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冰_20202020-08-05 09:47:22

 

29 回去

 

既已經出發就不會再想回頭。我說的是行走的過程。但在這座城市的高山密林中穿行日久,我心裏開始想念和向往另壹塊大陸的風貌。那是我出生和長大的地方,從小我們的語文課本裏就說,我的故鄉山清水秀。我的祖國地大物博。然而除了我長大的廠,我的老家,我所在地的縣城,我們省的省會,後來,我們國家的首都,除了這些人生出行的必經之地,那片大地到底是什麽樣,我還沒有來得及觀摩和領會,就來了太平洋這邊的另壹塊大陸。

 

我在這裏爬山和穿越,每壹次都和第壹次壹樣驚艷,每壹幅映入眼中的風景都無需裁剪,不必加工,天然就是明信片和裝飾畫。多少次以後,我還是覺得不可思議,覺得自己的認知被顛覆。大地怎麽可能這麽美?山峰挺拔,雪頂純潔,松林靜默列陣,如同千軍萬馬,草甸上野花色彩繽紛,天真爛漫,還有那些湖泊,數不清的湖泊,在高地,在山谷,千年壹日映照藍天白雲和山脈樹林。大地怎麽可以這麽美?

 

美得就像主角,美得讓人類自慚形穢。

 

這塊大陸上有的是未經人類踐踏,沒有人類生活痕跡的處女地。這塊大陸上有的是從未改造過,任由日出日落四季輪回的野地。這塊大陸上,大地的主人不是人類,大地本身就是大地的主人。

 

這是我之前連想象都無法想象的情景。我在豐腴肥沃,枝繁葉茂的林中水邊逡巡徜徉,我也總會遇到三三兩兩和我壹樣的大地的崇拜者,他們也背著大包,穿著大鞋,流著汗,喘著氣,無限滿足地在大地的懷抱裏享受陽光和風的沐浴,呼吸山林洗滌心靈的氣息。而我們都明白,我們是不速之客,我們是探訪者和擅入者。我們唯有敬畏和尊重,才能被大地接納和包容。我們才能長久共存下去。

 

這是超出我認知範圍的相處方式,也是無形之中將我潛移默化,讓我得以從自我中抽離出來,從遠處眺望,從高處俯瞰的生存格局。

 

但我亦知道「生存」這兩個字之重。

 

我知道我來自的大陸,那片土地幾千年來被人們反反復復采摘過,開發過,耕種過,建設過。我知道那片土地和那片土地上的人們承擔的重負。

 

我所知道的,來自我個人從小的人生經驗和所見所聞,來自作為我成長背景的狹義上的那方曾經塑造過我的童年,後來我有了比較才知道算不上美,簡直可以稱作貧瘠的水土。

 

但曾經在我的來路上沖擊我和撫育我的,化作我的血肉深情。那是和我在這裏獲得的震撼完全不同的另壹種情感。那是不需要進行評價和對比的疆界。那是我的夢牽魂系和日思夜想。

 

那時我還年輕,只顧頭也不回離去。現在我漸漸踟躕,我的記憶不再牢靠,我的印象變得朦朧,我的思念卻無法平息,我的偏愛越發固執。

 

我知道,如果妳是外人,妳壹定說那裏不如這裏美。但是我不是外人,我知道那裏有和我壹樣的人們。

 

我知道那裏的美,是另壹種無法置身事外的美。

 

我想要再次看到。我想知道,在我走了這麽多路,在我的眼睛看了這麽多風景後,那種美是不是仍然和最初壹樣撥動心弦。

 

所以我辭去工作,退租公寓,收拾行李,我回去了。

 

 

30 丘陵

 

我回到位於湖南中部的家,休息幾天,就背著背包去了雲南。我期待盼望的,並不是家鄉熟悉的風景。

 

從地理上來說,我剛離開的加拿大和我回來的中國有天差地別。加拿大緯度高,相當於中國東北,估計和俄羅斯面貌也有近似之處。但中國卻從寒帶壹直跨到亞熱帶。除了東北的白山黑水,中國還有煙雨江南的紅塵盛世,有華北平原的壹覽無余,有黃土高原的蒼涼遼闊,有華南遠地的潮濕暑熱。

 

中國還有新疆,有離海最遠的山林牧場。有西藏,有連綿不斷的雪山和經幡。有巴蜀,有高得走不出的大山和綠得化不開的樹林。有雲南,有五彩繽紛的土地和高原深處的湖泊。

 

