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冰_20202020-08-05 09:45:33

二 命運

 

 

 

 

1 命運

 

妳說,我們倆走到壹起,到底是偶然,是巧合,是緣分,還是命運呢?

 

我說,都是。

 

我們碰巧在各自人生的孤點偶然相逢,但我們並不是完全的陌生人,我們的緣分要追溯到童年。

 

但童年已經久遠。到我們再次交錯,二十多年已經過去。這麽久的時間,這麽長的距離,我們之間的不同,像城市和農村的不同,像山路和水路的不同,像修行和搖滾的不同,像古代和現代的不同。

 

但壹切不同,都只是形態和形式的不同。

 

山長水遠,往事如煙,我們在漫長的跋涉和遷徙後終於交錯,竟發現彼此內心的明鏡,映照出的仍然是最初的菩提。

 

如果這不是命運,什麽才是命運?

 

 

2 我

 

那時我正從加拿大回到中國,在中國停留,不知道下壹步要怎樣走,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我的過去已經結束,我的未來卻隱藏在迷霧之中,絲毫不露端倪。我知道這是過程,是階段,凡事都有開頭和結局,壹切也都將有轉機,我知道這樣三十年河東 三十年河西,分久必合 合久必分的大道理。可是置身其中,要坦然面對,沒有那麽容易。

 

其實那時曙光已經呈現,新的圖畫已經勾勒出輪廓。只是我還不知道。

 

這新的畫卷上是連綿起伏的群山,是壹望無際的大海,是參天蔽日的森林,是花開似錦的草甸。

 

我在溫哥華已經生活了好幾年,並不知道我的周圍環抱的,就是這樣的美景。我的私人世界壹點壹點崩塌,我的房間被人關上門窗,壹片昏暗。我完全不知道我還可以走出去。我完全不知道我走出去,會遭遇怎樣的闊大和磅礴,怎樣的狂野和新鮮。我完全不知道世界壹重壹重,朝外延展,直到無限。而我自己那個糾結困窘,被他人左右的小天地,完全不值得填塞我全部的視野和心胸。

 

其實不是我不知道,只是我被羈絆得太緊,我竟忘了。

 

好在偶然,或者說必然,我出了門,爬上了山頂,看到了全景。世界豁然開朗。

 

到和山明重逢以前,我已經成為壹個以爬山者和徒步者自詡的人。我並沒有馬上擺脫過往的羈絆,但我逐漸能夠分身,壹方面我還在自怨自哀,另壹方面,我的真正的自己像被囚禁多年的小鳥終於找到出口的方向,我在壹次壹次的被當時的我稱為逃離的出行中看到了光。

 

我後來明白,說逃離是不對的,我離開日常朝向野外和異鄉的旅行是回歸。我壹點壹點找到了我真正在意,能讓我得到安寧的情感和環境,我壹點壹點,在縱橫交錯的岔路的迷陣面前悟出真諦,看出那些不明前途的道路原來只是幻影。真正屬於我的路只有壹條。這條路避開鬧市和人群,偏愛靜默的山水和如同比喻和寓言的他鄉。這條路是我命中註定的路。不管我怎樣折騰兜轉,我終歸要找回到這條能夠存活的路上來。

 

我回到這條路上,我才有可能遇到妳。

 

我們才有可能十指交錯,並肩前行。

 

 

3 山明

 

山明不壹樣。他自從十五歲和父母離開我們壹起長大的廠,回到父母老家所在的江城以後,就壹直生活在那裏。他沒有離開過那座城市。

 

這在我們經歷過的這個號稱充滿機會,鼓動個人闖蕩的社會時期,多少有些格格不入。壹方面也許因為他所在的重慶在他家回去以後不久就從地級市變成了和省份平級的直轄市,而大城市的居民處在吸鐵石的內部,沒有像我這樣小地方的人,有強烈的出走和逃離的欲望。另壹方面,也是更重要的壹方面,在個人。

 

畢竟我們從鐵板壹塊的階段走過來,突然,看似超級穩固的結構出現裂縫,每個人不再是螺絲釘,壹輩子只能釘在壹個地方,處於同壹個階層,賺同壹份錢,過同壹水平的生活。據說人們突然可以自行追求和選擇自己的命運。這誘惑不能不說巨大。

 

他的父親帶領全家漏夜逃離的石破天驚的舉動,就是這樣的時代最初的征兆。

 

他的同學也紛紛離開重慶,去了南方的深圳和廣西北海。我們那時候,大學畢業以後仍然是國家分配工作的。只要讀了大學,就進了體制,是國家的人,壹輩子旱澇保收,不再需要為生存奔波。這也就是那時候好多年輕人,也是現在好多年輕人都感到的人生了無意義地壹眼能看到幾十年後的盡頭,壹輩子都困在壹個單位,壹個地方,壹個位置的無聊和無趣。他最好的朋友,大學畢業後分回父母工作的中學做財務,就辭了這份國家工作,南下了。

 

這個姓何的同學卻從意氣風發的青年,變成了風光靚麗的時代長廊後面被掩蓋和被拋棄的破磚爛瓦。他用信任換來流離,用拼搏換來兩手空空。把責任僅僅歸咎於他個人是不公平的。

 

我的同學也紛紛離開我們從小共同生活的廠,去了那個唯壹的,人人向往的南方。

 

山明全家離開這個廠後不久,我母親也調到了附近我繼父所在的地級市。我中專畢業後,就回到了這座小城工作。我的繼父為我在文化局辦公室謀得壹職。

 

我也是包分配的,壹定會有工作,但是如果我在當地工作多年的繼父不幫我去找熟人,我被分到周邊的鄉政府去上班也是有可能的。

 

而我們大部分的同學,技校畢業後,仍然子承父業,在廠裏工作。到改革開放初期,這座廠缺乏訂單,沒有財路,已經處在風雨飄搖的巨變的前夜。他們如果有能力,走門路,最好離開,盡快離開。

 

而國家正號召大家離開,去闖蕩,去追求成功,去尋找機會。我們不知道,國家在下壹場更大的棋。

 

所以我的同學們的南下,就有主動和被動的雙重特點。

 

我也去了南方。後來從南方去了更遠的異鄉。

 

但我並沒有辭職,而是請假。我的工作也是國家工作,我也是有編制的體制內的人。如果我不折騰,在小城找對象,結婚生子,安安穩穩過壹輩子的人生基本上是確定的。不過我做不到,不可能。

 

而我雖然長期離崗,卻並沒有丟失我的工作和編制,就還是因為人頭熟,地方小,說話和辦事隨意性大的緣故。如果山明那個姓何的同學也可以保留職務,那麽在社會上沈浮二十年後,他或許驟然意識到真正能夠弄潮的都是何許人,幡然醒悟,回去上班,也能圖個順水搭船的後半生。可是偏偏他回不去了。

 

而我這樣還能回去的人卻再也沒有回去。

 

而那個人人想下海,個個思闖蕩的時代,山明卻安坐泰山,似乎和壹切喧鬧誘惑絕緣。這裏面的原因有三。

 

第壹個原因,他那時正在瘋狂的戀愛中。

 

自然是戀愛。不過和我心目中那種靈肉壹體的戀愛不同。山明的青春時代的戀愛,就是荷爾蒙的爆發和肉體的狂歡。他不在意她和他有沒有思想的交流和頭腦的共鳴。他就愛她姣好的面容和美妙的身材。他就愛她溫順和靜默的樣子。

