么多年,总有对不起你的时候吧?” “说啥,给人干活,人家管饭给工钱,不是你想干人家就要你。” 是呀,能够给李家看上并雇用的人都是庄稼院的好把势,但能干的人却不能说或不愿意说。吴连驰的父亲吴发当年给李家打短护秋,土改时作为积极分子,对斗争地主富农很有经验。吴发在家里喝了那碗淀粉糊糊,就来到了会场,重复了当年土改时的精气神。不用被邀请主动上台发言,控诉当年李家是怎样剥削穷人的。李家是大地主,有钱有地有势力,土改前李家人自己吃小灶,扛活的打短的看家护院的在一起吃大灶。小地主和富农们为了减省再加上吝啬,舍不得开小灶,全家人和扛活的一口锅里吃饭,而且家人要最后吃。李家是大地主,平日李家小灶上都是细米白面,大灶上则是高粱米饭和苞米饼子。到节令时所有人都吃应时的嚼过时,李家人却依然不和雇用的长短工一起吃,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的规矩。吴发气愤地控诉着,李家比小地主们更坏,不和长短工们一起吃饭,吃得比扛活的还好。听着吴发的控诉,会场里坐着的人们腹腔里开始长起气来,不全是生地主的气,晚上刚吃过的剩白薯干稀粥涨肚。肚子里装的是白薯干做的饼子或粥,不由得肠胃开始一阵阵泛酸水,这是长年吃白薯干饭的大小人们都有的通病。听着过去扛活的都吃得上高粱米饭或者苞米面饼子,不由得心里那股子酸水泛得更厉害了。庄稼人一辈子靠种地吃饭,“民以食为天”,庄稼人把吃看得极重,新旧对比心里无来由地生起谁的气来。胃气和心气搅和在一起那是堵上加堵,就想找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