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冰_20202020-08-05 09:49:18

三 邊緣

 

 

 

 

1 邊緣人

 

我反對任何標簽,唯獨願意被稱為邊緣人。

 

我和社會的主流沒有關系。我有我自己的品味和愛好,我欣賞的事物和主流價值觀格格不入。我在邊緣過著我自己的生活,對主流風潮沒有興趣。我在社會的邊緣,但我自己就是我自己的中心和主流。

 

我自詡為邊緣人,並以此為榮。

 

直到有壹天,我突然意識到我心目中對邊緣的認知和他們不相同。他們所說的邊緣人,是被排擠,被遺忘,和被忽略的人,是被剝奪了物質財產和精神自由的人,是不掌握權力的人,是窮人,乞丐,無家可歸者,和異見者。他們所說的邊緣人,是讓他們覺得可憐可悲,不屑壹顧的人。

 

如此,我反而更加熱愛邊緣人這個標簽。我更加確定我的身份。

 

我是邊緣人。

 

 

2 邊緣

 

邊緣是和中心相對的概念。中心也可以叫做主流。地球上有很多社會,社會有很多不同形態,但大體來說,都是存在中心或者主流部分的。區別僅僅在於,有的社會,中心部分強大,霸道,不由分說,壹切邊緣的生存方式或者思想形態都被擠壓,幾乎沒有空間。有的社會,主流固然風光無限,但主流不見得就是中心。和前面所說的如同萬物圍繞太陽旋轉的太陽系模式相比,這樣的社會更像繁星密布的銀河系。所有的星星都各自存在,占有自己的位置,所有的星星都有自己不可取代的的光芒。

 

 

3 階級

 

各個領域裏都有邊緣和中心。我說我自己是邊緣人的時候,不自覺地使用精神,內心,愛好這些事物為標準,這和我個人人生天平上的側重是壹致的。從壹開始,我也想當然以為所有人類劃分都是以此為標準。

 

後來我意識到,他們所說的邊緣和中心是以權力來劃分,以物質來劃分,以地位來劃分,以身份來劃分。他們身處中心,得意而且傲慢,對邊緣的存在不但不屑壹顧,還要找機會打壓。

 

這壹點在我思想裏逐漸明確,和我對階層或者階級的認識逐漸明確,是壹致的。這壹點本來是我和山明剛剛走到壹起時最大的分歧。山明明確無誤地認為社會是按階級劃分的,人們也是按階級分類的。不是壹個階級的人不可能有同樣的立場。

 

最初這樣的觀點讓我無法接受。當他說到階級時,他使用的是他所說的占統治地位的階級的標準,也就是以對那些長期被我忽略的權力和利益的占有為標準。而我尚在我的小宇宙裏獨自尋歡,以自己的特立獨行和自成壹統為榮,為自己沒有泯然眾人的三觀而歡喜。山明的觀點讓我眉頭豎立,幾乎懷疑我們倆不是同路人,走到壹起是個誤會。

 

要再經過壹些時日,我才知道山明的小宇宙和我的同樣強大,我才知道我們據守自己的陣地,堅定站立在邊緣,是壹種天生的信念。而認識到,並承認特定社會裏階級的存在,和階級矛盾的不可調和,是了解殘酷人生和真實社會的必須功課。

 

當我對世界的認識局限於邊緣和中心時,我的視野是平面的。當我進壹步認識到階級的存在時,我開始擁有立體的視野。我離真相更近了壹步。

 

 

4 個人主義者

 

另壹個我固執持有的標簽是個人主義者。

 

我是個堅定不移的個人主義者。

 

而和個人對立的概念是集體。

 

人是群居動物。不管願不願意,人總是生活在集體之中。我小時候生活的工廠是集體,我上學時的班級是集體,我畢業後剛參加工作時的單位是集體,我所在之國,是壹個更大的集體。

 

我想每個人都有缺乏安全感的時候,都想要躲在集體的繈褓裏取暖,都想有他人壹致的思想和行動來為自己背書。我至今記得我觀看電視裏閱兵遊行時那些士兵整齊劃壹的步伐給我帶來的感動。那個瞬間,我對集體力量的仰慕是真實的。

 

可是當我實實在在置身於壹個集體之中,當我發現我個人擁有的壹切不再有存在的必要和價值,當我明白所謂的螺絲釘和炮灰都只是集體中的數字,甚至連數字都不是,只是混凝土中的微粒,我感覺恐怖和後怕。我感覺到比個人的不安全感強烈百倍的集體中的不安全感。

 

我想,身為個人主義者的屬性很早就在我的意識裏生根發芽,不可改變,在隨後的十字路口裏左右著我的選擇,決定了我的命運。

 

 

5 社會

 

我應該先從社會說起。我多次提到「他們」。我提到我心目中的邊緣和他們眼中的邊緣之不同。當我不假思索地提到他們,我首先想到的是我來自的那個社會。如今我在這個社會已經生活近二十年,生活方式已經成為習慣,生活規則已經變成默契,我從理性到感性,都自認為是這個社會驕傲的壹員。可是當我想到邊緣這個曾經讓我自豪,後來讓我疼痛的概念,我首先想到的是大海另壹邊那個我出生和長大的社會。

 

人們可以走得很遠很遠,但是人們無法放下自己血脈裏流淌的,靈魂裏背負的童年和故鄉。哪怕這童年並非童話,哪怕這故鄉並非田園牧歌。

 

 

6 孩子

 

其實在我童年時,我所在的廠絕不能說是邊緣,相反,那時候工人階級被稱為領導階級,工廠是令人羨慕的所在。

 

我們廠有車間,食堂,醫院,學校,澡堂,商店,幼兒園。生老病死,我們廠有人們需要的壹切。工廠裏的工人是有工資的,工人們退休以後是有退休工資的,工人們的孩子們是可以上技校,或者抵職,也成為工廠的工人的。工廠的人是國家的人,壹切都是有國家保障的。

 

至少在我們廠存在的那短短的二三十年裏,人們以為是那樣的。工人階級是社會主流,在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和自謀生路自負盈虧的小生意人面前是硬氣的,是高人壹等的。

 

那時我還是個孩子。我在廠裏的子弟學校讀小學。我聽著高音喇叭裏的軍號上學放學,我到食堂去買饅頭包子蛋糕桃酥,我到公共澡堂去洗澡,我和同學們壹起進行六壹兒童節文藝演出,我們在藍天白雲下無憂無慮玩耍。

 

而我們廠周圍那些農民的孩子們,他們穿得破破爛爛,他們臉上和身上都臟兮兮的,沾滿灰塵和泥巴。他們還很醜,幾乎個個都不好看,五官不討人喜歡。那時還在我們廠旁邊的農村小學工作的媽媽有時候會帶我走壹兩個小時的山路到很偏僻的鄉間去坐家訪,我不只壹次看到兔唇的孩子。他們的兔唇像是敞開的身體,他們面無表情地盯著我,讓我震驚和害怕。

 

我在這些農村的孩子面前,充滿本能的優越感。我心裏暗自慶幸我不是農村的。我發自內心地覺得我是幸福的。那時我還是個孩子。可是我的勢利和自私如此天經地義,在很多年後讓我羞愧和失望。

 

我的羞愧是成年人的羞愧,是窺見全景後的頭腦的羞愧。當時作為孩子的我,趨樂避苦,出於人類天性,倒也無可指責。我的失望,卻是對讓那時那麽年少的我就內心割裂,自動劃分界限的那個社會結構的失望。

 

 

