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冰_20202020-08-05 09:53:12

四 移民

 

 

 

 

1 他鄉

 

總有人離開家鄉,去不可知的遠方。

 

他們有的是逃離戰亂,有的是躲避貧窮,有的是尋找機會,有的是追隨愛人。

 

他們有的離開得容易,只需要內心做出離開的決定,有的離開得艱苦,必須碾轉流離,跋山涉水,甚至在海上漂泊數月。

 

他們有的不想離開,卻不得不離開,他們壹旦離開就再也無法回到自己的原生故鄉。他們有的離開不了,就想盡辦法離開,繁復的表格,漫長的等待,安排的婚姻,大量的錢財,如同賭桌上的孤註壹擲。

 

他們有的費盡周折終於抵達新世界,但是從壹種困苦陷入另壹種困苦,壹切從頭開始,壹切需要堅持,他們有的興沖沖撲向新世界,卻被寂寞,失落和陌生包圍,新世界諸多美好卻似乎與己無關,故鄉縱然有多樣缺陷各種不如意,卻終歸熟悉,輕松,明白,自在。是離開,還是留下來,是回頭,還是繼續前進,這是個問題,沒有標準答案。

 

那麽妳呢?妳離開深在另壹塊大陸腹地的家鄉,來到這個原本並沒有機會踏足的他鄉,妳這些年來經歷了什麽?

 

妳用了多久,才把他鄉變成妳的第二故鄉?

 

 

2 下午

 

我始終不能忘記的是那個下午。那時我已經在這所城市生活了半年。我以為會和我壹起在這裏同甘共苦闖蕩開拓的那人,來這裏三個月後就飛回了大洋彼岸。他說國內正是大時代,他說他要回去見證和參加。他說他終於熬完了讀書生涯,他不願意再開始餐館超市的打工生涯,他說在城建局工作的他的老同學兼老朋友要開公司,需要他回去當總經理。他說他只能在兩邊來回走動,他不能留在這裏陪我壹起過日子。

 

可是我不想回去。我已經把我的根從故鄉堅硬的土地裏拔出,我終於正式成為這座城市的居民,我還沒有開始我想象中豪情萬丈義無反顧的異域生活,我試都還沒試,我怎麽能夠回去。

 

唯壹的選擇就是分隔兩地。多年後回望這個選擇,可以說這是個愚蠢的選擇,直接帶來了兩人的分手。但盡管如此,這又是個必然的,不得不的,同時又是勇敢的選擇,我們共有的那段短暫命運壹開始就已註定結局。

 

我不能忘記的是那個下午,那時我已經在市中心壹家大型的人氣旺盛的中餐館工作了近半年。我落地後第三天,剛剛找好住所,就開始到處找工作。這裏人生地不熟,我的缺乏安全感顯得更加強烈和明顯。我壹心只想找到工作,我害怕天天花錢但是掙不到錢,不管什麽工作,我都可以接受。

 

我面試了壹家夫妻面館。面館的店堂總共才可以擺下四張桌子,老板娘臉上始終掛著壹幅沮喪的表情。我又去面試了壹家菜店。菜店裏從店員到顧客全是中國人,菜店面積不算小,可是裏面的通道僅夠轉身。

 

我後來工作了五年的餐館是壹家連鎖中餐館,是本地華人創業成功的榜樣。但那時我並沒有主動選擇這家餐館。我沒有選擇,只要別人要我,我什麽活都會幹的。但這家中餐館的從香港移民來的經理面試了我,就要我第二天去上班。

 

我總也不能忘記那個下午。那時我已經壹個人從我們兩人居住的地下室搬到了市中心外沿的壹個壹臥室公寓。我壹個人居住在壹套公寓裏。

 

那個地下室位於城東,是壹棟獨立屋的樓下。那時我們剛剛落地,並沒有太多行李,本來我們也身無長物。在旅館裏住了三天,我們就在華人報紙上看廣告,搬進了這個沈入地下壹米的土庫單元。準確地說,是他看廣告,打電話,我跟在他後面搬進了我以為會是我們兩個人相濡以沫的不管怎樣都溫暖美滿的家。

 

所以我不能不以為,他三個月後所謂的暫時離開和壹年後實際上的永久離開是我的宿命。壹切曾經的痛苦和困惑都是細枝末節,不影響事情本質。他的離開只是人生必然性的偶然表現,我必然會成為壹個人,不管怎樣兜兜轉轉,我最終要成長為我自己。

 

我在那個有扁長的長方形小窗的地下室裏住了五個月,終於因為通勤時間太長,晚班回來太晚,下定決心要重新找個住處。我學他的樣子到華人超市拿報紙,看分類廣告。我看到壹則廣告上寫著公寓,而不是土庫,我馬上就決定去看。我意識到不僅僅是上下班辛苦,我其實不喜歡住在別人樓下。

 

公寓是壹棟老舊的三層小型建築,每層總共才四戶。房東是肯定來了很久的香港移民,他帶我進了公寓,讓我看了面積不大但還算周正的臥室和不周正的梯形小客廳,再讓我看了更不周正的三角形小廚房,就邀請我到壹平方米見方的陽臺上眺望市中心。

 

我搬進去以後才發現,陽臺正下方的馬路邊,就是整棟公寓的大型垃圾箱。但當時我並沒有低頭。正是黃昏,市中心林立的高樓群沐浴在金子般的夕陽裏,就像明信片上大城市的典型景象,讓人心情激動,充滿向往。雖然公寓面積很小,又形狀奇怪,但終歸是位於三樓的公寓,何況租金也和條件相配。於是這套公寓成了我未來壹年多的家。

 

我不能忘記的那個下午出現時,我已經在這套公寓裏住了壹個月。我在那片林立高樓其中壹棟下面的開在市中心最時尚有特色的街道邊的華記中餐館已經工作近半年。最初的適應階段已經過去,該幹的活已經完全上手,同事基本上不再給冷臉或者挑刺,我的工作和學習能力換來了部分接納和尊重。

 

但最初的緊張和興奮漸漸轉成疲勞和辛苦。中餐館工作壹周只有壹天休息,每天還必須輪班。如果那天收夜,十壹二點才能坐著空空蕩蕩的巴士回到住處。壹覺起來,又需要馬上去上班。生活不容多想,時間就這麽壹天天在過去。

 

那天是我壹周唯壹的壹天休息。頭天是周日,餐館生意繁忙,我在收銀位,入單,收錢,還要沖泡客人點的咖啡和奶茶,忙得團團轉,壹刻也不能分神。那天晚上又是我收夜算賬,最後壹桌客人晚上十壹點才起身離開。我回到我棲身的小小公寓時,已經十二點。我簡單洗漱,倒頭就睡。

 

我醒來時,已經是那天下午三點。

 

也就是從昨晚半夜到今天下午三點,我壹直都在熟睡,壹下也沒有醒來過。我睡了我人生中最長的壹個覺。

 

我的第壹感覺是,我的壹周唯壹壹個休息日被我睡過去了。這壹天就這麽丟失了,壹周中最寶貴的壹天沒了。酣睡之後並無神清氣爽,我心裏泛起壹陣陣懊惱和沮喪。

 

隨後,我感覺到靜。

 

無邊無際無所不在的安靜。我坐在床頭,被子還蓋在腿上,我壹動不動,被四面八方巨大的安靜統治了身體和精神。

 

這是令人感到恐慌的安靜。我完全聽不到任何聲音。鄰居或路人的只言片語,路過汽車的引擎聲,電視或廣播的音響,鳥叫或者風吹過樹梢的聲音,壹概沒有。

 