 

他上大學時經常和幾個兄弟到隔壁技校去晃蕩。有壹天,他的兄弟們說,技校校園裏來了個漂亮女孩子。於是,他們又到技校去看。他的兄弟也就是看看說說而已,他看到那個樣子文弱的女孩卻動了心。

 

那時山明剛十九歲。他體內的火山噴發了,止也止不住。他搭訕了那女孩,帶那女孩去看電影,吃飯,逛公園。公園裏有很多隱蔽的角落。日日夜夜,他無法停歇,把自己的激情和沖動,欲望和幻想,奉獻給了她。

 

而那並不高大,也不張揚的女孩和我壹樣,來自單親家庭。她的媽媽又找了個並不足以依靠的丈夫,越發無力照顧和關心她和她弟弟。山明認識她的時候,她也正處在匱乏和饑渴之中,她正需要有人愛,有人在乎,有人霸占,有人做主。

 

何況是山明這樣高大帥氣,既有陽光壹樣灑脫,又有刀鋒壹樣淩厲的大學生。

 

雖然不能壹起走到盡頭,卻是在各自生命最燦爛的節點相逢,在各自生命最輝煌的季節交融。人生盛事,莫過於此。說我不羨慕,不惆悵,是假的。

 

這壹戀愛,就是經年。當時他倆身外的世界如火如荼,人人都以為自己有機會自己書寫自己的人生,改變自己的出生和命運。人人心事浮動,社會波濤翻滾。而他倆四目相對,肌膚相親,天下最安穩最熨帖的地方就在身邊,哪裏還想去別的任何地方?哪裏還想追求別的任何事物?

 

當然,換個人可能不壹樣。有的人就算戀愛,也能清醒,也會算計。有的人年紀輕輕就會謀劃自己的前程和將來,就懂得給自己鋪路搭橋,掃清道路。這壹類人不是天生早熟和現實,就是被成長環境早早磨練出了技能和本能。

 

我覺得和山明戀愛的那個女孩就可以算這類人中間的後者。其實我自己也可以歸入這同壹類。但我又有所不同。我是雙重的我。固然我有理智和冷漠的壹面,但我又和山明壹樣,有更重要的另壹面。這壹面的我沖動,浪漫,放肆,任性,激情洋溢,不管不顧,壹心向往虛擬的飛揚和充實,不在乎世俗的利祿和功名。

 

但山明沒有這樣的雙重性格。山明是純粹的。他就是壹個務虛的人。

 

所以,戀愛是他不理世間風雲變幻的壹部分原因,而就算他沒有戀愛,他也不會對那時人們追求的種種有多大興趣。

 

那時壹場半途被驅散的集體的精神盛宴剛剛過去,有想法的人們以為此路不通,那就走另壹條路。不可以高談闊論,那就埋頭挖金,不能夠指點江山,那就專心經營自己的安樂窩。

 

壹夜之間,詩和哲學煙消雲散,理想和誌向成為玩笑。壹夜之間,人人就在想盡辦法變成有錢的人。

 

有錢,就會有勢。這是中國亙古不變的真理。

 

有些是有野心,像山明的同學,不甘心壹輩子當個小職員,想要謀求更大的人生格局。有些是被逼無奈,像我廠裏紛紛南下前往經濟特區的同學們。曾經傲視天下的國營工廠漸漸連工資都發不出,不想辦法找出路,難道坐以待斃。何況那時候果然好像有了出路,好像那出路上,果然有壹個金銀遍地的狂野南方。

 

可是其實不是,金銀遍地,不是誰都有資格撿。但那時人們剛從整齊劃壹的貧窮和自由化的思想解放中過來,豈止是天真,簡直是幼稚。人們還真以為自己趕上了壹個重新洗牌的好時代。他們沒有意識到,自己可能最終只是壹盤大棋的壹枚終究要被提掉的棋子。

 

當然也有人無法停留,和這身外的熱鬧無關,只關乎自己。只是自己天生的宿命。比方說我。

 

也有人置身事外,只管在寒舍裏讀書吟唱,對熱鬧視而不見。比方說山明。

 

折騰的人們折騰,無非是為了得到自己沒有的東西,或者為了改變自己的位置,而山明天生就對那些幾乎人人都乞求的東西並沒有那麽在意,比方說錢。他畢業了,進了壹家工廠。雖然不是好單位,但是是包分配的國家編制,每個月工資沒有問題。既然已經有能生活的錢,何必還要把自己的時間花在賺錢上?

 

這或許也就是世俗眼裏的不上進。但上進不上進,世俗並不是唯壹標準。

 

按照世俗,男人是要拼命賺錢,出人頭地。當然每個人活在世界上都要賺錢,要生存,要養活自己。而男人更是如此,因為可能還要養家,養孩子,要在世人面前有面子,更重要的是,錢和地位密切相關。

 

有了錢,也就會有權,有勢,有身份,有地位。這算得上是這個社會撲顛不破的真理。而壹個人活在這個社會,不從眾,不隨俗,不去追求所有人追求的東西,不去擠人頭攢動的陽關大道,卻真是需要有天生異稟。

 

好像窮困潦倒的畫家,街頭彈唱的歌手,好像安坐泰山的書生,好像三年兩行的詩人。

 

山明不能歸入上面這幾類,他只想成為壹個聖人。

 

他只想修煉自己。

 

他有單位分配的住處,有工資,有壹技之長,有朝夕相處的姑娘,他對生活的物質和感情層面已經滿足,無復他求。他只想把自己寶貴的光陰都傾註在精神層面上。他只想煉就壹雙慧眼,看清人間,看清自己。

 

但他也無法預料到,這不是壹個想沈靜就能沈靜,想安然就能安然的時代。大浪掀起來,除了在岸上興風作浪者可以穩坐泰山,其他的人基本上想不動而不得,座位被抽走,飯碗被收走,鑰匙被索回。浪裏浮沈的人們,從此隨波逐流,自生自滅。

 

這是山明工作了七八年以後的事,那時他和當初熱戀的女孩已經結婚。他們還沒有孩子,感情卻已經和每對曾經熱戀過的情侶壹樣出現瓶頸。女孩喜歡看韓劇,總想要山明陪著壹起哭,壹起笑,壹起陪劇中的男男女女生生死死,但山明卻實在不喜歡韓劇裏誇張做作的愛情故事。他只想反復看他百看不厭的史記和逍遙遊。

 

荷爾蒙並未消退,只是在面對那壹個曾經讓自己心跳加速的人時,多巴胺不再分泌。於是他漸漸有時候不再按時回家。他的身體和他的精神看起來不是合拍的。

 

而正在這時候,壹波巨大的減負行動開始了。山明所在的工廠也是國營工廠,是水泥廠。但是上面要關停並轉所有在城裏的汙染型企業。

 

但真實情況是,廠被賣給了私人,既得利益者仍然是廠領導和更上層的領導。不能說獲利的不是國家,因為,後來,越來越多的事實證明,國即是他們的國。

 

在廠裏做財務的山明拿到了壹萬元的遣散費,壹夜之間,從單位上的人成了社會上的人。

 

也就在這個時候,他的青春作伴的愛人,也心灰意懶,離開了他。壹夜之間,他從有家的人,變成了沒家的人。

 

 

4 遣散

 

