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坚峰2020-12-27 02:43:41

招娣跟着妇女队出完早工从水田里上来的时候,太阳爬高了。村子氤氲在一股淡淡的酸腐的湿气中,如薄雾般扯不开。这酸腐气是从每家的猪圈粪池里发酵出来的,经过阳光的烘烤散到空气当中,那是一种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熟识了的村子的味道。

 

这是一天中最静的时候,五更起嗷嗷的猪羊一早吃饱了安顿下来,公鸡啼过最后一声正打盹儿,有线广播的第二次播音还没有开始,匍匐在树上的老蝉憋了一夜还在倒气。只有远处的几声狗吠给这村的安静生出一点扰动。

 

招娣回到了村里,摘下头巾,站在井台把脸洗洗,把脚腿上的泥冲干净。她要赶在上午广播喇叭里唱东方红的时候给在田头干活的男人准备饷午。她像往常一样弯下腰,挽起袖管,掬一捧井水泼向自己的脸,她不在意水淋泼在头发上衣裳上,从她的动作幅度看,她似乎是有意的把自己弄湿的,夏天的水干的快,格子布的衬衣沾了冰冷的井水溻湿的贴在身子上,给她带来一阵阵凉意,也让姑娘的身子隔着衣裳向外明显的裸露。她在井台清洗的样子仍然像在田里插秧,两腿直立,裤管卷到膝盖处,身子弯去木桶,弯成一个发夹,一个被裤子绷紧的屁股蛋朝向天空。

 

招娣的身子弯成一只发夹的时候,眼光近了地面,看见眼前的井台上有了一双鞋,一双不属于这个村子的大头工装鞋。她心里一怔,顺鞋往上看,就看到了来宝。

 

站她面前的来宝高大削瘦。帆布工作服的衣襟忽忽的敞开,光身袒露出年轻的胸脯,两块胸肌间的凹沟中沁出一片津津汗水,他一手提一串水壶,另一手是一只塑料桶子。

 

招娣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村里平日没有生人进来的,最远的从镇上来的干部刘克思也是大家都认得出的,而我当然不算在例——我虽是从外面来的,村里已经没有人拿我见外了,每年学校暑假我颠颠的跑来这里过,把自己惯成个野小子,呼呼隆隆和村里的小孩拱在一起,就像一条蝌蚪掉入一群蝌蚪里一样不可分辨,人一样的黑,说话一样的侉,一样的赤膊,一样的光脚,张嘴闭嘴也是一口一个村里的流行词“操糟”。因此来宝的出现无论从哪方面都是一个新异。

 

她水样的眼睛与来宝的眼目触碰在一起,只一瞬就把目光躲开了。

不知道来宝站在一旁看她已有几时,她把湿濡的衬衣从胸口向外拉开,再抬手掠起落在额前的一缕湿发。

 

 “我取水”来宝下巴颌朝木桶扬扬,含笑并略带讨好的说。

 

“嗳”招娣回过神来,应声将桶里的水倒在脚板上,把桶推给来宝。没等来宝腾出手,她又拿过桶下到井里把水打上来了。

 

来宝解下水壶,先灌一壶。他碰着她的手,她的手冰凉水滑。

 

“工地上过来的吧?”她用头巾擦着额头的水,心里已有猜测的探问。

 

他握起水壶一仰脖,咕嘟咕嘟往嘴里灌水,水顺着嘴角哗哗往下淌,他用手背抹了一把甩去,这一甩仿佛把身上的一腔燥气也给甩去了,他深深纳口气,透出舒畅,回说“工地上过来的”。

 

他重复她的问只是用了肯定的语调儿,他的话虽简单却带着标准的城市口音,那种口音与村里人说话只表现在音调语气上的差别,这差别细微得让外人无法觉察,但她听得出来。在本地城乡之间,这是一种足以让人感到距离的口音。

 

他把水壶和塑料桶灌满了,然后捧着水照样往脑袋上泼去。他用她递来的头巾抹了抹脸,再拉起一边缺了扣子的衣襟揩去胸口的汗珠。他向她理会的挑了挑眼眉,像一个大男孩似的给出一个带着浅浅酒窝的笑意,夹带一声谢,转身走了。他走出几步又停了下来,拧过脑袋对她说:我叫来宝,工地上开车的。他手里的壶随着他脚步的离开忽悠忽悠的晃,像是拎在巨人手里的一束稻穗一样没有份量。

 