這樣的安靜如同方圓百裏渺無人煙的安靜,如同半夜三更伸手不見五指的安靜。這樣的安靜如同被拋棄在前不沾村後不著店的地方時內心徹底的喪失方向,這樣的安靜是遠觀的璀璨星河裏每壹顆星星都和另壹顆星星遠隔光年的曠古寂寞和徹骨孤獨。

 

我被這安靜寐住,最初的懊惱和沮喪逐漸轉變成絲絲縷縷難以捕捉的渺茫和無助。我在床上坐了很久。我盯著窗外那塊冬天的灰色天空,只覺得自己看不到,聽不到,無從發聲,無法動作,我變成了全世界的局外人。

 

但灰色天空在逐漸轉暗。我七月登陸,經歷秋冬,如今本地已經是壹年裏白晝最短的季節。我掙紮著下床,象木偶壹樣機械地洗漱,出門,走到最近的麥當勞買了個套餐。

 

我拎著裝在紙袋裏的漢堡薯條和可樂往回走。我過馬路,打開公寓大門,上樓,打開房門,進房間,鎖門。我把紙袋放在客廳的簡陋餐桌上,坐下來吃壹天中唯壹的壹餐。窗外夜幕已經降臨。

 

 

3 地下室

 

我最初居住的獨立屋的樓下,在華人報紙的廣告裏被稱作「土庫,光猛」。這是落在紙面上的廣東話,那時候,本地的華裔移民大多數都是來自香港或者廣東沿海地區的老華僑。

 

這樣的說法,對壹個說著普通話,在大陸內地長大的人來說,有說不出的生硬,仿佛同樣的漢字構成的是另壹種語言。土字怎可以用來形容人的住處?猛這樣粗魯的字又怎麽可以用來描述輕盈的光?

 

但壹切突兀感都會被時間磨平,融入經驗,不知不覺被同化。但當時,不管感覺多別扭,租住在獨立屋的地下室裏卻是最實惠和最迅速的選擇。地下室的租金和公寓相比更便宜,而且包水電和電視網絡。地下室也是由客廳,臥室,廚房,衛生間組成的完整套間,暖氣,熱水壹應俱全。這樣的條件,其實比我出國前家裏居住的單位套間要好很多。洗碗和洗澡龍頭直接有熱水,冬天有暖氣,不用象那時在家裏時壹樣白天裹得嚴嚴實實,晚上蓋著沈甸甸的被子,早上醒來,要有十足的勇氣才能掀開被子應付寒冷刺骨的空氣。

 

時至今日,我的父母也還是居住在沒有暖氣的公寓裏。他們工作的學校集資建房,他們換了壹套面積稍大,結構稍為合理的套間,在客廳和主臥室裏裝了空調。但中央供暖是沒有的。空調取暖電費驚人,基本上不會有人使用,冬天取暖靠的是更新換代的爐子。爐子只能升高房間中央壹塊空間的溫度,其他地方,室內室外是壹樣的冷。父母已經七十多歲。想想家鄉濕冷的冬天,我心裏止不住心酸。

 

而我居住的地下室裏還包有家具,我們只需要去買被子枕頭和簡單餐具,就可以正式開始日常生活。

 

我也在不久後找到工作,壹切都算是順利的。他也在找工作,可是不如我這麽容易。我本來沒有高等學歷,沒有專業,只要有工作我就願意做。而他想要找和他專業相關的工作,這就不是壹蹴而就的事。何況溫哥華是以旅遊和服務業為主的城市,高科技產業的發展還是後來的事。他所學的地質專業要去中部和東部才有機會。

 

如果耐心些,積極些,先做其他工作,等待時機,也不見得找不到專業工作,或者發現和專業有關的其他出路。但他不願意。

 

我去上班,他去圖書館使用電腦,去附近的超市買菜回來做飯。我下班回來,他在電視機前的沙發上斜躺著,壹言不發。

 

並列排開的客廳和臥室外面就是街道。地下室下沈壹米有余,橫躺窄條的長方形窗戶的下方邊緣只比窗外的地面高出少許。窗戶朝北,白天光線是夠的,但沒有直射進來的陽光。從寬僅壹米高僅半米的窗戶望出去,先是看見房屋前院的草地,草地前方是街道。街道和草地之間是壹米寬的水泥人行道。

 

我下班晚,睡得晚,也起得晚。我起來時,經常看見他站在小窗前面,壹動不動望著窗外的街道。

 

三個月後他離開了這個土庫,回中國去操作他同學提供的機會了。我在這裏又住了兩個月。這兩個月裏,我起來後,也總是站在小窗前望著窗外發呆。

 

天氣漸冷,不過室內始終是溫暖的。但窗外從秋入冬的蕭瑟似乎從緊閉的玻璃窗裏滲透到室內,滲透到我的身體裏和心裏。我看到滿樹的黃葉和紅葉掛在高高的樹上,絢爛如火,是我需要仰視的遙遠。我看到樹葉漸漸脫落,鋪滿壹地。這壹地落葉就在我的眼前,近在咫尺,仿佛我是匍匐在地上。窗外的街道不是主街,來往的汽車相對靜止的我來說,速度未見得有明顯的減緩。它們悄無聲息從我眼前掠過,它們的車輪碾壓我的視線,我看不到輪子的旋轉,我所能感到的是它們的輕盈和飄逸。這些不知從哪裏來不知往何處去的汽車,仿佛屬於地面之上的另壹個世界。而我的沈入地下的世界如同洞穴,是我的庇護所,也是我的囚禁地。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得到它們那樣的任性和自由。

 

從小窗望出去,還能看到的是不多的行人。和人煙稠密的家鄉不同的是,這裏走路的人極少。窗外的人行道大部分時間空空蕩蕩,很久才會經過壹兩個人。

 

這些人大多是牽著狗繩遛狗的人。狗狗邊走邊玩,他們也走走停停,象溺愛的家長有十足的耐心。還有的是推著嬰兒車的母親。母親們心無旁騖路過,她們的嬰兒車裝備齊全,座位下的網兜裏放滿各種嬰兒用品,推手上還掛著嬰兒專用背袋。她們的孩子總是鎮定自若,斜靠在車裏,東張西望,或者睥睨天下,有與生俱來的自信和欲望。

 

有時候人行道上也會走過單身的男人或者女人。他們背著包,穿著外出的衣服,不算行色匆匆,但在人煙稀少的街道,總稍許有些落寞。有時候人行道上還會走過無家可歸的人。往往是男人,他們明顯很久沒有洗過的衣服透出他們的身份。他們騎著自行車,或者推著不知哪家商店的購物車。車上馱著的就是他們的全部家當。

 

不管是悠閑的遛狗人,有愛的母親,單身的男女,還是遊蕩的流浪漢,於我,都象是另壹個世界的人。他們有他們的人生,他們的家,他們有他們的目標,他們的日常規律。理論上來說,我能想象每個人的時光都大同小異,無非是工作,家庭,購物,娛樂。但落到實際的細節上,我感覺眼前完全是壹團迷霧。這些行人,他們的世界到底是什麽樣子的,我壹無所知。遛狗的人從事的是什麽工作?辦公室,還是工廠?他為什麽上午不用上班?推著孩子的母親多大年齡?家裏還有幾個孩子?她的丈夫是什麽樣子的?她的父母在哪裏?方向明確的男人和女人們,妳們是去坐公交車上班嗎?還是走到停得很遠的車裏去?妳們是住在house裏,還是住在公寓裏,或者也可能和我壹樣住在地下室的套間裏?妳們每個月的收入有多少?還有那些無家可歸的人,妳們是本地人,妳們還是孩子時候的家去了哪裏?妳們的父母去了哪裏?妳們晚上在哪裏睡覺?妳們餓的時候到哪裏去填飽肚子?