7 工人

 

那時具有領導地位的工人階級很快就受到命運的捉弄。我們廠建廠時間是六十年代中期。那時中國和外界處於冷戰狀態,於是把大批軍工廠從北方傳統工業基地搬到中南的崇山峻嶺裏,以防發生軍事沖突和打擊。這樣不知是否要算沖動,但肯定要算笨拙的決定釀造了我們這壹批廠礦子弟。

 

我們廠先建幹打壘的住房,再建警報山後面的廠房。我們家就住在其中壹棟壹排六戶壹通到底的土磚平房裏。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就在那時尚且鼎盛紅火的廠裏度過。

 

但僅僅是二十多年以後,世界就變了。冷戰突然結束了。中國突然改革開放了。我們廠開始虧損了。又過了幾年,我們廠破產了。

 

這段過程後來被很多和我壹樣的廠礦子弟緬懷和歌頌。我也壹直認為命運不公。當初建廠時,為了支援國家建設,也因為沒有選擇,這麽多家庭牽家帶口,從北方和沿海的發達繁華地區搬到內地的山溝溝裏,壹幹就是幾十年。現在國家不再需要他們了,就毫不猶豫把他們甩給了社會。

 

後來這種現象越來越普遍,從山區蔓延到大型工廠林立的東北。據說東北的國家企業裏的工人也大批大批下崗了。

 

山明在我們廠長大,離開我們廠,畢業又進了工廠。於是他顛沛流離的命運也成為註定。

 

我以為時代對這壹群人不公平,直到有壹天我讀到壹篇文章,才恍然跳出我自己的立場,意識到我的謬誤。

 

這篇文章的作者出身在農村。名字叫做詩文換酒。因為現在我們進入自媒體的時代,我才在微信上發現他和許多寫文章的人的存在,我是說這壹批在網上發布文章,然後文章很快又消失不見的人。

 

這個叫詩文換酒的作者祖祖輩輩都是農村人。他讀書,念了大學,到城裏工作,可是由於不可知的原因,他又辭掉或者失去了工作,回到了重慶和湖南交界處叢山峻嶺深處的老家,重新成為壹個地地道道的農民。

 

但是有網絡,網絡的傳播速度是人工刪除操作的速度永遠也追不上的。他壹樣可以寫文章。

 

他的這篇令我壹驚的文章標題是,致即將被砸掉的鐵飯碗們。

 

我們工廠的工人們,當初端的就是鐵飯碗,後來就是鐵飯碗最早被砸掉的壹批。我看到的是命運對工人們的不公。同樣為國家工作的許多其他人,依然壹樣在安穩度日,安定生活,為國家付出青春和生命的工人們,卻被拋下大海,隨波浮沈。但他看到的卻是我曾經在裏面度過金色童年的那些後來被破產的企業的臃腫,缺乏效率,不創造財富,依靠財政補貼。在他眼裏,這些企業的存在對農村和農民就是不公平,就不應該存在。企業裏混慣了日子的工人們下崗後艱難謀生,極端情況下男的蹬車,女的站街,老人到菜市場的垃圾箱去撿老菜幫子,這都算得上是命運的矯正。

 

我無法接受他說我的父輩們都是在混日子的觀點,但他的視角讓我壹驚。過去那麽多年,我怎麽沒有想到過農民是怎麽看待工人的呢?我在農民面前有優越感和自豪感,可是在農民眼裏,我的父輩和同輩遭受到的翻轉竟然是,不說活該,至少本該如此。

 

我以為工人階級是主流,是領導階級,我錯了。工人階級充其量也只是棋子。唯壹不同的是,曾經的棋盤上,工人比農民的位置擺得更靠中心壹些,於是工人誤以為自己也是那個社會的中心了。

 

但真正的中心,無疑是那些不由分說,擁有絕對布局權利的人。可是這些人是誰?在哪裏?很長時間裏,壹切雲遮霧繞,無法看清真相。工人們為國家貢獻了自己的壹生,到頭來卻被國家毫不留情拋棄。但國家是如此虛幻的存在。國家的主人翁本來是工人們,可是工人們又完全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那麽國家到底是什麽,在哪裏?工人們到底是在為誰做出貢獻?壹旦深究起來,本來以為明確得像我童年時的藍天白雲壹樣的定位和觀念,突然變成壹池攪渾的水,變成陰雲在人心裏彌漫。

 

就連貢獻和拋棄這樣的提法就充滿疑點。工人們認為自己壹直在兢兢業業做貢獻,似乎所做的壹切都是為國家,和自己的個體人生沒有多大關系。但事實上,成為工人,成為國家的人,從出生到死亡都有保障,被包攬,這個過程何嘗不是壹個個人獲利的過程,放在生存層面上,所謂的利他,無非就是利己。

 

而後來的拋棄固然殘忍,但這殘忍不過是前後對比的結果。之前的擁有和之後的喪失相比,巨大落差讓人難以接受。然而如果說這是不公,那麽那些從未擁有過的人呢?那些從壹生下來就要自謀生路,就要在人世間摸爬滾打掙壹口飯吃的人呢?那些占全國人口四分之三的農民呢?那些沒有國家工作,又不是農民,連種地都沒有資格的人呢?他們的公平在哪裏?

 

在我那時候自詡為邊緣人,為自己不同於主流的價值觀和審美觀沾沾自喜的時候,我不知道他們才是真正的邊緣人。他們的生活,才是邊緣上的,沒有能力標榜,只有可能墜落的生活。我依然固守我所在的邊緣,但他們所在的邊緣和我所在的邊緣有不同的內涵和外延。他們所在的邊緣範圍如此廣大,人員如此眾多,不由得不讓人膛目。

 

8 單位

 

我的邊緣概念,是在我曾經也是國家人,曾經也在體制內的時候樹立起來的。

 

我曾經也有鐵飯碗的。而且我的鐵飯碗比我們廠的工人們曾經擁有的鐵飯碗更牢固。我們工廠是企業,我所在的文化局卻是事業單位。我是國家機構裏有全民編制的職工。

 

事業單位和全民編制意味著真正的旱澇保收,高枕無憂。外快和福利另說,工資表上的工資永遠都會有,不管多少,如果要求不高,活下去是沒有問題的。當然對其他很多單位來說,如果加上工資以外的其他收入,生活就遠遠高於活下去這個層面了。我們文化局畢竟是清水衙門。

 

但生活是悠閑的。八點鐘上班,九點鐘人基本上才能到齊。五點鐘下班,四點多經常人就走光了。上班就泡壹杯茶。夏天吹風扇,冬天烤火。再加上無窮無盡的吹牛聊天。

 

這就是我曾經的工作。幾年以後我去到另壹塊大陸,我進了餐館打工,我的壹天變得極其忙碌緊張。我想那時我年輕,又從來不曾真正融入我曾經的單位,所以我沒有感覺到我後來的辛苦的打工生涯和我主動放棄的悠哉悠哉的機關單位辦公室生涯有多大反差,我不覺得不能接受,我對曾經擁有的輕松日子沒有留戀。

 

但那塊大陸來的很多其他人就不同。他們習慣沒有壓力的生活節奏和不受拘束的工作方式,他們來到這塊大陸後,身體和心理上的反差巨大,讓他們難以接受。

 

而那時我所在的單位是真正的主流和中心。如果說北京是中國的中心,出發點不是地理位置,而是政治位置。同樣,我所在的單位在小城的市政府機關大院裏,而市政府高大,方正,氣宇軒昂,昂首挺胸,擺明了就是管理階層,如果不說統治階級,的化身。

