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3月15日,在最周密的保护之下,卫立煌几经辗转,终于安全回到了祖国的土地上。卫立煌的归来,无疑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老百姓们夹道欢迎,全国的各大报纸争相报道。从广州、杭州到上海这一路,各界代表都前来拜会。在最后一站北京,一向深居简出的朱德更是亲自到车站迎接。
按理说,作为曾经的对手,甚至是一个上过“头号战犯”名单的敌军将领,卫立煌的身份担不起这样规格的欢迎仪式。哪怕是算作“起义将领”,在1955年才弃暗投明也显得有些太晚。
细究原因,卫立煌能够获得国家层面给予的如此殊荣。一是他在抗日战争期间功勋卓著,是当之无愧的民族英雄。而另一方面,则得益于他的好人缘。
抗战期间,卫立煌经常以各种理由前往延安交流,和朱德、彭德怀、贺龙等人都是好友。为了支援八路军抗日,卫立煌极为慷慨,赠送了大量武器弹药,这对于当时补给稀缺的八路军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正因如此,在民间一直有种说法,认为卫立煌其实是我军最大的“潜伏人员”。
不过,和几大元帅关系匪浅的卫立煌,却也有一个心结。1932年他在大别山的一句话,让当时作为对手的徐向前终生不能原谅。
一、夏店会议之争
1931年11月到1932年6月,在徐向前的指挥下,红四方面军接连发起了黄安、商潢、苏家埠、潢光战役,四战四捷,先后歼敌6万余人,创下了红军反围剿以来歼敌最多的一大记录。
然而空前的胜利,也让一些骄傲情绪蔓延开来。鄂豫皖根据地主要领导人之一的沈泽民,曾留学苏联,深受红色思想熏陶,擅长理论宣传和辩论,是红军之中的一大才子。但此人也有个缺点,用徐向前的话来说:
“人是个好人,但是太偏执。”
沈泽民经历了根据地从无到有,从困难到蓬勃发展的整个阶段。在第一次享受到大胜的喜悦后,那股文人特有的傲慢劲就上了头。他开始大力鼓吹一种观点,认为:
“在红军的不断斗争下,敌人已经接近彻底的失败,只剩下六七个师的主力,其余都是杂牌部队。红军在和敌人的兵力对比上已经占据了优势,要尽快展开解放全国的战斗。”
沈泽民提出这种明显脱离实际的观点,除了四大战役辉煌胜利导致的狂热外,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当时根据地被敌人重重封锁,与外界断绝了联系,无法及时掌握全国形势的变化。
沈泽民不懂军事,把打仗看得很简单,认为一两场胜利就可以主导全国革命的胜利。为此,他不遗余力地喊口号,做宣传,提出红军应该趁胜南下,将战争的规模继续扩大化。
在夏店召开的作战会议上,沈泽民将自己的主张搬到台前。这让徐向前听罢眉头一皱,首先站出来提出反对意见,认为红军断然不应该此时南下,理由有二:
第一:部队连续作战,过于疲劳,需要一段时间的休整才能恢复完整战斗力。
第二:四大战役歼敌不少,但敌人并未伤及元气。现阶段红军应该抓紧时间建设根据地,巩固防线,为粉碎敌人的下一次“围剿”做好准备,不能盲目出击。
徐向前为人沉默寡言,但在军事上立场非常坚定,对形势的判断和分析都有独到的见解。不过在这个节骨眼上,对比沈泽民 “胜利了要再胜利”、“ 不能停止进攻”的夸夸其谈,其他理性的声音却难被听进去。
大多数人对于革命最终胜利的无限渴望,最终主导了夏店会议的结果。命令很快下达全军:
“红四方面军主力南下,攻打麻城。”
麻城是鄂东要地,敌人重兵集结的军事重镇,这里依山傍河,地势非常险要。从战略角度来看,麻城就像一扇大门,刚好分隔了红军在鄂豫边和皖西的两大根据地,如果能够攻下此地,两处红军将连成一片,南下通道就此打开,意义重大
但麻城战役的发展,正如徐向前所预言的那样。镇守麻城的敌军总指挥张印湘,原是冯玉祥、吉鸿昌的旧部,此人军事素养一般,为人两面三刀,但手下的西北军却是作风凶悍,战斗力顽强。
张印湘接到的命令只有八个字:
“死守不出,拖住红军。”
时值酷暑,长期作战的红军本就处于疲态,又因缺少攻坚的重武器,面对拒险而守的敌人难占上风。整整一个月,红四方面军屯兵麻城,攻城不下,欲进不能,欲退不甘。
一向沉稳的徐向前,此时也不免紧张起来。他紧张的并不是眼前的麻城,而是战役如此激烈,敌人的援兵竟然迟迟不来,这样的现象一反常态
果然,紧接着后方传来的一个消息,让战场形势急转直下。
就在红四方面军南线鏖战之际,敌人抓住时机再次发起全面“围剿”,大举进兵,向根据地东、西、北三面迫近。其中西面一路由黄埔系几支主力师构成,战斗力强悍,在占领河口后,随即南下,直扑红四方面军根据地的心脏—黄安城。
而这一路的总指挥,正是卫立煌。
二:孤注一掷的命令
卫立煌是一员极具传奇色彩的将领,他15岁参军,两次参加征讨袁世凯的战争,后来又做过孙中山的卫士,号称“五虎上将”之一,功勋卓著,资历深厚,军事造诣更是不容小觑。
这次三路大军围攻大别山,可谓精锐尽出,卫立煌的目的就是利用红四方面军后方空虚的契机,率领大军长驱直入,直接拿下黄安。
黄安,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红安县,黄麻起义的发起地,从这里走出的开国将军高达61位。黄安一旦陷落,意味着红四方面军将失去最稳固的大后方,多年经营毁于一旦。不得不说,卫立煌这一奇招,着实摸准了红军的命门。
8月10日拂晓,身处前线的徐向前闻听黄安被围,深感战情危急,随即下达了一生中最为绝决的命令:
“不要辎重,不顾编制,不惜伤亡,只要速度!下午五点以前,全军务必到达县城!”