招娣将那条沾着来宝汗渍的头巾搭回到脖颈上,站在那里望着他离去,她知道北边荒冈上这几天有些热闹,来了工程队,没想到会在村里碰见工程队的人,她更没想到的是这位叫来宝的年轻人还是我指来的。

 

这天上午我去农机站找跃进,在村口看到来宝。他在石桥那头冒出,狗在石桥这头吐着白泡沫子冲他吠。他径直从桥上走过来,眼看狗一蹿一蹿的要蹿到他脚边,我过去对狗骂一声“操糟”,弓身捡起土疙瘩把狗给撵开了。我带他进了村,指了水井的方向。跃进说好上午让我跟去镇上拉化肥,在村里我听跃进的,跃进是我哥,走哪他都罩着我。后来发生的一些事让我回想到这天的遭遇,正是给我跃进哥带来不幸的起端。我与其把来宝引进村里,到不如让狗把他挡在村外面,挡不住也咬他腿上两血窟窿。

 

刚才说,招娣每天和妇女队一起出工,还要伺候家里的男人,这男人是她爹爹。她没有妈妈,十岁的时候妈妈在生弟弟时难产流了一地血,弟弟落下来没有睁眼就死了,妈妈被人抬到一块门板上,送去镇卫生院半道上没了气。招娣没能把弟弟招来,却延续了妈妈的命,从那年起她学着操持一个家,打草喂猪,升火做饭,照顾喝酒打架的爹爹。招娣的日子忙忙碌碌,岁月在浑然不觉中流过,她从一个青稚的小丫头出落成惹人眼目的大姑娘,长成了一种自做主张、独立当家的性子,她的身姿举止,连同黝黑的肤色和水一样眼睛,都像妈妈的样子,村里人说招娣的妈妈活过来了,活在了招娣的身上。初熟的姑娘的气息在她花格子布里头偾张起来,如一株纤纤幼苗长大,枝叶开散起来,含苞待放。

 

天麻麻亮的时候,她和妇女队的下到了田里抢活,这时天气阴凉,大地像一锅粥经过一夜的冷却失去了余热,天上的星星差不多已经隐去,半个淡水月亮挂在当空,一颗晨星眨着晶亮的眼睛,水田凉如碎银。她们弯腰在水中站成一条线,一点一点向后退去,稀疏的秧苗东倒西歪的漂在乌黑的水中,水田像一张打开的草席,暗淡的绿色在她们面前缓缓铺展。过了很长的时间,太阳才在地平线上露出脸来,红彤彤的照在水面上,在每个妇女队的人的身后拉出一道影子,一只长脚鹭鸶在田里东张西望、寻寻觅觅。

 

招娣的心情轻快,时间比往常过的都快。来宝昨天的样子浮现在她的头脑里面,真切的好像就在眼前晃动,她从头巾上闻到了他身上的那股好闻的混杂着机油的汗味儿。这个年轻人身上有一些说不清的地方,牵动着招娣的心意。来宝的肤色是焦糖样的深色,相比村里人粗粝的碳黑,显的斯文好看,两浅浅的酒窝里荡漾着孩子样清纯的生命力;那工作服看起来很硬,像长在身上的甲壳,甲壳里面是跳动着的鲜红的血肉。还有那工装鞋,大白天穿鞋在她看来都是精致的人,只有镇上的刘克思是穿鞋的,村里人从早到晚光着一双脚。而工装鞋本身还表达着一种信息,它透出一种不同于种田人的工业文明气息,这种气息让她感到兴奋。

 

远处传过来搅拌机隆隆声响,站在水田里的女人们歇下手里的活,她们开始拍打脚脖子上蚂蝗,同时自发的加入到一场田间娱乐中,她们嬉笑嗔骂,创造性的把夜里在床上和男人睡的那点事搬到田头来说,欢乐的笑闹盖过工地上机械的声音。招娣自然是没有说话的资格的,她泯嘴听着笑着,男女之间的那点秘密早已耳熟能详,她埋着头把套在手指上的竹指退下来,捏捏揉揉麻木发胀的手指头。阳光在她的脸胧上照出一轮金黄色的茸茸的毛边。

 

挖掘机和翻斗车在北边的冈子上来来往往,她抬头往那儿望一眼,她知道来宝这时就在这些工地上的人中间,驾驶着其中的一辆车。

 

