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婉好不容易才攀爬上了开宝寺里灵感塔的第十三层。
她已经记不得究竟爬了多久,也记不得来沿着塔内螺旋式旋转向上的磴道,总共转过了多少回弯,才总算来到了这里。
徐玉婉几乎是一口气爬上塔的。她爬得气喘吁吁,香汗淋漓,小腿都酸软了。以前,她虽然曾经爬过灵感塔,但每次都是上了一半就折返下去了,从没能登上塔顶。今天,她不知道是哪儿来的胆量,居然一个人爬上灵感塔的最顶层。
灵感塔第十三层内的空间十分狭小,只能容得下一个人。在这儿,徐玉婉不得不蜷缩起身子,用手扶着塔壁,勉强支撑住身体。然后,她踮起脚尖,伸头从塔壁上的一个明窗朝塔外了望。
灵感塔所在的开宝寺,位于东京城的东北角。在塔上从第十三层的明窗望出去,是朝北的方向。但见:远处的景龙江,水波涟漪,如同一条银色的飘带,蜿蜒延伸了十多里。江上的几只小船,顺流飘荡,闲适而随意。好一幅美丽的江水图!徐玉婉不由得赞叹道。
徐玉婉不该低头向塔下俯瞰。这一看可不得了,她觉得自己完全悬浮在空中,象是飘浮在白云之上。
天呀!徐玉婉顿时感到头眩目晕,惊得心都快要跳出体外。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慌忙用脚试探着脚下磴道,接连倒退下几级台阶,方可勉强地转过身子。
在狭窄的螺旋式磴道中,随着徐玉婉的每一次转身,塔内的光线变得忽明忽暗,产生出一种强烈的神秘莫测之感。她急忙又连下了几级台阶,这才回到了塔的第十二层。
灵感塔第十二层内的空间,比上一层稍大了一些。在这儿,一个人可以轻松地转身。徐玉婉终于松了一口气。
刚才,可惊坏本姑娘了!她用手中握着的手帕,擦拭掉了额头上渗出的细汗,又用手帕对着自己扇了一些凉风,才感到舒服多了。
第十二层也有一个明窗,从那儿的明窗向塔外了望,是朝向东的方向。明窗上安装有一排手指粗细的铸铁护栏。由于多年风雨的侵蚀,不少的护栏已经露出了斑斑的锈迹。
在灵感塔内,每一层塔身的八面都有窗棂。其中,只有一面的窗棂安装的是明窗,供游人向塔外了望。其余七面的窗棂,安装的都是盲窗。盲窗仅仅是窗形的装饰,无法打开透风。塔身每一层明窗的方位都有讲究:一层面北,二层面南,三层面西,四层面东,其余层次依此类推,直至塔最高的第十三层。
徐玉婉站在第十二层的明窗前,手握着窗棂的护栏,向塔外望去。从这儿的高度看出去,她依然觉得有点头晕。不过,在这儿能站直身体,比刚才可要从容多了。
但见:半空中,一片片的白云悠悠地飘过,不停地变换着形状。远处夷山的山门、天清寺和五丈河,恬静而宜人的景色尽收眼底。朝下俯瞰时,但见翠绿的树木满山遍坡,郁郁葱葱。和风不断地从窗口吹入塔内,让人感到阵阵的凉爽。真个是:祥云缠身,和风扑面,大地似锦,河流如带,让人感到步入了太空幻境,飘然如置身于云天之外。灵感塔的这个景致,乃是东京八景之一,唤作“铁塔行云”。
再说这徐玉婉,乃是东京人,年方一十八岁。她生得面莹如玉,双瞳剪水,皓如凝脂,清丽出尘。顾盼时,柔情似水,笑意盈盈;娇羞时,红晕流霞,如花初绽;髻上斜插碧玉凤钗,上身着淡粉色的绣凤碧霞罗,下身着逶迤拖地的青纱裙。举止间,自带一种端庄和娴雅;仪态里,也含一种俏丽和妩媚。
徐玉婉是京城里仕宦人家的大家闺秀。她的父亲徐伯鉴,在朝中为官,拜中侍大夫。母亲周氏,也出身于大户人家,知书达理、持家有道。徐玉婉还有一位兄长,叫徐佳和,现是京城里的太学生。
今日,乃是七夕佳节。徐玉婉来开宝寺游玩,并非孤身一人,还带着侍女钟韵儿。本来,两人一同爬灵感塔。可惜,钟韵儿的胆子小,刚爬到一半,就推说自己的腿脚无力,再也不肯向上了。徐玉婉只好让她一个人先下塔,这才独自爬上了灵感塔的最高层。
徐玉婉又看了一会儿风景,等窗外的风把身上的湿汗吹干了,才转身沿着塔内的磴道继续向下,来到了塔的第十一层。
由于刚才她在攀爬灵感塔时,中途没有停下来观赏塔外的风景,而是一口气登上了塔顶。此番下塔时,自然要好好地观赏一下塔外的景致。
灵感塔第十一层的明窗,是朝向西面。徐玉婉站在窗前向外眺望:从这里看出去,开宝寺院和艮岳里的景致,无不清晰可见。就连远处街巷里的行人,都依稀能辨别得出来。
徐玉婉心满意足地看了一阵,脸上不由得浮出了一丝微笑。她感叹道:原来从灵感塔上凭窗了望,在不同的塔层,所看到的景致、得到的感受是迥然不同的呀。人们都说灵感塔乃“天下第一塔”,果真名不虚传!
