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Q_黄玫瑰2017-04-20 17:05:42

1
好冷。
冬季没开始多久,关皮皮却觉得今天肯定是这一年最冷的一天了。昨夜一场大雪,据老一辈的人说是五十年难遇。因为C城的冬季多半没有雪的。如果有,也不长久,薄薄地下一层,第二天就化掉了。尽管如此,不少家长还是特地请了假,打算陪孩子们堆雪人、打雪仗,到头来多半是白白兴奋一场。而今天的雪,却有半尺来厚,荧荧地泛着蓝光,踩上去一脚一个坑,还发出嘎嘎的响声,好象踩在泡沫板上。比起北方,这也不算得冷,C城人措手不及地从箱子里找围巾、找手套、找暖帽。关皮皮都找出来了,出门时还是忘了带手套。从她的家到地铁站只需要步行十分钟,她只走了不到五分钟就冻得不行了。不得不折进一家早餐店要了杯热乎乎的豆浆捧在手里,喝下一大口,暖了暖肚子,才能继续向前。
这是一个忙碌的周一。碧空如洗,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路旁树枝的积雪被行人的足音震得簌簌下落。关皮皮看了看手表,七点半刚过。八点整的编前会,社长亲临,要作笔录,绝对不能迟到。
关皮皮走的是通向C城的主街。上班高峰期,道上车辆穿梭,行人拥挤。到了关键路口,几乎只能侧肩而行,像一群黑压压的企鹅。越过富宣百货,拐入一片住宅区,行人少些了,地铁站的标志也露出来了,关皮皮有些欣喜。地铁只用坐四站,出来就是报社大楼,都不用过街。
就在这时,迎面有人走过来,忽然站住,做出问路的样子。紧接着,关皮皮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气,有点像深山木蕨的味道。
“对不起,小姐。”
关皮皮正在埋头喝最后一口豆浆,冷不妨被人逼着止了步,差点呛着。
“呃——”
是个男人,声音很年轻,穿着件很薄的风衣,领子竖起来,灰色的围巾围住了大半张脸,戴着一个黑黑的墨镜。
“能帮个忙吗?”从围巾里透出的声很低,仿佛滤去了所有的杂音,清越动听,好像调频立体声的晚间节目。
“什么事儿?”她停步。
“我需要马上坐出租车,可是我看不见路。能帮我拦辆出租吗?”
盲人?
关皮皮不禁又看了他一眼。不像啊。说话的人比她高一个头,身量偏瘦,手中没有盲杖。
也许就像她姨婆那样有严重的青光眼吧,关皮皮不好意思细问。
“没问题。”她笑笑,“跟我来,路上滑,小心点。”
她反手过去牵住了他的手。他戴着一双很薄的手套,几乎是丝质的。皮皮觉得有些奇怪。这样寒冷的冬天,这种手套绝不可以御寒。而那人觉察到她是赤着手来牵自己,忙把手套脱下来,也赤手去牵她。清冷冰凉的手指握上来,倒冻得她打了个寒噤。皮皮也不介意,带着他来到路边,伸手招车。
等了两分钟都没看见空车,那人倒还镇定,不过拉着她的那只手却越拽越紧,有些紧张。关皮皮只得说:“现在是上班高峰,不是很容易打车。”
那人“嗯”了一声,忽然问了一个很怪的问题:“你怕狗吗?”
她摇头:“不怕。”
那人说:“我怕。”过了几秒钟,他不安地转过身,似乎在倾听着什么,又说:“如果有狗追我,你会保护我吗?”
关皮皮扭脸过去看他,想笑,又怕他听见。他的脸包在围巾里,看不见神情,话声里有期待之意。
“当然。”她说。
对面有辆空车看见了她们,正等绿灯打弯。关皮皮抬起胳膊打算看表,突然听到一声狗吠。
回头一看,远处闪过一道灰影,一条半人多高的狼犬向他们冲了过来,顷刻间便到了眼前。距它十几步跟着一个中年胖子,大约是狗的主人,手中拿着条空的狗琏,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粗着嗓门叫道:“Joy! Joy!Stop!”
这条街因为靠近一个公园,溜狗的人很多。皮皮曾在宠物店里打过工,知道这种德国狼犬品质超群:顽强、自信,并不容易激动,相反,大多数时候比较冷漠。
而这只狼狗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冲过来,面目狰狞,不像狗,倒像是一匹发现猎物的饿狼。
关皮皮只觉胳膊一紧,身边的人全身僵硬,摆出抵抗的姿势。手掌不自觉地一拧,几乎要将她的胳膊捏断了。
关皮皮一向不怕狗,而且她知道训练有素的德国狼犬是非常有纪律的。主人不发话,不会随意攻击。路上的行人不少,街对面的行人更多。她认为自己和那个男人都不是狼犬的目标。
可是,眼看着那只狗准确无误地向她们奔来,她还是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眼疾手快地拉着那人向出租车跑去。汽车刚到,还没停稳,关皮皮就冲过去拉开后门,将那人推进车内,自己也紧跟着钻了进去。正要关门,狗也赶到了,猛窜入后座,前腿搭在关皮皮的肩上,隔着她向里面那人狂吠。
“开车!快开车!”她对着司机尖叫,嗓门比那只狗还大,紧张到神经质了。
“车上有狗怎么开呀!”司机心疼自己刚换的坐套,也是一肚子的气。
那狗有半人多高,关皮皮只好高高举起自己的双肩包顶住狼狗的头,不让它从自己的身边爬过去,伤到那位盲人男士。可是,等她回头一看,又不禁气恼。一百来斤的大狗压在自己身上,那人也不来帮忙。自个儿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入定一般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头,好像上面有花。
“喂,帮帮忙好不?”
那人连头都不抬一下,好像没听见,继续看着手指头,神情肃穆,毫不理睬。
所幸这时狗的主人已经追到了。将狗琏猛力一拉,那狗不由得倒退了两尺,关皮皮赶紧关上车门。
司机一踩油门,在狗主人一叠声的道歉声中飞快离去。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同时,关皮皮也在自己身上嗅到了一股狗的气味,雪白的羽绒服上有几只狗的爪印。
“没伤着你吧?”恢复了镇定,那人问道。
“没有。”她仍在吁吁地喘气。
“你去哪里?我让司机先生送你。”
“青年路107号,C城晚报社。”她看表,八点差五分。糟糕,肯定迟到了。
男人转身过来,墨镜倒映着窗外的雪光:“刚才的事,多谢。”
“不客气。”
“小姐怎么称呼?”
“路人甲。”
男人的脸仍然包在围巾中,不过,他好像笑了笑,从怀里摸出钱包。又从钱包里摸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名片。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帮忙,请来找我。”
她接过来,看了看,忍不住微笑。
上面只印着一个电话号码,剩下的是几行凸出的小点,盲文。可能是姓名和地址。
“哦,好的。”她随口应了一声。
一路无话。关皮皮在想自己的好友田欣能不能给她买到NK演唱会的六折票。车很快就到了。
关皮皮下了车。那人一直茫然地看着前方,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却很礼貌地侧身过来,很郑重地对她说:“再见,谢谢你救了我。”
关皮皮一笑,“救”这个词太严重了。她原本有些愤懑这人不肯帮忙。转念一想,他本来怕狗才来求的自己,当时唯恐不能离狗远一点,还要帮她抵御,未免太为难了。何况他也给了自己一个当大侠的机会,就不再抱怨了。
“小事。下次出门记得带点防身的东西。”
“一定。”那人答应了,又问:“那你,没什么不舒服的吧?”