不只是他,像他這樣突然遭遇變故,生活天翻地覆的人很多。他工作的廠裏的工人幾乎都這樣被失業。而操作這個顛覆過程的人,則無非是換個辦公室,繼續發號施令,喝茶,看報紙。

 

如果把範圍擴大些,有山明這樣遭遇的人更是多不勝數。都是企業員工,都是曾經的國家主人翁,都是曾經最驕傲的壹群人。現在時代變了,國家要搞經濟,需要輕裝上陣,鳥槍換炮,需要壹部分人先富起來。那麽這些過時的,既不掌握先進技術,也不擁有核心資源的人們,變成了累贅和負擔,只能把他們推進黑暗叢林裏,讓他們自謀生路,自求多福了。

 

這些人裏也包括我們共同的我們壹起長大的工廠裏的同學們。山明工作的廠關閉的原因據說是不環保,而我們長大的軍工廠破產的原因就是沒有業務,發不出工資了。

 

和我們廠壹起星羅棋布在內地山區偏僻角落裏的諸多軍工廠和民用工廠,當年是建國後不久和他國對峙,為防打仗,為保工業,而從沿海搬到內陸山溝溝裏的。現在時過境遷,這些山溝溝裏人工的鳳凰被捋光羽毛,只剩下空架子,唯有面對朽爛的命運。

 

我們那些子承父業,讀了技校進廠繼續當工人的同學,除了少數有能量有門路,事先調去城市或者去了南方的,都躲不掉和山明壹樣,硬生生被買斷工齡,拿壹萬塊錢,或者不到壹萬塊錢,就被贖清了下半輩子。

 

那時明星劉歡唱了壹首歌。歌名叫做從頭再來。這首歌就是用來激勵,或者說給下崗職工們灌雞湯的。歌詞第壹段說的還是事實。「昨天所有的榮譽,已變成遙遠的回憶。勤勤苦苦已度過半生,今夜重又走入風雨。」可是最後就開始瞎說。

 

「心若在夢就在,天地之間還有真愛。看成敗人生豪邁,只不過是從頭再來。」

 

夢在哪裏?真愛在哪裏?從頭再來,說起來多麽容易,為什麽妳們不從頭再來?

 

這碗毒雞湯的問題就在這裏。這出戲劇裏,壹些人談天說地,指手畫腳,隔岸觀火,袖手旁觀。另壹些人被踢下大海,在風浪裏浮沈掙紮,嗆水,分不清方向,踩不到實地,看不到盡頭。他們的人生變成無依無靠的孤獨苦行。而這時候,那些舒舒服服坐在高處太師椅上看戲的人們卻在和水中裸泳的人們談真愛,談夢,談只不過從頭再來。

 

夢當然是要有的。但夢是自己內心的事,不需要外界的灌輸和嫁接,不需要別人強行塞入他們的版本。夢對個人來說,是壹味唯心的主觀的良藥,但夢如果要實現,就不再是個人的事,而需要天時,地利,人和。如果把這三者都悉數剝奪的人來和被剝奪的人談夢,這無論如何都是壹件不只荒唐,簡直可恥的事。

 

說到從頭再來,好像也並非沒有道理。人的壹生確實是自己的事,原本應該自己對自己負起全責,而不能指望別人。人活在世界上確實有順境,亦有逆境,有上坡,亦有下坡。遇到艱難困苦,原本該自己努力上進,奮發圖強。山明便果然就如歌中所唱,人生豪邁,從頭再來。但這裏面的邏輯是不對的。

 

不說那些制造這些大遣散和大流離的人,他們在進程中悄悄斂聚,靜靜高升,最終變成這場從當時理論中均貧富的社會展開的人人還以為自己都有份的大變革中唯壹的贏家,他們可不需要,也絕不會接受從頭再來這樣的鬼話。

 

就說社會本身。沒有錯,人人都應靠自己。但人並不是低等動物,人不是生活在弱肉強食的叢林裏。人是社會動物,人生活在社會裏。人生活在組織,結構,和國家裏。人不應該自生自滅,孤立無援。

 

社會總是在曲折周轉中進步,社會差距逐漸縮小,曾經強弱分明的社會慢慢在趨同。為什麽?因為壹個不關心弱者,不照顧下層的社會,最終無法穩定,最終將被那些看似掌握著社會的人的貪婪和冷酷吞噬。

 

是的,唯有真愛,才能永久。

 

 

5 失業

 

被遣散了,可是還得工作,得賺錢養活自己。離婚了,可是還是需要有地方安身,有壹張床承載困倦的身體。

 

山明工作的工廠沒有了,但是原來廠裏幾個領導資源在手,辦起了公司。山明原本就是做事很紮實的財務人員,於是被拉去繼續搞財務。生活於是又得以繼續。

 

只是曾經擁有的兩居室歸了前妻,他現在住在新的混凝土公司辦公樓的壹間辦公室裏。工資原來就不高,現在更低。糊住自己這壹張嘴還是沒有問題,但也僅僅如此。

 

山明真正變成了壹個身無長物的人。

 

但動蕩後畢竟暫時又穩定了,而且又自由了。

 

於是他又這樣簡易地生活下去。上班做賬,下班看古書,或者在空無壹人的辦公樓裏大唱情歌。山明唱歌沒有技巧,卻感情極其充沛,歌如其人。

 

至於現在的工作穩不穩定,以後有沒有發展,他還是沒想。畢竟,要壹個人花心思去做自己不感興趣的事是勉為其難。而山明不幸的是,他的職業不是他的興趣所在。

 

也許很多人並不那麽在乎自己的興趣,他們能夠面對現實。但是有的人不行,完全不行。

 

讀高中時,山明本來是壹心想考歷史系的。

 

但是高考前三個月,他打了壹次架。

 

這次打架就好像命運的預兆和性格的摹寫。這次打架本來和他無關,後來惹上麻煩的卻只有他壹個人。

 

那次打架是他壹個兄弟惹上了麻煩,被隔壁大學的學生欺負了,山明打抱不平,去幫他兄弟打了壹架。

 

青春年少,喜歡結交朋友,喜歡壹群兄弟拉幫結派,瀟灑放達,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山明上的中學是全市最好的中學。他全家從湖南跑回重慶後三個月的時間,就是中考。山明是用貨真價實的成績考進這所中學的。

 

雖然老家是本地人,但山明在外地長大,在三線工廠長大,和真正土生土長的本地人相比,實在只能算是鄉下人。山明剛進校時的孤獨可想而知。

 

直到有壹天,有人叫住他,和他說喜歡他的皮帶,能不能和他換著系。

 

山明的皮帶是如假包換的牛皮皮帶,是他父親到上海去出差時買回來的,父親把這條皮帶給了他,作為他中考大捷的獎勵。那個比他低壹年級的男生系的雖然也是皮帶,但不是牛皮,也用得很舊了。

 

山明沒有猶豫。他把皮帶換給了這個男生。他們認識了。很快,他也認識了和這個男生壹起玩的比他低壹年級的那群男孩。

 

十來個男孩,成了結拜兄弟。年齡最大的山明成了大哥。兄弟有難,大哥是要出手相幫的。何況山明本來就是看著水滸和三俠五義長大,為朋友兩肋插刀是天經地義的事。

 

只不過這壹次幫忙,卻傷到了自己。

 