北宋东京开宝寺的灵感塔,要从北齐天保十年(559年)说起。那一年,有位僧人在东京城东北隅的夷山边,找到了一片空地。在这片远离尘嚣的野外,他为自己搭建了一处避雨遮阳的茅草屋,用来躲开尘世的烦扰,专心地打坐念佛。这位僧人给这个简陋的起居处起了一个儒雅的名字:独居寺。
到了唐朝开元十三年(725年),唐玄宗李隆基从都城长安前往泰山举行封禅大典。在祭祀完毕后,他从泰山返回长安的途中路过了汴州,在水南寺一带设立了行宫留宿。一天,唐玄宗漫步闲游,不意间来到了独居寺。他看到寺院残破不堪,于心不忍,便下诏重修该寺,并赐名为“封禅寺”,以纪念他东巡泰山的祭祀活动。
到了显德七年(960年),后周的禁军大将赵匡胤在京城汴梁东北的陈桥驿(今河南封丘陈桥镇),发动“陈桥兵变”而黄袍加身,夺了前朝恩主周世宗柴荣七岁的幼子柴宗训的皇位。赵匡胤以宋为国号,建都汴梁,庙号太祖。开宝三年(970年),宋太祖下诏,用自家的年号将封禅寺改名为开宝寺,并从国库中拨出款项,对该寺进行了扩建。
开宝九年(976年),宋太祖驾崩,其弟赵光义即位,庙号太宗。宋太宗继承了宋太祖的未经之业,在剿灭了荆湖、南汉和南唐后,又平定了吴越和北汉,基本上完成了北宋一统天下的基业。太平兴国三年(978年),北宋的军队进逼吴越,吴越国名存时亡,其末代国王钱弘俶来东京朝拜,被宋太宗留居。他见势不妙,便向宋太宗上表,表示愿意将吴越国的土地并入宋朝,吴越国自此亡国。宋太宗动用了上千艘船,将钱弘俶的亲属、官吏以及吴越之地的财物悉数征入东京。在搜刮的大量宝物当中,有一件是佛教始祖释迦牟尼佛的舍利。
据说,佛祖舍利最早被古印度的八位国王均分。其中,摩陀揭国分到的一份,在两百年后被崇信佛教的阿育王得到。他将那份佛祖舍利,分藏于多个小塔内运送各地,其中一部分传到中国,被供奉在浙江宁波的阿育王寺里。到了五代时期,占据浙江一带的吴越王,又将阿育王寺的佛祖舍利迎取到杭州供奉,并视为国宝。
宋太宗在得到了佛祖舍利后,十分高兴。最初,佛祖舍利被存放在东京紫禁城内的滋福殿中。太平兴国七年(982年),宋太宗下诏,令在开宝寺的福胜院内建一个木塔,专门用来供奉佛祖舍利。吴越人喻浩经过了八年的设计和建造,终于在端拱二年(989年),建成了一座精美华丽的木塔,取名“福胜塔”。
福胜塔承八角形,共十三层,高三百六十尺,在当年绝对是一座摩天大厦,号称“京师之冠”。福胜塔建成后,宋太宗亲自将佛祖舍利供奉于福胜塔里。
据说,福胜塔在建成之初,就稍稍向西北方向倾斜。可喻浩却预言说,此塔可存世七百年而不会倒塌。大中祥符六年(1013年),福胜塔塔刹的相轮上突然发出了闪闪的金光。消息不胫而走,惊动了当时的皇帝宋真宗赵恒。他决定亲往福胜塔观瞻参拜。据传,当他的车驾临幸福胜塔时,塔中的佛祖舍利便显现了出来。据此,宋真宗将福胜塔赐名为“灵感塔”。
天有不测风云。庆历四年(1044年),木塔被雷火焚毁,仅存世五十几年。为了给佛祖舍利重新找一个安身之处,皇佑元年(1049年),当时的皇帝宋仁宗赵祯下诏,令在距焚毁的木塔不远的夷山上,仿照木塔的样式重建一座能防火的琉璃砖塔。