关皮皮摇头:“没有。”
进入报社大门时,关皮皮的手里还捏着装豆浆的纸杯。她早想扔掉,只是没有找到垃圾桶。路过一个垃圾桶,她便将纸杯连同那张名片一起扔进了垃圾箱。
接着,她连羽绒服都没有脱,就以第一速度冲向三楼会议室。迎面碰到站在门口的张主任。脸上一片阴寒:
“关皮皮,你迟到了。”
2
关皮皮觉得张主任的态度是可以理解的。昨天下班时他就反复叮嘱皮皮要准时到会,结果还是明知故犯。皮皮觉得很理亏,迅速从包里掏出了录音笔和记事本,对主任报歉地点了个头,飞身闪入会议室。
每一个人都在抽烟。
巨大的空调放着暖气,暖气和烟气搅在一起,皮皮就好像坐在烟囱里。
会议刚刚开始。社长说了这个月的重点报道,各部门汇报了重点选题和新辟栏目,广告部汇报了收支情况。
“上周C大有位学生因家庭冲突一怒之下杀死了自己的母亲,我们打算派记者做个大学生心理压力的调查。此外,为了参加年底文化部的‘十大文化好新闻’评选,我们草拟了五个弘扬传统文化的专题和专访,正在讨论中。”政文部主任谢煌看着自己的笔记本,漠无表情地说。
沉吟片刻,社长说道:“心理压力调查先缓一缓,看看司法机关的结论再说。如果是精神病,就是偶然事件,一切免谈。或者你就做心理压力的调查,不要提这件事。文化好新闻的选项题要快点定,这周末争取报上来。”
“好的。”
社长将目光移到工交部。
主任方南辉马上说:“V3铁路快要竣工了,做跟踪报道的记者吃睡都在大山里,比较辛苦。社里能否考虑给个特别补助?还有,小卫怀孕三个月,吐得很厉害,山区条件太差,依我看,还是把她调回政文部吧。”
社长点头:“补助没问题,不过份额得和副社长们先商量一下。小卫的事儿马上办,你今天就可以通知她回城。”
“她今天有孕检,已经回来了。”
“那就通知她不必回工地了。”
……
例会特别长。每张口都在不停地说话,同时无休无止地吐着烟雾。
皮皮一面录音,一面速记,头昏脑胀地等待会议结束。
两个半小时之后,社长终于说:“今天就到这里。小关,你去弄个会议记录,打成简报发到各部吧。”
关皮皮满口答应,胸中猛然一阵烦恶,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捂着嘴直奔了厕所。
C城上个月流行过一阵甲肝,据说是从早点摊子开始的。C城人都有在外面吃早饭的习惯。虽然都是一次性的碗筷,甲肝还是流行开了。关皮皮怀疑自己早上吃了从外面买来的肉包子,不干净。又怀疑那杯豆浆有问题。总之,她这一吐就没停住,一直吐到眼冒金星、脸皮发绿,才捂着肚子,扶着墙,一步一挨地蹭回总编办。
却不料在办公室的门口迎面碰上了她的顶头上司,总编室主任杜文光。
“怎么?不舒服吗?”总编主任是管记者的。记者皆桀骜不驯,只有比他们更桀骜才镇得住。所以杜文光素日的作派便是沉着冷峻,不苟言笑。被不苟言笑的人这么问了一句,皮皮顿觉受宠若惊:“没事,可能是吃坏了东西。”
主任的口气更加关切了:“那快回家休息,我叫办公室派个车送你。”
“不不不,真的没事儿。社长要弄份会议纪要,弄好了我再请假吧。”
见她态度坚决,杜文光没有多说,点点头:“好吧,不行的话明天再交。要不你先写个草稿,我让小计修改一下发出去。”
小计也是总编办的秘书,做事是出了名的不靠谱,因为有后台,也弄不走。不然,总编室不大,何至于要两个秘书呢。
皮皮坚定地摇头:“小计今天也挺忙的,要整理档案。还是我来吧,不行再请她帮忙。”
强忍着胃里的阵阵痉挛,皮皮硬着头皮写纪要。一直到写完草稿,症状也没减轻,只是胃里的东西早已吐光了,所以也吐不出来。皮皮觉得,再挺下去就要壮烈牺牲了,便将草稿托给小计修改。自己拿着一把塑料袋,不好意思麻烦公家派车,也舍不得坐出租,出了大门直奔地铁车站。
与此同时,手机忽然响了。
“嗨,皮皮。”电话那头传来闷闷的声音,线路沙沙作响,还有似是而非的回声。可是,陶家麟的声音,怎么变她都听得出来。
“家麟。”皮皮虚弱地答应着。
“书买了吗?”
“买了呀。”
“下班时候能顺便送过来吗?我急着要用。”
“好的。”皮皮本想告诉他自己今天不舒服。转念一想,也许只是暂时的,到了下午就好了,那就还是去一趟吧。难得家麟求她办回事,在皮皮的记忆里还没有几次呢。
“几点来?我在寝室里等着你。”
“大概五点半。”
“行,等会儿见。”
“好——”皮皮还想说点话,那边已经挂了。
不知为什么,每次通话都这么短,连句寒暄都没有。
也许就是太熟悉了吧。熟悉到一个眉头、一道眼色都已心领神会。
这就是皮皮与家麟,从小是邻居,幼儿园里就认识,小学、中学共一个班。高中分了文理科,也是在一个学校。
从小到大都用同一个邮政编码。
唯一不同的是,进了高中之后,皮皮的成绩直线下降,而家麟则是雷打不动的年级第一。加上又高又帅,还是篮球队长,成了无数女生心仪的偶像。
可是皮皮并不觉得家麟有多好看。至少到不了同学们说的“酷毙”或者“帅呆”的地步。因为皮皮见过流鼻涕的家麟,见过换乳牙说话漏风的家麟,见过发黄疸住院的家麟。且不说抽条时期的家麟四肢细长、头大如斗,远看上去既像大蘑菇又像火星人。后来家麟的唇上又多了一层细黑的茸毛,说话喉节在脖间上下滚动,皮皮好一阵子不习惯,都不敢往他脸上看。
当然啦,从小一起上过幼儿园的人自然会比旁人亲近些。
高一的一天,吃了午饭的家麟突然出现皮皮的座位旁,小声提出要去逛商店。
“买什么?”皮皮吓了一跳。因为一般来说,班上的男生从来不主动找女生说话的。特别是像家麟这样的。年级第一,高高在上,就得拽着。
“买衣服。”
他们约好在校门口碰头。躲过几道狐疑的目光,皮皮跟着家麟出了东门。右边就是服装市场,长长一条街,满是从乡下赶来进货的商人。
家麟问:“你穿几号的裤子?”
“给我……买裤子?”
“嗯。”
“为,为什么?”皮皮脸红了,结巴了。
“嗯——”家麟一连嗯了几声,没说话。只对着衣店的老板说:“我要这条,黑的,对,给她穿。老板您是裁缝吧,多少号您肯定知道。”
那时皮皮和家麟都穿浅灰色的校服。校服通常是一人两套。可是皮皮家穷,只买了一套,几乎是天天穿的。好在那是春装的式样,里面还要穿个圆领衫,勤洗勤换也不是特别脏。
两人都不擅长砍价,交钱的时候见老板的嘴角微微上扬,皮皮觉得家麟定是吃亏了。
路过道旁的公厕,家麟把裤子塞给她:“去试一试,看合不合适。”
那个女厕不太干净,皮皮不愿意,别扭地说:“非要现在试吗?”