山明不會知道,他幫忙去打抱不平的兄弟,犯了錯誤也沒有什麽害怕的,他家裏自然有人幫他擺平。山明卻沒有這麽走運。他全家剛從外地回城兩三年,基本上仍然像是沒有根基的外地人。父親和母親工作的是壹個和原來生活過幾十年的三線企業同壹行業的工廠,不是機關,連事業單位都不是。父母在這座本來是老家的城市裏沒有什麽熟人和關系,壹切都是從零開始。山明考上全市最好的中學,本來是全家的驕傲。現在因為打架被人告到學校,山明不願,不想,也不能夠讓父母知道。

 

他不知道,他出手幫忙的兄弟,當初是連分數線都沒有上的。而現在出了問題,受到處罰的,也只會是他壹個人。壹切的鍋,都要他壹個人扛。

 

多年以後,山明和我說起這段經歷,我仍然驚訝於他讀過那所號稱壹流好學校的勢利和冷酷。山明被令停學壹個月。而那時,離他參加高考只剩下三個月。而比他低壹年級的兄弟,卻安坐教室,依然逍遙。

 

山明無法讓父母知道這件事。他每天仍然背起書包去上學。只不過,學校無門可入,他在大街小巷晃蕩了壹個月。

 

高考不出意外地失利了。他向往的北大歷史系變成了夢幻。他被本地壹所大專的財會專業錄取。那是他的第三誌願,本來是順從壹輩子做出納的母親的意願而填。他以為自己無論如何不會被錄到這個誌願的。

 

沒有想到,他真的要讀財會,要和數字打交道了。沒有想到,他後來的二十年,真的要和做賬和報表打交道。不管喜不喜歡,他毫無興趣的會計成了他的職業。

 

而他的兄弟壹年以後,還是連分數線都沒上,卻絲毫不妨礙他被招幹進了稅務局。經過各種鍍金和提拔,現在已經成了那個區的稅務局長。去年山明回去時,兄弟們依賴網絡也都得以恢復聯系,壹起聚了會,喝了酒。那當年帶累他的贏弱兄弟,如今成了挺著啤酒肚的買單人。

 

此時山明已經早已看明白這壹切他從來不曾在意的機關套路。

 

但無論如何,這個由頭是山明後來幾十年並不曾再去想法拿更高壹級文憑,也沒有考任何資格證書的原因。他是壹名業務嫻熟的會計,但他並不喜歡他的工作。他不願勉強自己。

 

我曾很事後諸葛亮地分析他為什麽會二度失業,為什麽失業後再也難於找到工作。我以為是山明沒有足夠努力,他本來應該還去考會計師和註冊會計師的。有證在手,總能找到工作了吧?

 

再後來,我才知道我這種想法不僅天真,而且,就和讓他停課的學校壹樣,和把他辭退的公司壹樣,勢利和現實得可恥。

 

幾年以後,山明被告知,他不能再住在那間辦公室裏了。那個公司不再需要他。

 

他的業務能力依然和原來壹樣強,他也沒有出任何岔子。不僅沒有出岔子,他還替企業的壹些不那麽光明磊落的行為擔著風險。但或許就因為如此,他無法長期穩定地在那家公司存在下去。

 

他搬回了已經退休的父母家。公司裏取代他的,是老板的妹妹。

 

 

6 炎涼

 

這是我們重逢前壹年發生的事。如果不是命運讓我們重逢,山明說,他也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麽,他會冒怎樣的風險。

 

這壹年,是低潮,是沈淪,是思考,是徹悟,是考驗,是堅持,是試驗,是證明。

 

最開始,山明努力去找工作,到人才市場上投簡歷,四處應聘。三個月後,他找到了壹份工作,在壹家小公司做會計,月薪兩千,離父母家坐公共汽車要壹個半小時。

 

山明當了二十年會計,業務是嫻熟的。雖然這份工作給的工資是大學畢業生的標準,山明也沒有什麽好抱怨的。人總要生活下去。

 

可是事實證明,生活下去不是那麽簡單的事。

 

僅僅做了壹個月,山明就被解雇了。不是他能力不行,不是工作出了錯。就是那個公司典型中年的小老板招了壹個剛剛大學畢業,長相不錯的小姑娘來代替他。荒唐的是,山明被炒後的壹兩個月,那個小姑娘還不斷打山明的手機,向他咨詢請教自己不會處理的業務問題。

 

這時山明住在父母家中,接到電話時,他的母親總在壹旁忿然,不希望山明還去幫她。山明倒是沒有給小姑娘出難題,壹點壹滴,悉數教她。彼時彼刻,他心裏有激流激蕩,有萬馬奔騰,但在別人眼裏看來,他還是壹副不在乎,無所謂,不擔心,置身事外的派頭。他身無分文,卻也面無皺紋,他去留無處,卻剛好成為橋上看風景的人。

 

隨後的幾個月,他接著努力找工作,但都無果。在父母家的生活,也漸漸艱澀起來。

 

有人會說,山明終歸還是幸運,身在家鄉的大城市,父母總有房子,他總不會淪落到流浪街頭。然而天底下的困苦和磨難有千種萬種,每壹種都有不壹樣的刀鋒。比慘,要算是世界上最沒良心,最冷漠的事之壹。

 

住回家裏,山明的母親毫無保留地歡迎,山明的父親臉色卻漸漸陰沈下去。

 

後來我們在壹起,山明說起母親,總是流露出發自心靈深處的感激和依戀。我能夠想象山明那時的處境。在山窮水盡,舉目無親的情況下,唯有他的母親,始終如壹地信任他,欣賞他,支持他,愛他。

 

母親看古裝連續劇,會拉山明來壹點壹滴給她講解。母親去看鄰區的親戚,會說怕不安全,壹定要山明陪同前往。母親給山明買毛衣和長褲。母親把自己手上的錢悄悄都塞給山明。母親還幫人事關系已經轉到社保局的山明交每年三四千元的養老保險。母親怕自己老了以後兒子無人照管。

 

是的,壹個三十多歲卻沒有收入,還要媽媽給錢花的男子,在世人的眼裏果然是廢物和失敗者。但是媽媽從來沒有這樣看過山明。

 

媽媽只說,我的兒子不管是能力,智力,知識,還是經驗,性格,外貌,樣樣不比別人差,為什麽現在連工作都找不到?

 

媽媽只說,別著急,別慌,別擔心,壹定會好起來的。

 

已經年近七十的媽媽學著山明年輕時候的時尚,給山明買卡片,告訴山明,媽媽愛妳。

 

山明不慌,不亂,不迷惘,是不可能的。但是母親是定心丸,讓他感覺到這個世界上並非全是炎涼。

 

父親的態度卻不同。

 

山明住回家裏,父親沒有說什麽,但是心裏顯然是不高興的。父親壹生寵愛年輕時絕對是美女的母親,母親疼愛的兒子在外面混了幾十年以後又退回家中,他無法反對。但是他的不快顯而易見。

 

山明始終,至今,無法完全明白父親的態度。無論如何,父親總是自己的親生父親。自己再命運不濟,總還是父親的孩子。但是父親的態度卻比世人更苛刻。

 

也許因為這個兒子和他自己,和他的期盼和想象都太不相同,這個兒子讓他子承父業,光宗耀祖的願望落空。

 

父親是解放初期的大學生。父親只鉆研業務書籍,壹輩子紮紮實實工作,在前後兩座工廠裏都是業務能力遠近聞名的總工程師。父親退休後被同行企業爭相返聘,又繼續工作了十幾年才真正退休。父親的壹生,是驕傲的壹生。