新塔从开始建造到完工,总共历时了三十多年。新建的砖塔依然叫“灵感塔”,这便是现存于开封的宋代铁塔。
同之前的木塔一样,新建的砖塔也是一座八角、十三层的楼阁式塔楼。塔身通体遍砌琉璃釉面砖,色如铸铁,因此后人将此塔称为“铁塔”。铁塔的塔身挺拔,装饰华美,犹如一根擎天柱,昂首屹立,风姿卓然。
关于开封铁塔,要牢记两个数字。其一:铁塔共十三层,含义来自佛教的十三宗。十三在佛教里,代表着一个敬畏和吉祥的数字。如果以十二为一个轮回,十三则意味着超越了轮回,即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其二:塔内磴道的台阶,共有一百六十八级。而北宋从建都到灭亡,前后恰好也是一百六十八年。天道昭昭,因果轮回,冥冥之中,可有定数?
灵感塔上,徐玉婉留恋着塔外的风景,不觉之中忘记了时间。等她回过神来,才猛然想起自己在塔上这么久,钟韵儿一定等急了。她不太情愿地转身想下塔,可眼睛还在盯着窗外的美景。
就在此刻,一阵飚风突然从窗外吹入了塔内。是哪儿来的飚风,竟然如此的狂野!是今生和来世的风云际会吗?这阵风吹得越来越紧,一瞬间便将她围在当中。
徐玉婉吃了一惊,立刻就逃。还没有等她迈出几步:咣当!一个急匆匆往塔上攀爬的人,同她撞了一个满怀。
这一撞,直撞得徐玉婉眼冒金星,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徐玉婉的身子不由地向后倒去,可那人的身手却十分敏捷。他在电光石火之间抓住徐玉婉的双臂,把她扯向了自己。哎哟!这下,徐玉婉又跌进那人的怀中。
这一跌,又跌得徐玉婉七荤八素,眼前阵阵发黑。她柳眉微蹙,双目紧闭,觉得天地都在打转。
是哪儿来的粗人,如此鲁莽?过了好半天,徐玉婉才缓过一口气。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咦!眼前居然是位年轻英俊的男子。
在灵感塔内幽暗的光线下,两人四目相对。光华熠熠的眼眸中,凝视和参读着今生和来世的际会。其实那个记忆并不久远,只不过存在于另一个时空里。此刻,有关那个时空的影像,在两人的脑海中,晃动闪烁,斑驳迷离。
在两人毫无觉察之中,两个亚原子团的魂魄,被迅速地植入了他们各自的身体。这两个来自另一个时空的魂魄是属于许新和谭晓清的。它们分别依附在各自载体的体内,像是远道而至的客人,同载体本体的魂魄相依共存,直到穿越时空游戏的结束。
飚风渐渐地消散而去。关于另一个时空的影像,也随之变弱,最后变成一片空白。周围的一切,又重新归复了平静。
徐玉婉的手臂依旧被那人握着。她羞得面容通红,努力地想挣脱开。
从小到大,徐玉婉几时跟一个大男人如此亲近过?她的心中三分羞怯、七分恼怒。她真想开口训斥一下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你可知道,若是撞坏了本姑娘,你拿什么来赔?
此时,徐玉婉有些后悔,不该独自爬上塔顶,实在有点太冒失了。只是……这位神情俊雅的男子,颇有几分超然和洒脱,眉宇间似曾相识,难道之前曾经见过吗?