家麟低着头看自己的脚趾:“嗯。现在试比较好。”
皮皮进去了,脱下裤子才知道,虽然买了超长带护翼的卫生巾,裤子还是被浸湿了一大片,红红的一团,特别显眼。刚才在食堂打饭,排那么长的队,想必是人人都看见了。
真是糗到家了。
红着脸换了衣服出来,见家麟还在门外等着她,皮皮连忙掏出两块钱,拉着他往冷饮店里走:“我请你吃冰棒。”
家麟很大方的接受了。等到皮皮要给自己买一根时,家麟拦住了她,对冷饮店的人说:“你有热的果珍吗?”
——这是皮皮最喜欢回忆的往事之一。一闭眼,家麟低头看脚趾头的样子便从脑海里钻出来。
吃了止吐药,又在床上躺了两个小时,皮皮觉得好多了。惦记着那份未完成的纪要,她拎着包,不顾奶奶的劝阻,坐地铁回到报社。
她在电梯里遇到了小卫,也就是政文部的女记者卫青檀。
“啊,青檀姐,你回来了?”
“感谢组织的关怀,我调回政文部了。皮皮,我找你帮忙,你能来我的办公室坐一下吗?”
除了羡慕记者这门职业,皮皮还羡慕记者们的生活方式:不用坐班。皮皮觉得当记者真是再理想不过的工作了。她天生好奇,又喜欢故事,可是并不是有了好奇心你就可以听到有趣的故事,人家不会轻易讲给你,除非你是记者。
“好啊!”
卫青檀身高一米七九,块头很大,不认识的人还以为她是打蓝球的。不过,一向健康的卫青檀怀孕了,脸也成了绿的,但她精神很好:“皮皮,这个送给你!”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她,皮皮打开一看,是一个漂亮的绿松石手镯。
“唉……这个,怎么好意思呢?很贵重吧?”虽说记者群里就数青檀和皮皮的关系最好,但青檀总在外面跑,打交道的机会并不是很多,也没有亲近到互送礼物的份上。
“当然是免费得的。我有好几个呢。记不记得上次我写了一个报道,说有个绿松石加工厂,附近有个上好的宝石矿,却没有能力加工?”
“记得呀。”
“省里挺重视那篇报道的,给那个厂拨了几百万的贷款呢。”
“哦,贿赂啊?”皮皮笑着说。
“临走时送的纪念品。原产地的东西都不贵,到了珠宝商那里就翻倍了。”
“有事找我?”
“不是说你想当记者吗?”
“是啊!”皮皮嗅到苗头,顿时兴奋了。
“是这样。最近中央不是要弘扬传统文化吗?我有个采访对象,准备做个专版。可是这人很神秘,听说从来不见记者,也拒绝任何采访。我有朋友在其它报社也打过他的主意,全都吃了闭门羹。”
“能不能先做个外围采访?比如采访他的同事、同学、朋友、家属什么的。”皮皮想起了上周的新闻课作业,很高兴自己能说出几个专业词汇。
“外围采访我已经做了一些。”卫青檀从桌上拿出一个文件夹,里面有薄薄的几张纸,还有一卷录音带,“他的资料很少。”
“为什么?”皮皮问道,“他是钱钟书啊?” 据她所知,名人的资料一向很多,八卦的,绯闻的,到网上一Google,粉丝团里都能惊爆出一些内幕。
“他倒不是钱钟书,不过他的老师宋屺在文物界的地位和钱钟书一样,被称为‘玉学泰斗’。宋屺去世之后,这个人被认为是玉器界崛起的新秀,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说的话和宋屺一样有权威。”
文物?玉器?——这和皮皮的知识很不搭界啊。
“他叫贺兰静霆。古玉专家、鉴赏家、收藏家。这人深居简出,只有一个头衔:C城博物馆资深顾问。”
皮皮笑道:“C城博物馆?C城博物馆不是就在这附近吗?我假装去参观,可以冷不防拍他一张照片。”
“皮皮,未经本人同意而刊登照片,那是违法行为。还记不记得半年前有个很红火的C市商报?只因为登了贺兰静霆的一张侧影,就被他告到法庭。他请来全国最好的律师,上纲上线,究追猛打,将那报纸罚得一塌糊涂,差点倒闭了。”
这年头穷人哪敢惹关司?皮皮吐了吐舌头:“这样的人,你还敢采访啊?不怕惹麻烦啊?”
“所以我让你去啊。一来你的目标小,可以混迹人群,对他偷偷地观察;二来,你可以先设法软化他,软化得差不多了,我再出动。怎么样?我最近孕期反应特严重,天天吐,实在不能跑了。这篇报道我们联合署名,认真写,然后去参加今年文化部的‘十大文化好新闻’竞赛,如果得了奖,你就可以向社长磨叽,让他把你调到周末版,或者娱乐版,这样你不就当上记者了?”
皮皮很激动地说:“真的吗?真的可以这样吗?我真的可以转成记者?”
俗话说,隔行如隔山。皮皮是新闻单位的秘书,虽也沾着“新闻”两个字,工作性质与待遇都与记者相差甚远。
“怎么不行?又不是没先例。何况,你现在不是也在修新闻专业的本科吗?学历资历都有了,当然可以转啦。那,你拿着我的相机,看好了,这是尼康的专业相机,镜头都是上万块钱的,你可得保管好了。我去找杜文光,让他给你开个实习记者证。就说我身体不好,需要你在业余时间给我帮帮忙,他肯定会答应的。你干是不干?如果不干我只好找小计了。”
“干!干!”
“行,你先看看资料吧。我知道的全在那儿了。对不起,你是不是用了香水?我得去吐了……妈呀,都三个月了,还是天天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啊。”卫青檀捂着口,往门外冲去。
3
人生在世,想不留下什么资料,太难了。
在皮皮生活的国度里,一个人的档案记录是从小学开始的。档案里会有升学考试的成绩,会有老师和学校的鉴定,会有文凭的证明、奖励证书、体检表格、入团入党的申请,以及转移组织关系的纪录。如果你不幸犯了严重的错误,页码则会翻倍:会有事由和诉状,会有证人口供,会有单位或法院的结论、处理意见、本人的申诉、检查,等等,等等。
所以关皮皮就不明白了。
为什么擅长写调查报告的卫青檀竟然弄不到一份关于贺兰静霆的像样资料。
文件夹里只有几份从过期报纸和考古杂志上复印下来采访,关于宋屺的。只有一次专访谈到了贺兰静霆,看前后文的暗示,还是因为那年贺兰静霆成功地识别出一批即将当作仿制品出境的国家一级文物,成为当年文物界的头条新闻。可贺兰静霆固执地拒绝采访,为了给新闻界一个交待,宋屺才破例多提了他几句。
正是这多提的几句,给了皮皮一些蛛丝马迹。
原来贺兰静霆从小跟着宋屺生活在琉璃厂,后来又跟他进了故宫博物院,帮他整理玉器,最后又跟着他住进北大,名为弟子实为养子。被国家表彰为“人民鉴赏家”的宋屺竟是个虔诚的居士,终身未婚,只收过两个学生。大弟子早年车祸故去,二弟子倒是学业有成,可是分配工作不到一年,却因“作风问题”被退了回来。那个年代,作风问题是大事儿。于是,二弟子背着处分被分配到一个穷乡僻壤的中学教书,从此默默无闻直至郁郁而终。此事虽与宋屺无关,宋屺却受了刺激,固执地认为弟子不教师之过也,愧为人师,发誓从此不再收任何学生。贺兰静霆便成了他唯一的衣钵传人。
看完所有的资料后,皮皮终于明白为什么贺兰静霆的资料那么少。
他没有上过学,一天也没有。
C城并不很大,C城博物馆也并不那么有名,专业背景如此显赫的贺兰静霆却悄悄地选择了在这里定居,是韬晦之计吗?
