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天深夜,我听到火车长鸣的汽笛声。
我刚搬到新家,周围没有铁路。可是我听到汽笛声。这让我感到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以为我听到的汽笛声是穿越时空的幻觉。
我知道不是幻觉,但我宁愿相信是幻觉,我不愿推论说我的新家不远的地方有铁路。我宁愿我听到的汽笛声来自第四个维度。
我是铁路边长大的孩子。
之一童年
2
我家旁边的铁路叫做湘黔线。这条东西走向的铁路横穿中南大地的农村和城镇,丘陵和山区。我家就在铁路中间的一个小站旁边。
火车每个小时都要从铁路上轰隆驶过。有时候是火车,有时候是客车。让我着迷的是客车。
绿皮火车的每个车窗后面,都有不同的旅客。有男有女,有老人,有孩子。他们不像是住在地面上的人类。他们在高高在上的火车里旅行,来自我无法知道的远方,去往我从没去过的远方。
3
一年一度,父母带我回老家,我们要步行十五分钟到竹冲火车站去坐慢车回县城。我们沿着铁路走到车站去。
铁轨中间一格一格的木板走起来不舒服,两步太大,一步又太小。如果踩到木板间的卵石上,又会让脚下陷。但是最可怕的是脚下的铁路忽然开始颤抖。
离开铁路站到旁边的水泥路沿上是不够的。爸爸这时候必须把我抱起来,跳过铁路旁边的沟渠,到铁路两侧倒梯形地貌的斜坡上去躲避。不管是杂草,是菜地,是泥泞,是碎石,都顾不了那么多。必须马上离开刚才还在行走的铁路。
可怕的庞然大物就要风驰电掣,从铁轨上轰隆驶过。这列冗长而高大的机器不断鸣响震耳欲聋的笛声,一路散发工厂特有的机油热气,最可怕的是它的速度。它从我身边飞驰而过,卷起地上的灰尘和落叶,卷走空气里所有的声音,如果我不蹲在坡上捂着耳朵胆战心惊地躲避,我只觉得它也会把年幼的我席卷而去。
4
一旦我爬上火车高高的阶梯,进入火车内部,我就变成了那个居高临下的人,我就变成了那个原地不动但是又日行千里的人。
我痴迷于窗外的景象。最近的静物迅速朝后倒退,一瞥之间就已经变成射入时间深处的利箭,再也不会回头。较远处有农田,树木,河流,马路,房屋,行人,耕牛,炊烟。像一幅加长的无声无息的田园画卷,更像快进的电影或者人生,一个愣神,已经消逝。
远处有屏障般的青山,有蓝天,有地平线。不可思议的是,远处那些如同大地边缘的景物似乎永远无法走出。火车轰隆前进,碾压大地,抛弃光阴,那些景物却如同画框和界限,永远无法抵达,永远不能跨越。
5
当我登上火车,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们近在眼前。他们的神秘感却没有消退,他们让我对远方和他乡越发好奇。
他们的口音和我们不同,他们的穿着不像我们那样普通。他们有的沉默,有的滔滔不绝。他们有的带了很多零食,一路都在不停地吃。他们有的走到餐车去就餐。那个挂着白色窗帘,看起来充满浪漫气息的餐车,我只站在地面上远远仰望过。现在这些人,就是那副犹如电影画面般可望不可即的场景里的主人公。
而我直到成年以后很久,都没有进过餐车。哪怕我早已能够负担得起在餐车吃饭,我总下意识地觉得,那样的奢侈不归我所有。
我只指望我的父母能给我买一份盒饭。从家里到老家县城一个小时的火车旅程里,总有穿白色铁路工作服的人推着铁皮推车磕磕碰碰地在中间通道上来回穿行,兜售盒饭。码在铁皮推车里的装在白色泡沫饭盒里的盒饭看起来和闻起来都有和家中饭菜截然不同的香甜。
但是父母从来没有给我买过盒饭。我从来没有尝到过饭盒里堆满的白饭和白饭上面的肉片,卤蛋,鸡腿,青菜。我没有在童年时尝到过火车上食物的味道。
哪怕长大后在火车上吃盒饭成为常态,哪怕我已经明白火车上的饭菜品质远远不如家中食品,彼时年幼的我终归不是后来成年的我。那个时刻,那个时刻的我,消逝不再来。
6
但我坐过的火车留给我的除了些许渺茫和惆怅,更多的是唯有忍受的艰难。
有时候火车上如此拥挤。父母携带着我们,背负着行李,拼命挤进已经挤得水泄不通的车厢。车门在身后砰然上锁。我们所有的人,都成了火车这个罐头里无序的填料。人们前胸贴着后背,人们东倒西歪,人们身上散发着气味。人们钻到座位底下,人们爬到行李架上。人们被外力裹挟着前进,人们一言不发地煎熬。在到达下一站前,我们都是失去自由的囚徒。而下一站也许只是一分钟短暂的停靠。车内秩序稍有变化,但无法影响全局。车门关闭,漫长的旅程仍要继续。
7
在客车里,不管多么拥挤,我还可以看到窗外的天空和行云,我还可以看到光。但我还坐过春节期间加开的闷罐车。
闷罐车就是一节节长方体横放的黑色铁皮盒子。侧面从顶及底的推拉铁门咣当开启,车厢冷冰冰的地板高及人们的半身。人们把行李扔上去,人们把孩子举起来放上去,人们用双手手肘撑着,把身体悬空,抬起腿爬上去。