那位男子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象是凝视着久别重逢的故人。女子的挣扎让他从冥想中惊醒。他这才发现,自己手里握着绵软的东西,竟是那名女子的手臂。
男女授受不亲,这是最基本的礼俗。这样毫无顾忌地握着陌生女子的胳膊,成何体统?只是……这名端庄娴雅的女子,说不尽的俏丽和娇媚,看上去如此眼熟,难道之前曾经见过吗?
男子赶忙松开了徐玉婉的手臂。他张口想道歉,却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词语。虽然他的眼睛依旧还在打量着她,身体却侧向一边,想给她让出一条道来。
没曾想,塔内的空间十分狭窄。男子往旁边猛一侧身,却撞上了塔内壁上的一块砖石。
原来灵感塔的中心,是一根自底到顶粗大的塔心柱。在塔心柱的周围,嵌有琉璃壁砖,壁和柱之间通过螺旋式的梯道连成了一体。在塔内高层的梯道之间,空间小得仅可一人容身。如果有两人在塔内的磴道上相遇了,就需要各自都错身才能通过,仅一人避让是不行的。
男子侧身侧得猛了,不意间撞上了塔壁的砖石。他的身子没有空间可退,反而只能向内倾倒。为了不再撞上那名女子,他慌乱中连忙用双手撑向塔心柱的壁体。咚的一声,正好将女子罩在了壁上。
徐玉婉被“壁咚”了!她完全无处可逃。
徐玉婉见自己被陌生男子咚在了壁上,芳心大乱,脸顿时臊成了大红布。她本能地赶忙将双手护在胸前,呼吸也不由得变得急促了。
这个不知礼俗的野汉子,难道是天宫里下来的猴子?徐玉婉心中的羞怯,立时都化成了恼怒。她狠狠地瞪着面前的男人,真想朝他啐一口。
那位男子也吃了一惊,慌忙重新站定了身子,并立即抬起了撑在壁上的手。
徐玉婉见他抬开了手,赶紧错过身去,飞快地连下了两级台阶。然后,她沿着塔内的蹬道急步向下。只留下那人在身后,楞楞地望着她快速离去的背影。
徐玉婉低头看着蹬道的台阶,一口气跑下两、三层,这才停下了喘了口气。因为刚才跑得急了,她的心脏砰砰地乱跳。塔内在这层的空间比刚才大多了,光线也很明亮。可她还是不敢在此多停留,转身又往下跑去。
她刚又跑下两层,在转角处又差点同一个急步向上攀爬的人迎面撞上。她定睛一看,来者原来是钟韵儿。
徐玉婉看见了钟韵儿,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忽然觉得浑身瘫软,再也迈不开步了。她用手扶着钟韵儿,靠着墙只顾喘息着,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钟韵儿的家里,以前也居住在东京。她的父亲钟仪,早先在京城为官。钟韵儿八岁那年,钟仪不幸因朋党之嫌而受到株连,被贬官外放,从此全家被迫搬开了京城,漂泊到异乡。几年后,钟仪再次遭人陷害而丢了官,不久便郁郁而终。
父亲死后,母亲蒋氏带着钟韵儿重回东京居住。母女俩在京城里举目无亲,只有徐家时常接济她们。这是因为以前钟仪在京城为官时,同徐伯鉴来往甚密,两人曾结为莫逆之交。不想没过几年,钟韵儿的母亲也离她而去。当母亲临离世前,便将她寄养在了徐家。
钟韵儿小徐玉婉一岁,性情柔顺,善解人意。虽是出身于仕宦人家,却颇有一种小家碧玉的玲珑可爱。再加上她的天资聪慧,心灵手巧,因此十分招人喜欢。由于钟韵儿同徐玉婉的年纪相近,正好在府里作伴。钟韵儿名为侍女,实则是徐玉婉的伴读,两人亲如姐妹。
“玉婉,可急死我了。你没事么?”钟韵儿望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徐玉婉,连声问道。
钟韵儿长得眉清目秀,一双大眼睛清亮如水,顾盼生辉。她的脸蛋圆圆的,还有点婴儿肥,每当浅笑时,双颊间便会泛起一对梨涡。她头上的堕髻斜插了一根镂空银簪,身着淡绛色的纱衫,外罩一件青色的散花丝制罗裙,显得靓丽可爱。
“我没事。”徐玉婉又喘了一口气,轻描淡写地说。
钟韵儿生来就有点胆小,虽然平时总是笑意盈盈的,可此刻却显得有些焦虑。她用手里的帕子帮徐玉婉擦着脸上的汗,又关切地问:“真的没事么?刚才,你因何在塔上呆了那么久?”