我在地理課上學過這些,我在圖片上看過這些,而我出生和長大的長江中遊以南的丘陵地區,大概可以算是這塊大陸上最不起眼的面貌。

 

丘陵地貌,直白地說就是小山包。既沒有平原的開闊,又沒有山地的挺拔。

 

我們廠在山溝溝裏。我兒時,覺得四面環抱的山高大連綿,遮斷視線,我無法知道山那邊是什麽樣子。青春期時有壹次我們班同學壹起去爬山玩耍,這次我們終於爬到了河對面其中壹座山的山頂。山頂是壹塊小小的長草的平地。我站在平地上眺望了山那邊,只看到壹個不算太深的山窪和山窪那邊的另壹個山頭。我沒有看到意想中的花花世界,心裏頓時有身陷混沌之感,頗失望。

 

要再過許多時日,我的全局感才能樹立,我才能知道個人實際和物理視野的狹窄。而我當時看到的山外有山,不能改變那些山無非是大地上略微突起的低矮土包的事實。畢竟,我們爬到山頂連壹個小時都用不著。

 

山體也不大,山丘或者連在壹起,或者中間隔開,留出形狀不規則,面積不開闊的間隔。這些間隔,就是人們生活的所在,就是耕作的土壤和居住的地盤。

 

亦可以象我兒時在作文裏寫過的那樣,用山清水秀來形容。但後來我的眼睛被更多更大的地貌洗禮以後才發現,丘陵地帶山既不雄渾,水亦不奔放,土地零碎難於操作,植被雜亂缺乏價值。丘陵地帶從美學上來說過於平庸,從經濟學上來說,並不能給當地人提供多少福利。

 

但後者僅僅是從農民刀耕火種自生自滅的角度得出的結論。我後來仰望過更高的山,那些大山裏面的人們更窮更沒有出路。

 

而我此時也見過了不同的社會形式和經濟架構,我也已經明白,家鄉的生存狀態,並非必須如此。

 

但我剛回到家鄉,或者說我剛重新到達家鄉時,我的視野還僅僅限於對家鄉山水構圖和布局的端詳。我要到後來才會發現,同樣是丘陵地貌,擺設方式略有不同,氣質立即就大有不同。但當時我只是覺得我從小司空見慣的家鄉風景難免令人失望。

 

我就去了雲南。

 

 

31 雲南

 

我的家鄉位處中國中南,我四面八方都可以去。東部人煙稠密,作為壹個害怕和人打交道的人,我幾乎毫無興趣。東北和我剛離開的大陸風格近似,也不在我的首要選擇範圍。西藏和新疆幾乎要算異域,我也很好奇,但可以留在以後。西北是漢族發源地,將來壹定會去的,但此時和心情飛揚的我不算調和。去我最向往的雲南,可以說是無需選擇的本能反應。

 

事實證明,我的直覺是對的。雲南是和我氣質和性情最契合的地方。雲南成為我心許的第二故鄉。

 

這契合裏最重要的是這裏的山水。我本來就是為了追尋大地的風貌才萬裏迢迢回到這裏。而我果然得到了大滿足。

 

雲南的山很高,坐汽車從山頂繞到谷底都要成個小時。雲南的水很遠,從高原上壹路流淌,有激流,有大拐彎,有瀑布,有大河浩蕩。雲南的土地是彩色的。

 

後來我壹次又壹次再回到雲南。每次回去,都會有刻骨銘心的印象紮根在我腦海裏。

 

 

32 驚艷

 

但我只想仔細描述第壹次的驚艷。

 

長途巴士從高地逶迤而下,到谷底後在群山腳下繞行,壹直開向高原深處。

 

汽車到達山頂崖邊,我就看到半山腰的白雲。在我下方的白雲,絲絲縷縷薄如蟬翼般白雲。白雲下面不知深幾許,山坡上有星羅棋布的人家。

 

汽車在半山腰往前開。這是巨大峽谷的壹側。谷底的河遙遠如同細帶。峽谷對面沒有公路,有和我們所在公路幾乎對稱的小路。小路的位置已經夠高,但小路上下,不光有散布的人家,還有壹塊壹塊的莊稼地。我後來知道,地裏種的是玉米和土豆。

 

太陽出來,綠色的峽谷無比明亮。太陽把雲的影子投射在對面的山坡上,象深綠的補丁打在淺綠的大地上。

 

綠色的莊稼下,土地是紅色的。

 

到達高原內部,有草甸和草原,有湖泊和河流。有野花。

 