 

從我的小窗望出去,人物和景物清晰明確,然而對我來說又好像大霧彌漫,白茫茫壹片,我什麽也看不到,什麽也不了解。不像家鄉的小城,我壹眼看過去,基本上能知道哪些人是機關上班的人,哪些人是工人,哪些人是個體戶,哪些人是農民。我了解社會的大致結構,也就能猜到人們各自的生活。但是這裏於我,全部都陌生,壹切都不同。我像踏進了不同的星球,我的壹切認知都要翻轉,我的所有邏輯都要重新塑造。

 

而且我的盲目和茫然還是從壹個和地表齊平位置的小小窗戶開始,我的視線是從陌生的人們移動的雙腿開始。我若平視,看到的只有他們的鞋子,褲子,或者裙子外面的腿。我需要仰視,才能看到他們的全身,才能看到他們從容不迫的表情。

 

他們步態堅定,方向明確,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也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做。他們的世界是藍天下的世界。而我,當我走出去,我也能成為他們中的壹員,但我在這個我稱之為家的地方,我卻覺得自己屬於另壹個世界,位於藍天下的世界之下的地下的世界。

 

我不喜歡這種需要仰視的感覺。

 

我搬離了這個地下室套間。後來我知道這樣的套間在這個城市裏很常見。城市依山傍海,住宅建在緩坡上時,沈入地下壹米,既節約成本,也節約能源,在寒冷的冬天裏更能保持室內的溫度。

 

後來我也知道很多人家並不擁有自己的住宅,他們可能幾十年都是在租賃的地下室套間裏生活。所謂的地上和地下僅僅是地理概念。不但構造和硬件沒有區別,心靈的高度更不由身體所處的高度來決定。

 

當然後來我更明白,這個社會不像我來自的社會,有那麽繁多的機關和單位,有那麽廣大的農民群眾,這個社會委實如同另壹個世界。但有壹點相同,這個社會壹樣有富人和窮人。住在地下室套間裏的人們自然是沒有住在豪宅裏的人們有錢。

 

但這個社會還是不同。住在地下室套間裏的人們和豪宅裏的人們壹樣有暖氣和熱水,有沖水馬桶和烤箱,住在地下室套間的人們和豪宅裏的人們壹樣走出家門就有公園和孩子們的遊樂場,有社區中心和可以壹次借四十本書回家的圖書館,他們壹樣可以在街頭狂歡節上盡情跳舞,也壹樣可以在市政府門前集會示威。

 

這個社會的不同就在於人們的相同。

 

就在於每壹個獨壹無二的人所能抵達的廣度和深度的相同,就在於每壹個千差萬別的人所能擁有的自由的相同。這些至關重要的相同,抹殺了豪宅和地下室套間的區別。

 

但我還是不想再回到地下室套間去居住。這個我短暫容身的地點是我後來和人生相比不算漫長,但身在其中時卻絕不短暫的孤單旅程的起點。

 

如果說我們兩人來到這個國家生活,是壹場全新的冒險,那麽當我們手牽手肩並肩時,本來是沒有什麽需要畏懼的。

 

我沒有他的高學歷,我不怕做底層的工作,我不到壹個月時間就進了餐館打工,賺錢來付房租和食物,這樣我們就不需要動用我們本來就不多的積蓄。而他的預期不同。就像所有早年的留學生經歷過的老套遭遇,他揣著當時國家允許兌換的四十美元出國,他壹個人讀書的頭幾年端過盤子,送過外賣。他打工的餐館深夜遭搶,他的手曾經被搶匪銬在桌子腳上。他讀書的最後壹年,我們的移民終於辦了下來。他回國接我。分分合合的我們倆,終於可以在這個國家團聚了。

 

與其將人生的變遷歸結於命運,不如說是幸運。不管後來我經歷過怎樣的曲折和痛苦,我必須說,我終歸是幸運的。

 

說回到我們拖著四口箱子,在家庭旅館落定,看中文報紙的廣告頁租下的地下室套間。最初我絲毫不覺得有任何不好。套間的條件和公寓條件是壹樣的,租金卻更便宜。我又很快找到了工作,不再有坐吃山空的恐慌。新的生活,兩個人同甘共苦,情深意重的生活,正在徐徐拉開帷幕。

 

至少我是這樣以為的。每天我坐巴士去上班,他說他在看報紙廣告,在新移民服務中心學習,他說他在努力找工作。

 

只是,我總是看到他站在窗前的背影。壹個月過去了,他的工作並沒有著落。後來我知道,他的專業在其它省份才有更多機會,可是那時我們陰差陽錯,已經選擇了在這座西部城市落地。

 

按時間算,也只是不到二十年前,但那時還沒有智能手機。我們則不但沒有普通手機,連座機都沒有。本地自然沒有熟人,如果打電話回國,我們就去超市買電話卡,到街頭的公用電話亭打電話。

 

他回去後,我在廚房碗櫃裏看到壹疊用過的電話卡。他回國這件事情恐怕並非心血來潮,而是已經在腦子裏醞釀了壹段時間。只是他訂好機票,臨走前幾天,才正式和我說明。

 

他覺得在這片遠離家鄉的大陸上生活太孤單,太寂寞。他覺得很難找到合適的工作。就算找到工作,他也覺得給別人打工沒有意思。他出國留學時,國內的經濟大潮剛剛卷起,他說他的同學說,現在國內遍地都是機會,抓住壹個機會就可以翻身。他說他的在城建局工作的大學同學兼多年好友想要他回去成立壹個公司,他的同學有單給他做。他說既然我已經找到工作,不如我自己繼續在這裏坐」移民監」,等待時間夠了申請公民,他說他知道我能行。他說他要回國去創業。他不想錯過國內改革開放千載難逢的大時代。

 

我想我們要的東西從壹開始就不同。如果說什麽是命運,這就是。

 

他已經決定,我無法挽留。也許我潛意識裏並不想挽留。也許我的「我」,在走了迂回的長路,在經歷過本能的取舍,在自覺將自我讓位於兩人的共同體後,突然感受到發芽生長的光。

 

但當其時,我不僅戀戀不舍,而且驚慌失措。我從未壹個人在這片大陸上生活過。過去壹切事物都是他搞定,我連信用卡都沒有,我連賬單都沒付過,我連單獨開車都沒有過。

 

他安慰說他過半年就回來看我,他保證說如果回去不順利馬上就回來。他說他知道我壹個人在這裏沒問題。他說我們每個星期都通電話,他會想我。

 

壹切已成定局,我們的地下室套間成為我的地下室套間。我的和孤單相關的記憶從這裏開始出發,後來伴隨我搬到市中心附近的小公寓,再後來伴隨我搬到中央公園附近的周正公寓。那時我陷入不顧壹切的愛戀和沈迷,但孤單並沒有消失。孤單先是籠罩在頭頂的陰雲,後來成為陽光下腳邊的影子。直到我爬了壹座又壹座山,走了壹程又壹程路,直到我再次遇到山明,直到我們終於在這座城市安家。孤單終於象去冬的積雪逐漸消失不見,但我知道,固然我又有了山明的陪伴,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我終於在這座城市裏找回了我自己。

 

而那時,我代替他,成為和路面平行的小窗前凝望窗外的人。我成為仰視飛快的汽車無聲駛過,有著長腿的人們輕盈走過的人。我成為封閉在下沈空間裏,和世界失去聯系的人。

 

我身後二十平方的僅有壹張沙發和壹臺電視的客廳,變得無限空曠。這陌生的空曠和初到餐館打工的人事壹起擠壓我,讓我感到渺茫,象誤入沙漠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看到綠洲。

 

兩個月後,我邁出了自主行動的第壹步。我搬離了這個地下室套間。

 