麻城到黄安这一路,都是山地,多河流、岔道,要想半天之内赶到,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但红四方面军此时没有别的办法,必须和卫立煌抢速度,谁先到达到黄安,谁就占了先机。
顶着酷暑,翻山越岭,纵使是多年的老兵也难扛得住。红军这一路急行军,不断有指战员中暑,甚至累到吐血,栽倒在路边就再也没有起来。作为前卫的红十一师师长倪志亮,甚至连着下达了三道命令:“丢掉背包”、“掉队不等”、“晕倒不管,等后续部队收容”。
队伍越拉越长,人员越来越少,红十一师赶到黄安时,全师只剩下1000多人。倪志亮以为自己是最先到达的,没想到陈赓的腿子更长,他的红十二师已经和卫立煌的先头部队李默庵的第10师交上了手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仗也是黄埔系的一场内战。四方面军这边总指挥徐向前是黄埔一期,前线最先交上手的陈赓和李默庵也是黄埔一期,曾经的同窗好友如今战场捉对厮杀。
黄埔军校有句流传很广的话,叫“文有贺衷寒,武有胡宗南,能文能武的李默庵”。不过真到了战场上,为盛名所累的李默庵,却是连自己同学兼湖南老乡的陈赓一招都没接住。第一回合打照面,就被红十二师反击得手,一路追着狠打,直到友军接应才勉强站住阵脚。
李默庵吃了败仗,但卫立煌却不动如山,当即下令全军巩固工事,全力防御。兵力占优,以逸待劳,全能拉下面子打防守。他知道红军擅长突击、穿插,却因为缺少重火力,攻坚乏力,所以扬长避短,把部队缩在一起立于不败之地。
连赶到前线的徐向前也不得不感慨:
“卫立煌不愧名将。”
卫立煌等着红军来攻,但徐向前也棋高一招。既然黄安这边已经成为死局,那就破釜沉舟,放弃黄安,全军秘密向七里坪转移,打掉敌人另一路来犯之敌。只要消灭敌人其余有生力量,成为孤军的卫立煌必然不战自退。
徐向前狠下心,拿出了手中的全部兵力,甚至罕见地没有设置预备队。七里坪是红四方面军建军的地方,地形熟络,群众基础好,也是最理想的决战之地。
三、决战七里坪
8月15日拂晓,七里坪战役打响。双方没有任何试探,一上来就是短兵相接。
这一路的敌军主将陈继承,属于元老级的人物,曾做过黄埔军校的中校战术教官,算是徐向前的老师辈。不过论打仗,陈继承显然不如卫立煌沉稳,一见红军在倒水河对岸摆开阵势,就迫不及待地指挥部队分三路浩浩荡荡开过大河,全面向红军发起进攻。
这正中了徐向前的下怀,他怕的就是陈继承不攻。
红四方面军占据地利人和,依靠险峻地势拒险而守,任他几路大军都攻不动。从拂晓到正午,一直处于仰攻的陈继承逐渐显露疲态,麾下几支部队开始拖拖拉拉,进攻势头大减。
徐向前瞅准时机,一声令下,红四方面军5个主力师集中出击,从两侧直扑敌人靠在前面的第5旅。一直处于攻势的第5旅哪里能料到红军会突然反击,而且是集中全部兵力,恍惚之间被打得措手不及,2个主力团被全歼,残部全部逃往倒水河。
为了救援第5旅,敌人赶忙调来几路援兵,双方二三十个团就拥挤在不足两公里的倒水河河滩及丘陵开阔地带。一边是风头正盛的红四方面军,一边是号称王牌的敌军嫡系部队,战况之激烈前所未见。
连见惯了大场面的陈赓也不得不感叹:
“七里坪之战,比任何一次内战都更为猛烈。”
自称“专职敢死队长”的许世友,常年随徐向前征战四方,每逢大战必身先士卒。这一仗,他又是亲自率领敢死队冲锋,大刀卷刃,血染军衣,却仍然冲不开一条缺口。后来回忆这次战斗时,许世友仍然记忆犹新:
“这次战斗的惨烈程度,大大超过了我们所经历的任何一次战斗。满耳都是刀枪的撞击声和变了音的厮杀声。”
正如许世友所描述的那样,仗打到最后,双方数万人混战在一起,枪和炮的作用大大减小,战士们都是拿着大刀长矛冲锋。这个时候,谁能挺下来,胜利就属于谁。
整整一天,战斗持续到傍晚时分,敌人终于扛不住了,一路溃败,处处溃败。红军趁胜追击,连续突破数道防线,还占领了敌人第二师师长黄杰的指挥部。
黄杰也是黄埔一期生,被徐向前追了一路,面子上始终过不去,逃到笔架山后终于撂下狠话:不逃了,人在阵地在!