我見到了我這壹生最愛的花,格桑花。長在野地草叢路邊的水紅純白單瓣草莖花朵,成片成片開在挺立的草莖上。

 

草原在高原內部,群山環抱中。我在草原中央遊蕩時,正趕上雨後初晴。雲層開啟,雪白筆直的光束直射在草原上,象連接天地的通道。

 

更深處是人們生活的山谷,平坦的山谷裏有壹丘丘毗連的農田,有鄉村公路,路邊有農舍,農舍門前坐著穿黑色布衫的老人和臟兮兮小褂的孩子。山的屏障退到地平線上,依然足夠高得把山外隔離。山谷本身開闊,仿佛就已經是世界。

 

夜裏有月亮和繁星。離開村舍幾步,大地就墨黑混沌,不見五指。但雪亮如鐮的月就在我仰頭看到的天上。天上更有無數星星,數不清的星星,無邊無際的星星,各自明亮的星星。黑色天幕上白色星星如此稠密絢爛,使人無法低頭,使世間壹切黯然失色。

 

但白天來臨,妳又在更多驚奇裏漫遊。妳用了壹整天,沿著馬踏出來的林中小路攀到埡口,又下到另壹面的山腳,看到山間縫隙裏,住在坡地上的十九戶人家的小村子。妳在上村住下,到下村的小賣部去買壹點喝的,擡頭就幾乎只看見壹人高的草坡,看不到坡上的房子。妳頓時產生壹瞬間不知所在的迷失感。

 

但這不是這個小村子要顯示給妳的。高原知道妳想要的是大,妳想看的是遠。高原不會辜負妳。

 

第二天早晨妳醒來,起床,妳走出房門,走到門外的半山小路上。妳本來只是低頭朝前走,但偶壹轉頭,妳就驚呆了。

 

山谷對面是青色的挺立的山壁。這峭壁昨日看到,只是讓妳感覺山谷之深。現在,這整面頂天立地的峭壁變得如同大幕。妳看到的,是彌漫整個山體的自上而下無處不在的白雲。樹立的雲霧,輕盈,濃重,浩大,如同夢境。

 

妳想妳壹輩子也不會忘記眼前這轉瞬即逝的幻境之美。

 

出了山谷,又去穿越峽谷。峽谷中有奔流的河。我踩著石頭壘成的臺階下到河邊,我看到激流中有巨大的巖石,雪白的浪花飛濺,河水的轟隆震耳欲聾。

 

我又上到半山腰,我在半山腰的小路上欣欣然穿行,壹路遇到無數瀑布。這些或大或小的瀑布從山頂壹路奔襲而下,義無反顧地要去和谷底蜿蜒的大江會合。

 

我在半山腰的小路上欣欣然穿行,壹路遇到無數彩虹。象無數連接真實和虛幻的橋梁,象真實本身,又象虛幻本身。壹路山回路轉,這麽多七色彩虹,毫不經意地橫跨在峽谷上空,毫不做作地出現,消隱,又出現。曾經被我當作人生預言和命運征兆的彩虹,尋常得就像這峽谷中的樹木,石頭,瀑布,江水。尋常得就像命運本身。

 

在這峽谷半山腰的山路上穿行的我,也成為這命運的壹部分。我走了壹天,又走了壹天。我不覺得震撼,也不覺得驚奇,雖然我所見到的景象映入眼中即牢牢刻在記憶裏。我流著汗,但汗水隨即被清風帶走。我心裏亦不時有雜念滋生,遙遠的生活中不順或不快的片段仍會如無法選擇的夢境般浮現。但那些記憶就像隔世,並不會對那時那刻的我造成心情的波動和狀態的遊離。

 

我在峽谷中穿行,我就是我所見到的事物的壹分子。我就是山崖,江流,瀑布,彩虹,我就是巖石,野花,風,雨。我超越了最初的欣喜若狂,我也不再為我的所見所聞尋找象征和寓意。我走在山路上,無思無慮,無喜無憂。出發以來我走了很多路,我前面的路還很長。我走在路上,不著急,不趕路,也無需停留,無意徘徊。

 

我走著,我成為了行走本身。

 

 

33 雲南

 

後來的七八年,直到和山明重逢前,我幾乎每年都會去壹次雲南。我們在壹起以後,來加拿大之前,在國內最後壹次歷時八天徒步的起點也是在雲南,從雲南瀘沽湖到四川稻城亞丁。從未走過穿越的山明和我壹起完成了這段我第壹次到雲南,第壹次在瀘沽湖邊停留時,就想完成的行程。