徐玉婉终于完全平复过来,这才解释说:“方才,在塔顶不意撞上一个野汉子,惊吓得我要死。”
钟韵儿帮徐玉婉擦完了汗,又用手帕帮她扇着凉风,一边说道:“是呀。我正是见到有位官人步入了塔内,才担心万一出什么闪失,这才上塔来看个究竟。”
徐玉婉回想起方才同那人撞怀的事,心想闪失的确有一点,不过算是有惊无险吧。
“咱们下塔吧。”徐玉婉简单地说。
徐玉婉伸手想去拉钟韵儿下塔。咦!这只手里,怎么握有一个物件呢?她把那样东西举在眼前看:原来是一条闪亮的链子!
这条链子,由无数个小环串连接而成。链子的一端,系着一个形状很好看的坠子。链子在晃动时熠熠发光,看得出是个精美的物件。
只是,徐玉婉想起那个男子还在塔上,这里并不安全。她来不及再细看,便把链子塞进了腰间的香囊里,然后马上手拉着钟韵儿,沿着蹬道继续下塔。
两人很快下到了塔的底层,接着穿过北面塔门出口,来到了塔的外面。
当年的灵感塔,在底座建有莲花形的基座,基座的下方是一个八棱状的方池。池中水清见底,池上建有一座拱型的小桥。
两人跨过小桥,沿着塔边的小路,转到了塔的正南面,然后从回头朝塔望去。
但见:灵感塔的塔身高耸挺拔。塔外的轮廓,如春笋般的自下而上逐渐收拢,显得别具一格。在塔身上,遍砌着带有花纹的琉璃砖。砖上模有菩萨、坐佛、乐伎、飞天、麒麟、降龙、花卉及等不同的图案。
在塔的每一层,都装有回廊、棂窗、空门、塔檐、斗拱、额坊、倚柱等诸类构件。塔体周边的八角上还挂有悬铃。每当有清风吹来时,悬铃便在空中叮当作响,十分悦耳。
塔的顶端呈八角攒尖式,塔刹是一葫芦状的铜质宝瓶。从塔底向塔顶仰望,只见灵感塔头顶青天,腰缠白云,巍峨耸立,极其雄伟壮观。在塔基南门的上方悬挂着一匾,上书题写着:“天下第一塔”。
两人又往前走了不远,见到有几位仆人模样的一些人在旁侍立等候着。徐玉婉猜想:他们恐怕是在等塔上的那人。如此看来,那人兴许还有些来头。徐玉婉一边思忖着,一边拉着钟韵儿疾步地从这些人的面前走过。
此时,塔上的那人,早已登临了灵感塔的第十三层。在那里,他默默地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着。内心深处一段封尘已久的记忆,如同塔外朵朵的白云,又一次飘浮在他的眼前。
那个叫瑶然的女孩儿,自己儿时的玩伴,她的音容笑貌此刻变得如此清晰。如在昨日的那一段往事,其实是源于两小无猜的友谊,却曾给他年幼的心灵,带来过痛彻万分的感觉。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在天堂里,过得可好么?
那人祈祷完了,默然地叹了一口气。他在蹬道的台阶上坐了下来,让心中的悲痛逐渐地散去,将那段记忆重新封存好。等他完全平复了,才转过身去,一个人慢慢地下塔。
徐玉婉和钟韵儿没走出多远,迎面遇到了一群游园的人。两人这时才完全把心放下,脸上重又露出了轻松的神情。
钟韵儿在心里寻思:这开宝寺,乃是皇家的寺院,平时闲人不得进入。只因为今日乃七夕节,普天同庆的日子,开宝寺才对外人开放。即使如此,这些先到的,不是皇亲国戚、就是达官显贵和他们的家眷。不知方才在塔上冲撞了玉婉的那位官人,又是出自何门何户?
