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rberry2021-04-06 23:13:01

整理东西的时候,我无意中翻出一张旧报纸。泛黄的页面,边角有些破损,还倔犟地朝上翘着,我拿指尖抚了几遍,仍没抹平。抬眼望去,报纸左上角印着《劳动报》,日期是1995311日,以今天的日子算———2021311日,恰好是26年。

 

报纸左下角寸心万绪专栏,有一篇豆腐干文章《而立的遐想》,再细看,瞧见作者名字,我的目光僵住了,久久定在那儿,我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是我写的,写的什么?已全然忘了。怀着好奇心,继续念下去。

 

近日来,往常空空的信箱里竟会时不时冒出一纸信笺,粉红的边儿,金黄的蝇头小楷,倒也别致。拆开一看,却是同一内容的生日邀请。惊诧之余,顿悟我们这批生于六十年代中期的人正陆陆续续跨入三十岁的边缘。三十,古人云,而立之年,标志着人生和事业的鼎立之年。不少伟人就是在而立之年就已锋芒毕露,宏图初展。而吾辈,却仍沉沦于芸芸众生,或耽于家居,知足常乐,或抱怨人生,恨不相逢……如此而已,真是羞煞愧煞。”

 

我不禁哑然失笑,还要提防刚刚啜了一口的咖啡会一不小心从唇齿间喷射出来。这沉默人的笑,不仅不甜,还泛着淡淡的咖啡苦味。想当年三十岁,好年轻哦!那时候的我看现在的自己,必定是老朽得不成样子。时光如水,岁月已不经意间从我们细密浓黑的发丛缓缓流过,漂白了青丝,磨圆了脑袋,却没有把自己变得绝顶聪明。当年塞满邮箱的信简,早已不见踪影,代之以穿梭云端的信息。大疫当前,再也没人敢邀约生日聚会。人人居家自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宏图大志,再怎么光鲜耀眼,面临生死一线,也都被抛到九宵云外。

 

人生如流水,我悼惜着虚度了的光阴。可是换一个角度想想,时间并没有虚度。生年不满百,这已逝的三分之一恰如一曲演唱前的试音,咿咿哦哦,看看哪种声调能运用自如;又似沙场前的练兵,刀枪火炮,十八般武艺,看哪一种武器最得心应手。也许,这些看似虚度了的光阴,恰为以后的日月积累着点滴,堆砌着基石。”

 

写这篇文章时,看起来自己多少还有点小得意。孩子一般,兴奋地抖开了一袋搜集多年的珍藏,借机炫耀一番。30岁前都干了些什么?6个月,就被父母从黑龙江带到上海,襁褓中已跋山涉水历经千里之险。10岁,被图画老师相中,在市少年宫拜师学艺。除此以外,还喜欢看闲书,兴之所至随手写两笔,却受到语文老师的青睐和表扬。高中二年级的陈明善老师,捧着我的练习本,站在讲台中间,18的大高个在孩子堆中愈发显得鹤立鸡群。他用带着吴侬软语的普通话腔调,高声朗读我的文章,脑袋翘起来,从右转到左,再从左转到右,蓬松的刘海在额头前面潇洒地打了一个漂亮的卷儿,好啊,好文章!青春年少的我,苍白轻狂的虚荣心在他抑扬顿挫的声浪中,一点点高涨起来。15岁,我偶而看到《文汇报》上有一篇文章,写的是一位老工人如何在工厂里对新工人进行传帮带,教育好青年人的故事。写文章的人是当年上海的文科高考状元,考进了复旦大学中文系。我想这样的文章巴不定自己也能写,我也要考复旦中文系。两年后,居然鬼使神差地考进了复旦哲学系。感恩上天待我不薄,学了4年哲学,毕业后教过哲学,又搞过文学。

 

如果把二十岁的人生比作一只刚刚放飞的小鸟,冲破襁褓,毫无顾忌,自由翱翔,那么三十岁,将是人生第一个驿站,她将稍事休息,或舔一舔受伤的羽翼,把目光重又投向远方。未来的路还很长,她将飞向何方呢?”