 

我需要講述湖泊,我需要講述瀘沽湖。但是先等等。最在意的我想留在最後。我在路上看到的景和人,事和物還很多。我的行囊沈甸甸。我的旅行不是獵奇,而是回家。

 

滿世界到此壹遊是沒有意義的。到不同地方的旅館過夜,在不同的風景前拍照留念是沒有意義的。不是每個地方都非去不可,我不用蓋章,無需炫耀。我的旅行不是發散,而是回歸。

 

所以我會不斷回到雲南。我那時以為,雲南會是我的歸宿。

 

 

34 人們

 

那是我還沒有和山明重逢之間的想法。我要找壹個地方定居。加拿大當然是個好選擇,那裏那麽美。但是我還沒有從那幾年透徹骨髓的孤單中完全復原,我還沒有勇氣這麽快就重返那裏流沙般無所依附的人海。加拿大的野外是我人生的新起點。可是加拿大的山野和中國山野最大的不同,就是人的痕跡。

 

在加拿大,走在森林,湖畔,草甸,山頂的人們,是背著戶外徒步包,穿著戶外防風衣徒步和穿越的人們。他們找到壹處美地,紮營,用小小的酒精爐燒水煮食,或者就吃冷食。他們面對雪山和湖泊冥想沈思,擁有與世隔絕的壹夜。第二天,他們收起帳篷,拔營離開,帶走自己帶來的壹切,好像從沒來過。熱愛山野的人們是山野的訪客,山野是山野自己的主人。

 

但中國卻不同。每壹處只要人類能夠建造房子和獲取水源的地方,都住了人。哪怕是大山頂上,哪怕是山谷深處,也可能在陡得幾近直角的山坡上,也可能在密不透風的林子裏。人們早已經成為大地的居民,人們的命運和山野的命運,早已經密切交織在壹起,無法分割。

 

更不用說大陸腹地星羅棋布的小鎮和村落,那些人們。那些人們是和我的爺爺奶奶,姑父舅母,堂兄表弟,侄女外甥壹樣的人,他們是我閉著眼睛都能八九不離十想象出他們生活樣式的人們。他們和我在加拿大置身的人群不同。那時哪怕我在都市裏,可是我對身邊川流不息的人群不了解,不熟悉,不親切,難於想象。我生活在都市裏,卻覺得自己跌入寂靜幹枯的沙漠裏。

 

那時我還沒有領悟到壹切生存和生活內在本質的共通,也還沒有看清楚不同生活層次和人生追求難以跨越的差異。我縱然心智漸開,驅動我腳步的,卻仍然是本能的對安全感的追尋。

 

 

35 尋根

 

這壹追尋當然不止在雲南。中國天南地北,還有那麽多地貌不同,風情不同,讓我想要壹探究竟的所在。這也是中國和加拿大另壹個區別。加拿大國土面積比中國更大,但景色基本是北國風光,美得單純。中國則從亞熱帶跨越到溫帶。既有和加拿大處在同壹緯度上的白山黑水,也有海南島上的熱帶雨林。有雲南所在的青藏高原,也有漢族發源地的黃土高原,有江南水鄉,有華北平原。還有那些被稱為少數民族的人們。他們和被稱為中華民族的漢族之間,不管恩怨糾葛,多少年來總是難解難分。

 

雖然在重返中國大地南北遊蕩上下尋根之前,我僅僅去過我從小長大的中南內陸很小的地盤,對這塊大陸的多樣性和歷史沿革並沒有感性認識,但我終究在這塊大陸長大,我從小上的學,讀的書,聽的故事,看的電影電視,講的都是和這塊大陸有關的人,物,和事。我的故鄉固然是中南楚地壹個小鄉村,我長大的地方固然只是壹個在鄉間人造的,在不久的將來就破產了的小工廠,我心裏卻是把整個中國大地都認作家鄉,當成自己的屋後山林,或者用時尚壹點的說話,後花園壹樣的所在的。這就是我心裏固有的,和通常意義上不同的「大國意識」。

 

所以我用了尋根這個詞。我左右尋覓,四處遊走,心底裏無非想找到那個讓自己心裏咯噔壹下,仿佛賈寶玉初遇林黛玉時那種似曾相識的地方。

 

這和戀愛也是共通的。其時我孤身壹人,愛人卻無從尋覓和發現。但山水和大地不同,它們始終在那裏,只需我前往。

 