徐玉婉也暗自思忖:方才在塔上,那位男子先跟自己撞个满怀,后来又把奴家壁咚在墙上。他究竟是由于一时间大意,失去了身体的平衡,还想是占奴家的便宜?她说不清楚。
然而,她转念又想:今日乃七夕节,是牛郎和织女相会的日子。自己同那位男子在灵感塔上蹊跷地相遇,该不会也是因为一种缘分吧?
徐玉婉这样一想,心中害起臊了,脸上暗添了几分羞红。
说起七夕节,又名乞巧节。相传,每年农历的七月七日夜,女人们要站在庭院当中,向天上的织女星乞求智巧,称为“乞巧”。七夕节早在汉朝就很有名,记载西汉杂史的《西京杂记》一书中说:“汉彩女常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针于开襟楼,人俱习之”。
七夕节的起源,传说是来自古人对天际间星宿的膜拜。天上有两颗星,分别叫牛郎星和织女星。每年农历七月初七,牛郎星和织女星在银河边相遇。人们据此天象,编出了牛郎和织女的爱情故事,认为那是牛郎和织女一年一度在鹊桥的相会。天下多情的姑娘们信以为真,每当七夕节到来时,就会在花前月下,一边抬头仰望天空中相会的牛郎和织女星,一边乞求着上苍也能赐给自己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
对于七夕节,读书人则偏爱另一种解释。他们把七夕节称为“魁星节”,说是在天上东、西、南、北的四个方向,各有七颗代表方位的星宿,合称为二十八宿。其中,尤以北斗七星最为明亮,在夜间可供行人在野外辨别方向。北斗七星里的第一颗星叫魁星,称为魁首。所以七月七日,又称为“魁星节”。在古代的科举考试里,一个人若是中了状元,就称为“大魁天下士”。
宋代的七夕节是一个重要的节日。东京城里设有专卖乞巧物品的集市,称为乞巧市。宋人罗烨在《醉翁谈录》中记载:“七夕,潘楼前买卖乞巧物。自七月一日,车马嗔咽,至七夕前三日,车马不通行,相次壅遏,不复得出,至夜方散。”由此可知当年东京七夕节时的热闹盛况。
南北宋之交的女词人、婉约词派的代表、有“千古第一才女”之称的李清照,曾写过一首凄婉动人的《行香子·七夕》。其词曰: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宋代时,东京东北隅有一座不高的土山,叫夷山。灵感塔就建在夷山之上。当年,“夷山夕照”曾是东京有名的景致之一。
徐玉婉和钟韵儿手挽着手,沿着夷山坡间的小路,一路迤逦下山。不多时,就出了天宝寺的大门。
在寺门外,沿街摆放着大小不一的食摊。在东京城中的大街小巷里,象这样卖零食和饮料的食摊,随处可见。
宋人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记载:夏日里,“巷陌路口,桥门市井,皆卖大小米水饭、炙肉、干脯、莴苣笋、芥辣瓜儿、义塘甜瓜、卫州白桃、南京金桃、水鹅梨、金杏、小瑶李子、红菱、沙角儿、药木瓜、水木瓜、冰雪、闵水荔枝膏,皆用青布伞当街列床凳堆垛。”
此时,两人远远地望去,只见有几家摊位旁,挂着“香饮子”招牌。
宋代的“香饮子”是什么?其实就是清凉饮料。京城里卖的香饮子的种类可多了,有姜蜜水、甘豆汤、卤梅水、鹿梨浆、豆儿水、木瓜汁、沉香水、荔枝膏水、金橘团、雪泡缩皮饮、椰子酒等。在炎炎的夏日里,喝上一杯香饮子,十分清凉解暑。
一个小贩正在高声叫卖:“荔枝膏水、鹿梨浆。”
徐玉婉和钟韵儿刚从夷山上下来,正口干舌燥,如今见了香饮子,如何再能走得动?于是,两人找了个干净的摊位坐下,买了两份荔枝膏水,一边慢慢地吃着,一边说些闲话。
荔枝膏水,乃是用乌梅、桂圆、姜汁、熟蜜等原料熬制,然后去滓晾凉后,再加入冰凉的井水调配而成,吃起来清凉爽口。
不多时,两人就把荔枝膏水吃个干净,人也觉得清爽了许多。她们又坐着歇息了一会儿,才不太情愿地起身离开。还没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有人喊:“贤妹、韵儿!你俩儿缘何在此?”