 

30岁那年,正巧遇上国内蓬勃兴起的出国大潮,我也随波逐流,不甘人后漂到了北美,开始了截然不同的人生。一晃20多年,有得有失,错过了国内翻天覆地的大好时机,却也享有了漂泊四海、浪迹天涯的自由人生。

 

三十岁,是一个崇尚实在的年龄,她不再把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云朵,不再幻想天空会掉下馅饼,地上会长出黄金,她知道一切都靠自己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干出来。”

 

出国时,只带了区区2000元加币。甫一抵埠,租房购物,吃饭睡觉,样样离不开钱。为稻粱谋,出国第三天便由朋友介绍到渔场打工。正逢夏秋之际三文鱼回流旺季,忙了个昏天黑地,杀鱼,从鱼肚子里取卵,斩螃蟹,于蟹壳中挖肉,装箱打包源源不断地送往商场店铺。老板赚得个杯满钵满,自己也初次尝到了被剥削勒脖工的艰辛。渔季过后,渔场关门,又失去工作,像《无依之地》女主角Fern那样无法交租,颠沛流离,却连房车也负担不起。

 

走投无路之际,一日家中上网,偶然看到一则消息,加拿大联邦监狱急需招聘惩教人员。联邦公务员是个铁饭碗,旱涝保收,何不去试试看呢?报考的前题是必须得是加拿大公民,而我刚好入籍。我当即准备好充足的个人资料,寄出简历和cover letter, 通过层层关卡,国内学历翻译公证、电脑考试、全项体能测试、严格的面试审核、查询推荐人、无犯罪记录审核等等,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终于被选拔录进了联邦政府的人才资料库。到了正式录取参加学院培训时,已是两年后的事情了。学校地处偏僻,远在大温地区之外,日日长途驱车不便。我就在学院附近先租了汽车旅店,再看当地报纸找寻便宜住房。

 

一天,一则租房广告吸引了我,“粉色小间,找寻有正当职业的主人,安静清洁适宜居住。”我立即打电话过去,相约看房。半小时后,一辆蓝色小车停在旅店门口。屋主热情邀我上车,刚一坐定,就闻到车上飘散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清香的稻草味夹杂着臭烘烘的尿屎味,令我纳闷。我用手捂住鼻子,还好坐在车后座,主人只顾操持方向盘并未留意。

 

这是一幢位于远郊的独立大屋。进得院子,主人径直走向院旁一间小木屋,啰啰啰,嘴里唤着,引出一头头褐色小猪。他每天回家惦记着的第一件事就是喂猪,车上的气味之谜也就迎刃而解了。我的小间坐落在大房子二楼,粉色墙壁很合我意,厕所独享,和主人夫妇合用厨房和其他设施。一月租金350加币,我当场拍板决定租下。主人又问,“还需要什么,尽管说!”“我没有其他要求,只希望再添置一对桌椅,可以坐下来安心读书。”男主人来自英伦,几十年前与英国皇室成员联姻又离异,伤心至绝远赴加拿大隐居农庄。我们俩相聊甚欢,谈起英国皇室戴安娜和查尔斯的不合离异、香销玉殒和皇室家族遭到的不幸。他评说查尔斯是个好父亲,菲力普刁钻自私,戴安娜可怜怨枉。谈到高兴时,他还拿出自己和农业部长的合影给我看,他养猪出了名,被评为“养猪专家”,在加拿大小有名气。每个周末,都请我和他的再婚夫人一起用餐,享用他拿手的fish and chips。如果他现在还健在,应该也快90岁了,看到哈里王子夫妇的最新故事,不知又有什么见解?