关皮皮灵机一动,拨了一个电话。
那边,一个娇滴滴的声音:“皮皮呀。”
“佩佩,”难得天下第一忙的张小姐有空,皮皮赶紧长话短说,“你认得市博物馆的人吗?”
“等等,好像认得一个,我给你查查看。”不过五秒钟,佩佩报了一个号码,“你找他吧,就说是我叫你来的。他在保安室,叫冯新华。”
“嗯嗯,记下了,谢谢。”
“没时间聊天,我正在采访。再见。”
“哎——”
那边的人风风火火地挂断了电话。
皮皮拔通了那个号码,是手机。
“喂,哪位?”
皮皮报了佩佩的名字,那人口气明显热情了:“您找我有事吗?”
“是这样,您认识贺兰静霆先生吗?”
“认识,不过不熟。他是顾问,白天很少来上班。”
“他通常是什么时候在博物馆?”
“晚上七点之后。”
“怎么,你们这里还有夜班啊?”
“嗯,博物馆的很多藏品白天都在展览,想做研究就只好晚上来咯。这里好些研究员都是晚上上班的。”
“能介绍我和他认识吗?”
“您是新闻单位的吧?”那人果然敏感。
“C城晚报。”
“没戏,他从不接待记者。”
“冯大哥,你帮帮我,好不好?”皮皮嗲声了。这一招她是从卫青檀那里学来的。别看卫青檀人高马大,声如宏钟,发起嗲来照样能腻死人。
那人沉吟片刻,说:“这样吧,今晚七点半你过来,我告诉你他在哪里,你自己想办法认识他吧。千万别说是报社的,说了绝对没戏了。”
“好的好的!谢谢大哥!”
放下电话,皮皮把上午堆积下来的例行工作赶紧做完,下了班,到楼下便利店买了一箱八宝粥,扛着它气喘吁吁地坐地铁、转公汽、坐轮渡、再转公汽,来到陶家麟的寝室。在全体男生愕然的目光中,皮皮像码头工人一样将八宝粥从肩上御下来,掏出书放到桌上,挥汗四顾,对着微微发窘的家麟灿然一笑:
“家麟,书在这儿,我有事,得马上走了。”
“吃了饭再走吧,什么事那么急?”
“我有采访任务。可能已经晚了,得七点半以前赶到博物馆。”皮皮把这话说得很响亮,故意让全寝室的男生都听见。私下里,她总觉得像家麟那样家世好、学业优秀的男生作了她这个走读大专女生的男朋友,有点亏了。在外人眼里,她再怎么努力也是个T湖大学的,跟C城大学不般配。岂知宿舍里的男生根本不在乎这个,大家都在抢着喝八宝粥。
“需要我帮什么忙吗?”家麟问,拾起桌上的自行车钥匙,“我送你去车站。”
“不用不用,你好好学习,我过几天再来找你。”皮皮连连摆手,急匆匆地要走。
家麟还是执意送皮皮上了汽车。
两人在车站里等了十分钟,家麟忽然问:“皮皮,为什么每次你来,都走得那么急?”
“呃——”
皮皮哑然了。
这大约是第N次找借口逃离C大了。总之,每次一到校门口,看见那个球状的巨型石雕,再看着上面几个隶书大字:“团结、进取、严谨、求实”,森森然就有了恐惧感。好像这不是她该来的地方,好像这里不欢迎她。还有,和家麟熟识的人总是问她是哪个系的,她总得解释,她不是C大的,是T大的。然后她就尽量不提T大。着名的野鸡大学嘛,谁提谁耻辱。
皮皮觉得自己比较惨:她毕业于C城一中,排名第一的省重点。可是她没什么可骄傲的,因为成绩差。到了T湖大学,她成绩好了,又没什么可骄傲的,因为T湖大学太差。毕业到了人人羡慕的C城晚报,还骄傲不起来,因为她不是记者,只是行政人员。
总之,她到哪里都没做过正牌。正牌是什么感觉,她一次也没体会过。
这种怨念家麟是不会理解的。
就像她和家麟的人生,开始都是一样的,渐渐就千差万别了。
从幼儿园一直到初中,皮皮家与家麟家同住一个宿舍楼、门对门,住房面积与家庭收入几乎完全相等。皮皮爸是优秀工人、先进工作者。皮皮妈在幼儿园里当保育员。家麟爸在是厂里的技术员,妈妈是出纳。
后来,家麟的父母因为都有大学文凭,渐渐升职。爸爸变成了厂长,妈妈跳槽进了审计局,不几年功夫,就被提拔成处长。他们搬到与皮皮家一街之隔的“干部楼”里。住房面积顿时比他们大了四倍。皮皮家还在用蹲坑和淋浴的时候,家麟的家里已经开始用抽水马桶和浴缸了。皮皮和奶奶同睡一张破旧的棚子床;家麟则有自己专门的房间,睡席梦思,床单被套每周换两次。再往后,家麟爸调到工业厅当厅长;皮皮爸却下了岗,不得不每天四点半钟起床,扛着一个大包,徒步到两站路外的一条街上抢位置摆地摊卖杂志和盗版书。卖的杂志都不敢拿回来给皮皮看。
可是,两家的交情还是很好。逢年过节,陶家会打发家麟过来给“关叔叔”拜年、送年货。关家也会打发皮皮送一大篮子肉丸子、卤牛肉和豆瓣酱回去。家麟的全家都爱吃关奶奶亲手做的豆瓣酱,年复一年,乐此不疲。有一年家麟爸去俄罗斯考察三个月,知道那里除了鱼罐头和土豆就没什么可吃的了,还特地来央求关奶奶做一瓶豆瓣酱带去。关奶奶因此便一门心思地想用自己的豆瓣酱为皮皮开路,将她送到家麟家做媳妇。皮皮高中一毕业,奶奶就成日地在她耳边唠叨:“家麟这孩子多好啊。性情好,又知礼,能善待女孩子。皮皮呀,你若是做了他的妻子,以后可有享不完福哪!”