 

可是我融不進去,我無法心安理得成為他們中間的壹員。

 

 

9 位置

 

最不能認同的是我們的身份。

 

我畢業分配進了我們單位。當然不是想進就進,而是我的在本市工作多年的繼父奔走疏通的結果。雖然我們那時仍然國家包分配,和我從同壹個縣考出去的同時畢業的家在鄉下的同學就被壹路下放,壹直被發配到他家所在村子的村文化站。他轉了壹圈,又回到原地。不過畢竟他和他的家人身份不同了。

 

我所說的不能認同的身份,有更具體的含義。能進我們單位的人,都是家裏多多少少有關系的人,或者家裏就在體制內的人。比如文化局長的兒子,宣傳部長的女兒,另壹個文化局長的老婆,另壹個宣傳部長的太太。大家都是有後臺的人。如此看來,如果我不做多想,只圖安安穩穩過日子,那麽我真的是需要十分感謝我的繼父為我安排這樣壹個位置的。

 

二十年後,我曾經擁有過後來放棄的位置被稱為公務員。中國已經不包分配。中國年輕壹代的大學生和打工壹族千軍萬馬擠獨木橋,想要考取數量不多的公務員名額,進最穩定的機關單位工作,成為國家體制內的光榮壹員。這樣的局面不說始料未及,至少令人嘆息。

 

而我當時卻覺得自己不是他們中間的壹員。我怎麽能是他們中的壹員?

 

他們依靠的是他們的父母,老公。他們只想要安穩和安逸。他們進這個單位就是想混著日子舒舒服服等退休。他們每天喝茶,打牌,看報紙雜誌,打毛線,家長裏短聊別人的閑話。

 

我怎麽能是他們中的壹員。

 

我無法接受像他們這樣打發時間。時間每天毫無意義地流逝,我正青春,心裏卻充滿恐慌,好像已經看到生命的盡頭,而我卻被固定在壹個點上,像蒙上眼睛的驢,所有光陰裏的穿行都只是沒有價值的原地轉圈。

 

我不喜歡她們的樣子。她們全身都是小地方小圈子人物井底之蛙的庸俗和得意。她們說閑話,聊八卦,她們用別人的家務事滋養自己的心靈。她們三兩聚堆,用有意無意不讓別人聽到的聲調說話和嗤笑,好像她們掌握了別人不可告人的秘密,好像她們拿捏住了小城的新聞命脈。我無法融進她們,我沒辦法和她們中間的任何壹個站隊,我對她們津津樂道的話題也毫無興趣。

 

她們不假思索接受單位的立場和審美,也讓我困惑和難受。單位每個星期都有半天政治學習的時間。學習內容不是讀黨報頭條,就是讀紅頭文件,領會和貫徹上級精神。我的同事們參加政治學習毫無壓力,她們講小話,打瞌睡,需要發言時就發言,需要舉手時就舉手。她們個個都這樣。可是我參不透,學不會,我理解不了,領會不了。那些寫在白紙上的黑字如同迷霧,離我們的現實生活如此遙遠,好像古老儀式上的咒語,卻像雨前的烏雲壹樣低到直接壓在我們的頭頂上。

 

我每天遲到,早退,混日子。我對自己的人生產生深刻的懷疑。多年以後我明白,我能進這樣的單位,實在要多虧我繼父費心。在那個社會裏我是幸運的人,我本應該感激才是。然而我只覺得孤獨,只覺得格格不入。那時我以為是我青春年少,心高氣傲,後來我明白是我天性無法被劃入階層,更不能夠被領導和被設定。

 

我的位置從壹開始就發生了系統性的錯誤。

 

 

10 詩歌

 

我心裏樹立邊緣的概念,是因為我開始寫詩。我認識了幾個寫詩的人,我知道四面八方更多詩人的存在。壹個詩人說,真正的好詩都在地下,都無法發表。

 

我如夢初醒。我找到了自我救贖。

 

我寫詩的那個時期,是那個社會近幾十年裏絕無僅有的黃金時代。那時候的詩人們後來有的漂泊無依,有的改轅易轍,有的堅守,有的沈寂。這是整個時代的宿命。我且只說我自己。

 

我從小愛看小說,小說有曲折離奇的情節。但是我不喜歡紀實的散文,對風花雪月的詩歌更是毫無感覺。描寫景物,吟唱愛情,歌頌時代,贊美母親,這些都算得上是人們心中最基本的情感,也可以說是最膚淺的情感。可是我能讀到的壹切以這些為主題的詩行,都無法打動我的心,都像是套路,都說不到點子上。

 

直到我在那個春天,在白紙上讀到鋼筆書寫的「地下」詩歌。像匕首壹樣刺向內心,書寫痛苦和絕望,臨摹孤獨和懷疑,那個瞬間我突然窺見真實。我激動無語,從此墜入詩歌。

 

所謂地下,是和主流,和上層,和官方互不兼容的存在,是不被允許和鼓勵的個人的宣戰書。但當時我還不能意識到這個層面的原因,我只是發自內心地熱愛我讀到的那些不能發表的詩歌。我也變成了瘋狂的詩歌寫作者。

 

 

11 紐帶

 

我的日常生活變成了背景和襯托,我的詩歌生活變成了我最真實的生活。

 

我在騎著自行車碾碎梧桐葉的上班途中寫詩,我在抱著茶杯昏昏欲睡的開會的同事們中間寫詩,我在母親和繼父的飯桌上寫詩,我在深夜窗外籠中鴿子的咕鳴裏寫詩。

 

我寫像鞭子壹樣抽打大地的雨水,我寫黃河邊無人問津的白蘆葦,我寫滾滾壓過身體的車輪,我寫曠野裏呼嘯的風。

 

詩歌成為我活著的意義。只有寫下詩行,我在日出和日落間經歷的光陰才沒有虛度。我周圍形形色色的人們中,若我知道那個人寫詩,我就感覺到那個人是我的兄弟姐妹,我們之間的秘密紐帶甚至勝過血緣。

 

 

12 國際歌

 

這樣狂熱的囈夢般的狀態持續了近兩年。我自己裁紙,自己做封面,自己制作詩本。其中壹本的封面,是我從畫報上剪下來的蒙克的《吶喊》。

 

沒有聲音的吶喊驚心動魄。我的詩歌疊加起來,逐漸變厚。我的現實生活卻沒有任何實質性的變化。小城的街頭音像店依然用擴音器放著通俗易懂的流行歌曲,繼父的子女對母親的挑釁仍然在繼續,單位裏的二三十個人拉幫結派,有後臺的副職成功擠走了部隊轉業的正職,變成了壹把手,我的雙腳像要生根,仿佛會被纏在錯綜復雜的藤蔓裏,再也沒有機會離開。

 

我至今記得那個初夏的午後,我被母親發配到小城郊區繼父那邊的親戚家喝生日酒。那時候還不興直接拿錢,我壹個人提著兩瓶酒和香菇墨魚這樣的幹貨從小城的河邊走下去,穿過田地,在互不相識的人群的吆喝和喧嘩中度過如坐針氈的兩小時,終於席終人散,我提著主人回贈的糖果和糕點,從鄉下僅有幾米長的街口走出來,走回到田地中間去。

 

那片田地是壹片開闊的分隔帶,田地這邊是郊區的農村,田地那邊是繞小城而過的漣水河。從河上的小橋走過去,就進了小城的城區。

 