这个男人的声音,徐玉婉和钟韵儿都很熟悉。两人转过身去一看,果然是徐玉婉的兄长徐佳和。此时,他正站在不远处,朝她们挥着手。
徐玉婉和钟韵儿走上前去,亲热地跟徐佳和打招呼说:“原来是兄长!我俩儿方才去天宝寺里游玩,刚转了出来。你如何也在这里?”
“巧了!我同几个太学生也正要去天宝寺游玩,不期恰好遇上。”徐佳和一边用手指着正在另一个摊位吃点心的几位年轻人,一边轻松地回答。
徐佳和比徐玉婉大两岁,平时十分疼爱这个妹妹。当下,他关切地问道:“你俩儿这是又要往哪儿去?”
徐玉婉答道:“还未定呢?我同韵儿只想随便玩耍,并无想好要去哪里。只是今日乃七夕节,我俩儿想去乞巧集市,买些时令的物品。之后嘛,”她歪着头对兄长笑了笑,问:“你可知道有何好玩的去处么?”
徐佳和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后说道:“有个好玩的去处值得去。我听说艮岳里,新近添了两只白孔雀,十分稀罕。据说前不久,就连皇上都御驾去观赏呢。”
徐佳和话里提到的皇上,乃宋徽宗赵佶。赵佶是宋神宗赵顼的第十一子、宋哲宗赵煦之弟,是宋朝的第八位皇帝,年轻时曾被封为端王。宋徽宗“天纵将圣,艺极于神”,是宋代皇帝中最有才气的一位。他在位期间,曾大修土木,艮岳就是在他的督导下建造而成的。
东京的艮岳,是一个人工修建的皇家园林,就建在夷山的一边,周长约六里,面积约七百五十亩。艮岳从政和七年(1117年)兴工,到宣和四年(1122年)才告完成,前后历时六年,之后还一直不断地增扩。
起初,艮岳叫万岁山,后改名为艮岳,又名寿岳。《易经·说卦》中说:“艮,东北之卦也。”艮字在八卦里,既指东北方,又有为山之象;岳字是山的意思;艮岳指的是山在城之艮。因此,这处在东京东北隅以山石为主的园林,用艮岳来命名十分恰当。
艮岳建成后,宋徽宗曾亲自御制《艮岳记》,称艮岳的建造“真天造地设,神谋鬼化,非人力所能为者。”他的话一点也没有夸大。艮岳的建造,乃是竭全国之力,极尽奢华。
艮岳中的亭台楼阁、假山顽石、奇花异草,无不出神入化。除此之外,园内还养有珍禽异兽,有包括孔雀在内的各种瑞鸟,以及其它数目众多的珍稀动物,仅麋鹿就有数千头。
“我只知道孔雀的羽毛五彩斑斓,没想到居然有白色的。”徐玉婉叹息说。她感到十分好奇,又问兄长说:“这一对儿白孔雀,又是何人进献的?”