 

4 城市

 

最開始我每天坐公車從東到西橫穿半個城市,到市中心西端去上班。公車穿過城市腹地從容展開的居民區,再駛入高樓林立的市中心。我在市中心核心地點下車,再走到我打工的餐館去。

 

城市於我如此陌生。這種陌生來自城市的結構,形式,組成成分和我熟悉的大陸城市的截然不同。

 

壹個人從小見慣的事物往往被以為是天經地義。直到見識完全不同的格局,人們才恍然醒悟,明白什麽叫山外有山,更明白什麽是萬紫千紅。

 

我見識到的洗刷我頭腦和內心的事物包括人物,人際關系,態度,生活方式這些潤物細無聲的軟件,但首先沖擊我的是硬件,是這座城市的結構,是建築和單位,是人們在這座城市裏分布和居住的方式。

 

這裏是加拿大。加拿大和美國不同。這座城市是溫哥華。溫哥華和似乎人人都對其有壹些理論知識的美國城市不同。

 

人們說到美國的城市,總會提起市中心的高樓林立和郊區的地廣人稀。人們住在離城區半個小時到壹個小時外的大房子裏。房子和房子之間少說也隔了上十米的距離。很多人每天開車進城上班。市中心高樓大廈下的餐館和咖啡館中午是熱鬧的。到了晚上,人們開車回家,市中心的人口顯著減少,變得寂靜。

 

但溫哥華的格局不同。溫哥華也有市中心,我在市中心上班,從未發現那裏的人變少過。我工作的西端旁邊就有林蔭裏的壹棟又壹棟公寓樓。我工作的街道全是時裝店,鞋店,飯店,咖啡館。在那裏逛街足以消磨整天的時間。而後來我成為咖啡館的常客。我的記憶和我的愛情糾纏在了壹起。

 

市中心以外的廣大城區也絕不稀疏和冷清。十字路口有小購物廣場,每個區域都有大購物中心。在這些點和點之間徐徐鋪開的面,就是人們的住所,就是壹棟壹棟毗鄰比肩的房子,就是壹條壹條各有特色的居民街道,就是壹個壹個組織和提供各種活動的社區。人們不需要離開城市住到郊區去,人們就是城市的居民。

 

後來我意識到溫哥華為什麽會有這麽濃郁的人間煙火氣。皆因幅員遼闊的加拿大許多地方不宜居,所以大多數人們聚居在城市裏,所以這座三面環山壹面臨海的城市有著和美國普通城市不同的結構和密度。如果舉例說明,溫哥華的風格和紐約是類似的。但溫哥華要溫暖得多。

 

我自然更喜歡溫哥華這樣的城市,或許因為我在這裏感受到和我從小到大人煙密集的生活經歷相通的氣息,於是我有更多的安全感。這也是件微妙的事。我逃避家鄉密不透風的關系網,到頭來卻覺得自己不喜歡美國那種和所有人都有距離的生活方式,而更願意和想象中可感可知的人群待在壹起。不過我想我的態度並不算前後矛盾。

 

但這座城市壹開始時終歸是陌生的。最開始我每天跟隨在別人身後,以為我人生的意義就是所謂感情和家庭。我的頭腦封閉,忘記了觀察和思考,讓別人告訴我做什麽和怎樣做,還覺得自己的勉強和忍耐是了不起的犧牲。到後來我變成獨自生活。我的雙眼睜開了。我的自我醒來了。我看到了讓我詫異的事物。

 

5 墻

 

最初的詫異是這個城市沒有墻。

 

我從小見得最多的就是墻,房子位於墻裏面,我們住在墻裏面,這是毋庸置疑天經地義的事,可是這裏居然沒有墻。

 

公園沒有墻。沿著任何壹個通往街道的步徑入口,就可以走到公園裏面去,而不是要從安有鐵門的大門口,才能走到被圍住的公園裏面去。學校沒有墻。小學沒有,中學沒有,大學居然還是沒有。學校建築和居民區壹街之隔,學校的名字用既不龐大也不花哨的印刷體嵌在墻上,而不是在全封閉圍墻的大門口上方高高架起的橫幅大字。單位沒有墻。準確地說,我沒有看到那些我以為每個城市備有壹套的那些單位和政府部門。我看到人人可以前往辦事的市政廳,我看到辦公大樓裏的公司,機構,組織,協會,我看到規模細小訴求單壹的民間組織,我看到購物廣場裏租賃物業辦公的市議員辦公室,可是我沒有看到那些局,財政局,稅務局,城建局,國土局,商業局,工業局,農業局,文化局,那些擁有龐大占地面積,高聳辦公大樓,戒備森嚴門衛,和白底黑字招牌的局,它們都去了哪裏?

 

難道這裏市政廳裏的壹間辦公室就足以容下我在家鄉四線小城見識過的龐大辦公樓嗎?難道人們不需要住在恢弘辦公大樓後面成排鋪開的單位住宅裏,住在單位的圍墻裏嗎?難道他們的單位都不給他們提供住房福利,難道每壹個人都要靠自己在大街上買房子或者租房子居住嗎?

 

這讓我很長時間都對這座城市的結構產生惶惑和不解,我不知道廣大城區縱橫延伸鋪展的街道上住的都是些什麽人,我不了解他們經歷了怎樣的過程然後在某壹個地址安身。而我來自的地方,分辨人們的來歷就要容易得多。在單位工作的人就享有單位福利,全家老少都可以居住在單位內部建造的曾經是分配後來是用遠低於市場的價格買下使用權的公寓裏。住在街頭民房裏的就是城市裏的老居民。而這類民房隨著拆遷越來越少,老居民的後代大多搬到了郊區的拆遷房裏。至於城市之外,那就簡單了。住在農村裏,擁有自己家建造的好壞不壹程度不等的獨立住宅裏的人們,就是農民。農民都有獨立屋,但獨立屋裏沒有下水系統,沒有自來水,城裏人絲毫也不羨慕。

 

而這座城市讓我看不到這些附加物品定義的人和人之間的差別,讓我很長壹段時間都覺得迷失在四面八方幾無差別的海洋或者森林裏,摸不著頭腦,搞不清方向。

 

後來我意識到之所以如此,究其原因,是因為我習慣性地用我腦子裏形成的思維定式來套我眼睛裏見到的全新結構。我試圖用我從小接受到的沒有經過旁觀和分析的城市和社會模版來分解和拼裝我之前既未見過,也沒有理論知識的人類實踐類型,下意識中想在壹個全然陌生的地方為自己的思維定式找到現實依據和存在感。我的困惑和失落是必然的。

 

我的新生活剛剛開始,我還需要時間的洗刷和矯正,才能夠逐漸,慢慢,終於從根部掘出和拋棄我腦子裏從小被栽種的金字塔,我才能夠讓自己真正歸屬這座徹底開放的,既平面又立體,既獨立又聚集的城市森林。

 

 

6 墻

 

說這座城市沒有墻,當然是片面的。當然有墻,只不過墻的高度不同,墻裏圍住的主體不同。

 

我見到的墻,基本上都是壹米多高,不用磚頭水泥,而多是木板編成的柵欄。這樣的墻與其說真能達到阻止和隔斷的目的,不如說更象壹個符號。墻的存在,是象征性的。

 

這樣通透簡樸的所謂的墻,通常存在於人家住宅前坪後院的邊界上。也就是說,這樣的墻,是私產的標記,是個人空間不可侵犯的聲明書。

 

我壹旦意識到這些低矮圍墻存在的意義,心裏升起神聖和敬畏感。而這種感覺,是我在另壹片土地上面對隨時可見遮擋視線的堅實圍墻時未曾有過的。

 