爬进车厢,爬到除了六面墙体包围,什么也没有的空间,紧紧护好自己的孩子和行李,找到一块地面席地而坐。推拉铁门轰然关闭。火车长鸣,轰隆前行。
而车厢里,只剩下一片黑暗。
没有光,没有方向,没有距离,没有时间,只有黑暗。火车一直在轰隆,凭推断我们可以知道火车在铁路上奔驰。可是我们此时此刻置身的位置像是无穷无尽的深渊。没有出口,没有道路,似乎只要一移动就会坠落,每一秒钟都漫长得如同永恒。
冰冷铁皮,刺鼻气味,强烈晃动,巨大噪音,这些身体上的不适都被强化,都成为黑暗这庞然大物的帮凶。
8
我还曾经爬过货车。我还曾经在漆黑的深夜,在装满煤块的敞口货车顶上,迎着狂风驰骋。
这是危险的经历,却成为我记忆里永不忘却的巅峰体验。
母亲带着不到十岁的我和我弟弟到隔壁的乡间小镇去看一个中医。看完夜已深,没有了回程车。小镇也在湘黔线边上,和我家所在的工厂仅一站之隔,如果沿着铁路线往回走,一两个小时也能走回来。但是母亲带着两个年幼孩子,天色已全黑。
我不知道母亲是听从了小站工作人员的安排,还是同意了另一个同行同事的做法。前一秒,我还站在小站所在的陡坡上,眺望坡底下数盏暗哑灯火的孤单小镇,下一秒,我就被人托举到了停泊货运火车的顶部。和闷罐车一样的长方体,但是顶部是敞开的。黑色的煤块已经堆到边缘,我们就趴在煤堆上,面朝火车行进方向。母亲和同事把我们姐弟俩护在中间。
火车哐当启动,加速,很快风驰电掣,劈开黑暗,在无法看到但确定无疑的轨道上一路向前。我感觉到吹在我脸上的风。
这不是和风或者微风。这是刀子般锐利,箭头般迅疾的风,这是夹杂着蒸汽机头里的柴油气息,混合着从前面车皮里掀起的细碎煤块的风。这是直接将人吹透,抵达细胞和灵魂的风。
一瞬间我就爱上这风。我趴在煤堆上,紧紧抓住车皮,任由泠冽之风从我身体里穿过。我尚年幼,却已天然爱上高处的突进,狂奔的自由。
9
(略)
之二青春
10 大地方
到后来再坐火车,不仅仅往返于家和老家,而是去更远的远方,是在我初中毕业到省城上学以后。
火车一路往前。我看到家乡的山逐渐变得低矮平坦,我看到水稻田逐渐从边角余料的小块变成整齐开阔的大片。我看到路边的农舍从我家乡多见的土砖平房变成刷了白色外墙的精致楼房。这里的农民显然比我家乡那边的农民更富裕。我看到城镇逐渐密集,成排的房子朝远处延伸,火车开了好一阵还开不出去。我看到更多的人,在路上,在街上,在站里。
穷乡僻壤气渐渐退去,鱼米之乡的富足气扑面而来。我离开了我出生的小地方,到了大地方。
11 慢车
最初的兴奋过去后,袭来的却是铺天盖地的孤单。我在宿舍里哭泣,我想家。我在教室里写信,我让我的眼泪流在信纸上,好让妈妈看到。
妈妈说要我坚强,可是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坚强。我只想回家。
终于熬到元旦,我跑到火车站,买了一张慢车车票。这趟火车会沿着湘黔线一路往西,在我亲爱的竹冲车站停一分钟。然后我就可以跳下火车,自己沿铁路线走回日思夜想的家去。
可是这趟慢车如此缓慢。刚一加速就减速,刚一启动就停靠。这趟车还一次又一次停在小站上避让快车。那时候铁路还没有双轨,不存在错车,一次只容一趟火车通行。我乘坐的慢车优先级别是最低的。
我后来知道,家乡到省城的距离是一百五十公里。这段距离,我乘坐的慢车整整开了七个小时。
要很久以后我才能知道,那七个小时其实不算什么。比那趟旅程更漫长的忍耐和煎熬还有很多,有的经月,有的经年,有的长达几十年。所有的考验都在前方排队等着我,一个也躲不过。
要很久以后,那趟漫长旅程中本来如同背景的画面才慢慢浮到表面。我看到一个接一个仅仅停靠一分钟的小站。我看到小站两端站台尽头的白底黑字的站牌,站牌上写着小站的名字。我看到一路沿着铁路线栽种的夹竹桃树。厚实稠密的树叶夹杂着粉红的花朵。我看到远处青山如黛,近处农田倒映光影。我看到农家的房子门前有小小的坪地,屋顶上有袅袅的炊烟。我看到农家门口玩耍的穿着破旧的孩子和田埂上行走的穿着破旧的学生。我看到在小站上上下下的乘客。
他们都是本地人,他们只坐一站两站。他们的衣服暗淡无光,他们的脸上和手上布满尘土皱纹。他们携带的不是光鲜的皮包或者旅行袋,而是竹笼,蛇皮袋,或者看不出本色的布袋。他们的行李里装的是红薯,马铃薯,白菜,鸡,鸭,鸡蛋,米。他们大多大概是到最近的村镇去赶集,卖掉家里的土产品,换一两个盐钱。
他们浮现在我面前,越来越鲜明,最终变成主体。他们一言不发,上车,站在门边,下车,又上车,又下车。我的漫长的回家之旅仍在路上,远未结束。
12 鸿沟
念书第三年,我家搬到了附近的地级市。那年暑假结束去省城上学时,妈妈的同事说她侄儿也在省城上大学,我们可以搭伴一起坐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