皮皮当然喜欢家麟。十几年中,她只和家麟伴过几次嘴,连一场像样的架都没吵过。她们之间没有起伏、没有眼泪、没有分离、没有守候、没有痴迷、也没有激情——一切都是淡淡的。
可是,皮皮觉得,她与家麟的恋爱从三岁合伙偷饼干时就开始了。每次过家家他们都是夫妻。十岁的时候他们甚至讨论过要生几个小孩、看完《射雕》他们又认定在水里淹死是最美的死法。家麟还向皮皮保证,虽然他动不动就挨妈妈的打,这辈子他绝不碰皮皮和他们的孩子一个手指。
四岁时的一天,家麟第一次把皮皮弄哭了。
原来过年的时候他收到很多压岁钱,便向皮皮炫耀。皮皮一分钱也没有,就哭了。为了安慰她,家麟只好把自己的压岁钱交给她。
他还保证以后把每年的压岁钱都交给她。
说话算话,压岁钱一直交到皮皮二十一岁。皮皮不要家麟还不乐意,硬要她拿着,说这是传统。
皮皮憎恨考试。尤其憎恨高考。
因为高考终于将他们分开了。
家麟以本校最高分进了C城大学国际贸易系。一向被认为是考不上大学的皮皮也考出了高于自己估计的成绩,够上三类本科。可是,那年头想上大学的人挤破脑袋了。在C城这个中学密集、竞争激烈的城市里,卡在线上的人多了去了,分数够了,进不进得了大学就全要靠关系。用本地的话说,要找人“递条子”。
皮皮度过了有生以来最为焦虑的一个夏天。
为了能递上条子,父母把所有的亲戚、亲戚的朋友、三姑六婆、七爷八舅的门路都找过了。全家砸锅卖铁地买礼物,一家一家地求,一家一家地送——也就是些水果和烟酒,不名贵,人家也不当回事,点了头,都说不能保证。忙碌了一整个夏天,爸妈的脸全都黑瘦了,一条路也没走通,一张条子也没递到。皮皮的档案还是被三类大学踢了出来,进了专科。早知如此,何必忙碌?皮皮的成绩远高于专科,这回皮皮爸死活也不答应让皮皮读她喜欢的新闻系,逼着她选了看似更实惠、更好找工作的行政管理。皮皮于是进了T湖大学。
T湖大学与C城大学,一个是人人皆知的“野鸡大学”,一个是全国着名的重点大学;一个在城北,一个在城南。一趟车坐下来,要两个半小时。知道录取消息的那天晚上,皮皮独自伤心了一夜,知道自己和家麟不会像以前那样天天见面了。
开学那天,皮皮报完道,提着行李没精打采地往寝室的方向走。走着走着,面前一道阴影。她的肩膀忽然一轻,有人替她提起了双肩包。
抬头一看,是家麟。
皮皮呆住了。
那是一个炎热的秋季,梧桐树上蝉声咶噪。热气一波一波的散发着。家麟背着光站在她面前,一手插着短裤的荷包,一手拎着沉重无比的双肩包。修长的身影带给她一阵短暂的清凉。
见皮皮半天不说话,家麟“嗨”了一声,说:“皮皮,上次那个故事,你还没讲完哪。”
那一刻,家麟真是帅呆了。
4
皮皮一次也没去过C城博物馆,虽然她从小就在这个城市里长大,倒是上学时候天天路过它。也不知道是什么派的设计风格,整个博物馆看上去就像一具棺材,狭长的方形,死气沉沉的银灰色。报纸上说,博物馆曾经过数次翻修,里面的装饰和设施都极其考究,成了C城主要的对外窗口和文化标志。
可是,小时候,皮皮的爸妈却宁肯带她去公园也不去博物馆。还吓唬她说,博物馆里什么也没有,就有几具古代的棺材。后来他们又坦白说不去博物馆的主要原因是那里厕所不好。清一色的坐式马桶,很不习惯。
他们说得不错。
C城博物馆引以为傲的藏品正是战国墓葬和汉代古尸。此外,还有丰富的青铜器和玉器。
天已经完全黑了。轻雪无声,悄悄洒落。皮皮从汽车上下来,狠狠地用围巾将脖子又绕了一圈,看了看手表,八点整。冯新华正在门口的保安值班室里等她。
进了大门,迎面扑来一团暖气,一看旁边的温度计,二十六度。皮皮顿时觉得热了,赶紧脱下围巾和大衣。
不知是为了创收还是为了活跃地方文化,博物馆在晚间开了很多少儿学习班:美术班、陶艺班、书法班、朗诵班、围棋班等等、等等,各种层次的都有。孩子们从另一道门出入,嘻嘻哈哈、人来人往,加上一旁等候着的家长,十分热闹。
越过这道门便是博物管的行政区和库区。幽长的走廊顿时安静下来,淡黄的灯光洒在铮亮的地板上,足音跫跫,带着回声。在路上,冯新华介绍说:
“我们正在走向博物馆的库区。我是保安,希望你以人品担保你不会乱碰馆内的东西。”他指了指路边摆放的一尊佛像说:“别看它没放在展厅里,这个东西是宋代的。”
那是一个残破的头像,鼻子已经不见了,蓦然摆放在红木支架上,有股罕见的沧桑。
“想当年,红卫兵真是干了不少的坏事呢。”冯新华说道。
走廊上有几间办公室的门是虚掩的,明亮的灯光从里面射出来。冯新华说得不错,这里果然有夜间上班的研究人员。
过了一会儿,冯新华忽然站住,说道:“我已经替你打听过了。最近A省博物馆和我们交换展出一批藏品,是明清时期的玉器。贺兰先生这一周都在库房里做研究。——库房马上就到了,进去之后和他怎么说,想好了吗?”
“嗯……我就说我是您的表妹,对古玉非常感兴趣,想请教他几个关于古玉方面的问题。行不?”
“嗯,这个主意不错。”
皮皮接下来的打算是,她以T湖大学中文系学生会的名义邀请贺兰静霆去作一个古玉知识的讲座。由于博物馆与地方文化教育部门有着密切的合作关系,一般不拒绝学校方面来的邀请。讲座结束之后,她会趁机对贺兰静霆说校报想对做一个简单的采访。校报发行量只有几百份,相信贺兰静霆不会介意。至于这个采访会不会“不慎”被外报转载,那就不好说了。
经过几道烦琐的安全检查,冯新华带着皮皮进了库房。
隔着一排巨大的收藏柜,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道人影,低声说:“他就在那里,去吧。”
不知为什么,皮皮突然有点紧张。她没有马上移步,而是躲在柜子后面观察了一下。
从背影上看,贺兰静霆是个年轻人。外面那么冷,他只穿着件质料很薄的亚麻衬衫,露出白皙的皮肤。个子有点瘦,却不纤弱。他比皮皮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干净,好像一块被人摩挲多年的羊脂白玉那样一尘不染。
库房由一组一组的藏柜组成的。空间很大,当中空出一大块地方,摆着古式的方桌和圈椅。四周散放着几组式样典雅、做工考究的螭纹沙发。贺兰静霆坐在一张靠窗的椅子上,手拿铅笔,对着红木茶几上的一只雕花玉杯,在素描本上轻轻地勾勒着。茶几上除了玉杯,还放着一只小号放大镜和一只雪茄烟大小的聚光电筒。
蓦然间,皮皮又闻到了早上那股深山木蕨的气味。她怔了怔,发现贺兰静霆的脊背忽地一凛,迅速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墨镜戴在眼上,转过身来,看着皮皮。
不等他开口,皮皮赶紧说:
“晚上好,贺兰先生。今天的雪真大啊!是不?只怕是这里百年以来最大的一场雪了!想不到会在这里看见您。忘了介绍我自己,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学生,您的仰慕者,对古玉非常着迷。”
话说得太急,皮皮只觉唇干舌燥,不禁看了看贺兰静霆的反应。
贺兰静霆毫无反应。
关皮皮暗暗地想,如果这人摘掉墨镜,一定很好看,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诡异而阴骘,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半是挖苦,半是嘲弄。
她觉得,她很难把这个人与本年度的“文化十大好新闻”联系起来。至少从采访的角度来说,难度系数成几何状攀升,且不说这人究竟值不值得采访。
可是,皮皮的梦想不能这么快就破碎了!