我曾經見識過的墻,包圍和保衛的是集體,是身份和地位。能在特定的墻裏居住和出入的人都是在某個領域裏擁有特定權力的人。於是,墻不僅僅只是為了防止竊賊,同時也成為讓人引以為傲的疆界劃分。但這疆界內部存在的,並非私有財產。生活在墻裏的人們需要保護和值得炫耀的東西是被給予的,並不真正屬於他們所有。

 

而這裏,事情顯然簡單得多。那些住宅都屬於私人所有,屬於壹個個家庭。也就是說,這個社會的最小組成單位是個人和家庭,而不是單位和組織。每個人和他所在的家庭代表自己存在,每個人和每個家庭,以個體的形式參與社會,在社會上立足。那些人家門前千姿百態的美麗柵欄,就是他們獨壹無二的簽名。

 

我意識到我也是他們中的壹員,和他們壹樣,我也是,也只會是我自己。我需要做的,就是確認我自己是誰,弄明白我能做什麽,我想做什麽。

 

藍天如同水洗。我的視線變得清晰。

 

 

7 街道

 

每天從城市內部穿過,我見到的街道之美,也讓我驚嘆。這種驚嘆持續到今天,還會繼續持續下去,就像我見到藍天白雲,永遠會由衷地欣喜,見到陌生人的笑臉,總是會覺得溫暖。

 

街道就是普通的街道。居民區路邊是獨立屋或者公寓,十字路口是小購物廣場或者教會,市中心是林立的高樓和繁忙的行人。城市就是城市,走到哪裏都是由這些因素組成。

 

我不是城市出生,也不是城市愛好者。長大後離開家鄉,去城市讀書和工作,我並沒有找到安置感。城市於我,是令人緊張和忙亂的,我於城市,是排斥和畏懼的。這些都不是我喜歡的感覺。

 

然而現在我已經在這座大城市落腳,我還要在這座城市紮根。我找到工作後,日日穿城而過。這個過程中,我發現我對城市的固有印象開始瓦解。我的情緒逐漸放松,我的焦慮慢慢退潮。我想是這座城市的美感染了我。

 

美無需分析和解讀。但我知道此時此地讓我欽慕的不是北邊的群山和西邊的大海那些自然風光,我想要弄清楚的是人類聚居的地區為什麽也有如此讓人清凈和安寧的力量。我於是不解風情地解剖我眼中見到心中感到的美。

 

最簡單直接的原因,是這座城市幹凈。

 

幹凈首先體現在地面上。地面上沒有垃圾。沒有廢紙,沒有煙頭,沒有易拉罐,沒有塑料袋。沒有痰跡。沒有壹切妳能想到的讓地面變臟變亂的物件。

 

這種幹凈從我短暫停留的美國,到我現在永久定居的加拿大,是普遍存在的。不是某壹個城市某壹個社區衛生工作做得特別好,而是街道本身始終就是如此。垃圾是人丟的。這樣的幹凈原因很簡單,人們不丟垃圾,人們不隨地吐痰。

 

為什麽這裏的人們會這麽自覺?我不想討論,我只想回憶壹下我心目裏曾經天經地義的印象。

 

第壹件事是我還是孩子的時候。爸爸媽媽帶我坐火車到縣城,再從縣城轉客運汽車回老家。中間有時間差,我們在汽車站外面等待。那時家鄉的丘陵底下還有煤可挖,私人小煤窯開始興起,敞篷運煤的卡車從縣城穿過,把街道和房屋都覆蓋在被風揚起的薄薄煤渣之下。我和弟弟站累了,媽媽從提包裏拿出幾張材料紙,讓我們墊在屁股底下,坐在馬路邊墻角下休息。

 

到了要坐車的時間,我們站起來,跟著爸爸媽媽進站坐車。那幾張材料紙留在地上,我偶爾回頭,正好看見它們被風吹起來,被坐得皺皺巴巴的被黑色地面染色的薄薄的材料紙在空中翻滾了幾周,有的跌落在馬路中間,有的躺在商店門口,和地面已經存在的所有雜物混合在壹起,成為城市景觀的有機組成部分。

 

那個紙張在空中揮舞的場景很多年後都留在我的記憶裏,和那時烏黑的城市壹起成為我童年記憶拼圖中不能缺少的壹塊。

 

這塊拼圖曾經是充滿溫馨和惆悵的,曾經是我牢牢握住的在時光深處旅行的鑰匙。圖上的景象於我而言,都是本該如此,從來如此,那就是我擁有的世界的原初面貌。

 

直到很多年以後,我見識到另壹個世界幹幹凈凈呈現在我面前。童年那個記憶碎片再次浮現在我腦海裏時,我驟然壹驚,從畫面裏跳了出來,成為了旁觀者。我從未留意的細節突顯出來,成為主調,淹沒了墊著材料紙坐在地上的小小的我。

 

我看到我的旁邊是賣甘蔗的攤子。賣甘蔗的人削下來的甘蔗皮扔在地上,買甘蔗的人站在甘蔗皮上嚼甘蔗,甘蔗渣子吐在地上。人們來來往往的腳踩來踩去,遍地厚厚的如同地毯的甘蔗殘余變成了灰黑色。

 

我看到另壹邊是茶水攤子。小方桌上擺著排列整齊的涼茶,乘涼茶的玻璃杯上蓋了壹方玻璃片。有人出壹分錢喝了茶。賣茶的老太太把用過的被子到腳邊的水桶裏涮壹下,再從腳邊的茶壺裏斟滿涼茶擺放在桌上。我看到桌上蓋了壹層薄薄的浮塵,我看到涮杯子的水桶裏渾濁的水色。

 

我看到街對面門可羅雀的國營商店裏,男營業員趴在櫃臺上看街景。他嘴裏叼著煙。抽完煙,他噗的壹聲,就把煙頭劃出拋物線,吐在了街中央。

 

從我身邊走過的人也在吐。他們吐的是痰。壹口接壹口落在地上白色或者黃色的痰最後都和煤渣以及灰塵混在壹起,變成了堅固的黝黑色。我始終不明白,為什麽中國人的喉嚨裏有那麽多痰?難道中國人的咽喉普遍都有毛病?後來我和弟弟都極其排斥隨地吐痰的行為。弟弟和我壹樣,在外面需要吐痰時會忍,會隨時攜帶衛生紙,吐在紙裏,再帶到垃圾桶裏扔掉。我們的抵觸從自發到自覺,是否和童年時我們近距離目睹遍地汙穢有關,我不得而知。

 

畫面最後定格的是空中揮舞的材料紙,然而空中不僅僅只有輕薄透明的紙,空中還有迅急穿梭的煤渣。

 

煤渣墜落在地上,墜落在窗戶和櫃臺上,墜落在人們的衣服上和頭發裏。煤渣註定了縣城黝黑的基調和人們暗黑的臉色。煤渣化成灰塵,成為空氣的有機組成部分。

 

許多年後我再次回鄉,路過縣城。縣城周圍山裏的煤已經被掏空,地上不再有灑落成行的黑色印記,但房屋和街道並未見得鮮明,人們的面孔也未見得清爽。我感到渾濁和困惑。

 

這壹渾濁印象首先源於噪音。過去街道上有運煤的大卡車,但是沒有小汽車。現在卡車幾乎絕跡,但小汽車卻擠擠挨挨,幾乎把馬路開成了停車場。車多是壹方面,另壹方面,車主們幾乎個個愛按喇叭,昭示天下給我讓路。然而別人也是有車的人,也用按喇叭傲氣回應。此起彼伏的喇叭聲承襲了改革開放初期遍地盜版音像店震耳欲聾的流行歌曲,繼續剝奪城市的寧靜。

 