 

学校课程紧张而密集,三天两头考试,不仅要考加国法律知识等书上理论,还囊括了打靶擒拿格斗等一系列真枪实战的训练。枪击考试那天,靶场设在远离城市的深山老林。正值11月雨季,天空像是开了个口子,雷雨哗哗哗下个不停,一大早我们就驱车赶往考场。面对荒山老林,远处竖起了一块块靶子,五个人一排,考官大声叫着我们的名字轮流打枪。终于轮到我了,我正正衣襟大步跨前一步,双脚踩在指定的位置上。那里正巧有一个大水坑,我的双腿陷在没脚的污泥中,鞋底发出格吱格吱的声音,一股凉意从脚心缓缓上升。什么也顾不得了!一声令下,我以最快的速度装弹入膛,瞄准前方的靶子,扣动手枪扳机。砰,第一颗子弹飞了出去,砰砰砰,连发4枪。发第五枪时,食指按了却没反应。不好!食指抽筋,中指连忙帮忙,双指紧扣,子弹才发了出去。弹头却在天空来了一个料想不到的抛物线,偏离靶心,可怜巴巴地戳在圆心外圈。彻底考砸了!人的生命中,关键时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下定决心重返学校,考托福,报读当年热门的IT和会计课程,几经周折多次碰壁,终于在异国他乡逐步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去年初大疫突袭,全球遭殃,虽然加拿大政府有良好的紧急救援,不愁生计。但宅家期间,还是心急如焚,很想帮助周围那些受到疫情打击的人们。正巧,市疫情紧急中心急需用人,就毛遂自荐去应征,如愿以偿得到了这份救无家可归人于水火之中的工作。

 

三十岁,是一个走向成熟的年龄。她已坚硬的肩膀将挑起事业和家庭的双份重担,两者平衡,互不倾偏,她的步子才能稳健而轻盈。”

 

多年来,家庭和人生都经历过波折,爱情变成亲情,左手握着右手。在对诸多问题的见解上,夫妻俩意见分分合合,合合分分,所幸婚姻的小船在传统家庭观念受到致命挑战的时代危机中,至今还没有翻船。如今夫妇俩人事业稳定,孩子学业有成。去年夏天,全家人还高兴地参加了在云端举行的儿子学校别具一格的研究生毕业典礼。家里三位老人在我们的协助下,也陆陆续续来到加拿大安度晚年,重享家庭团圆之乐。

 

“大器晚成,对这一代来说也许还太早。时势造英雄,平坦的年代也许使我们奶断得太晚,依赖得太久,但面对未来,前头还有长长的远景,可供我们任意铺洒。”

 

“面对同辈,我要说,牢骚无济于世,等待耗费时日,何不行动起来,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剩余的三分之二等待我们去设计,去抒写,去开创。”

 

最后两段文字,看着尽管像是心灵鸡汤,但我还是原句照抄,连标点符号也没有改动。犹豫着,要不要把文章给儿子看看?北美长大的孩子,和我们有诸多不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路,我用慢火久炖的老鸡汤会否让他食多生厌?走笔至此,嘎嘎嘎———令人心碎、此起彼伏的鸟叫声不绝于耳。推窗远眺,春天已经来临,成群结队的雪雁时而排成人字形,时而排成一字形,蔚为壮观地在蓝天上飞翔而过,从远至近,再由近到远,留下了一长串芝麻般的痕迹。

 

最后,我的眼光落在文中插画上。一望无垠的大海,妈妈带着女儿和光着屁股的儿子坐在沙滩望月。遥远的天边,月亮如一把硕大的弯钩,攫起爸爸的裤叉,把他高高地吊到了半空。

 

联想起毛姆的名著《月亮与六便士》。小说中,男主人公为了追求理想走火入魔,像“被魔鬼附体一般,抛弃美满的家庭和稳定的职业,弃家出走。没人能理解他的奇思异行,他在异国他乡忍受着肉体的饥饿和贫穷,精神亦在痛苦之中挣扎。经过一番离奇的遭遇后,主人公最后离开文明世界,远遁到与世隔绝的大希地岛,终于找到了灵魂的宁静和适合自己艺术气质的氛围。他同一个土著女子同居,创作出一幅又一幅使后世震惊的杰作。在他染上麻风病双目失明之前,在住房墙壁上画了一幅表现伊甸园的震惊世界的伟大作品。死之前,却令人在其死后将这幅画作付之一炬。

 

编辑配图,自有其一番意图。时过境迁,我重读自己的旧文,竟然品出了不一样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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