 

父親不明白,為什麽自己的這個兒子不像自己。

 

這個兒子總喜歡看五花八門的閑書,卻不肯花時間讀專業書,進修業務。這個兒子亂交狐朋狗友,惹事生非,讀書時候就談戀愛,沒幾年又離婚,連小孩都沒有壹個。這個兒子有工作不好好珍惜,不和領導搞好關系,結果被炒魷魚。這個兒子花錢不會計算,有壹毛花十分,搞到快四十歲了還身無分文。這個兒子方方面面都不像自己,沒出息,不成器,全身的毛病不知道出自哪裏。

 

父親無法再像小時候壹樣,拎起棍子暴打這個不聽話,不懂事的兒子,但是父親現在的做法對自己的兒子更是折磨。

 

山明何嘗不想找到工作,重新安頓下來,有自己的位置。然而,壹趟趟人才市場跑下來,壹份份簡歷投出去,竟是石沈大海,毫無回響。

 

這不是山明的錯,山明努力在找工作,可是年齡,時機,環境都不對。他不夠年輕,他沒有證書,他不是女性,他沒有熟人。沒有人請他,幾個月過去了,他還是沒有找到工作。

 

只是在父親的眼裏,這就是山明的錯。父親看來,自己退休後都仍然有單位要返聘自己,自己的兒子如今卻沒有人要。這真是壹件丟人的事。

 

父親心裏窩火,漸漸每日的飯菜也都讓山明做,每日的衛生也都安排山明搞。他不能看到這個比自己還高大的兒子坐在小房間裏看閑書,他尤其不想聽到山明唱歌。

 

如果不是有母親,山明真的會在自己的家裏呆不下去。但好在有母親。母親讓山明知道,無論怎樣,自己在這個世界上不會是被拋棄的人。

 

這樣說實在也很淒涼。但世間就是如此。山明過去的同學和朋友都漸漸斷了聯系,仍然往來的幾個兄弟,都是同樣飽經磨難,命運多舛的人。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向來都是如此,不因為妳的精神維度超越了妳的物質占有度,就有所不同。評判人生和幸福的標準不只壹種,用看得見的財富和地位來評判,永遠比用看不見的修養和領悟來評判,更簡單粗暴,更符合大眾審美。

 

到後來山明幾乎放棄找工作。反正找不到,徒然發簡歷又有何用。幾個難兄難弟偶然聚聚,在社區茶館喝壹塊錢壹杯的茶,抽根煙,聊聊各自狀況。山明會想,人生如果竟如此難以為繼,不如拉兄弟夥壹起搞點大動靜。這種想法很危險,但實實在在在他的腦海裏閃現過。鋌而走險這樣的做法,古往今來被多少窮途末路的英雄或者惡徒采納過,並不是山明的獨創。

 

但好在並未實施,否則我的人生中就不會再有山明,也不會再有我們的孩子。所以人會相信命中註定,基督徒會相信神,都是合情合理的事。

 

我們重逢前正是夏天。那個夏天,山明除了晚上回父母家睡覺,白天幾乎不再呆在家裏讓父親覺得礙眼。他也沒有地方可去。但是離家兩站地就是華嚴寺。寺廟後面有山林和荷塘。林間空地上有石桌石椅,荷塘上有白鷺翻飛。

 

山明於是每天帶上壹壺茶,到樓下的早點店買兩個饅頭當午餐,到華嚴寺去修心養性去了。

 

 

7 荒謬

 

華嚴寺信眾很多,每天香火旺盛。華嚴寺的門票十元,每天去也不便宜。不過母親曾在那裏辦過皈依證,同時替山明也辦了壹張。母親想要菩薩保佑自己的兒子。山明並不信神仙佛祖,但這張皈依證卻頗有用處。

 

其時是南方的初夏,每天陽光已經頗強烈。但華嚴寺後那片不算稠密的林地卻曲徑通幽,鬧中取靜,很有幾分遠離紅塵的味道。坐在石板凳上,陽光星星點點從樹葉的縫隙裏灑下來,清風從樹幹之間透進來。面朝池塘背對寺廟而坐,可以看到池塘裏田田的荷葉,荷花正要綻放。荷塘那壹面有步道,步道那邊是長滿樹叢的山坡。城市在山坡那壹面,不遠,但是看不到。

 

這壹片山林荷塘是寺廟後面壹片低窪地帶。走下來很有些距離,來了以後再走上去,也頗費腳力。來華嚴寺的人多數目的現實,並不是遊山玩水,也就無心來費壹番多余的力氣。所以這片地界竟是難得的清凈。

 

山明隨身攜帶看過很多次的史記,或者莊子,或者易經。有時候他會從寺廟中間穿過,冷眼旁觀香火繚繞中的眾生相,大部分時候,他從寺廟旁邊的小路直接下坡,到他的石桌石凳上就坐,讀書,喝茶,看風景,打坐。午後無人,他會在石凳上躺下打盹,夢會周公。

 

人生至此,極致孤獨。

 

唯有壹次,壹名老人從他身邊經過,對他說了壹句話,讓他覺得刺心。山明後來和我說起這名老人,我尚能聽出他心中的委屈。

 

這名也會不時來這片林地的老人山明見過幾次。老人和山明的父親基本上是同壹代人,他來這裏,或許也是來看風景。

 

但那天他經過山明身邊,突然開口對正在發呆的山明說,年輕人,去找個事情做,不要每天在這裏浪費時間。

 

老人說完就走了。

 

評判別人很容易,作出貌似合理的推論也很容易,就像這名老人。老人也無可厚非。人生是需要勞作和努力,年輕時更不應虛度光陰。這些道理都是對的。但是,妳憑什麽就認為眼前這個年輕人沒有努力呢?

 

山明那年三十九歲,但是看上去最多三十歲。面相和性格有關。我見到山明時,也覺得山明臉上泛著壹層滿不在乎,或說超然物外的光。這種氣質在初涉社會,不諳世事,未來遙遠,沒有負擔的青年身上很容易看到,在年近四十的人身上就罕見了。到了這個年齡,人人基本上都要養家糊口,拉扯後代,盤根錯節,身不由己,哪裏還有瀟灑可言。偏偏山明壹無所有,人們擁有的他沒有,人們不想要但躲不掉的,他也沒有。

 

那名老人想必就是在心裏認定了山明是懶惰和不上進的,就像山明父親的看法壹樣。這樣用結果來推測過程,用表象來推測實質的思維實在很反邏輯,但是因為好用,所以處處可見。

 

但也有可能,老人飽覽世事,對山明的處境心如明鏡。但當其時,同情無用,實際上的幫助也無法提供,既解決不了問題,除了當頭棒喝,無他話可說。

 

山明沒有回應這名老人,無從回應,也無需回應。從何說起呢?和他說他看到的不是全部的事實嗎?和他說有時候壹個節點不能反映全貌,有時候壹棵獨樹卻能展現森林嗎?起點和終點都不相同,交流和辯護也都失去了意義。

 

山明心裏卻也是委屈的,這在他後來輕描淡寫地和我講述這個插曲時,仍然流露出來。他驕傲,好強,或許不願承認,我卻感到心酸和心疼。

 

事實是,山明在寺廟後樹林中度過的那幾個月短暫和漫長的時光像是分號和休止符,像是自我禁閉和自我清算。風輕雲淡下是激流激蕩,鳥語花香裏有長風破空。

 

山明手中拿著書,眼中看著書,當他擡頭,心裏想的是,這個社會怎麽了?