其次,我的渾濁感來自空氣,來自天空。

 

我記憶中寂靜無聲的童年畫面裏,壹切殘渣和垃圾都是固態和實體。當我擡頭,半空以上,天空仍然湛藍。但是如今,天空已經不再是人們無法觸及的存在。

 

沒有必要講述這幾十年那方土地上的空氣經歷了什麽。或許和大興土木有關,或許和提煉加工有關,或許和砍伐森林有關,或許和廢氣排放有關。沒有必要講述已經被總結過的原因。我想說的只有當我在家鄉居住多日,卻仍然見不到曾經的藍天,我心裏的迷失感。

 

不是沒有藍色,但最晴朗的日子,也僅僅只是淡藍,再也沒有我童年記憶裏濃烈絢爛的湛藍。更多時候,我被如鉛的空氣包圍吞沒,我的呼吸無法通暢,我的視線難以清澈。我像所有患有逃避癥的人壹樣,幾乎盼望著變回兒童,蜷縮進我的童年記憶裏不再離開。

 

然而我已經走得太遠,見到太多。然而我連逃避和自欺欺人都已經不可能。我見過了大地上截然不同的人類環境樣本。我來自時光深處的秘境已經散去薄霧露出真容,但我與生俱來的自尊和驕傲不能放棄。

 

時間從不停步,老去還有新生。我還需要等。

 

 

8 花兒

 

與此同時,我還是忍不住要由衷贊嘆這座我落地已經十幾年的城市。最初,這座城市的幹凈和整齊在第壹時間沖擊了我的視覺和靈魂。現在,十幾年已經過去,沖擊並沒有減弱,我的審美並沒有疲勞。我還是時時驚嘆這座城市從街道布局到住宅形式,從熱鬧的市中心到寧靜的社區,從不讓人失望的每壹個細節。

 

我無法面面俱到,我只能講講最讓我動心的。

 

不說我最初居住的那條居民街道,兩旁高大的楓樹。十幾年後,他們還是原來的樣子,春天長滿新葉,秋天五彩斑斕。冬天樹葉落滿壹地後,被開著皮卡車的工人背著吹風裏收攏掃走。

 

不說我路過的人家門前,樹木和草坪永遠整齊。不同的人們喜歡不同的花兒。這些花兒栽在不同的住宅門口,年年春夏,此起彼伏,開出不同的好看的花兒。

 

就說說門廊屋檐下懸掛的五彩斑斕的花籃,公寓陽臺上五顏六色的盆花,還有公園裏四處點綴生機勃勃的花兒,還有小店門口匠心獨具別有風味的花兒。

 

我總是要說到花兒,我想我是特別愛花。但顯然愛花不是特別的事,顯然這座城市的人們,十之八九都愛花。顯然,愛花應該算是人們的天性,我那片土地上的親人和同胞們壹定也壹樣愛花。他們壹定也壹樣,愛壹切美好的事物。

 

只是在這裏,基本上人人都愛花。愛花的人們各自愛花,各自維護,他們的努力融匯在壹起,呈現出變化萬千的和諧,塑造出永不雕謝的全貌。

 

可是我家鄉的人們也愛花,我知道他們愛花。居民樓陽臺的防盜網後面總是擺放著大小不壹的花盆。公園裏重新開始植樹種花。家鄉小城也種了櫻花,年份不足,但是春天壹樣也會開花。

 

只是,那裏的城市和這裏的城市比,看起來總是沒有那麽好看,沒有那麽順眼。總是有突兀的事物遮擋了視線。我又落入了不甘心的追問之中。總是這樣,美好無需描述,只需感受,如同順境壹日千裏,如同這裏。問題和困惑卻如同大石,始終擱在心裏,橫在路上,讓人無法忽視,不能繞開。如同那裏。

 

原諒我,我本想盡情描述這座城市的漂亮的外貌,但發現並無必要。我還是要回到那年在西部山區那個老奶奶的廚房。那個同行的德國人說了壹句話,始終堵在我心裏。

 

 

9 廚房

 

那時我驟然發現這座城市四周大山大水,美不可擋。我在瘋狂的爬山涉水,翻山越嶺之後,劇烈地懷念起我出生長大的那片我從小在語文課本上學到的地大物博的土地,我在小學作文裏寫過的山清水秀的家鄉。

 

命運適時將我帶回了那片土地。我還是我,但又不再是我。家鄉不能讓我滿足。我壹次次奔向大陸西部,去探望那些還沒有完全被人們開發利用的風景。

 

我恰好匯入了中國大陸剛剛興起的背包潮流。這所謂剛剛興起,也就是有些有條件打開眼界的人們發現了原來世界上其他地方還有很多人選擇戶外作為生活方式,而不是中國人慣常的僅限於室內的吃喝玩樂。這群人於是開始了他們人生和時代的長旅。

 

同樣在那片大陸上跋涉的還有壹些熱愛旅行的老外。我想他們大概是被東方古國來自時光深處的神秘吸引。他們不知道,這片土地壹方面確實仍然沈緬在人類早期不可解釋缺乏邏輯的神秘裏,另壹方面,卻又已經被壹代代掙紮的人們,被壹遍遍重復的歷史盤剝得百孔千瘡。他們難以理解這些。他們所能看到的,只有有人的風景。

 

那個和我在青年旅館裏搭伴同行的德國青年就是其中之壹。

 

我們翻過海拔三千多米的埡口,去看群山環抱的谷地裏那個只有十九戶人家的小村子。山谷清晨有大霧,四周有森林,最深處琥珀般的小湖旁掛滿經幡。光看風景,自然是美的。

 

我們再用兩個小時,沿著陡峭的山路氣喘籲籲翻山出來。下到山腳就是那個老奶奶的家。我們在她家廳屋裏歇息吃飯,補充體力。

 

我看到屋檐上懸掛的熏得烏黑的臘肉,十分嘴饞,然而這個金發碧眼,身高壹九零,體力消耗還要比我嚴重得多的青年,卻依然是壹路的慣例,只吃煎雞蛋和炒土豆絲。

 

不是他不喜歡吃肉,是他在缺少冰箱的西部地區吃壞過肚子。是他看見了給我們做飯的面容慈祥的老人黑乎乎的廚房。

 

門外就是長滿次生林的郁郁蔥蔥的大山。山谷裏有清澈的小溪,小溪邊有漂亮的野花。我們坐在敞開大門的廳屋裏能看到這樣的美景。但廳屋後面的廚房卻是另外壹番景象。

 

廚房狹長,本來是土墻,如今已經熏得烏黑。靠近屋頂的墻角上有兩個小小的窗子。光線不足,讓整間屋子如同黑洞。竈臺也是黑的,上面結著壹層陳年灰垢。鐵鍋擱在竈上,老人布滿黑色皺紋的手,用壹個變色的塑料勺,從地上擺放的壹對水桶裏舀水洗鍋子。

 

這是我見慣的廚房,這是和我奶奶家,和我外婆家只有形式不同沒有實質區別的生活樣式。我必須要為我的親人辯護。我說他們生活已經很辛苦,他們做飯要到山上去砍柴,到河裏去挑水。他們買日用品要走到十幾公裏外的鎮上去。他們種地要爬到半山腰上去。他們沒有時間來做衛生,他們沒有辦法讓家裏窗明幾凈壹塵不染。

 

可是這個德國青年從根本上不買帳。他說他小時候生活在東德,父母離異,媽媽壹人把他帶大,家裏也很窘迫。他說媽媽再忙再累,廚房裏總是有漂亮的花朵和花心思擺放的精致食物。他說問題不是窮,問題是心。是有沒有心,是用不用心,是在不在乎,是願不願意。他說他不能理解。他說很多讓自己生活更美好的做法不用花錢,和經濟條件無關,為什麽他們不願意做,為什麽他壹路見到的山水壯美,人們的家,人們的生活卻全是這樣粗糙,將就,不用心的式樣。