招娣心思正游着,东边晃出了一个黑影子,女人们都将目光顺过去,影子越走越大,显出了队长的模样,只见他披着小褂,持一把铁锨,嘴里叼一只烟,一路走一路查看水田的灌水口,不时用锨往边沟中探去,查看水深,走走停停,在妇女队的那块田埂上立定了。他挺起腰用两根手指捏住快要烧到嘴唇的烟蒂狠吸几口,然后取下往脚边扔去,一阵咳咳,将一口老脓痰从喉咙里咳出来吐到地上,清清嗓子开了口: “都听着,北边工地的人来建变电站架输电线,镇上派来人说了,工地离俄伲(咱们)村近,工人中午吃饭归俄伲村管。这电站的意义嘛俄就不说了,啊!你们叨叨的比俄懂得多,关系到俄伲村的农业四化建设。你们中间出一个工去做饭”女人们站在水田里,看看队长再看看别人,一下没了声。队长眼睛往田里巡睃一圈,点着人头说“二胖去”,田里有人笑起来“二胖嘴贪,没见她男人瘦成个小公鸡样,只怕人家没等开饭,锅里的食已经进了二胖的肚”“有二胖那嘴多少男人也给废了”妇女队的笑成乱哄哄一团。队长叫“五嫂去”,田里立即有了回应,“我不去”“五嫂煮自家的饭还没煮麻利,不是煮稀汤了就是煮夹生,也就是她男人能消受”“队长你先让她给你煮锅吃吃么,好不好你上她家试一试你再定么”妇女队的笑得更浪了。“那就招娣吧。招娣你去,明天起,一上午记半个工,做一天算一天”。队长咳咳了两声,往脚边啐了一口,骂骂咧咧的走了:你们这些操糟货,真该让男人好好收拾收拾,女娘家的就知道泡在一起浪闹,你们不去要俄去吗?工地的人来村里输电,有了电,你们一个一个过镇上人的日子,天天夜里拉电灯,惯的你们没边了,我操你祖宗的。

 

工人吃饭的地方安置在村口一个小店里。小店里外两间,外间是店面,摆着货柜,里间有个闲置的灶头,队里差人把蛛网灰尘掸扫一遍,把猪场一口铁锅抬过来,就成了临时的伙房。小店平时供应烟酒铅笔作业本子,双抢农忙的时候在门口多支一案板,卖死鸡死鸭子。这些死禽支楞着羽毛,血污污的纠成一坨,都是收稻的时候,在晒谷场上被人用砖棒打死没收的。

 

招娣每天上午来小店蒸饭,还从外面案子上取一只死鸡,褪洗干净,剁成块和南瓜山芋炖一锅,她做好就离开,待工地的人中午吃完再回来收拾。

 

她估摸着工地的人还没有走的时候就悄悄赶回来,她想看看来宝他们吃饭的样子。她看到工地的人端着饭盒,在外面的树荫下蹲一圈。有人看到她,指指中间的锅,招呼过来一起吃点,她笑笑不说话,站开一定的距离看着。她看他们吃她蒸的饭炖的菜,感到自己也成了工地的一分子——她分明就是工程队中的一员,她所做的和他们所做的是同一件事体,是同一件事体下面分出来的不同的小事。这样一想她就有了一种由心底升起的满足来。透着机油和烟草味的工作服散乱的堆在地上,她认得衣襟上缺没扣子的那件,她推开压在上面的工具带,把那件衣服沉重的拽出来,从里面丁零当啷掉出一串钥匙,还有一只美丽的饰物——一只小鸟。她的眼光落在上面,那是用塑料管线编织的彩鸟,白色的腹部,五色相间的背和尾,脑袋底下突出一截斜口的管子做喙,两个小眼珠子用管线挽成的小结节对串而成,管线的缝隙间渗陷进一丝丝的油腻的黑污。

 

招娣拾起小鸟,捧在手里轻轻举起来,对天空眯眼看去,鸟儿穿着斑斓的花衣,胖乎乎的一副娇憨样子,她看着看着或然感到鸟儿浑身筛动起来,在她手心里躜躜的就要飞去。迎着阳光她感到有些眩晕,心儿飘起来被彩鸟带往蓝天深处。

 

“咱见过,那天,井台上。”来宝走过来,他对她说话的时候,还是那样的带着酒靥的微笑。这样的笑容在她脑袋里反复出现过,让她感到一种亲近,仿佛这笑是特为她而设计的。

“嗳”她喜悦的伸出手去,手心里托着彩鸟。

他把衣服捡起来,将鸟儿扣进钥匙圈,塞回裤子口袋里,同时掏出一盒烟,一支支抛给其他工友。

“怎么是你? ”他点着了一支。

“队长派的”她说。

她还说“你们城里人吃的细,乡下的饭粗糙,有不对口的你告诉我”在工地的人中间她只认得来宝。

 