她双眸一转,俯身去看那只玉杯:“啊!这只玉杯真精致!是汉代的吗?瞧这图案,是云雷纹吧?有这样手柄的玉杯真不多见呢!猛然一看,倒像是爱尔兰的啤酒杯。贺兰先生,我 能请教您几个问题吗?现在有点晚,不是很打扰吧?您能给我详细地解释一下什么是新山玉,什么是老山玉吗?还有,怎么确定一件玉器是古董而不是赝品?哦——您这放大镜真小巧,多少倍的?可以收缩吗?”
虽是热热闹闹的一顿开场白,皮皮却被自己拙劣的演技吓到了,有点怀疑是否真的能当好一个记者。
贺兰静霆半天不发话,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问:“你是——”
“我叫关皮皮,T湖大学毕业生。”她热情地和他握手,“认识您很高兴,请多多关照!”
他们的手刚刚握上,关皮皮猛觉一阵恶心,见旁边正好有只痰盂,便对着那只痰盂呕吐起来。一面吐,一面道歉:“对不起,我想我是吃坏了东西……”
贺兰静霆默默地看着她吐完,二话不说,忽然快步将她拽出库房,一直拽到自己的办公室。
然后递给她一杯水。
“……最近胃有点不舒服。”关皮皮的脸都吐白了,为了完成任务,对着贺兰静霆强笑。
“现在好些了?”他不笑,不为所动。
“好,好些了。”
“你一年挣多少工资?”
“呃?工资?”
“我们得谈谈赔偿的问题。”
“赔偿?”关皮皮莫名其妙,“什么赔偿?”
“你刚才是不是吐了?”
“是啊。”
“你吐哪儿了?”
“一只痰盂。”
“第一,那不是痰盂。第二,就算是痰盂,也是商代的痰盂。”贺兰静霆冷笑,“你知道人的胃液对青铜器的腐蚀力吗?”
“哦……”皮皮机零零地打了一个冷颤。可是她还是觉得反胃,便又低下头来,四处寻找痰盂。果然又从桌旁的地上找到一个,正要吐,见那痰盂是镂花的,底座闪闪发光,两端还刻着两条龙,好像是纯金的,便生生将反胃的东西又咽了回去:“……请问,这个痰盂是什么年代的?”
“唐代的。”
“这……这个呢?”她指着一个青瓷花瓶。
“元代的。”
然后她看见办公桌上有个大碗,大约是洗笔用的,形式朴素,估计不贵,便一把抱在手中。不料一秒之内,那碗又被贺兰静霆夺了回去:“别动这个,这也是唐代的。”
皮皮真的急了,跺跺脚,不顾三七二十一地对他叫道:“贺兰先生!我要吐了。您得找个东西让我吐!”
贺兰静霆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你为什么不直接吐在地上?”
5
在光洁铮亮的大理石地板上呕吐,是件令人羞愧的事。
皮皮只得跑出去,到厕所里吐得昏天黑地。吐到最后,两腿发软,竟连站起来都困难了。歇息片刻,她扶墙而出,发现贺兰静霆在门外等着她。
然后,他一把将摇摇欲坠的她从地上拎了起来:“你还能不能走?我带你去医院吧。”
“我……我在流血吗?”她的头一直垂着,很痛,鼻血一滴一滴地滴到地板上。
他将她打横抱起,穿过一道悬着编钟的长廊,从紧急出口下了楼。
皮皮仰头向天,看见楼梯口外有个宣传栏。很明亮的灯光射上玻璃板上。
里面写着:
“C城博物馆本年度先进工作者……”
她看见了贺兰静霆的名字。
皮皮的心里立即跳出若干新华体主题词:乐于助人、加班加点、兢兢业业、又红又专……
见他衣着朴素,她本来还想说“勤俭节约”,贺兰静霆抱着她走向停车场,打开一辆车的后门,将她塞了进去。
她把“勤俭节约”四个字从脑子里删掉了。
汽车在夜间无声地行驶。
皮皮在后座躺了一会儿,觉得好些了,坐起来,看了看车外,忽然一惊,问道:“你不是去医院?”
汽车正向城外行驶。
“不是。”贺兰静霆淡淡地回答。
“那你去哪里?”
“我家。”
“你家?为什么要去你家?”
“你不是要采访我吗?”
“我……我……”皮皮狡辩,“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采访你?”
“撒谎是一种能力,需要练习。”
读过访狼手册的人都知道陌生男人的家绝对去不得,可是,鉴于自己写了三年多的思想汇报都没被党组织接纳,皮皮认为,陌生男人和陌生的先进工作者,是有本质区别的。
过了一会儿,皮皮忽然问:“既然你的睛睛看不见,你靠什么开车?”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的眼睛看不见?”
“早上的时候。”
“早上?早上我没见过你。”
“贺兰先生,虽然你可能是训练有素,撒谎还是撒谎。”
他轻轻地哼了一声,继而无声无息地笑了,“是的,我有日盲症。白天看不见,晚上看得见。”
嗯——皮皮心中微微有些诧异。她觉得一个人如果白天什么也看不见,多少会觉得有点痛苦,或者郁闷。可是她没从贺兰静霆的话音里听出一丝的落寞,好像他天生如此,不必遗憾。
“日盲症?医学上有这种病吗?”
“就是夜盲症倒过来。”
“哦——”
“你觉得好些了吗?”他又问
“没有。”
她怔怔地望着窗外。
雪早已停了。夜很黑,天空却是暗紫色的。清辉中的一轮素月,好像一片悬浮在冰茶中的柠檬。远处的山峦飘着白雾,白雪裹住的树枝闪着珊瑚般的荧光。汽车正在以一种意想不到的高速向城外的山区行驶,速度之快,近乎滑翔。关皮皮对这座城市非常熟悉,熟悉到好像这是自己的第二个身体。城市的中央满布着餐馆、酒吧、舞厅、歌剧院、体育场和名目繁多的娱乐会所,是欲望的中心。越过十几道立交桥,到达城市的边缘,灯光少了,车辆少了,一切迅速安静下来。在那里,有贩毒、有打架、有抢劫、有各式各样的罪恶交易,充满了恐怖。
他们先在一片旷野中穿行,渐渐走入起伏不定的山路,一道道的树影巨兽般地扑过来,仿佛择人而噬。
皮皮知道贺兰静霆正带着她驶向本城最昂贵的住宅区:渌水山庄。里面有五十多座别墅分布在一座大山温暖的南麓——是离城区最近的郊区,山上有温泉、古松、森林、瀑布,山下有地铁、咖啡馆、植物园、高尔夫球场。所谓的人与自然的过渡带,所谓的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山,都指的是这里。
汽车在环山公路上飞快地爬升,皮皮只觉头脑阵阵昏眩。过了不久,忽然停住。贺兰静霆跳下来,拉开车门,皮皮的脚刚一落地,便看见一地乱雪,上面长满了一丛丛漩涡状的茅草。
贺兰静霆的房子居然是一套老式的四合院,朱漆的大门,屋顶的飞檐挑起来,铁马叮当,风铃微荡,半卷的竹帘,透着一缕微光。贺兰静霆一手掺着皮皮,一手掏出钥匙,打开了一把古老的铜锁。
“吱呀——”一声,木门缓缓张开,里面是一个清静的院落。当中一道假山,两旁种着梅花,被雪埋了一半。皮皮抬头一看,天空是四角的,屋顶上满是飘摇的枯草,说不出的清冷、说不出的萧索。
皮皮打量四周,有点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进了客厅,却又觉得没有走错。
客厅的摆设足以证明贺兰静霆收藏家的身份。
老式的家俱,四角包着铜皮。紫檀木的台桌上摆着青瓷花觚。墙上的字画墨迹莫辨、古意盎然。洁净的橡木地板,打着闪亮的光漆。只有靠窗的一组赤色沙发与整个房间的风格格格不入,像是刚从商场里买来的进口货。
皮皮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发现贺兰静霆的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苹果。他很悠闲地坐在皮皮对面的沙发上,隔着花梨木茶几,用一把镶着碧玉的水果刀轻轻地削着苹果。
还满客气的。
削着削着,贺兰静霆的手忽地一抖,手指被刀削出一道小口,血立即涌了出来。在苹果上留下一道鲜红的印迹。
他好像没感觉到痛,继续专心地削苹果,姿势非常优雅。皮皮凝视着他的脸,觉得他的长相非常迷人,可惜戴着墨镜,无端端地添了一脸寒气,像总统的保镖,又像黑社会的杀手。
印迹越沁越深,渐渐变成铜铁般大小。
“你的手流血了。”皮皮说。
“嗯。”
他看了看苹果,没有介意,用刀将那沁了血的苹果切成四半。
递给她的那块,偏偏带着血迹。
可能他没注意到吧。皮皮不想显得太挑剔了,笑了笑,将苹果放到嘴里,嚼了嚼,咽了下去。
她发现贺兰静霆虽一直低着头,却很注意观察她。
“那么说,贺兰先生,您是优秀党员。”皮皮说。
“别客气,叫我贺兰静霆就好。”他很温和地纠正。
“贺兰……静霆,现在,我可以开始采访吗?”