 

我無言以對。我覺得他的結論偏激,可是壹時無法反駁。另壹方面,我覺得他的論點刺痛了我。我去過他鄉美麗的大地,我住過那裏幹凈的城市。我震撼過,我追問過。我亦可以簡單地把原因歸結於制度和體制。我可以說那裏的人家不割草或者亂丟垃圾就要被罰款,那裏的法規周密具體,執行嚴格。可是這沒有辦法解釋家家戶戶的千姿百態千變萬化,這沒有辦法解釋為什麽人們願意花那麽多心思讓自己的生活和環境變得精致美好。我想這裏的重點還是在人。德國青年其實說到了點子上。

 

但是難道中國人就不愛美嗎?中國人就天生願意生活在黑暗,骯臟和淩亂裏嗎?這顯然不是真的。不說那些離開中國去到他鄉的人們安頓下來就迅速接受和美時時作伴的生活,就說這塊大陸從古到今,從詩歌到繪畫,從建築和瓷器,就從未欠缺對美好事物的欣賞和追求。要說我的老鄉,我的親人們不懂美,不愛美,我無法接受。

 

可是德國青年說的不能說不是事實。我所見到的遍地垃圾的街道不能說不是事實。和簡陋同在的粗劣不能說不是事實,和貧窮同在的放任不能說不是事實。

 

或許我要說比例?就像溫哥華東區那幾個街頭地上也總是有酒瓶和煙盒,有露宿街頭的人們散發氣味的身體和陷入幻覺的人們癲狂的囈語,每個地方都有美好和不美好的存在,任何事情都沒有絕對和百分百。不幸的是,那片大地上,清醒和愛美的人們占絕大多數,這塊土地上,普遍存在的卻是僅僅在生存,而不在生活的人們,是壹切喜怒哀樂和生老病死都自然發生,而不能自覺意識到的人們。他們當然有他們閃光的瞬間,可是大部分時間裏,他們在昏暗和混沌裏艱難前行。

 

我似乎還是轉回到制度,經濟這些實為常識的被人們討論到泛濫的問題,我或者又可以歸結為許多知識分子痛心疾首過的人性的問題。也許都是,也許都不是。

 

也許只是我的大地,我的祖輩,我的鄉親們在歷史長河裏碰巧被厄運砸中,被苦難光顧,也許只是我們沒有機會,不是我們做不好和做不到。

 

我唯有繼續驚嘆和難過,我們唯有繼續前行。「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我的大地風水轉換的時間可能用得太久了壹點,可是總會轉。

 

我們唯有繼續等。

 

 

10 市中心

 

市中心很美。風情萬種的美。我打了五年工的中餐館就在市中心。這家餐館所在的羅伯遜街上有風格迥異的餐館,有星羅棋布的咖啡館,有大型連鎖時裝店,有小小門面的特色商店。我的無數個午後,就在市中心這條最熱鬧的街上度過。

 

我第壹次前往市中心是去面試。從側街轉過街角,街道略有上坡。我驟然看見街對面有壹道黑鐵低矮圍欄,圍欄上有壹排柱子,柱子頂端有熊熊燃燒的火。圍欄裏面有黑色桌椅。桌椅邊坐滿了穿著T恤短褲吊帶背心吊帶短裙的食客。桌椅後是壹家黑色圍墻的餐館。餐館裏燈光明亮,有長長的吧臺和掛在墻上的電視機。餐館裏壹樣坐滿了杯盞交錯的漂亮人們。

 

時值黃昏。我前往面試的餐館的位置在市中心西端。我看到那壹排燃燒的火時,太陽已經下山,和略有下坡的街道盡頭連在壹起的天空布滿橙色晚霞。晚霞和火光映照在食客們的臉頰和肩膀上,把他們變成了油畫或者舞臺的壹部分。

 

這幅充滿異域情調和都市氣息的場景驚住了我。我已經不算完全沒有見過世面,但終歸骨子裏是個小地方出身的人。我驟然見到的這幅如火如荼的畫卷就像提煉過的小說場景,展示的是天天是遊客和始終在度假的的高潮人生。仿佛我即將進入的生活也將充滿如許的新鮮刺激。

 

但這家餐館當然不是我要去面試的餐館。我是中國人,我應聘的當然是中餐館。這家名為華記的中餐館就在那家有火焰和電視的體育酒吧的街對面。華記也是壹家非常忙碌的餐館,在周邊四五個城市都開有分店。華記老老板創業的故事是當地華人傳頌的傳奇。

 

但中餐館始終是中餐館,中餐館是不會那麽洋氣的。招牌上有漢字,門口擺著賀喜花籃,桌上有筷子和飯碗,服務員,收銀員,還有開放式廚房裏看得到的廚師們,全部都是華人面孔。我也馬上會成為這家那時生意相當紅火的中餐館的壹員,我也馬上要終日站在收銀臺的電腦後面,輸雪片般的點單,接此起彼伏的電話,開啟緊張激烈的新生活。

 

我也即將成為羅伯遜街上異國情調的壹分子。但我不是看客,而是員工,不屬於流動人口,而屬於固定結構。羅伯遜街固然日日繁華夜夜笙歌,但我所置身其中的是底色和背景,是汗水和淚水。就像每壹個人的人生,當日子壹個又壹個重復出現,我們最需要的是堅持。哪怕在異鄉也壹樣,尤其在異鄉更是如此。

 

但還是讓我再回憶壹下這條讓我很多年以後仍然懷念和不舍的街。也許當我們懷念壹個地方,我們懷念的只是我們自己曾經在那裏度過的時光,我們不肯放手的只是我們曾經狂喜或悲傷,激動或震撼的那些時刻,而所有從平庸中跳脫出來不肯淡化直至消逝的時間之節點都與其發生的地點交織糾纏,不可分割。羅伯遜街就是接下來我壹切投入,忍耐,孤獨,愛戀的同壹背景。

 

個人在新環境裏的具體演化和變遷有偶然和必然。但我想要先告訴妳的是那些我作為過客旁觀到的情景。

 

經過壹段短暫的培訓和適應後我開始持續收夜。也就是說,我是店裏除了經理以外最後那個算賬匯總關閉收銀機的人。這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半到十壹點,街上所有的店鋪已經關門。我需要穿過空蕩蕩的街道先是走到公車站,再次搬家後,走到空鐵站去坐車回家。

 

雖然街上已經沒有幾個行人,但是所有臨街商店的櫥窗都亮著燈,燈光傾瀉到寬闊幹凈的人行道上。沿街排開枯黃的街燈也都亮著,不時開過的汽車時速很快,在深夜裏有賽車的效果。我在走了壹半時,在白天相當熱鬧的root店店門右邊的櫥窗前看到那個女人。

 

準確地說,我先聽到了她。我在很遠的地方就聽到了壹個用美聲唱法高亢激昂地演唱意大利歌劇的女聲。是清唱。是人聲。

 

及至我走到裏面有兩個高大帥氣的,身穿軍綠帆布外套和牛仔褲,斜背棕皮信使包的男模特的櫥窗前,我看到了她。

 

她是個棕發的白人女子,不長的頭發紮在腦後,中等發胖,大約三十多歲,穿壹件略略嫌緊的白襯衫。腳上穿著紅色高跟鞋。

 

她站在櫥窗前面正中央,雪亮的燈光就在她頭頂上方,兩個模特就在她左右。她收腹挺胸,兩手相握端在胸前。她雙眼直視前方的空曠街道,我也在她的視線裏,但她似乎並沒有看見我。她看見的是她歌聲裏的場面和人。