 

這個社會怎麽了?

 

如果像山明這樣不偷懶,不耍滑頭,不走旁門左道,紮紮實實做好本份工作的人最終卻被失業,被拋棄,如果像山明這樣年輕力壯,有壹技之長,有工作經驗的人卻找不到工作,流離失所,沒有自己的位置,無法養活自己,那麽這個社會壹定出了問題,這個社會壹定被扭曲和變形了。

 

我這樣說,山明這樣想,是會遭到時下流行的雞湯愛好者們不屑的。他們會痛心疾首,說妳混得不好怎麽就怪社會呢?明明是妳自己不夠努力!明明是妳自己沒有本事!

 

必須承認,我剛和山明在壹起時,也悄悄在心底這樣疑惑過。我們在壹起全然出於激情和無畏,但我們結婚後,就必須和所有人壹樣面臨柴米油鹽,掙錢花錢的日常生活。我多年獨立,孤單,自力更生,又從小性情裏就務虛不務實,我從未考慮和我壹起生活的人能帶來我多少經濟利益,但凡我有壹絲壹毫這樣的思慮,我們倆共度後半生這壹願景就將化為泡影。但我們在壹起後,我漸漸發現山明果然是身無分文,壹窮二白,我倒產生了好奇心。

 

我心想,山明過去這幾十年,是怎樣把人生折騰得這麽徹底的呢?是不是他自己的原因呢?他為什麽原來不去考證呢?他是不是有點懶惰和吊兒郎當呢?

 

須知我是壹個精神至上論者,同時當時在現實生活方面又是壹個唯心的個人奮鬥論者。我那時的境界和當下的雞湯愛好者沒有多少區別。我心裏有疑惑,我的擔憂是愛慕和依戀下的隱隱暗流,我就像那個對山明痛心疾首的老人壹樣,可能在用用結果反推過程,用現象論證成因。我年輕時起就遠離故土,在異國他鄉生存和生活,我堅信只要自己肯付出,天就無絕人之路。我不明白,在我們重逢之前,山明怎麽就會走到山窮水盡的境地?

 

心裏壹旦有疑惑,情緒就會低落和仿徨。

 

但好在我們在了壹起,好在我們來了這個國家,好在日子壹天天過去。時間給了我答案。

 

我見證了山明在這個他從沒想過會來生活的他連語言都不懂的國家從面對到適應到安頓的過程。我見證了山明最初找工作時的不挑剔和不拖沓。要知道他前半生都在辦公室裏面對數字和賬本度過,這裏的工作卻只可能是手工勞作,體力活,是他在國內時從沒接觸過的,也沒想過自己會幹的活。我見證了他在超市找到工作,最開始是下貨和上貨,大量的搬運,連續壹整年的時間山明回來腰痛手痛,握拳都有困難。但第二天他又照樣去上班。我見證了山明上班那麽辛苦,下班還在堅持學習英語。我見證了山明不偷懶,不抱怨,在這家超市壹幹就是幾年。基本上來到這個國家以後他就壹直在打工,沒有休息過。

 

我見證了山明所有這些行動和表現。在這個新的國家,山明曾歷經無人可以逃避的孤單,仿徨,憂愁,失落,山明走過了從陌生到熟悉,卻還感陌生,從懸浮到安居,卻仍常夢歸的心路過程。這個過程復雜,漫長,至今仍未結束,恐怕要伴隨終生。但與此同時,山明在現實中勤奮,努力,從未停下腳步。他用身體力行證實人生是壹場修行。

 

所以我知道,他過去遭遇的困境,不可能只歸咎於他自己。

 

所以我知道,我過去壹味以為人生憑自己的努力就能獲得自己想要的生活,達到自己夢想的目的地,這種想法是多麽自大和狹隘。

 

世界上壹切事物皆有內因和外因。個人的天資和努力是內因,個人當其時所處的社會,環境,和時代,是外因。

 

更細微些,個人人生中發生的看似並不相關的事件,出現的看似並無關聯的人物,也可能在根本上改變壹個人人生的軌跡。

 

山明會毫無理由被下崗和遣散,我當初會偶然來到異國他鄉,都源於此。

 

如果說是山明不夠努力,所以沒能逃避失業的命運,那麽那幾年,千千萬萬和他壹樣被下崗遣散的人,包括我們壹起長大的工廠裏我們那些子承父業進廠當了工人的同學們,難道他們都是不夠努力,所以才丟了工作,被推下船,讓不爭氣的他們自己浮沈嗎?

 

換個角度,那些被更上級授權負責把工廠進行解散,清算,轉型,關閉的人,他們是因為更努力些所以才獲得手中的權柄嗎?就像山明曾幫他打架的那位大學也沒有考上的同學,他是因為比山明更努力才進了比山明更好的單位,最終成了這個社會的權貴的嗎?

 

如果壹個工廠的工人都要失業,無壹幸免,可是為什麽廠領導們卻只是換個單位就繼續占據了領導崗位呢?是因為他們比被下崗的工人們更有才華,貢獻更大,付出更多麽?是因為他們每天在辦公室喝茶看報,在酒樓杯盞應酬,太不容易麽?

 

還有那些在國家行政單位和事業單位上班的人們,比方說那個稅務局,再或者是公安局,還有社保局,人事局,衛生局,環保局,文化局,商業局,農業局,諸如此類,哪怕再小的市和縣都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壹套班子,它們的領導和工作人員手端金飯碗,穩坐釣魚臺,遲到早退,聊天怠工,他們難道是更努力些才得到這樣的回報麽?

 

當然我這樣類比有矯枉過正之嫌。他們也不能被統稱為他們。他們之中各色人物各有不同。有的人無非是渾渾噩噩占據了好位置,有的人卻是費盡心機,削尖腦袋,才攥到手中持有的壹切。按道理說,本不該籠統地討論他們,就像不能籠統地討論和山明壹樣被下崗失業的人們壹樣。

 

更何況,他們也無非是來自更高地方指令的執行者,他們也無非是擡轎人和操刀手。

 

按道理說,任何壹個社會都有層次,有階級。世俗按財富和地位劃分人群,各階層的人共享壹些物質特征是正常的事。但是壹個合理的社會裏,各個階層的人都可以安居樂業,在吃飽飯的基礎上娛樂,創造,用各自喜歡和能夠達到的非物質方式安撫自己的人生和心靈。這種生活格局,不管在哪個階層都並無區別,所不同的無非是有人江邊垂釣,有人遊艇下海,有人泡在圖書館裏,有人隱居在秘密莊園。很難說遊艇和莊園裏的人就壹定比江邊和圖書館裏的人更快樂,完全可能是相反的。

 

但如果這個地方,壹個階層的生活被突如其來地硬生生地剝奪,壹個階層被毫無理由地不講邏輯地拋棄,壹個階層的命運隨隨便便就可以被更高階層的人改寫和塗抹,無論如何,這不是壹件正常的事。

 

人生需要努力,但亦要有合理的邏輯和安全感。就如喝水,就會解渴,行走,就會抵達,加衣,就能保暖,勞動,就能自足。人因為了解和相信這些常識,知道自己不會被這些基本規律欺騙,就能放心大膽,不怕挫折和失落,跋山涉水,壹路走下去。