那片田地是片水稻田。我從田地中間的田埂上走過的時節,長在水裏泥中的秧苗正綠,放眼望去,無邊青翠。

 

我走在田地的中間,頭頂上是那時還很藍的藍天。身後的農村和前面的城市都離我很遠。無法擺脫的人物和無從逃避的事物都離我很遠。我手挎竹籃,我緩慢踟躕。我放開嗓子唱起國際歌。

 

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也沒有神仙皇帝。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

 

舊世界打得落花流水,奴隸們起來,起來。不要說我們壹無所有,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

 

唱著唱著,兩行眼淚從我的臉頰流下。唱著唱著,我的流淌的淚水變成了嚎啕大哭。

 

我在大哭中壹遍又壹遍地唱著國際歌。四面八方空無壹人。風帶走了我的歌聲和淚水。

 

 

13 無力

 

哭聲被空曠吞沒,日子還在繼續。我身在小城,卻無法融入小城的結構和格局,我身在單位,卻無法忍受單位的氣氛,我身在家裏,卻無法忍受和並非親人的人天天在同壹張飯桌上吃飯。

 

唯有詩人令我覺得親近和溫暖,唯有詩歌是我的庇護所和立足點。但詩人終究寥寥可數,詩人終究是另類。

 

正因為如此,我感到和眾生劃清了界限的驕傲。

 

也正因為如此,我的無力感越發沈重,快要把我的青春壓垮,快要讓我的心靈窒息。

 

 

14 風暴

 

那壹年我開始讀教科書,復習,準備考試,唯有考試有可能把我連根拔起,把我挪到更遠和更大的地方去。

 

那壹年突然發生風暴。

 

風暴發生時,我還是大學生的年齡,但是不在校園,而是已經進了單位工作。我有時候想,如果我那時還在校園,不知道我的命運會怎樣改寫。但人生沒有如果。

 

我之所以沒有進過大學是因為父親早逝,母親負擔和壓力沈重。當時我們廠子弟學校難得分配來壹個考中專的指標,而我又是唯壹壹個成績有可能考上的學生,於是我的大學夢煙消雲散。

 

風暴來臨時我參加的考試叫做自學考試,即是在家自己看書復習,每年兩度參加考試,通過規定的科目就可以拿到大專和本科文憑。

 

我壹年半即拿到大專文憑。本科文憑考了壹半,我又報名參加了研究生考試。

 

風暴席卷全國時我的考試之路剛剛動身,我的詩歌之門剛剛開啟。壹切都好像剛剛開始。

 

發生在校園裏的風暴掀出了校園,掃遍了大街小巷。小城只有壹座師範專科學校。我的表哥當時是這所學校的學生。他背起包,搭火車去了風暴的中心。他返回小城的校園後,把風暴刮到了機關大院門口。

 

不是我工作的機關大院,是位於同壹個城市的比我們行政級別更高壹級的機關大院的門口。那麽多年輕的身體,他們在那個大門口吶喊,演講,靜坐。我的表哥據說是站在前面的那壹個。

 

我沒有看到我表哥。我去那個機關辦事時,門口面對著黑壓壓席地而坐的學生們演講的是社會上的人,是觀眾,是市民。他們壹個接壹個到前面去講話,控訴,呼籲,支持,要求。他們不怕表達他們的態度和想法。那真是壹個堪稱異數的攪亂了界線,顛覆了層次的時代。那真是壹個曇花壹現的時代。

 

我全身熱血沸騰。我也走到那些和我同齡的面孔前面去。我朗誦了我的詩歌。

 

 

15 考研

 

壹切都好像剛剛開始。壹切突然間已經結束。

 

很多年以後我回想起來,依然難以置信,全身顫抖。我想我們都太天真,完全沒有意識到力量和規模的懸殊,也完全不明白我們面對的事物驕傲和冷酷的程度。我們以為我們心靈解放,個性張揚,我們以為我們終於找到了自我。我們不知道我們真的只是低層,邊緣,地下。我們想要在陽光下盛開,但是春天還沒有到來。

 

後來表哥離開了學校。表哥家在農村,本來考入師範學院也就跳出了農門。但這壹下他不但失去了學業,也失去了未來。

 

後來經濟政策寬松,社會上出現了私立學校,他就在這些私立學校裏碾轉打工。再後來我出國,和他多年未曾再見。聽說他穩定下來,在壹所中學教書,和壹個他早年教過的學生結了婚。他對自己的經歷怎樣看?我不得而知。

 

後來我還是在繼續我的考試。

 

準備考研的那半年,我如同被封印在教科書裏。每天兩個小時背誦英語單詞並不艱難,但無法避免的政治由五門課結合而成。這五門課是馬列哲學,馬列政治經濟學,中國革命史,中國社會主義原理等等。這些內容需要反復背誦,成為重中之重。

 

多年以後我終於明白為什麽那時候那些內容那麽難以理解,只能死記硬背。當其時,我置身其中,壹天天壹遍遍閱讀那些讓我對自己的理解力產生懷疑的內容,幾乎將要抑郁。

 

我足不出戶,我蓬頭垢面。我的前途如同隧道,我看不到隧道盡頭的光。考研是年初,正值南方冬天最冷的時候。我收到了準考證,我看著準考證上我自己半年前的照片,卻覺得照片上的人有如同隔世的陌生。

 

我至今記得那個早晨的太陽。那個太陽掛在我房間窗外的樹叢中,雞蛋黃般大小,顏色鮮紅,沒有光芒。那個早晨,我決定放棄考研。

 

兩個月後,我向單位請假,南下去了深圳。

 

 

16 位置

 

從我做出那個決定的那壹天起,我脫離了集體。

 

我的單位是小集體,但是單位所屬的體制是大集體。唯有在這個體制內的人才像是諾亞方舟上的乘客,不管外面怎樣洪水滔天,我自穩坐泰山。這個道理在我離職二十年以後終於被如夢初醒的人們想明白,公務員考試成了千軍萬馬擠獨木橋。哪怕只是基層公務員,哪怕工資並不高,可是旱澇保收,沒有給老板打工的壓力。關鍵是,作為公務員,妳就能夠擁有某個特定領域裏的權力。這在壹個權力決定等級的社會裏,誘惑是無法抵抗的。

 

很多年以後我曾經回到我工作過的單位去看我的老同事,我心存好奇,想要知道當年壹起打過牌,開過會,讀過報,烤過火的同事們後來變成了什麽模樣。

 

壹切並沒有超出我的想象。比我年長壹輩的同事們都已經退休。他們拿著檔次不低的退休工資,住著單位先是分配,後來用遠低於市場價格買下的房子,旅遊,鍛煉,弄孫為樂,安度晚年。和我同齡的同事們則都已經擁有了壹官半職,頭銜都帶了長,不再是普通幹部。他們大多離開了我原來所在的市政府的科室,有的去了下面的實權部門,有的則上調到更高層的政府機構,成了更高壹層的領導。而現在在我原來所在單位上班的,又是新壹代的領導家屬和領導子女。不管外面怎樣折騰,進入到這個集體內部的人們總是毫發無損。

 

從利益角度來看,似乎我當年離開單位是個愚蠢的決定。如果我壹直在單位上班,我的人生也必定擁有如許的確定和保障。就像後來山明和我討論過的位置問題。我和我的同事們人生註定順暢成功,不是因為我們經過了艱苦奮鬥,不是因為我們聰穎機智超乎常人,僅僅因為我們占據了壹個好的位置。

 