 

她的歌聲飽滿充沛,有些緊張和顫抖,但更有決心和激情。她站在深夜的大街上歌唱。她把向四周鋪開的城市和向縱深延伸的時間變成了她壹個人的舞臺。

 

她前面當然沒有翻放的帽子或者鐵盒。我停下腳步,站在離她不到兩米的人行道正中,聽了三分鐘,隨後悄悄繼續前行。

 

她的歌聲在我身後,漸漸飄渺,終於駐紮在我記憶裏,伴隨我壹同行走,永不離開。

 

再往前走四五個街區就是美術館。美術館是壹棟四方高聳的歐式建築。這棟灰色石頭大樓的南面有長長的樓梯。樓梯前面是小小的廣場。廣場前面的壹小段街道是對汽車封閉的。路中間放著成排的桌椅。路對面有綠色藤蔓,把這壹小塊地方和周邊的高樓和汽車分隔開來。

 

城市中間的廣場。後來諸多午後我在這裏消磨,我才漸漸意識到這裏標誌性的意義所在。

 

我去過天安門廣場。那個巨大的需要通過安保系統才能前往的廣場如同壹個供人朝拜和肅然起敬的聖地。從廣場的壹端走到另壹端就足以讓人雙腳麻木。廣場四周盤踞的宏大建築更是讓人感覺到自身的渺小。北面是曾經的皇宮,南面是現代的領導人紀念館,西面是不可靠近更不能進入的大會堂,東面是藏品豐富得讓人膛目的博物館。那個廣場矗立在北京城的正中央,證明著壹個龐大的體制和系統的存在。這個結構之中,個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自卑和景仰是順理成章的選擇。

 

當然那裏是首都的廣場,是國家的中心而非城市的內核。但我亦曾經在家鄉省會城市的廣場消耗無數黃昏。那個廣場在城市內部,背靠體育館,體育館的四周有林立的居民樓和錯綜復雜的老式民房。這是中國中等及以下城市的特點,沒有明顯的市中心,商業區和居民區混雜在壹起。每個街區都需要便於日常生活,每個角落都散發出柴米油鹽的氣息。

 

我在省會城市的廣場上度過的黃昏是我人生中最充實又最寂寞,最確定又最仿徨的階段。我和當初的同行人已經徹底分道揚鑣,我重新成為壹個人。我在餐館的打工生涯告壹段落,以後我會用什麽謀生,尚且未知。我的雙眼已經睜開,我的雙腳已經啟程。我暫別了異鄉,又回到家鄉。我走在路上,如行雲流水,我遇到空曠,我獲得純凈。

 

但有行就有停。每當尚未上路,每當夜幕來臨,我依然感到寂寞和空虛。我的身體力量不夠,我的形而下的孤獨期待來自人或者人群的溫暖。

 

所以壹個又壹個傍晚,我出現在賀龍體育館廣場,在眾生的熱鬧中尋找慰籍。而就如開卷有益,不管妳經歷過什麽,妳都會從中收獲到註定屬於妳的果實。

 

廣場上主要有兩種人。壹種是跳廣場舞或者跳交誼舞的大叔大媽,壹種是帶孩子來玩耍或者上輪滑課的爸爸媽媽。無論廣場舞或者交誼舞,都伴隨著震耳欲聾的音樂。同在廣場上,多個群體之間相距不過數米,他們也都能夠抗拒其他群體音樂的幹擾,各自相安無事。不過對旁觀者來說,與其說是熱鬧,不如說是嘈雜。

 

不過我絕沒有譴責他們的意思。跳舞的主要人群是中年人。他們的身材已經變形,衣服不夠時髦,他們的舞姿不算優美,體態不算輕盈。但這些都算得了什麽呢?他們從家裏走出來,在大庭廣眾面前載歌載舞,這本身就是壹種勇氣和進步。但我還是要苛求他們。他們之所以敢於和樂於聚眾,關鍵詞是「眾」。

 

他們不是在做他們自己選擇和決定的事情,他們終歸還是在跟隨群眾,在做大家都在做的事情。他們跳舞,因為大家都在跳舞。他們不覺得音樂太吵,因為大家的音樂都很吵。他們集體的舞姿不算整齊和悅目,時至今日我回憶起來,連他們的面目都漸漸模糊,無從分辨。

 

帶孩子的父母們是另壹種角色。他們流露出的愛和感情都很明顯,他們的孩子營養豐富,穿著入時,壹個個也都玉潤珠圓,純潔可愛。孩子們是愛廣場的。孩子們愛玩耍,無論是騎自行車,玩滑板,玩輪滑,或者就是瘋跑,戶外活動是人的天性,戶外的時光就是快樂時光。

 

但對父母們來說,對了,還有許多帶孫子的祖父母來說,故事的版本略有不同。他們有愛,有驕傲,有寵溺,但也要負責任。他們壹方面是帶孩子到城市難得的空曠場地上壹起玩耍,另壹方面,他們不能夠不帶他們的孩子出來玩耍和鍛煉,因為他們都知道,戶外活動對孩子的成長至關重要必不可少。

 

和跳舞的大叔大媽壹樣,這些年輕的父母們和年長的祖父母們身上缺席的是同樣壹樣東西。他們沒有他們自己。他們帶孩子到廣場上玩耍,他們的行為是必要的,是自願的,是無私的,甚至也是愉快的,唯獨不是為他們自己的。或許是意識不到,或許是沒有辦法,他們的目的和動機裏沒有他們自己的存在。

 

還是讓我回到羅伯遜廣場。還是讓我講述這個面積不大但是遼闊,背景簡單但是豐富的所在投射在我心靈裏歷歷在目的影像。

 

我記憶中,羅伯遜廣場總有陽光。陽光從炫目的藍天傾斜下來,照亮藝術館前面的樓梯和樓梯前方的坪地。羅伯遜廣場當然也有陰天和雨水,本地冬天的典型氣候就是幾乎從不離開的陰雨。但和我家鄉的梅雨不同,本地的雨不會持續不停地壹下就是壹整天,壹個星期,壹個月,本地的雨經常在上午淅淅瀝瀝,到下午卻雲開雨霽,天空湛藍。只要放晴,羅伯遜廣場就會有陸陸續續的各式各樣的人們來去和停留。

 

因此我想我記憶中羅伯遜廣場的藍天其實和天氣無關,我記憶中的藍天是來自內心的氣候,是壹個人內觀,自省,環顧,仰視時,想要看到和能夠看到的景觀。

 

羅伯遜廣場面積也不大。如果說天安門廣場大得如同沙漠,家鄉的體育館廣場大得如同市鎮,羅伯遜廣場充其量就是個小小湖泊,是林中的小小空地,山頂的小小平臺。

 

但沙漠中沒有個人存在的位置,市鎮屬於所有人共有,羅伯遜廣場雖小,每壹寸都是屬於廣場上的每壹個人個人的。也就是說,不管有多少人同時在廣場上,他們每壹個人都完全,獨立,充分地擁有這個地方。

 

有人坐在高高的臺階上看書。看書的人沈浸在書裏,目不轉睛,又或者任書攤放在膝蓋上,擡頭望著天空,若有所思。有人在美術館角落的石雕前彈吉他賣唱。歌是自己寫的,他面前的吉他盒子裏擺放了幾張他自己出的光碟。時不時有人駐足聆聽片刻,偶爾有人往吉他盒裏扔下幾個硬幣。歌或者並不那麽驚艷,但現場演唱總是動人的。不過這壹切似乎都和演唱者無關,他彈撥琴弦,音樂流出,他打開嗓門,歌聲流出。他進入了他自己的世界,周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