那天我出村陪跃进去了镇上。拖拉机驶在没人的渠道上,跃进大方的让我坐在驾驶座上靠前,他紧紧的坐在我后面,前胸贴着我的后背,半个屁股撅在外面,两只手从我后背往前抄过来搭在扶把上,我们两人四只手一起扶着把突突向前,迎面扑来干热的风,把跃进的海魂衫刮得向后面鼓起来,啪啦啪啦作响。我感到自己很有些豪迈的样子,这经历让我回到城里有的说了,在弄堂里那群小混子面前怎么显摆都不过分。装完化肥,跃进带我来到供销社,挑三捡四,买了一条手绢。手绢上画的是荷花,墨绿的荷叶托着鲜嫩粉红的花尖尖,荷叶底下两条鱼儿在摆尾。

跃进拿着手绢站定了,嬉皮的脸看我。

“咱是兄弟吧?”跃进问。

“当然的”我疑惑的看他的眼。

“是兄弟就得帮对不?”

“要我做啥?” 我有点受惊。

“是兄弟就得刀山照着上火海照着蹚是不?”

“说吧,说吧,要我做啥?”

“哥我给你一个任务,把这手绢给招娣。”

“啊哈,你要寻女朋友?”我发现秘密似的兴奋的叫起来。

“谁想寻女朋友?啊,谁想寻女朋友?哥的事跟你说不明白,叫你去你就去。”

我从跃进手里接过手绢,不就是给招娣吗,在我认为很简单的一件小事,却给办砸了。

 

招娣这些天魂儿有些不守舍,不是忘了给爹爹温酒,就是忘了煮猪食。招娣的心被来宝牵着,她的心思没有人知道。

每天中午她早早的回到小店里,她有话要问来宝。去过城里的人回村里说城里大马路比镇上的路要宽,她想在来宝嘴里得到证实。

她问来宝城里的大马路上跑啥样的车。她啥样的车都没有坐过,只坐过拖拉机,那是冬天赶集的时候,拖拉机上堆着猪饲料袋子,她坐在袋子顶上,跃进在前面扶着手把驾驶。

来宝说城里没有拖拉机,大马路上跑的是公共汽车。坐在公共汽车里像坐在房子里一样,比拖拉机坐得稳,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来宝告诉她,大马路上脚踏车比汽车多,工人上班下班都有脚踏车骑。

她想得起来,镇上的刘克思来村里也是骑脚踏车的,一闪闪的亮,车轱辘还在石桥那头,一串铃声先飘了过来。

她问来宝上班之外还忙啥。

“你说是礼拜天吧?踢球,去体育场踢球。礼拜天人多场地不够用,体育场很多踢球的人,我们都是踢半场的。不踢球的时候我们上影剧院看看有没有新上市的电影,如果没有新电影就去郊外野地钻林子。”

来宝说这里开工前的那个礼拜天,早晨走了趟图书馆,午后他们骑车去文化宫看演出。

 

招娣呆呆的出了神,树上的蝉儿乍然响起,声震耳膜,阳光烤的地皮吱吱烫脚,都没有拽回她的心绪。她没有周休的体验,妇女队跟男队员是一样的,庄稼地里没有礼拜天,她的日子按农时节气排活。她意识到她和他生活在两个不同的纪时历法中,她的一年中只有冬寒的时候才有歇。来宝嘴里的那些名词她在课本里学过的,那是她十岁辍学之前的事,现在来宝的口中变得真实具体,磁性般的吸引她。城里的那些地方像万花筒里的碎片一样堆合成一组一组迷乱的图案,在她眼前旋转变幻起来,令她目不暇接。还有他口中的“他们”,来宝的礼拜天不是单独的,而是——他们——一群年轻工人在一起,是一个集体,他们礼拜天一群群的年轻人走在一起,去踢球看演出,他们的快乐是一种群体的快乐,而来宝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员。

 

招娣的黑眼睛里闪出光亮,来宝的出现激活了她曾经有过的朦胧的不安定,那是早在她去镇上赶集的时候,从那些吃商品粮的镇上人看过来的眼神中就开始萌发的一种躁动。

 

她每天等待着有这样一段时间来找他,听他说说城里的事,她混沌的心思渐渐的清浊分明,感到自己离向往中的那种文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近过,眼前的来宝就是这种文明的一个物化。他精瘦的肌肉和焦糖的肤色让她想到工厂里的重金属和机器;大男孩一样的调皮的笑靥里流溢着一种来自于城市的诱惑。