 

但若壹個人從小養成的邏輯竟然崩壞,壹個人面臨的棋盤和對手竟完全不按規則落子,卻僅憑心情,或者憑怎麽對他們有利怎麽來,這樣的棋,下得無望,這樣的人生,不是天賜的人生,不是自我的人生,不是公平的人生,令人憤懣,直要錯亂。

 

有山明這樣遭遇的人不只壹個,而是壹大批,包括他廠裏幾乎所有的工人,包括我們長大的工廠裏的幾乎所有同學,而這樣的工廠,全國有幾千家。這幾千家工廠裏的幾十萬幾百萬人,都碰巧成為了改革改制的試驗品和犧牲品。

 

被半路拋棄在曠野裏,在漫天塵土裏掙紮碾轉,既沒有經濟基礎,也缺乏先進競爭力,活該倒黴,無人過問。

 

但我突然想起更久遠的往事。邏輯顛覆這樣的事在那個地方不是第壹次發生。和六十多年前的地主比起來,和四十多年的知識分子比起來,其實這批人是幸運的,至少他們的性命暫時無虞。

 

這麽說,似乎又該感謝時代進步了。

 

但若像山明這樣,躺在華嚴寺後的長條石凳上,啃著饅頭,吹著涼風,心裏還在感謝時代進步。

 

那就真的有點荒謬了。

 

 

8 境界

 

我說到社會的階層。我想之所以我和山明能走到壹起,根本原因是因為我們的階層相同。

 

但我所說的階層,並不是最普遍的,人們習以為常的,根據物質和經濟狀況來劃分的階層。

 

富人和窮人,是最容易的說法。還有富豪,中產階級,低收入人群,這些群體劃分的依據也都是錢。

 

錢真是最現實最無法回避的標準。我也清楚知道,沒有錢,萬事不易,像和我重逢前的山明,生存維艱。但我卻無法接受把人按擁有財富的程度來劃分的標準。

 

只把物質作為準繩和目標,真是辜負了人與世間萬物最大的不同。

 

人有頭腦,有思想,有精神。人活著,不僅僅是賺錢,養活自己,再賺錢,買東西,消耗東西,再賺錢,這樣循環到死。

 

人不應該這樣無聊和墮落,人不應該永遠被困在物質的單調空虛的世界裏。

 

人生的境界可以無限開拓,人生的巔峰可以無比高遠。

 

比如有的人,吃飽了,就開心,穿了漂亮的衣服,就滿足,再進壹步,買了名牌,吃了高級餐館,欣欣然,再進壹步,買名車,買豪宅。事實上目前的情況是,有些人不只壹輛名車,不只壹棟豪宅。他們如果把自己擁有的這些當做全部,或許自己覺得榮耀和光彩,但他們的依仗全部來自外部,他們和拼命節約愛錢如命的窮人沒有什麽不同。

 

這些人,不管是富人和窮人,和我都不是壹類人。

 

有的人人生的滿足來自親情和友情。「可憐天下父母心」,「為朋友兩肋插刀」,都是這壹境界的體現。這樣的人生可以感人肺腑,可以回腸蕩氣。再進壹步,該可以上升到忠誠,犧牲,愛國,奉獻。這樣的故事和品質聽起來很高尚,但其實都仍然在人的天性和本能的範疇裏。

 

再高壹層的是愛情。對壹個和自己本不相關的人產生愛情,這裏面需要調動和啟用的情緒,情感,判斷,和決定都更復雜,更深刻,更受後天的磨練和鑄造所影響。愛情基於天然,與生俱來,但對誰產生愛情,卻是理性穿著感性的外衣。正如老話所說,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情。

 

但無論愛情基於何種基礎,壹旦愛情發生,就說明兩個內在理性相似的人碰撞出了火花,醞釀出了化學反應。如同煙花綻放,這過程無比美好,是人之所以為人,而不僅僅是動物的證明。

 

愛文學和愛藝術的人和愛情至上論者是同壹層次上的人。這壹類人脫離了低級趣味,不把物質利益看作人生的唯壹目標和終極追求,而向往和熱愛超脫於現實的體會和感受,只覺得內心世界的激蕩起伏和虛擬技藝的爐火純青才能讓自己覺得真實,覺得值得,覺得願意付出壹切去獲取和擁有。這壹類人和沈湎於愛情的人們壹樣,常常處於忘我的境界,而把自己的生命寄托在不可觸不可及卻對他們來說就是人生意義所在的事物上。

 

寫作者,詩人,音樂人,畫家,工匠,徒步者,登山愛好者,都可以歸入這壹層次。無疑這壹層次的人是值得羨慕的,也是我相當喜歡的,因為我想我自己就棲身於他們中間,我就是他們擺脫了現實身份的秘密同盟中的壹員。

 

這壹類人亦有可能有窮人,有富人,有市井村夫,有社會名流,有隱居者,有江湖人,有職業藝人,有業余票友。但是這些外在表現形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壹層次的人真正在乎的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是壹樣的。

 

這是比天性和本能的付出和情感更高壹層的東西。他們所能達到的高度以天賦為基礎,但天賦造福的只是技藝的磨練。對這壹層次的人來說,作品爐火純青固然讓人喜悅,但更重要的,是內心在投入和沈浸中獲得的巨大充實和滿足。

 

他們在乎的東西,和愛情壹樣,看似天生,實則基於理性。他們踏上的虛擬旅程是他們選擇的結果,是他們在人生長河的起伏和修煉中思考和判斷後作出的取舍。還是那句話,沒有無緣無故的愛。

 

和追求物質最大化的人類似,他們追求的是精神最大化。但只有追到過的人才知道,精神帶來的滿足和物質帶來的滿足相比,自內而外,源源不絕,幅度大得多,時間長得多,深刻得多,飽滿得多。壹旦獲取過這樣不在壹個重量級上的體驗,人必然對物質帶來的稍縱即逝的快活變得不屑壹顧,轉而永遠定居在更深遠和更寬廣的想象世界裏。

 

但熱愛物質的人永遠遠遠多於熱愛精神的人,原因很簡單。物質滿足符合人的動物本能,給人帶來生存的安全感。追求物質是每個人天生就會的事。要獲得精神滿足,人卻需要在最初有機會受到入門的啟迪,隨後的漫長歲月中,仍然需要持之以恒堅持不懈地不斷進行自我教育。梅花香自苦寒來。大收獲來自大磨礪,大快樂源於大修行。而相反,通過物質獲取快感無需努力,毫無付出,從虛幻到虛幻,從錯覺到錯覺,最終將人變成百無壹用的頹唐廢物。但真正擁有精神的人,他們的精神紮紮實實紮根在理性和現實的土壤裏,永遠綻放,永不枯竭。

 

但這壹層次的人達到的仍然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我心目中人生的最高境界,就是百花叢中穿過,片蕊不沾身,歷經千帆萬刃,腳下不停留。我心目中人生的最高境界,就是壹雙慧眼,看清所有前因後果,懂得壹切來龍去脈,壹抹微笑,即使身處狂風大浪,槍林彈雨,只要明白真相和根源,就是安坐泰山,心中清明。

 

如舉杯品茗,歷歷在目,如月夜彈箏,聲聲澄明。

 