同理,如果山明當年能進壹個更好的單位,有壹個更好的位置,後來也不至於命運坎坷。山明也是畢業國家分配工作,但那時他們全家剛到重慶幾年時間,他的父母雖然都是本地人,但背井離鄉,在鄰省山溝溝裏的三線工廠工作二十多年。終於改革開放,他們得以回到家鄉,但家鄉的人脈和關系壹應皆無。山明畢業後先分配到部裏,再到局裏,再下放到局裏所屬的規模最小效益最差的水泥廠。

 

我的那個同學遭遇類似的命運,也是同樣的原因。那個同學是個鄉下孩子,當初我們全縣考入我們學校的只有兩個人,就是我和他。這個男孩性格靦腆,在學校埋頭讀書,沈默寡言。我要說的情況和他的性格其實沒有關系,但農村孩子膽大,肯鉆,善於觀摩局勢,抓住機遇,自己改變自己命運的例子也不在少數。但我這名同學和山明有類似處,他們的性格都不適合這樣的格局。畢業後,這名同學也是分配壹路下放,最後被安排在他家所在鄉的文化站工作。這男孩到城裏轉了壹圈,最後又回到了農村,所不同的是,他的農村戶口變成了非農戶口,他從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變成了國家基層幹部。他後來情況如何,我不知道。但當其時,他到文化站這種既沒有地位又沒有油水的地方上班,是我們那壹屆分配最差的壹個。同學們聽聞都是搖頭嘆息。

 

山明分配時如果能夠停留在機關,那麽他後來的命運多桀和流離失所或許都可以避免。山明對賺錢沒有強烈的欲望,也就不太可能成為改革開放大潮裏的試水者和弄潮兒,山明卻也不擅長吹牛拍馬,玩弄辦公室政治,那麽他如果能在機關工作,升官發財的機率也同樣渺茫。但山明既然不在意這些,他就並不會失落和沮喪。而若他能在機關上班,飯碗總會是鐵的,被炒魷魚的風險是沒有的。那麽上班之余,他大可看書,聽歌,喝酒,彈吉他,悠然度過壹生。誰知他會下放到工廠,誰知工廠會成為上面的包袱,說甩掉就甩掉了呢。山明本來也是國家幹部編制,卻壹夜之間就變成社會壹員,從此要自謀生路。很難說這要怪命運不濟還是社會不公。當然,這對山明的另壹條路的摹想也不過是我自己的揣測。機關有機關的江湖,機關有機關的政治,要身在機關卻仍然保持身輕如燕,不入汙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何況是山明這樣遠非長袖善舞的性格。但山明難道就沒有壹條合適的路可走麽?顯然不是,這些年在這塊大陸上山明走過的路都看在我眼裏。我便知道,從前壹切以為他在國內混得山窮水盡是因為他自己不夠努力的揣測都是錯的。只是那個社會,沒有給他空間罷了。

 

 

17 小何

 

山明在那個社會裏,也算得上是真正的邊緣。只不過,我壹直以來自詡的是精神的邊緣,山明向我揭示的卻是物質的邊緣。這種邊緣觸目驚心,將我拖去深深的疑慮裏,使我意識到,我所謂的精神的邊緣,不值得驕傲,而應該悲哀。

 

山明的高中同學小何,大概就可以算得是從精神邊緣走到物質邊緣的人生樣板。小何是本科畢業的大學生,父母都在大學當老師。小何大學畢業,就進了母親所在學校的辦公室。這也算得上是很富裕寬廣的起點,就和他們另外幾個玩得好的高中同學壹樣,那幾個同學,有進了稅務局的,有進了公安局的,有進了銀行的。畢竟都是城市子弟,多多少少都有門路和根基。後來過了很多年,同學聚會的風長刮不止。山明回國看母親時也參加過幾次同學聚會。他的那幾個高中同學沒有意外,都成了局長,行長,主任之類的領導幹部,日子裏的油水從身材上就明顯可以看出來。唯有小何是個例外。

 

進了辦公室的小何,身體裏大概也流淌著不願按部就班隨波逐流的血液。他如果老老實實在單位呆著,現在也會和那些成為公務員的同學壹樣,旱澇保收,高枕無憂。但是他工作了兩三年以後,改革開放掀起大潮,據說南方成為壹個不同的世界。

 

他和當時的我壹樣,辭職下了廣東,去了深圳。這似乎是壹個激情四溢豪情萬丈的全新開始,機會遍地都是,仿佛俯首可拾。這裏似乎真的是壹個不拼背景和靠山,只看個人努力和能力的新天地。

 

確實有不少普通人在這裏掘到第壹桶金。但究竟這場大戲裏真正受益的是誰,他們受益的程度如何令人膛目結舌,人們還要二十年以後,在再也無法掩飾的分化和落差裏才能發現苗頭,明白真相。那時候,那些掘到了金的人欣欣然,以為成功和命運果然把握在自己手裏。

 

但是南下的人千千萬,幸運兒總歸只是少數。小何興沖沖地擁抱新生活,最後卻成為不走運大軍中的壹員。小何是中文專業,他找到的工作先是公司文員,後來漸漸做到辦公室主任。他的錯誤也許在於入錯了行。他從深圳到東莞,後來還去過廣西的南海,從第壹份工開始,他就始終在洗浴中心和洗腳城這樣的場所工作,後來這壹塊的業務漸漸熟練,他變成只有在這樣的場所才能找到工作。

 

在這樣的地方工作,總是不穩定。生意開了又關,關了又來,規模也不可能有多大。有壹段時間,政府還對這壹行業嚴加管制大肆取締,越發讓小何屢屢嘗到失業的滋味。這樣折騰了幾十年,小何可以說沒有存下壹分錢,更不要說房子和車子。他的比他小兩歲的弟弟後來部隊轉業,也進了他母親單位的保衛科,還享受到了單位的福利分房,但小何離開單位時,單位還沒有開始建房子,他是壹幹二凈的裸辭。現在他的弟弟當了保衛科科長,日子過得滋滋潤潤,和小何形成鮮明對照。小何曾經和山明是壹起打過架的過命交情,可是這些年他很少主動聯系山明。唯壹的壹次是幾個月前,他開口找山明借錢。

 

他借錢的時候是在他們壹個共同的同學開的公司裏打工。就在他開口前,那個同學也少有地主動聯系山明,告訴山明他打算炒小何魷魚。那個同學知道山明和小何是好朋友,他和山明聯系,壹半是抱怨,壹半是面子上過不去。但錯顯然在小何。他和山明借錢時說是要還信用卡的債務,但是那個同學說小何已經和他開口借過幾次錢,那個同學說小何想錢想瘋了。

 

中國老話說,壹文錢逼死英雄漢。小何不管是不是想錢想瘋了,他極度缺錢是真的。

 

我自從踏入社會開始工作後,並沒有真正缺過錢。最初是在單位,每個月有工資。後來去了北美,壹直都在努力打工,不富裕,養活自己總是沒有問題的。直到和山明走到壹起,進而看到小何這樣對我來說幾乎不可思議的人生狀況,我才明白我曾經自恃的邊緣其實多少充斥矯情,我才意識到真正慘淡的邊緣是什麽樣子。

 

 

18 星辰

 

我引以為榮的邊緣是不肯隨波逐流的態度,是無法同流合汙的審美,是風中孤單的鳥,是荒野獨立的樹。我將其視為自我存在價值的邊緣是和那個社會牢不可破,龐然大物的主流相對立的狀態。我清高自許,看不起我周圍的人庸俗的生活和電視裏的人虛偽的生活,我不能忍受無法突圍的結構和層層粉飾的太平。我沒有意識到,正是有這樣強勢的主流或者中央的存在,我才需要強調我是邊緣人,我才需要牢牢守衛我隨時可能被漩渦卷走的立足之地。