徐佳和解释说:“听人讲,这两只白孔雀是大理国进贡的。皇上见到后,龙心大悦,还重赏了大理国的使者呢。”
“原来如此。”钟韵儿接过话来,“给皇上进献珍禽异兽、奇石佳木可真不少呢。”
徐佳和点了点头说:“那当然了。你想,皇上修了这样的一个园子,各方总要有所支持。除了本朝邦交国的进贡,各地的官员们也时常要有所进献呢。”
“既然如此,我同韵儿逛完了乞巧市,若是天色还早,就去艮岳游玩一回。”徐玉婉好象来了兴趣。
“何必去乞巧市,不如就去艮岳好了。”徐佳和向她们建议说。他见妹妹还有几分犹豫,又补充说:“今日乃七夕节,艮岳里或许还会有瑞禽表演,最好不要错过了。”
艮岳中有瑞禽表演的这事,徐玉婉曾听说过的。园内养了这么多的珍禽异兽,总要请人照看,这本不奇怪。可是,竟有人能驯服瑞禽,还让它们去表演,着实难得。
听说,艮岳请来了一位姓薛的老头儿,专门负责驯养兽禽。薛翁以前在街头驯兽卖艺为业,有通晓万物生灵之机巧。为了驯鸟儿,他每天都召集一些人,让他们模仿成皇上的随行侍卫,拍成队吆喝着开道。每当他们经过时,薛翁就用盘子盛满拌有肉的精米,自己学着鸟鸣,引诱着群鸟来啄食。时间一长,经他驯养的鸟儿便不再怕人。只要他一出现,鸟儿就会翩跹而至。即便是侍卫们大声吆喝,鸟儿照样置若罔闻。有一天,宋徽宗来到艮岳。薛翁对皇上施礼后,突然叫道:“万岁山的瑞禽,快来迎接圣驾。”随着他的一声长鸣,万千只珍禽齐集,遮天蔽日,列队如仪,做欢迎状。尽管宋徽宗见多识广,可这样的阵势却从未见过。他惊喜之下,龙颜大悦,立刻厚赏了薛翁。
徐玉婉还在犹豫,一旁的钟韵儿早叫道:“瑞禽的表演,我想去看。”她央求徐玉婉,道:“我俩还是不去乞巧市吧,去看瑞禽更有意思。”
徐玉婉听了,便点头答应道:“好吧,就去艮岳好了。”
三个人正说着话,忽见从寺门走出了几个人。他们从马拴上解下各自的马匹,一路牵着马信步地沿街走来。
走在最前面的那位男子,被几个随从簇拥着,看上去蛮有排场的。
徐玉婉定睛一看,认出了前面的男子,正是刚才在灵感塔上同自己撞怀的那位。一想起刚才被他壁咚的尴尬情景,徐玉婉的心里又恼怒了起来。
徐佳和抬头看见了朝这边走来的那位男子,立刻丢下妹妹,径直向那人奔去。他快步来到那人的跟前,马上恭敬地一揖到地,口里说:“今日如此之巧,在这儿遇上了仁兄。”
那人见了,也随即恭身回礼,寒暄道:“原来是佳和贤弟,久违了。缘何也来了此处?”
徐佳和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徐玉婉,回答说:“今日七夕佳节,我和几位太学生来开宝寺上香,祈求来年能够金榜高中。”徐佳和的脸上陪着笑,同那人应酬着。
徐玉婉见自己的兄长对那人恭敬有礼,心想他必不是个寻常人物。她偷眼去打量:但见此人相貌俊朗,身材挺拔,气质不俗,眉宇间透出一份英气。他身着一件紫色的窄袖锦袍,头带纱罗软巾璞头,脚登皂靴,看上去玉树临风,从容潇洒。
徐玉婉正看得出神,不料那人也朝她看来。两人的目光相遇,都不禁地连忙把头转开。
此时,那人已经辨认出她正是刚才塔上的那名女子。他心里想:看上去如此柔弱的女子,竟敢独自登临灵感塔的最高层,着实令人佩服。方才在塔上,自己一定是惊吓到了这位姑娘。他有心上前同她道歉,只可惜身边的人多,不太方便。
此时,徐佳和又拱手对那人说:“多蒙仁兄关照,前次把武立引见给我。我跟他见过几回,相谈得甚是投机。我正寻思着,想找个清闲的日子,请两位来我府上,叙叙话、聚聚首,不知仁兄意下如何?”
那人听了,点头答应道:“甚好!等哪天你来了兴致,尽管传话过来,我和武立一定去赴约。”
徐佳和连忙称谢,接着又问:“仁兄又往何处去呀?”
那人笑了笑,回答道:“正有几位兄弟,约我一起去艮岳蹴鞠。贤弟若有意,不妨同去,松活一回筋骨如何?”
徐佳和听了,连忙摆手道:“不是不从命,蹴鞠我可不在行。”他怕说多了误了那人去蹴鞠,于是拱手说道:“仁兄既是约了人,我们改日再聊。要是误了蹴鞠而坏了兴致,可使不得。”
那人听罢,也不再客气,说声“保重”,拱了拱手同徐佳和道别。临走时,他又朝徐玉婉这边看了一眼。
不料,徐玉婉此时也偷眼在瞧他。又是四目相对,让徐玉婉的心扑扑地直跳。她慌忙牵过钟韵儿的手转身离去。等两人走出了一段距离,徐玉婉才悄然地再次回头观望。却见那人和他的随从们不知何时已骑上了马,很快便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