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生活小区紧邻着一片自然绿地,一条健行步道绕过一个池塘伸展进树林深处,池塘四周被高低错落的枫树、槐树、芦苇和灌木包围着。正对池塘,一道白色木栅栏外边,安放着一条长椅,是观赏风景的好地方。
北方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当风里的寒意褪尽,树梢头那抹似隐似无的嫩绿渐渐深浓。坐在长椅上,沐浴着暖融融的阳光,满目青翠。绿树蓝天的倒影在池塘的水波里轻轻荡漾,几株白色雏菊从木栅栏的底部探出来,像是去年的旧识在微笑致意。
2020是个特别的年份。几乎和摇曳的雏菊同时映入眼帘的,是健行步道的入口处新竖起的牌子,上面写着醒目的“COVIC-19 ALERT”,告知步道依旧开放,但是暂停维护,以及一系列注意事项:保持距离、不随意触碰物品、勤洗手等等。
小径上散步和遛狗的人本来就不多,大家像往常一样,迎面遇到了,隔着两三米的距离,打个招呼或点头致意。但是长椅上不再有聚着休息的人们了,偶尔有人独坐,沉思片刻就离去,也无心逗留太久。
每天清晨和傍晚,只要天气允许,我都绕着池塘走一圈,戏称为居家办公的放风时间。新雨后透明的天光,日落时变换的云霞,草丛里冒出来的紫色的黄色的野花,都让我暂时忘掉疫情的烦扰,在大自然里放松身心。
进入六月,我开始盼着微风拂过时槐花沁人心脾的芳香。一天又一天,眼看着槐树椭圆形的长叶子日渐翠绿饱满,却始终不见花苞的踪迹。六月底的某一天,不经意地抬头,发现靠近池塘的一棵大槐树顶端,有零星的几串白色花朵,已经快落了。就这么和今年的槐花匆匆一瞥,不复往年一树繁花的盛景。
当清爽宜人的夏天到来的时候,疫情虽然没有缓解,但是超市里货品供应充足,越来越多的人习惯了戴口罩。被打乱了节奏的生活,在新的规则里,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样貌。可是,我总觉得错过了什么,不只是槐花。
有个早晨,从空荡荡的长椅边经过,我忽然意识到,今年这里少了两位打招呼的老人。这对老夫妇和我来自国内同一个省,说的方言外地人很难听懂,去年此时,几乎每天散步都能遇见,称得上熟人了。这个长椅是我的必经之地,老太太的听力好,每次转头看见我,马上站起来笑得一脸慈祥,老爷子随后默契地跟进。孩子孝顺给他们办了移民,但是他们想念农村的日子,尤其在夏天,孩子家习惯开空调,他们受不了就躲出来,在池塘边消磨时间。他们就像传达室的大爷大妈一样敬业,好几次我都产生了绕路走的念头,因为聊天对我颇有压力。他们秋天临回国时说,不知这样两地奔波保住身份的日子能维持多久,也许年纪再大就不回来了。世事难料,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让全球的非必要旅行被迫取消或延后,他们免去抉择的烦恼留在了国内,不知会庆幸还是遗憾。
秋天学生返校之后,疫情数字再度反弹,比邻若天涯的状态不得不继续维持。幸好这里的秋天是一场五彩斑斓的盛宴,即使不远游,家门口的风光也足以赏心悦目。健行步道上比往年热闹许多,池塘边风景如画,路过的人驻足拍照,长椅处不适合小坐,反而更显落寞了。
当雪花飘起的时候,池塘边恢复了安宁,眼前的世界从油彩变回了水墨。而外面的世界一片刀光剑影,政治的纷争与文化的隔膜日益恶化。疫苗的曙光何时能照亮幽暗的长路尚难预测,至少这个冬天人们还需要蛰伏。
雪后初晴的早晨,我照例出去散步。长椅的影子投射在洁白平展的雪地上,像一幅写意山水。结了冰的池塘里,有人正在埋头清雪,为滑冰做准备,四野静寂,除了雪铲划过冰面的沙沙声。有些不敢相信,一年时光就这么悄悄流走了,似乎风起云涌,又似乎波澜不惊。
有位作家说: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在灰粒没有飘到的地方,我们暂时幸运安稳,继续着岁月静好,但是我们终究要被时代裹挟着前行,多少惶惑与挣扎时时在心头缠绕,不知未来何去何从。
只好和长椅为伴,静看云起。
(2020.1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