 

後來我遠走他鄉,踏上另壹塊大陸,站穩腳跟,四處觀望,我才會恍然大悟,原來社會並不必然分為中央和邊緣,每個人的小宇宙都可以是特立獨行的原子,每個人的靈魂都可以是自我中心任意綻放的星辰。

 

 

19 邊緣人

 

要很久以後,我才能夠真正領悟到邊緣和中央的並非必然。但當時,作為體制內的壹員,我所感受到的壓抑來自個人精神的層面。我不知道,邊緣這個詞不是我的發明,邊緣這個詞代表的階層從壹開始就是龐大然而弱小,眾多但是無聲的存在。

 

山明和小何,都是後來被命運用不同的方式扔進這個階層的人。

 

橋洞下無家可歸的流浪者自然是邊緣人,因為沒有輪椅或者因為沒有殘道而終日無法出門的殘疾者自然是邊緣人。但這個社會的邊緣人實在遠比這些極端處境下的極端群體寬泛得多。我小時候在他們面前有優越感的廣大農民,都可以被劃入邊緣人,和山明壹樣半途下崗的工人,也可以被稱為邊緣人。小何這種始終在漩渦裏掙紮,從來沒有上岸的三無人員,當然更是邊緣人。越來越多不再種田,而是和小何壹樣南下打工的新壹代農民工人,也是邊緣人。

 

上述劃分邊緣和中央的標準很簡單,就是位置,就是是否進入組織內部,或者掛靠機構外緣,成為掌握權力和資源的集團的壹員。

 

而我之所以自發認定自己是邊緣人,和現實意義上規模龐大的邊緣人異曲同工。我和我的詩歌夥伴們沒有話語權和審美權,我們喜歡的生活方式在這塊大陸上沒有存在的土壤和空間。所以我們也成為看不見摸不著的邊緣人。

 

 

20 人群

 

關於邊緣人,我還可以再舉很多例子。從現實說起,我所見到和經過的令人不解的畫面郁結在我腦海裏,無時無刻不跳出來,在我眼前循環播放。例如我每年從這裏回到那裏去看望我的母親,我總感受到大街上缺乏美感的人群之眾,幾乎令人觸目驚心。

 

那種視覺感受和我孩提時看到周圍農村孩子時的感受相似。母親始終居住在那個我曾駐足但終於逃離的小城。小城是地級市,和北京上海這樣現代化的人才薈萃的大城市不同,也和有悠久歷史和地域中心優勢的省會城市不同。我母親所在的小城是在當年我分配到這裏工作前不久,才從曾經的田地上建設起來。小城的居民大多是剛剛洗凈腿上泥土的前任農民。我在時,小城還是清凈和幹凈的。再後來,城鎮化命令掀起大潮。像傾倒在土地上的汽水發出滋滋的聲響,城市的邊緣不斷向四周蠶食和延伸。越來越多的農民不再是農民,而失去了土地,變成了居民。仍然是農民的那個無所不在的作為基數和色素存在的團體,不是去了更遠的大城市的大工廠,成了流水線上的螺絲釘,就是日夜在離家最近的這座小城裏徘徊,在嘈雜的汽車喇叭和淩亂的十字路口邊尋找自己的口糧。我想這就是我每年回去壹趟,卻壹年比壹年覺得混亂和不安的原因。

 

這樣的場面在山明的家鄉,那個三十年前從地級市壹躍而成直轄市的城市也毫無兩樣。重慶獨立存在之後,周邊的縣市都劃入其行政區劃,農民和小鎮居民紛紛湧入重慶主城區找生活。城市的人口呈現內外有別,上下分層的立體構造。

 

這是我在離母親家最近的十字路口等紅綠燈過馬路時近觀的情景,這同樣是我在山明父母家小區外面的環形人行天橋上俯瞰到的情景。

 

 

21 他們

 

我看到走在街上挑擔子賣小菜的婦女或者老人。他們身材佝僂,壹臉皺紋。他們卷著褲腳,穿著褪色陳舊的外套或者襯衣。他們的竹筐裏往往還有幾把小白菜或者香椿,就是那種並非販賣而來,而是自己家菜地裏種出,或者野外山上采來的菜蔬。

 

我看到小學門口推著四方小車賣炸豆腐的小販。車後的壹男壹女是壹家人。他們的像口櫃子,有四個小輪子的小車是他們的爐子和儲藏櫃,和收銀臺。他們每天早上從不知在何方的家裏把小車壹路推來,晚上又在輪子咕嚕咕嚕的震響裏壹路推回去。我看到那個男的邊炸壹塊錢壹串豆腐邊抽煙,煙就叼在嘴邊上。我看到那個女的戴著骯臟的袖套,臉上掛著愁苦的笑容。

 

我看到在商場門口成排成排等客的摩的司機。他們的頭盔斜扣在頭上,壹只腳點在地上。他們雙手握住摩托車把手,壹幅隨時都準備發動引擎往前沖的焦急姿態。他們扭著身體,側對著來來往往的人群,似乎隨時在等待客人的召喚。他們缺乏耐心的眼神和扭頭隨地就是壹口的痰卻透露出不得不如此的抗拒和茫然。

 

我看到棒棒軍。替人送貨,這不算重慶特有的職業,但重慶特有的山城地貌,給這個賺錢的門路帶來了特別的市場。那些肩上扛著壹根圓柱狀的棒子,棒子兩頭有可以打包的麻繩的男人,在車站,在碼頭,在商場門口,在人來人往的鬧市,他們比比皆是。靠出賣體力賺錢當然不是壹碗輕松飯,他們臉上透露出的疲勞明明白白說明了這壹點。他們的皮膚是並非天生的黝黑,他們的衣服也是破舊不堪的,如果和他們擦身而過,妳就能聞到他們身上的汗水氣味。他們每天扛著棒棒,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遊走,靠著運氣賺取活路。他們的數量如此之多,密度如此之大,讓人對這座城市表面的繁華心生疑惑。

 

而更多的是走在街上的行人。無所事事的,行色匆匆的,橫穿馬路的,等紅綠燈的。他們互不相識,各有各的來路和去向,各有各的忙碌和憂愁。他們在喧囂的城市裏穿梭,如同沈默的同質的微塵。

 

而讓我難過的是,他們幾乎仍然都不好看。這些走在大街上的我不認識的人們,他們的穿著搭配缺乏品味,他們的衣服質地不敢恭維,他們的頭發裏有灰塵和頭屑,他們走路的姿態缺乏自然而然昂首挺胸的風度和對自我有深度認同的自內而外散發的優雅氣質。他們還是那麽土氣。

 

而他們的面容更讓我產生時光未曾流逝的錯覺。仿佛我還是四十年前跟媽媽去給住在山溝溝深處的學生做家訪的孩子。我跟著媽媽路過壹棟又壹棟破舊簡陋的土磚房子,看到壹個又壹個和我同齡或者稍大稍小的農村孩子。那時候我還看不到他們身上的汙垢和他們衣服的破爛,那時候直接進入我腦海的是他們的臉。那些孩子的五官之間的位置有時候隔得太近,有時候又分得太開。我還看到好幾個兔唇的小孩。他們豁開的上唇和缺口處露出的鮮紅的牙床讓我受到十足的驚嚇。

 