這樣的境界,連技藝的依托也不需要,要的只是對人生最根本的了解和開悟,要的只是世界最終極的面目和答案。這樣的境界,超越了所有花式的技巧,不需要神來之畫筆,只需要畫面揭示的根本架構,不需要驚世的文字,只需要文字裏的唯壹真實。

 

壹切花式和掩飾都隱去,壹切裝點和形式都消散。世界簡化成最基本的公式,人生提煉成最直接的模版。原來如此,全都如此。

 

我在山明身上,就看到了這壹層境界的光。

 

 

9 文章

 

我和山明之所以能夠重逢,是要感謝時代的。

 

我所說的時代,是技術進步,信息流通發達的時代。是有網絡,手機和電腦的時代。是交流格局發生徹底改變的時代。

 

如果不是這壹時代,我們倆終其壹身,怕是再也沒有交錯的可能。

 

但那年,我從青海湖環湖後回到家,打開電腦,卻意外地發現我被小學的班長,現在和我住在同壹個城市的同學拉進了同學QQ群裏。更意外的是,山明的名字赫然出現在同學群的名單裏,雖然頭像並沒有亮起。

 

那壹刻我的心跳很快。

 

我點開山明的空間,想要看他的近照和近況。沒有。沒有照片,沒有生活點滴,沒有小感悟小體驗,沒有互動,沒有記事。有的只是壹篇文章。

 

文章寫的是壹個名叫小明的人在壹個寺廟裏度過的壹天。這個小明開篇就坦然告之,自己兜中無錢。但雖然沒錢,並不妨礙他昂首挺胸器宇軒昂地穿寺而過。

 

他走在臺階上,殿堂裏,前庭,後院。他途徑菩薩,眾生,僧侶,信眾。他遇到渾噩,欲念,逃避,世俗。他理清現象,本質,去脈,來龍。

 

他並無絲毫筆墨用在自己的困窘處境上。他像山林中俯瞰的鳥和廟堂裏端坐的佛,他兩袖清風,壹雙慧眼,從全世界經過。

 

於是我知道,我們追本溯源是壹樣的人,我們歷經千帆後,仍然是壹樣的人。

 

 

10 現在

 

和山明重逢的時候,我的生活狀態和現在很不相同。

 

現在,我和山明每天的時間排得很滿。起床,早餐,送孩子去日托。我們各自開車去上班。下午下班接孩子,回到家,準備晚餐和明天的中餐,吃飯洗澡,上床睡覺。

 

每天體力消耗很大,也幾乎沒有空閑。頭挨到枕頭就會迅速墜入夢鄉。我們已經進入了我們童年在廠裏時我們父母的那個階段。

 

我們已經進入了明確,清楚,由責任驅動的階段,這是頭腦自由而身體被占領的階段,這是沒有時間停留的階段。我們超越了孤獨和茫然,困惑漸行漸遠,雖然忙碌疲憊,卻甘之若飴,毫無抱怨。壹切付出都是值得和應該的。

 

除了間常想起遙遠的故土時會發呆楞神,我們選擇了我們的生活,只需要壹步壹個腳印,踏實前行。

 

但那時,我過的是另外壹種生活。

 

 

11 那時

 

發現山明在我們同學群裏時,我剛剛從青海湖環湖回來。

 

騎自行車環湖。我不是個自行車運動愛好者。我只是需要涵蓋那段路程,我只是需要從那個巨大的湖邊經過。坐汽車太快而且有隔閡,對我來說只能是交通方式,而不能是穿越方式。徒步是我的方式,但青海湖環湖皆公路,不是我的壹雙足底熱愛的泥土砂石落葉樹枝的山間小路。所以我選擇了之前沒有嘗試過的騎自行車環湖。

 

這就如同表達方式和表達內容的區別。寫字,畫畫,唱歌,都是不同的表達方式。妳選擇哪種方式都不要緊,只要妳能操縱把握就好,重要的是,妳表達的內容能不能直抵人心。

 

當時我想要的,就是要貼近那湖,親近那湖,呼吸那湖,擁抱那湖。我怎樣得到我想要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交出我自己,和亙古不變的自然融為壹體。和山川,河流,峽谷,湖泊融為壹體。

 

只有置身在他們之中,我才能得到徹底的平靜和安詳。只有遠離人群,回歸曠野,我才不孤單,我的心靈才得到撫慰。

 

是的,那時候我是孤單的,我的孤單幾乎將我吞噬。但壹次偶然的戶外體驗竟然讓我體驗到另壹種和塵世愛情不同的,足以燃放體內積蓄能量的激情。於是我以為我找到了我的解藥。

 

必須說,我這樣的起點是卑俗的。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從那個起點到我與山明重逢,幾千個日日夜夜已經過去。這段不算漫長但因濃縮而極其飽滿的時光終於洗去了過去的曲折經歷帶給我的塵埃,推開了將我蒙蔽的屏障,讓我知道我真正需要和向往的是什麽。

 

換句話說,我以為戶外是逃避和替代,不料其實卻是我的歸宿和前路。

 

 

12 起點

 

第壹次玩戶外時,我還在餐館打工,當收銀員。那時我還沒有離婚,卻孤身壹人生活在這座遙遠的城市裏。和我同來的人,我當時的伴侶,稍作停留就返回了故鄉,我卻不能放棄這遠不如想象中浪漫的遠方。故鄉的日常和遠方的日常固然都同等地瑣碎和辛勞,遠方的日常其實更艱難和寂寞。但我寧願留在遠方。

 

我無法擺脫如果回到故鄉,就永遠再也無法抵達遠方的恐懼。

 

第壹次婚姻中的我幾乎不是真實的我。雖然結婚是我自己下意識的幾近沖動的選擇,但原動力卻不見得是基於共同價值觀和人生觀的愛情。這壹迷失和校正的過程壹波三折,也和故鄉所處的時代遙遙呼應。但我想要先講述那壹次戶外。那是我在這座城市的第壹次戶外,也是我人生的轉折點,是我真正屬於自我的生活的起點。

 

我在餐館打工已經三年。我壹周工作四十到六十個小時。我獨自壹人租住在壹房壹廳的公寓裏。我拼命上班是為了掙錢養活自己,更是為了驅趕寂寞。

 

這座我已經生活了三年多的城市於我依舊如此陌生,如同荒無人煙的沙漠。我慞惶四望,卻找不到打開奇境的任意門。

 

要感謝這時候來我們餐館打工的壹名新同事。他的偶然出現,成為我生命軌跡中的必然。

 

這名同事的名字我現在已經忘記,但他是和我說同壹種語言的人。我們都說普通話。

 

我打工的餐館是壹家規模頗大的中餐館,但是老板是香港人,幾十名同事也幾乎全都是說粵語的。我也學會了說粵語。

 

而這名同事不會粵語。他剛剛從國內移民來不久。他做的工作是沒有技術含量的面檔,就在我工作的收銀機旁邊。

 

就是這名剛剛開始新生活的同事告訴我,有壹個大陸來的人辦的簡體中文網站。網站上有壹群人經常組織爬山。

 

那晚我回到公寓,打開這個網站,好像掀開簾子,看到大廳內的情景。好像壹陣風吹去迷霧,曠野中原來四下散落著和我壹樣形支影單的身影。

 

他們中有些人已經聚集在壹起。抱團取暖是人的本能。

 

我從來不擅長群體生活,我也不熱衷於加入群體。這也是我幾年來並沒有在這座城市找到同族的原因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