所以我不僅去了雲南,我還去過更多我也同樣心馳神往的地方。

 

 

36 黃土高原

 

黃土高原規模宏偉。站在高原頂上放眼望去,大地表面上縱橫坼裂的溝壑好像大地上巨大的傷口。山溝溝深得好像三天三夜也走不到頭。

 

住在面對面的山坡上,互相看得見,扯著嗓子可以聊天,可是要見上面,拉壹拉手,就要下到坡地再爬上去,俗話說,望山跑死馬,用在這裏最合適。

 

雲南所在的青藏高原也大,可是有山有水,有花有草。那裏的土地是紅色的,上面是郁郁蔥蔥的綠。

 

可是黃土高原全是黃土,黃澄澄的黃土。黃土高坡上稀疏的植物顯得蒼涼,孤獨,沈默,堅韌。

 

人們住在土坡上挖出的窯洞裏。好像幾千年來過著壹樣的日子。

 

我至今無法忘記那次旅行。我和朋友開著吉普從悶熱的廣東出發,穿過我的家鄉所在的山清水秀的湖南湖北,從開闊平坦的華中平原向西北行進,突然就開在黃土高原如同大地脊梁的山梁上。

 

我至今無法忘記站在山梁邊上,眺望深遠得無法到達,難以離開的黃土的山溝溝,我覺得自己渺小得就像壹粒塵土,我無法承受心中的震撼和轟隆。

 

我學過的歷史書告訴我,我腳下的這片高原就是漢族幾千年前開始生根發芽開枝散葉,幾千年間壹直精耕細作休養生息的地方。這片蒼茫大地就是我所屬的漢族人民的發源地。

 

我無法承受和我眼中所見景象壹樣支離破碎的巨大心痛。我的民族是個苦難深重的民族,這塊高原好像給出了最準確的背景和最有力的註解。

 

 

37 延安

 

我們到達黃土高原內部,我們開進壹座叫延安的小城市。我想起黃土高原是不僅幾千年前漢族的發源地,也是並不久遠的壹百多年前的當代中國建國者的出發點。但這座小城卻和我家鄉那座我年輕時壹心想要逃離的小城毫無二致。

 

壹樣的毫無特色的單位辦公樓和百貨商店,壹樣的招牌雜亂缺乏美感的沿街門面,壹樣的滿街既非私有又是私有的黑色轎車,壹樣的隨地亂丟的垃圾和隨地亂吐的痰跡。壹樣的用喇叭對著街上播放的通俗流行歌曲。

 

只有擡頭可以看到的和我童年生活的工廠旁邊那座警報山形狀和高度都很相似的寶塔山顯示出這座城市曾有的特別。

 

寶塔山上有座塔,中國很多地方都有塔。只有這座塔洗去了歷史,籠罩了不同的光輝。

 

但我順便描述這座令人失望的小城市,並不是想討論或長或短的歷史。我必須說明背景,因為我在這座小城的街頭,連續經歷了兩次似曾相識的狀態。

 

 

38 幻覺

 

這種狀態有很多人撰文討論過。科學家們也言之鑿鑿,已經發現了表象背後的生理成因。但於個人而言,這樣充滿神秘和宿命氣息的經歷難以遺忘,無法用記憶細胞偶然重疊和發生誤讀來壹筆帶過。

 

我在這座小城街頭的兩個不同的位置,在前後不到半日的時間裏,連續陷入恍惚。當時所在地點,我覺得我來過,當時周圍景象,我覺得我見過,當時那個時刻,我覺得我經過過。就像歷史重演。就像穿越到自己的過去。

 

這種現象自從童年結束,就久已不再發生。那時那刻,在很多年以後,在如此遙遠又如此貼近的黃土高原的小城街頭,這種過去重現的體驗又栩栩如生地攥住了我。

 

我知道我沒有來過這裏,無論我的感覺多麽逼真,終歸還是虛幻。但我以為,我的頭腦會把這裏錯以為是故地,終歸是有原因的。

 

從遠的方面說起,這裏真的可以說是我的故地,不僅是我的故地,也可以說是所有漢人的故地,所有秦制下祖祖輩輩生根發芽散落中原大地的人們的故地。我生活在中南,我不知道我祖父以上壹輩來自哪裏,但是在我長大的過程中,壹切故事,課本,電影,文字都對我潛移默化,耳濡目染,我骨子裏早已認定自己是這個幾千年來幾無改變的面朝黃土背朝天,山高皇帝遠,漁樵耕讀,十年寒窗無人問,壹舉成名天下知的民族的壹分子。我從出生和成長就已經被選擇,我可以出離和反觀,我無法將自己拔起。