我長大以後明白,我孩提時在我沒有深入接觸的農村看到的這些農村孩子的不美的長相,不是他們的原罪。他們的父母在懷他們時就沒有足夠的營養和快樂的生活,他們出生後也壹樣沒有足夠的營養。他們童年的生活出於本性,混沌懵懂,不能說不快樂,但我在他們臉上並不能看到靈活積極的表情。和他們不夠端正漂亮的五官相襯映的是他們似乎生活在叢林裏的警覺,漠然,有的放肆,有的怯懦的姿態。

 

孩提時嫌醜愛美的感受出於天性,長大後再回味,心裏裝的就是悲傷。

 

如今四十年已經過去,我不再是在農村,而是在城市。但不管是父母家所在的小城市,還是山明家鄉所在的大城市,街上壹眼望去,人群還是不漂亮,不精神,不挺拔,不自信。人群還是顯得茫然,掙紮,無所適從,進退失據,仿佛這塊他們出生和長大的土地還是沒能給他們提供堅固和踏實的立足之地,仿佛他們是在無親無故,地理風情壹概不知的虛擬之鄉摸索前行。

 

 

22 羞愧

 

我再次體會到童年記憶泛起心頭時那種揮之不去的苦澀和悲涼。所謂的邊緣,面積如此龐大,數目如此眾多,能量卻如此薄弱,狀態卻如此艱難,而我還自詡邊緣人。我為自己的矯情感到羞愧。

 

 

23 圍墻

 

但我並非沒有看到好看的人群。

 

這樣的人群相比之下規模小得多,而且不會在大街上密集出現。這樣的人群存在於圍墻裏面。

 

就是那種把壹個壹個單位圍起來的圍墻。我小時候長大的工廠自然也算單位。我當時身在廬山中,長在集體裏,工廠裏所有的人對我來說都有家人般純樸天然的親切和理所當然。那個曾經如同天堂的短暫的烏托邦給我留下的所有回憶都是美好的,包括人們的外貌,衣著,精神面貌,和人際關系。作為孩子的我,無法窺見潛伏的暗流和隱約的風聲。唯有走出工廠到我不熟悉的周邊的農村,才感受到如同走出象牙塔的落差和震撼。

 

而如今,我已經成為了墻外的人。當我回來,我首先進入的是社會,那就是大街上,馬路邊,大門外,太陽下壹切無遮無擋,無根無基的蕓蕓眾生給我留下的蒼涼印象。但當我走進墻裏,我感受到的氣氛截然不同,我心裏的蒼涼更加無力。

 

 

24 單位

 

我所說的墻裏,指的是單位裏面。

 

我剛剛來到太平洋東岸時,對我面前的社會結構感到難以理解。我幾乎沒有看到圍墻,無法找到壹個個單位的存在。不說散落在街道上,和住宅混合在壹起的學校,醫院,銀行,還有那些單位呢?文化局,稅務局,國土局,教育局呢?城建局,工商局,財政局,總工會呢?在這些單位裏工作的人呢?他們不住在單位裏,那他們住在哪裏?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這裏並非每個單位圈壹塊地的微型福利模式,這裏的單位不會給員工分房子,這裏的單位沒有圍墻。而後來我有機會去到市政廳辦事,我驚詫於市府大樓的局促和簡陋,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政府機關竟然可以只需要這麽小的規模。

 

而我這次回到太平洋西岸看到的小城,那些升級換代的單位反過來像當年我初抵東岸時壹樣,再壹次震撼了我。

 

我曾經工作過的小城市政府在當年是足夠氣派的,長方體的大樓前拾階而上的幾十個臺階足以震懾來人,打掉任何人的氣勢。辦公大樓後面的大院自然也占據了小城最好的地理位置,綠化,和風水。壹棟棟居民樓掩映在綠樹叢中,大院裏的公園有林蔭小道和運動場所。那些不在大院裏的單位則在小城當年僅有的井字街道旁邊星羅棋布地盤踞。它們面積雖然小些,圍墻,鐵門,辦公大樓,居民樓,這些元素是壹樣也不會少的。

 

但現在我看到的小城早已不是當年羽翼未豐的模樣。小城向四面八方蔓延蠶食,小城周圍當年的郊區農田都已經變成街道,農田上種菜種水稻的農民,就變成了我在大街上看到的那些自謀生路的居民。

 

新區的街道寬廣筆直,壹字排開的車道和嶄新的水泥路面仿佛期待著閱兵或者遊行。但大街兩邊的單位更讓人驚奇。

 

曾經在老城區的單位在新城開發的時候都圈得了自己的地盤。新的辦公樓和在大街上看不見,但我相信就隱藏在辦公樓後面的新的住宅樓群壹棟棟拔地而起。和這些新樓相比,我工作過的市政府大樓要算十分寒酸的。

 

我乘坐的的士駛過壹個個有保安把守的電動大鐵門。鐵門壹旁掛著牌子,牌子上是單位的名字。還是我當年看慣的以局字結尾的名字,但門裏的辦公樓讓我疑惑,難道現在壹個局裏上班的人數已經膨脹到這個地步。

 

傳統長方體形狀的令人仰視的黑色或者灰色的大樓矗立在門裏,我忍不住好奇,特意停下來數了數其中壹棟大樓窗戶的數量。

 

大樓有二十五層高。從最左邊到最右邊,有三十個窗戶。按照我見識過的辦公樓中間走道兩邊辦公室的設計,每層就有六十個辦公室。再乘以層數,那麽這棟樓裏,就應該有壹千五百個房間。除去洗手間或者雜物間,保守估計有壹千四百間辦公室是不會錯的。

 

這個單位大門口掛的灰底黑字的莊嚴的豎字牌子告訴我這是城建局。也許現在把農村變成城市,把城市發展壯大已經變成主旋律了吧。不過汽車還在新城轉悠,我看到更多的大鐵門,更多的大院,更多的大院裏同樣或更加高大霸氣的辦公樓。我看到那些鐵門旁邊懸掛的灰底黑字的牌子,仍然是我曾經熟悉的那些單位,只不過在新時代裏更加光彩照人。

 

 

25 這些人們

 

這些單位裏的人們也和大街上壹眼掃過看到的人們有截然不同的風貌。

 

我去我的舊單位處理當年遺留的壹些手續問題。我的舊單位早已搬了家,有了自己的獨門獨院,但壹些業務部門還在市政府辦公大樓裏,於是我看到在國家行政機構上班的人們。我父母退休後居住在中學的住宅樓裏,於是我在家居住的那些日子裏,每天看到教書育人的老師們。我和中學同學們在省城不算太低檔的餐館聚餐,於是看到如今在大學,銀行,國企工作,或者自己就是房地產公司老板的同學們。

 

我在各處室內看到的這些人們都可以算是墻裏的人們。這裏的墻,其他暫且不說,最首要的意義是保障。我看到的人們是有物質保障的,沒有生存壓力的人們。當人有可以預期的收入,不必為壹日三餐風吹雨打四處奔波時,人的精神頓時就松弛下來。

 

我所看到的這些看上去穿著打扮光鮮亮麗,精神面貌自信神氣的人們,就是既擺脫了物質匱乏的困擾,同時只要自己認同自己的身份和環境,精神上就無需接受任何質疑和拷問的人們。

 