 

她在给工人蒸饭的时候,把家里用来换油盐的鸡蛋做成荷包蛋,偷偷压在来宝的饭盒底下,而此时我心里正担着跃进的事。我引着脖颈儿在半道候着,见她往村口走去,迎上去说“招娣,吃枣不?”“吃” “我给你去打来?”“啥?” “枣,我给你打枣。”我这的话起得没头没脑,她停下脚步,用戒备的眼神看我,好像要看穿我设的什么局一样,她嗔笑着说“城里佬小,你咋给我打枣呢?”“我就是想给你打枣的”我说着跑开了。

 

我带了几个村里的野孩子去人家树上偷枣,被人从前庄抄着扁担撵回来。我把偷来的枣挑出几颗紫皮饱满的,用跃进的手绢扎起来送给招娣,我说“喏,给你枣”就转身跑开了。我把那手绢包塞到她手里,就好像扔掉了一只烫手的山芋。她在后面叫“手绢拿去”“不用给我,是跃进的”。我跑的身轻,站在远远的地方,两手拢在嘴边冲着她喊“手绢是跃进给你的,他说——他——喜——欢——你——”

 

招娣有了谋划,她要像城里人那样过一个礼拜天,哪怕今生只过这一次。她做不到和来宝说的一样,她能去的地方没有大马路没有百货大楼,也没有那些万花筒里的词儿,但这一点不碍她的心情。她为自己有这样的谋划感到兴奋,也为自己的想法吃惊,这样的念头对于她来说非但叛逆而且奢侈,田里正是抢收抢种的大忙中,有哪个村里人会在这时用一天时间不出工不下地歇着玩的?如果妇女队的知道她要过礼拜天,那一定会认为她发痴了。

 

她的心思一旦拿定了,没人能够挡得住。这天她说去镇上办伙食材料,瞒着爹爹从箱子底下翻出妈妈做新娘时穿的印花绸衣裳,趁队里人下地一溜烟出了村,直奔来宝的工地去。

 

礼拜天的工地很安静,工人都回了城。冈子上横七竖八停着工程车,挖开的大坑里灌了水泥钢筋条,地上散乱的堆放着钢梁架子和电缆线。来宝没走,工程队留他周末在这里看守。

 

他倚靠在一辆车的车门外,一脚撑地,一脚弯曲,手里夹一支烟,见她远远的走来,他弯下腰将烟头在地上摁灭,然后转身打开车门,按响了喇叭:滴——。

他像孩子样笑了,脸上露出好看的酒窝。

 

“早晨好”他说。

“喏”她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来。

“他們都走了,今天是周末礼拜天。”

“啊——礼,拜,天”她喃喃的咀嚼着这几个生鲜的字。

 

 

来宝为她隆重的打开每一种车的驾驶室,他先攀上去,然后往下探过半个身子,伸出双手几乎是把她抱上驾驶室,她坐进的驾驶室有装载车、翻斗车、起重车、挖掘车。来宝说坐在这些驾驶室里就是坐在汽车里。工地上的车辆像一只只巨大的钢铁怪兽立在冈子上,高高的轮子发出橡胶的气味。

 

来宝发动了一辆起重车,在工地的空地上轰轰烈烈的来回开了一圈。她坐在硬皮的座垫上,体验着乘“汽车”的感觉,脸颊因幸福而涨的绯红。她环视驾驶室里陌生的环境,面前是各样操控的按钮和拉杆。她居高临下,从窗口看远处的阡陌田塍,阳光照着水田产生粼粼的光点,闪闪灭灭,像无数的小水妖在啵啵跳跃。一朵灰色的云在大地上投下飘移的影子。稻浪随风起伏翻滚,间或可见有零星的人群伏着身子在收割。一辆拖拉机像小甲虫般忙碌,屁股后面拖出一道黑色的犁痕。田头广播的播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又向很远的地方传过去,喇叭里的每一句话都像水波一样在田野荡开,每一句的尾音叠加在下一句的开头,彼此相干,使人听的杂乱无章。招娣坐在驾驶室里远望,她想寻找爹爹在哪里,妇女队在哪块田里插秧。她在想,如果爹爹望见现在的她,会不会呵骂,二胖和五嫂们看到她这个样子会说些啥。她或然感到眼筐有些湿润,她所看到的这世界既熟稔又好像很陌生,陌生的恍如隔世,眼皮底下这片乡土离她近在咫尺但又十分遥远。