当然,也不是黄杰多么英勇,而是笔架山的后面正是陈继承的司令部,再逃,怕是上至司令,下至他这个师长都要成了俘虏。
绝望之下,陈继承赶忙召开作战会议,讨论笔架山虽然险要,但肯定守不住多久,必须抓紧时间赶快撤退。几个师长随即附和,毕竟大家手中的嫡系部队那都是全部身家,打光了就什么都没了。
关键时刻,只有卫立煌坚决反对撤退,并放出狠话:
“死守笔架山,和红军耗下去!“
见在座的同僚无一人赞同自己的意见,卫立煌也不多言,直接给上头发报请战。坐镇后方,一直幻想彻底击垮徐向前所部的老蒋,见到卫立煌如此拼命,自然万分欣喜,当即下令死守不退。
卫立煌的这一句话,直接让这场七里坪战役朝着一个所有人都难以接受的局面发展。
四、拼不起的消耗仗
以往作战,无非都是胜了前进,败了后退,战争双方都会给自己留有余地,不至于一场战斗打光全部家底。但在七里坪,在卫立煌破釜沉舟的战略下,这种常规模式被一举打破。战场上已经没有胜负,唯一的悬念就是哪一边的人先被打光。
这种消耗仗,打得令人胆战心惊。卫立煌的目标很明确,守住笔架山,哪怕手中这几支黄埔师全部拼光也是值得的。
另一边,徐向前也很快意识到了卫立煌想死拼的决心。四方面军经历四大战役、麻城战役后本就疲劳,如今又长途奔袭,在黄安、七里坪连打两场,再这么拼下去,即便胜了也是惨胜,从全局来讲如同失败。
血战一昼夜后,徐向前见敌人后援投入战斗,前方攻势也没有起色,只能下令撤军。
七里坪一战,红军以伤亡2000余人的代价,歼敌3300余人,其中包括1位副师长、1位旅长、7位团长。
红军主动后撤,卫立煌却并不罢休,集结重兵继续追击,打法仍是老一套,不管伤亡,猛冲猛打。双方在河口镇、扶山寨连续大战几场。红25军军长蔡申熙、红10师政委甘济时都是在战斗中负伤,没有得到及时救治而牺牲。
红12师师长陈赓在战斗中右腿小腿骨中弹,因为部队医疗条件差,伤口恶化,只能坐在担架上指挥战斗
为了不拖累部队,陈赓主动提出离队,前往上海就医。分别之时,看到前来探望的徐向前,陈赓百感交集,说道:
“我陈赓掉脑袋都不怕,伤一条腿怕什么。我只是不甘心,自从担任12师师长以来,东征西讨未尝一败,如今却被人家撵着到处跑。”
徐向前不好接话,只能无奈说道:
“是啊,敌人仗着人多,不怕硬拼。”
碰到卫立煌这样懂军事,还敢蛮干的人,一向百战百胜的红四方面军终于遇到了硬茬子。如果输在正面交锋,战士们心里还能接受,但因为拼不过消耗而撤退,这哪个能甘心。
七里坪一战,徐向前失去了太多亲密的战友。蔡申熙是黄埔一期,红四方面军最优秀的军事家之一,他的牺牲令徐向前一生难以释怀。而陈赓因伤离队,化装成小贩,拄着根拐杖孤身前往上海,一路艰辛又可想而知。
而更为严重的是,如今卫立煌、陈继承等人继续率部深入,四方面军苦心经营的大别山根据地一直处于危险的边缘,不得不就此放弃。红四方面军被迫西征,最后进兵四川,去建立全新的川陕根据地。
七里坪一战,也是卫立煌一生的重要转折点之一。在这里,他取得了军事生涯的又一高峰,也同样体验了内战的残酷。或许正因如此,在抗日战争开始后,卫立煌一改当年对红军不留情面的态度,与八路军通力合作,并给予大量帮助。在后来的解放战争中,卫立煌也没有再那么尽心尽力
一将功成万骨枯,大别山的往事,一直都是徐向前、陈赓,包括卫立煌自己都不愿再提及的。唯一值得庆幸的,在后来的抗日战争中,卫立煌和徐向前、陈赓指挥的八路军129师几次进行过通力合作,共御外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