“等等。”
他去了厨房,端来了一只碟子和一套西式的刀叉,镀银的,泛着寒光。
皮皮愣了愣,问:“贺兰先生,你还没吃饭吗?”
现在已经九点了。
“没有。”他说。
“晚上你打算吃什么?”
贺兰静霆想了想,忽然放下叉子,说:“我能先带你参观一个地方吗?”
“行呀,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正打算参观你的房间呢!我想知道着名收藏家的房间会是什么样子!”皮皮笑眯眯地说。
“现在你觉得好些了?不想吐了?”贺兰静霆又问。
“完全好了,真是一阵一阵的。”
“跟我来。”
他引着她穿廊度院,出了后门。
其实贺兰静霆的四合院就在这座山的最高处,离山顶只有十几步之遥。院墙沿山而上,竟将包括山顶在内的一大片地方都围住了。
山顶有座八角小亭,亭边有个巨大的石台,围着汉白玉的栏杆,往下是陡峭的北坡。
走到石台上,贺兰静霆忽然问:“你喜欢这地方吗?”
“还行,有点阴森森的。”皮皮被山风吹得打了一个寒战。无端地,她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禁不住看了看贺兰静霆,腿亦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紧接着,她就发现石台的正中凿着一个井。
站在井边往下看,里面没有水,也不是很深。井壁是光滑的大理石,上面小,下面却很宽敞。清冷的月光笔直地照下来,井底十分明亮。
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把躺椅。
身边的贺兰静霆依然散发着深山木蕨的气息。
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他柔声说:“皮皮,今天晚上,你愿意陪我晒月亮吗?”
那声音充满蛊惑,他的手亦不知何时已搭在了她的腰上。
轻轻一推,皮皮就掉了下去。
6
皮皮掉下去的时候并没有摔着。因为她正好落在躺椅上,躺椅里装着弹簧。
可是,当她仰起头来,看见贺兰静霆亦随之翩跹而落时,就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脑中顿时闪出一幅老式侦探片的定格:自己赤身裸体地趴在井底,口吐鲜血,四肢散乱。话外音是刑警队长木然的描述:“死者女,未婚,二十岁右左,身穿……”
她不敢想下去,眼见贺兰静霆尚未站稳,毫不犹豫地出了手,向他身体的某个部位狠狠地踢了一脚!
面前人吃了痛,猝不及防地弯下腰去,重重地倒在躺椅上。
还没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脖子便被皮皮紧紧地掐住了。
淫贼、色狼、杀人犯……
皮皮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骂,力道越来越大,手越收越拢,贺兰静霆挣扎了一下,便不动了。
原来,改写一个侦探片也挺容易。不到三秒钟,皮皮就由受害人变成了杀人者。
若不是月光很亮、井底很干净、躺在椅子上的人不难看,皮皮几乎要得幽闭恐怖症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敢松开手,仍是心跳如狂。害怕贺兰静霆突然苏醒,她用围巾将他的双手紧紧绑住,打了个死结,这才借着月光细细查看。
贺兰静霆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胸口的扣子被她扯开了,露出一道白皙的锁骨,有些瘦弱,却散发着一股男人身上特有的雄性气息。
生怕再看他两眼便会把持不住,再加之好奇心顿起,皮皮将他的眼镜一摘,不尤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其实贺兰静霆的眼睛和常人没什么不同,安静地闭着,也看不出什么特点。可是,皮皮觉得,摘掉眼镜的贺兰在幽微的月光下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气质,一种惊艳的感觉。
真是翩翩君子,温润如玉。可惜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皮皮在心里摇头,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动脉。
没有呼吸,也没有脉博。
她顿时慌张了,俯下身去听他的心跳。
没有心跳。
片刻间,皮皮出了满满一头的冷汗。她一直以为躺在自己面前的贺兰静霆只是昏过去了。
不会吧!这位帅哥也太不经扁了吧?她没做什么啊,就是踢了他一脚,又掐了他一下,他怎么就,怎么就……死掉了呢?
一股凉意从她的脚趾一直爬到心脏,仿佛将心跳也冻住了。
皮皮对自己说,镇定,镇定。
没错。她遇到了色狼,她正当防卫。可是,皮皮并不想杀人啊。毕竟人都有犯错的时候。何况,他还是位曾经给国家做出过杰出贡献的优秀党员。就算有罪,也罪不至死。
这么一想,皮皮立即替贺兰静霆找到了更多不死的理由:比如,从头到尾,贺兰静霆也没对她怎么样,还很客气地招待了她,替她削苹果。比如,在井台上,他只是轻轻地推了她一下。到时真要到警察面前,讲都讲不清,没准贺兰的家人知道了,还要告她个“故意伤害”呢。
贺兰静霆那么有钱,打起官司来,她一定吃亏。皮皮的家很穷,律师肯定请不起……
这些当然都不是令她心虚的最主要原因。
最主要的原因是,皮皮觉得,像贺兰静霆这种长相、这种事业有成的男人,想要哪个女人,似乎不必那么费劲。就算他不要,送上门来的也一定很多。而皮皮自己,则实在太平常、太普通了,贺兰静霆怎么会对她起觊觎之心呢?
按照这个逻辑往下分析,皮皮甚至觉得,刚才贺兰也没推她,只是碰了她一下,她太敏感,急于防范,身子一倾,就往下跌。——也许他并没有什么恶意。
不敢再想下去,她赶紧给他做起了人工呼吸。
皮皮学过一点救生常识,当下双掌合拢,在“死人”的胸口上用力地按了三下,再对着他的嘴吹气。
一连做了三组,每组十次,没有反应。
她以手握拳,用力地捶击他的心脏。
没有反应。
皮皮的头皮一阵发麻,冷汗湿了一身。环视四周,她发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井壁非常光滑,凭她一人之力,绝对不可能爬出去。她也不能报警,装手机的小包放在沙发上了。
这么荒凉的私人住宅,又在这高高的山顶上,大约经年也不会有访客的。
难不成,自己要和这个陌生人死在一处?