 

两个年轻人离开了工地,沿着塘河的坡堤走,他们踩着纤夫留下的脚窝子,一边走一边啃着我偷来的枣。塘河里各样的船只匆匆过往,柴油机发出的哒哒声在两岸之间回传。河的一头连着镇子,招娣的心顺着水漂,漂近镇子的时候又折了回来。

 

他们拿出吃的来,放在一起,在漫坡下用石头垒成围子,找来干草树枝,点着了烤起山芋,他们缱绻的靠在一起,吃着煮鸡蛋和来宝带来的桔子糖水罐头,船上的人好奇的看着他们,在河面上驶过。风儿吹乱她的头发,她抬手将头发拢往后脑,绾成一个马尾,用头巾齐根扎起来。印花绸的衣裳裹着她的身子在风中兜起,娇憨的型体在衣裳里头隐现。他说“你今天真好看”。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心在热烈的跳动。她想说“你回到城里后会回来娶我吗?”到嘴说成了“你工地的活做完了还会回来看我吗?”但她不想听他回答,她怕这样的问让他难堪,她心里知道她和他之间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沟堑,她不想去知道他们会有怎样结局,她只要现在这样,两个人在一起。

他说起那天他们去文化宫看演出的事,那是市青联举办的汇演,原本他们公司也出了节目的, 报到局里被拉下来了,有人说汇演要为国庆做准备的,他们的歌舞“卖花姑娘”格调悲切,不符合生国庆生日的主题。他轻轻的唱 “美丽的金达莱,开在远处的小山边…..” 她忽然感到有些忧悒,她想到她的生日,那是妈妈和她过的最后一个生日,妈妈从地里采回来一支油菜花,插在她的头上,还给她做了一个小糖饼。妈妈摇着她的小手唱:我的丫丫快快长,长大嫁个好儿郎,跟着儿郎你别回来,天天戴花吃糖饼。

…….

村里不知谁起的头,开始有了一些流言:

招娣和城里工人好上了。

那个工人小伢要带招娣走了,她要过好日子去了。

城里工人看不上乡下女娘家的,怕是招娣要被人弄白相了。

……

 

这些流言在一天晚上被应了真,这天下午队里人早早收工回来,喝过粥洗过身,天一擦黑,全村老少摇着扇子夹着小扎凳都跑小学校看电影去了。招娣也去了,躲在操场边上人少的暗处,幕布上刚晃动人头的时候她就闪没了。那天夜里俩人在一片小树林里亲密的时候,被一个掏獾子窝的用手电筒照见了。

 

事儿传的很快,第二天全村人都知道招娣昨夜在小树林里偷了人 “……跟那伢子滚在一起,赤条条的那个浪啊,啊呀呀没法说了……”

 

村里一半人认定是那个城里伢子品德败坏,玩弄乡下妇女,一半人认定是招娣主动偷的人,目的是想要离开乡下跑去城里过日脚。当事的双方一方是村里的妇女队社员,一方是造电站的工程队工人,这事从小里说影响到村里的电站建设,从大处说是破坏工农联盟关系。大队来人把招娣带去问话,招娣对大队的人骂的泼“事我做了,我主动我愿意,我就是喜欢他,身子是我自己的,我喜欢谁就给谁,你们操糟的谁也碍不着”

 

爹爹这些天喝的更多了,埋着头一口一口灌白干。招娣不敢往外看,躲在里屋嘤嘤的哭,外面传来摔摔打打的声音,夹杂着爹爹的嘟嘟囔囔的骂“……哭,哭,哭煞你个操糟货,丢,丢,丢我人前的脸……跟那个城里人死了到,到给我一清净…..”爹爹冲着里屋叫,不许再往小店跑“再往那,那里跑就别,别进这门,进门来我我劈死你”

招娣不去小店了,一清早仍旧和以前一样跟着妇女队下田。

田头的空气变得的有些生分,妇女们有意的闪着她,眼神也绕着她散去别处,仿佛她是个落进妇女队的扫帚星,怕沾着骚丧之气。往日的欢闹不见了,大家闷头干活,五嫂在她一旁,插秧的手势一起一落带出一点泥水,甩落在她的脸上,她没有抬头,只是用握着秧苗的手背靠一靠,把脸上的泥靠去。更猛的一串泥水像鞭子一样哗的抽了过来,在她一侧的头巾发梢经过耳根子到肩肘,斜斜的抽出一道大小不一的泥点子。

“五嫂子,你要干啥!”她直了腰,喊起来。

“干啥?我不干啥,我只偷人”

“谁偷人?啊?你说谁偷人?我偷人我上你五婶屋里去偷了吗?”

