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感知老家对于我的意义,也许人到中年开始怀旧,也许回国探亲时,那里的山水人情触动了我。
我的老家位于胶东半岛一个百十户人家的小山村,没有海边村落的财大气粗,也不像内地村落的贫瘠闭塞,守着一方田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都市的扩张很难延伸到这里,但平坦宽阔的大路也会带来阵阵繁华的消息。
堂哥家院子里那个水泥顶的天台还在。小时候回老家,夏天的傍晚,我们几个城里的孩子总爱爬到上面玩儿,看烟囱上冒出的袅袅炊烟,看远处起伏的麦田,也看暮色深浓时的点点繁星。大人会点一捆蒿草熏蚊子,但是夜深时我们依旧被蚊子咬下来。当太阳越升越高,蚊子隐遁得踪迹皆无,取而代之的是焦躁的蝉鸣。炙热的午后,有乡亲躺在卸下的门板上酣睡,任我们叽叽喳喳的笑语和踢踢踏踏跑去小河边的脚步声响在耳畔。河水清而凉,我们只被允许在刚没膝盖的浅水里玩儿,连狗刨儿都刨不起来,只能趴在细沙的河床上打滚儿。
当然,这些浪漫的场景是记忆有选择过滤之后的缩影。那时那刻,我们这些年龄相差不多,为看爷爷奶奶而聚到一起的堂兄妹表姐弟,在短暂的亲热之后拌嘴打架是常事。打了好好了打,一转眼假期就到尾声了。
我家是离得最远的一拨,格外得到亲人的眷顾。行李被苹果、花生、地瓜干塞得一点空隙也没有,记忆中每次离开都是天不亮的清晨,大伯推着独轮车装行李,一大群家人送着,爸妈眼含泪花。还记得从小路转上大路的时候,隔着一条池塘能看到奶奶家的房后,奶奶就站在那儿,瘦瘦小小的身影,向我们远远地摆着手。
从我记事起,爷爷奶奶就是那个样子,没年轻过,也没更老。满脸皱纹,慈爱安详,说话慢声细语,做事不急不慌。还记得爷爷用独轮车推着我去磨坊,一边的筐里放着一袋谷物,另一边的筐里坐着大概七八岁的我。路上偶遇乡邻叫着我的小名儿开玩笑:“都这么大了还让爷爷推!”我不好意思了,忸怩着要下来,爷爷赶紧说:“不碍事不碍事,她在帮我压车哩!”那时候爷爷快有八十岁了,说话瓮声瓮气的,从早到晚闲不住。
在村子里走走,有几处房舍已经破败,老辈离去,小辈在外打工,想必日久没人打理。路过大门紧闭的一户人家,墙头砖瓦残破,但是一丛牵牛花开得蓬蓬勃勃,引我驻足良久。小时候我在山坡上采过一大捧野花,跑回家拿给奶奶看,在厨房忙碌的她停下手边的活,一样一样指给我花的名字。花名早被岁月吹得了无踪影,依稀记得的是幼小心灵里的惊喜:“这么老的奶奶也喜欢花呀!”
村子前面那条小河旁还有妇人在石板上洗衣服,嘎嘎地说笑。河道不像我印象里那么宽那么深了,也没有孩子在河里游泳,只有一群鸭子和鹅在浅浅的沙流里觅食。
穿过小河上的石桥,果园旁边的高坡上就是爷爷奶奶的墓地,放眼望去一片葱绿。这次奶奶去世三周年,一大家几十口人齐聚一堂。当我在墓碑下方看见自己的名字,心里涌上莫名的感动。立碑的时候我远在海外,爸妈虽然在电话里告诉过我,可是亲眼看见亲手摸过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和堂兄弟们的感情一瞬间更深浓了,我们的名字,同一个姓,中间守着同一个字,按照年龄大小排成一排,那种来自土地的温暖,来自血脉的亲情,让我漂泊的心找到一个避风的港湾。
有老家在,一方安宁的土地,一群挚爱的亲人,永远守候着我,祝福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