这时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寒风,阴惨惨的,一直冷到骨子里去。皮皮越想越怕,愈发不敢懈怠,不但不停手,反而干得更加卖力了。
一下、两下、三下。
一直做了十一组,贺兰静霆的手指才突然微微地动了一下,紧接着,冰凉的嘴唇里呵出一丝暖气。她再接再励,继续往里吹气、按压、又抬起脸来观察他。
贺兰静霆的胸膛渐渐地开始起伏,却仍然一动不动地躺着。
“贺兰静霆,你要是没死,就说话吧!”
过了片刻,他眉头一蹙,闭着眼,有气无力地说道:“没法说话,我受伤了。”
皮皮松了一口气,同时,立即提高警惕,提高嗓门向他喝道:“贺兰静霆,你这披着羊皮的狼!老实交待,刚才你想干什么?”
贺兰静霆反驳:“我什么也没干。”
“为什么把我推到井里?”
“不是说,你想了解我的房间是什么样子吗?这就是我的房间。”
“那你也得好好说,干嘛要推我下去?你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到这个房间,除了跳下去,没别的办法。你总之是要往下跳的,不如我帮你一把。噢!噢!别踢我啦,我快没有生育能力了。”
“就你这坏蛋,还想生育!我让你断子绝孙!”
“好吧,你弄死我,我们双双死在这里。反正,没我的帮忙,你是爬不出去的。”
这话管用,皮皮立即不踢他了。
“解开围巾,勒得我的手挺难受。”
“呸!呸!休想!” 皮皮叫道。
他不理她,用口一点一点地咬开围巾上的结,将松掉的围巾一扔,扔到地上。
“别惹我,我练过武术,你不是我的对手!”皮皮想摆个架式出来,却发现井底很小,躺椅又很大,余下的地方,根本容纳不了一个人。
贺兰静霆轻轻地哼了一声,说:“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还叫武术?”
然后,他坐了起来,从地上捡回眼镜戴上,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衣服。
皮皮愣了愣,傻眼了:“你……你干什么?”
“脱衣服,月光浴。”
“这么冷的天,你也脱吗?”她赶紧捂住眼睛,又将手指露出一道缝隙观察他。
“不算冷。”
“你……你多少穿一点儿吧!”皮皮的声音几乎是乞求了。
“为什么?”
“我……我是女的,男女有别……”
“你刚才那么踢我,我现在差不多也算是个女的啦。”他想了想,似乎觉得这是个合理的要求,说,“好吧,把那个浴巾递给我。”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皮皮发现躺椅的下面有个小柜子,她从里面拿出一条雪白的浴巾递给贺兰静霆。他转身过去,用浴巾围住下身,然后,怡然自得地躺在躺椅上,曲肱而枕,舒展着一双修长的腿。
月光淡淡地洒下来。
空气很冷,躺椅上的贺兰静霆看上去浑身冒着白气,好像在练某种内功,又好像在洗蒸汽浴,一副怡然自得、惬意无比的样子。
皮皮面红耳赤地斜睨着,遐想联翩。
过了一会儿,她猛然想起自己这次来渌水山庄的真正目的,不就是要采访这个人吗?现在两人独处一室,走也走不掉,真是大好的机会啊!
皮皮赶紧掏出口袋里的录音笔,问道:“贺兰先生,请问你为什么要月光浴?”
贺兰静霆没有回答,嫌她很吵,又不便发作。过了一会儿才说:“不为什么。一种爱好,一种习惯。”
搞新闻的人见怪不惊,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月光浴没什么新闻价值,充其量也就是一种养生运动,跟冬泳差不多。皮皮站累了,只好坐到他身边:“那么,你要晒多久?”
“一晚上。”
“一晚上?!”皮皮立即跳起来抗议:“那我怎么办?难道要我在这里陪你一晚上吗?”
不知为什么,也许他太容易被打倒了吧,皮皮并不害怕这个人,反而觉得今夜发生的事很有趣。
“要是不愿意,你就自己想办法出去吧。”他说。
“贺兰静霆!”
“叫我也没用。”懒洋洋的声音。
“看来你真是不想生育了!”皮皮又要向他挥拳,冷不防被他一拉,拉到躺椅上和他并排躺了下来。耳畔传来缓缓的声音:“为什么要急于出去?你不觉得今晚的月光很美吗?山上的蜡梅很香吗?还有远处风吹孔穴,草木折断的声音……
“积雪初融,春泉涌动的声音……”
“鼹鼠饮河、冰层破裂的声音……”
“水獭做梦、流星滑落的声音……”
“天籁如此动人,你应当珍惜这美妙的一刻,和我一起躺在这里,静下心来,细细品味。”
“哦……”皮皮神思飘渺了,被那如梦如幻的声音蛊惑了。
夜半更深,寒气逼人。皮皮虽然穿着羽绒袄,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冷战。握着录音笔的手,几乎冻僵掉了。
她吸了吸鼻子,发觉自己的手忽然被贺兰静霆握住了,十指扣拢,一股融融的暖意从指尖传了过来。
他们的脸几乎是挨着的,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皮皮想转过身去,却被他拽了回来,心不禁砰砰乱跳。
“你怕我?”他忽然说。
“不怕。”
“我可能会吃了你。”
“怎么吃?”
“先从脚趾头吃起,”他看着她,脸上浮出一抹幽深的笑意,“等快吃到头顶的时候,我会问你疼不疼。”
皮皮咯咯地笑起来了。笑到一半,又觉得头皮发麻,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他们并排地躺在椅子上,看着圆溜溜的井壁,看着天上的月亮。
过了一个小时,皮皮不耐烦了:“这井里有什么好呆的?多无聊啊。”
“很遗憾,确实没什么娱乐的东西。”贺兰静霆说。紧接着,他想起了什么,又道:“等等,我有一个短波收音机,你想听吗?”
他的手动了动,从躺椅下面拿出一个很小的收音机,打开开关,放出古典音乐。
皮皮接过收音机,将波段拧来拧去:“我看看有没有夜间谈心节目,以前有个‘潘多拉心理话’,FM1097,我挺爱听的。”
“不行,我得听音乐。谈心的节目很吵。”贺兰静霆一把夺过来,拧回原先的频道,降E大调小夜曲。
“这个台的音乐全是降E的,主持人真是有病呀有病。ABCDEFG,那么多调,他偏爱听这一种,还放个不休,真是吃多了撑的。”皮皮不甘心,在他耳边使劲地嘀咕。这个牢骚可不是皮皮发的,是皮皮以前一位音乐系的室友发的。作学生的时候,她也是天天与短波收间机为伴。
贺兰静霆不为所动,态度坚决:“我就爱听降E调的。”
“行,我让着你。”皮皮大度的放手,“我比较喜欢有道德优越感。”
“不不,我也喜欢有道德优越感。”贺兰静霆说,纤长的手指一拨,传来女性频道独有的声音,柔情万千,如春雨绵绵:
“——现在我们来接听一位来自杭州的听众,王小姐,你好。我是潘潘,这里是FM1097,潘多拉心理话。刚才我们谈到了女性之间的友谊,似乎是和男性很不相同的。王小姐,你想和大家分享你的经验吗?……”
这个栏目充斥了最最无厘头的心理学八卦。贺兰静霆恨不能用手堵住耳朵。??

明月前身2017-04-20 20:36:08
黄玫瑰回来啦!又有小说看了。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