“你个烂骚货、操糟,有本事你跟人去城里骚去啊”

招娣一声“你才是烂骚货”说着把手里的秧苗连泥带水朝五婶扔去。五嫂嘴里发出一种声音,像是一头被按在春凳上待杀的猪发出的嗷叫,疯似的一头向她撞了过去,她措不及防向后倒去,两人紧抱成一团顺势滚在了水田里。妇女们七手八脚的把两人死死拉开,有的抱住五婶,有的拦住招娣。五嫂跳着喊着要跟骚货拼命,招娣挣脱着要冲去抓五嫂的脸,两人一脸一身的稀泥汤子,拉架的都已湿透了身。脚下插好的秧苗塌烂了一大片。

 

过后的几天里,招娣家出了点麻烦,先是门前被人堵了一粪勺猪粪,接着罩在后门的鸡笼子让人打开了,鸡被放了出去,跑到晒谷场上吃谷子,一只正下蛋的芦花鸡被治保队的当场打死,扔去了小店外面的案子上。

 

这些日子她在村里人前人后都招受白眼诽议,这事让大家产生一股不明由头的憎嫌。如果说她的相好是本地本乡的小青皮,大家哄一哄就过去了,年轻人相处亲热过了头尽管也是糗事,但到底还是可以宽恕的。招娣的事最不能为大家接受的是对方是个城里人,你一个女娘家还没有过门就先把事情办了,这心机不是明摆着的吗,抢着先把生米做成熟饭,再顺着劲往外爬,去过城里人的日子。你瞧不上乡里,心高气远要出大家的头地,你要走就走吧,手段还这样污,不要脸面到把自个往送上送。大家在一起就是个穷乐,谁也不比谁强,这种平衡的心态维系着大家每天平静的日子,她的问题正是出在对这种平衡的挑战。

 

然而让招娣最为担心的是跃进似乎要出什么事。自从手绢让她给退回后,跃进就变得跟打了霜的茄子一样,成天低头晃脑的提不起精神来,拖拉机驶的抽疯一般,不是一头撞死在田梗上,就是熄了火。

手绢这事是我没有替跃进办好,当时我就隐隐觉得事儿与来宝有关系,后来那天夜里小树林发生的事情证实了我的判断。

那几天里跃进马瘦毛长,海魂衫像颈圈似的污糟糟的套在颈项上,身子发出一股酸馊味。他把手指关节卡的啪啪响,眼睛充了血丝红的像一头要咬人的小畜牲,他说他要给来宝吃一顿生活,教训教训这个城里赤佬,他把拖拉机的摇杆抄在手里,像舞三节棍一样一下一下向树上抡去。他给我的分工是由我出面找个理由把来宝从工地骗出来,骗到小树林里,他就埋伏在那里等着出手。

 

我们背着人嘀咕的事,全被招娣盯在眼里。

 

她拿眼睛瞪圆了剋我“城里佬小,没事你别往里瞎掺掺,不然我锄断你的腿。”

又对跃进说“不好有那念头的,我的事我自己担,安安稳稳过你的日脚去,要敢碰来宝一手指头,我让你拖拉机的轱轮子从我头上碾。”

 

这些天她消瘦了,下巴颏溜尖,眼窝内陷,红润的脸上褪去了血色,变得灰白。 她用头巾蘸着灶台上汤罐的热水捂脸,再把门窗关死,用衣服紧紧裹在身上,大热的天这么一折腾,就捂出一身汗来,让人看起来浑身水透,额头上热气蒸蒸的冒。她让爹爹跟妇女队的带了话,她病倒了,出不了工。

 

她听着爹爹沉重的把门带上,听着村里人从她家门口杂沓的走过,去了地里,外面没了声响,她从床上一骨碌爬下来,理了理头发就闪出门去,出了村子跑去工地。她要找到来宝,有很多话要对他说,她要告诉他她什么都不在乎,只要他愿意把她带走,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的哪一天,她可以等,天南地北她跟他,她会干活挣钱,不会拖累他,重活累活她都能做,她会为他煮饭洗衣服,为他生儿育女,他去踢球的时候她会为他守家,只要跟他在一起,是苦是甜她都乐意。

 