最醒目的是女人們。這些女人們打扮漂亮,對衣服都有壹定的品味。她們著裝和北美的女人風格有相當不同。這裏的女人很正式,她們會在日常生活中穿著高跟鞋,打扮得好像要去參加宴會或者派對。牛仔外套,T恤和平跟鞋是少見的。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她們能每天穿著不同的衣服和裙子,她們的服裝看起來賞心悅目,和她們自信的氣質相得益彰,原因是她們的衣服是從大商場或者品牌服裝店買來,而不是大排檔或者路邊小店的貨色。 而街頭那些賣針頭線腦和賣小菜的女人們之所以穿得土氣,是因為她們只買得起劣質的土氣衣服。那種衣服大批大批地生產,面料,做工和裁剪都是不能夠挑剔的,所以便宜。而便宜,對大多數女人來說,仍然是購物時的第壹考量。至於既便宜又有型有款,質量也說得過去的品牌,像HM, 像UNIQLO,像ZARA, 再或者像OLD NAVY,本土是沒有的。而上面這些對北美女人們來說如同超市的可以提籃推車采購服裝的品牌,到了這片土地就成了洋品牌,大街上的女人們仍然買不起,進不去。

 

至於細皮嫩肉容光煥發的臉龐和灰頭土臉茫然無助的臉龐之間的區別,不僅由於命運的不同,生活環境的不同,也因為護膚品的有無或者不同,精神鴉片的有無或者不同。而這裏讓人永葆青春的強心針並非宗教或者信仰,而是墻,是大鐵門,是大洪水裏關緊門窗自成壹體的唯壹壹艘方舟。

 

男人們當然也有明顯的高下之分。男人的服裝款式區別不大,不同主要在面料和做工。在大鐵門裏工作的男人們首先穿著是幹凈的,其次他們的衣服要貴得多。但男人和男人的區別主要在氣質和面貌。

 

那些占據了壹定位置的男人,面容逐漸變得自得,飽滿,不容質疑。但這樣居高臨下的自我定位又可能在某些時刻變成小心謹慎,滿臉堆笑,自甘卑下。這樣的變臉之所以會發生,只因為有位置和階層的存在。男人既習慣了下層人們的仰視和依仗,那麽在上層人士面前必然要放下姿態,確保自身位置的安全。

 

這要算進入了階層和體制的男人們的總體面貌。需要扮演尊卑兩種角色的男人們面容失去了坦蕩舒展,再加上長年在辦公室裏悠閑度日,缺乏鍛煉,他們的身材失去了挺拔和美好,變得臃腫和油膩。這樣內外相互作用的結果,就是猥瑣。於我而言,這些嵌在體制裏,失去自由而不自知,或者自覺出賣自由的男人,是我見過最令人惡心的物種。

 

 

26 悲涼

 

相比之下,從事體力勞動的男人們要簡單得多。他們臉上常流汗水,他們膚色變得黝黑,他們衣服皺皺巴巴,他們身體透出疲態。

 

我在工廠長大,從小看慣穿著藍色工作服,潮水般湧向車間上班的工人們。我對工人們有天然的好感。我的老家在農村,我每年回老家看望爺爺奶奶,都會見到田裏勞作的叔叔嬸嬸姑姑姑父,我對農民亦有潛意識的歸屬感。長期以來,我都以為,將我哺育成人的大地上的體力勞動者們是可親的。

 

然而這次回鄉,我在他們身上看到更多的,卻是我童年時無法意識到的進退失據的處境。壹方面,他們起早貪黑,辛勤工作,卻甚至不壹定能換回足夠壹家人體面生存的口糧。他們的勞作,失去了令人驕傲的根本,他們對勞作不得不的依附,變成下意識的無形的怨氣。所以妳若和他們打交道而指望他們彬彬有禮,客氣禮讓,那是妳的錯位。但即使他們粗糙,粗魯,缺乏教養,我仍然覺得他們至少是真誠和真實的。他們仍然比辦公室裏憑借位置就財源滾滾的男人們可敬和可親。

 

但另壹方面,他們對他們自己,卻未見得有和我同樣的觀點和態度。他們若是有機會搖身壹變,成為辦公室裏發號施令的人,他們恐怕也和那些幸運兒壹樣如魚得水。我眼中所見的雖是個例,卻典型得很難說只是巧合。

 

我的叔叔嬸嬸都是農民。但在農村種地效益太低。我母親幫他們找熟人,在學校裏謀到了工作。叔叔在校門口當保安,嬸嬸在教學樓教學樓搞衛生。住的是壹樓的雜房。都是最低層的工作,最低的工資。但壹千多塊錢壹個月的工資雖低,卻相當於壹年朝黃土背朝天種地所得。叔叔嬸嬸自然是感激的。

 

我回來了,叔叔嬸嬸夜裏就要到我家來坐坐。嬸嬸提了壹大袋大概菜市場十塊錢掃尾買的各種蔬菜。我母親打來看到裏面各種枯黃和腐爛,第二天又還給了嬸嬸,還對她不會買東西壹頓抱怨。這是並未跑題的題外話,姑且不說。讓我警醒的是我們大家在客廳聊天時,叔叔對嬸嬸的態度。

 

我們聊了壹些可聊的話題,例如我在國外吃的食物,我的工作,例如我們家親戚們的近況,例如他們在學校的工作和人事。叔叔不是我親叔叔,是我親叔叔病故後入贅到我奶奶家來的。那個年代他是私塾先生的兒子,成分不好,三十多歲了仍然單身。現在兩口子已經快七十歲,廝守三十多年,已經做了爺爺奶奶,同甘沒什麽機會,共苦是實實在在的,不然不會這麽壹大把年紀了還要兩口子都出來打工。

 

不過讓我感到驚異的是兩口子相處的方式。或許我原來沒有同時和他們倆坐下來聊過天,或許原來就算聊天我也缺乏不同的視角和意識。這次聊天我卻感到了相當的不適。

 

叔叔對嬸嬸的態度讓我不舒服。無論什麽話題,叔叔都有他的看法。他端著每日不離的小酒杯,用慢條斯理的態度長篇闊論地發表他的看法,並且對自己的看法深信不疑。然而他不喜歡聽到嬸嬸發表任何看法。嬸嬸插壹句嘴,講講她知道的情況和她的感受,馬上就會被叔叔用不屑的語氣斥責和反駁。嬸嬸只是訕笑,不會頂嘴,可是遇到有話的時候還是忍不住要說,於是又被叔叔壹輪搶白。但叔叔對嬸嬸發言的指責幾乎無壹和發言本身有關。叔叔不喜歡聽到嬸嬸發言,出發點只有壹個,那就是,「妳知道個什麽!」

 

我的驚詫讓我沈默。叔叔嬸嬸兩個人的結構,如此碰巧,但又完全不算巧合的就是整個社會的縮影。我久已認為,舒展,挺拔,自立,自由的生活是理所當然,而我此刻突然意識到,如果不是我命運軌跡發生大改變,等待我的也可能是和嬸嬸類似的命運。

 

這龐大的失語的被時代綁架的邊緣人群,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的人生會淪落到如此艱難的境地,內部卻還充斥不平和壓榨,本質上和核心人群並無不同。

 

這物質的邊緣,不使我認同,不給我歸屬感,只讓我心中悲涼。

 

 

27 親戚

 

在那片土地上,這樣的邊緣人還有很多。例如我的從漣鋼離職後壹蹶不振的表哥。他在改革開發的大潮裏熱血沸騰,主動用壹萬塊錢人民幣買斷了工作,下海壹顯身手。他和朋友在廠區和城區之間跑小巴,剛開始頗有收益,沒想到不到兩年,政策壹變,小巴被取締,他失去了生路。原來就只是普通工人的他並無其他技能,更沒有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