这又是一个礼拜天,工地上没有来宝,却换了一个看守人。那人告诉她,出事后的隔天来宝就被工地领导送回了城里,他的工作被停了,等着停职检查和公司的处分决定。他不再能回来了。

 

招娣站着晃动起来,腿软软的有些支撑不住,整个身子仿佛变得很重。她蹲下来,用手支着地面,肩抽耸着,脸色更加的灰白。缓过一阵后,她艰难的站立起来,离开工地,独自顺着塘河漫坡慢慢的走。河面上过往的船只依旧繁忙,天空还是那样湛蓝如洗,一切都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是身边少了一人。她眼睛里噙着泪水,头脑空白,喉咙有些酸哽。她寥落的走着,漫无目的,任风儿吹乱她的头发,兜起她的衣襟,她觉得脚下有一种飘飘失重的感觉,身子在空气中慢慢的浮起来再慢慢的融化掉,然后随风散去。她看见来宝骑着脚踏车从远处过来,她舞动头巾跳着双脚朝他喊,他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反应,从她身边嗖的骑了过去,好像是她认错了人,他从来就不认识她一样……她看见她和来宝坐在公共汽车里,汽车平稳的行驶在马路上,路边的房子像叠在一起的火柴盒一样向后退去,他们依偎在一起,马路前头通向一个断崖,汽车一头栽倒下去,顷刻间,她和他分离开来,像干草一样飘向深黑之处……她又看见她穿着妈妈的印花绸衣裳,礼拜天和他走进一座叫“文化宫”的屋子里,她看见一群像她一样的年轻人,在屋里穿着鲜艳的裙子,一起手拉手唱歌跳舞,一旁站立的人在拉琴,有人冲她喊:招娣,过来。她正要走进去,身边的来宝忽然不见了,唱歌跳舞的人变成了妇女队向她嘻嘻耻笑,拉琴的人变成了爹爹,手里的琴成了一条扁担,爹爹抄着扁担向她劈头盖脸的扫过来 ……

 

她回村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她全然不知后来的事,要是没有一只挂着渔网的小蓬船靠过来,有人用木桨捅醒她,她还不知昏昏沉沉的蜷缩在河堤下到什么时候。她神色疲惫的走回来,黑暗中有人蹲在石桥边候她,见她回来,那人站起来对她说话,听出来是跃进的声音:你爹爹出事了。

“我爹爹?”

“他把刘克思打了”

“打了刘克思?”

“被捉到镇上去了”

“……”                       

刘克思来村里的时候队里的人已经放工回来了,刘克思让队长站在晒谷场上大声通知各家,晚上生产队夜工改为批斗会,批斗孙招娣同志破坏工农联盟的错误行为,帮助孙招娣同志悔过自新重新做人。批斗会由刘克思主持,地点就在晒谷场。

爹爹回到家里,不见招娣在,心中越加郁闷。他从碗柜里翻出剩下的半瓶白酒,倒在碗里,咕儿嘟咕儿嘟灌进了肚。他听着外面的通知,把碗往桌上一蹾,口里骂一声“操糟”,一身酒气的抄起一条硬木扁担冲了出去。

他出门不远就撞上刘克思推着车往他家过来。他凭着酒劲又一声“操糟”,抡起扁担迎面朝刘克思扫去,刘克思措不提防,连人带车被打翻在地。

……

 

八月快要过完的时候,树上的老黑蝉忽然都不见了,喳——喳——的叫声换成了嗤喂——嗤喂——的一种小青蝉登了场。从猪圈粪池里发出的酸腐味依然如我四十天前刚来的时候那样,淡淡的飘逸在村子的空气中。

 

开学的日子到了,我把全部的行囊收在书包里,斜挎在肩,走去塘河的船码头。返城的客船每礼拜在这个码头停靠两次。

 

我爬过高高的河堤,透过雾霭看到下面圆木码头上已经零散的站了几个等船的人,有一个身影熟悉的姑娘朝我走过来。我踏着湿滑的石板一级一级往下去,看清了那人。

 

“城里佬小”她还是那样称呼我,“帮我一件事”她说话的时候,语气低徊,虽然带有一点央求,但不容商榷,是那种指派的语气。

 

她打开包在头巾里的一只塑管编织的鸟,贴在嘴边轻轻的亲了亲,然后托在手里向我送过来,她说“回到城里,找到来宝,你替我把它还给他。”

她说话的时候,眼里闪着欢喜的光。

我定睛看去,只见那鸟儿蹲在她手心里,放出好看的五色光芒,这些光在不断的闪烁变幻,又灿灿的生出无数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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