 

這片黃土高原的蒼茫,遙遠,幹涸,渺茫,就像是我心底裏濃縮的時光和來路的悲涼象征。

 

從我個人微歷史的角度來說,這座小城竟然和我青少年時期居住過又逃離的那座南方小城如此相似。

 

小城有小城的繁華。不寬的街道旁邊是依次排開的單位辦公樓和單位居民樓。十字路口有商店和超市,沿街有鴿籠般的擠密門面。

 

門面裏做生意的往往是進城來謀生的灰頭土臉的農村人。單位上的人穿著打扮明顯更優裕講究,但氣質並不見得高級。街上的小車很多,還都不是平民品牌。雖然不寬但本來夠用的馬路也變得像大城市的馬路壹樣隨隨便便就堵車。排在路上的好車好像進了展示會和銷售場。

 

不能缺少的還有噪音。稍稍開不動就要鳴喇叭的汽車,門面裏用功放播放的高分貝農業金屬版的流行歌曲,路邊穿高跟鞋的下班中年女士和挑竹筐賣菜的小農揚聲討價還價。市中心最大的超市前面的坪地上,排成方陣的大媽們穿著粉色對襟衫,甩著扇子,就著紅色音樂跳廣場舞。

 

這樣的小城,就像面對花花世界無從選擇於是強行混搭的少年,就像不分青紅皂白把所有樣本都胡亂搜集的圍城。這裏有喧囂,沒有寧靜,有急功近利,沒有從容。

 

和我曾經逃離的小城毫無二致。和這片土地上無數象雨後春筍壹樣野蠻生長的三四線城市毫無二致。我必須離開。我無法想象我的壹生在這樣拙劣的模仿模型裏度過,我無法想象我的壹生在這樣有虛妄有具體,有傲慢有卑微,卻唯獨看不到光,聽不到寂靜的天井裏度過。我必須離開。

 

現在十幾年已經過去,我不小心又來到壹個和我當年生活過的地方如此相像的地方。熟悉的焦慮和壓抑又重新湧上心頭。讓我吃驚的是,這裏和我家鄉相隔千裏,現在的時間和當年相隔壹代人,壹切竟然全無變化。

 

這種感覺不說神秘,起碼也是不可思議,所以我固執地認為,我在這裏兩度出現昨日重現的幻覺,並非偶然。

 

 

39 命運

 

然而雖然這塊地方和我如此有淵源,終歸只是如同壹個人回不去的過去。

 

我當年無法忍受的,現在仍然無法忍受。我當年想要逃離的,現在仍然不願返回。但這又並不表示我不愛這塊地方。恰恰相反,我覺得這小城裏的人們,就像我曾經朝夕面對的家人,親戚,同事,熟人,朋友,鄰居。我覺得我在城外黃土高原的千溝萬壑裏看到的那些生活在窯洞裏的,行走在山脊上的,勞作在土地上的,吟唱著信天遊的人們,就像我老家土坡和小河邊辛勞度日的舅舅舅媽,姑父姑母,堂姐堂弟,表哥表妹們。我永遠不可能擺脫和他們千絲萬縷的聯系,縱然物理和地理上走出萬裏,來路所有的蹤跡都纖毫必現地銘刻在我的思想行為和舉止態度裏。我就是他們中間的壹員。

 

但我又已經不是他們。他們所見的,我也見到,我所見到的,他們卻沒有見過。他們所想的,我能想象,我所想的,他們卻難以想象。我終歸是回不去的。

 

後來,我又去過許多中西部的小鎮和村子。我之所以去那些人們居住的地方,正是出於最開始我從西方回到故土的初衷。我反復去探訪那些和我此刻在黃土高原上看到的人們壹樣的人們,因為我想念他們。我反復去觀望他們對我來說熟悉得如同本能的生活,只是壹次次驗證我的孤僻和孤獨。當年我呆不住,如今我回不去。

 

這是命運,某種程度上令人悲哀的命運。

 

 

40 西藏

 

壹切尋找都和靈魂有關,所以我也不能免俗地去了西藏。

 

西藏和中原從古到今都固有淵源,但從地理面貌到人文風俗都實實在在風格迥異。但近些年來,西藏卻成為很多人的朝聖地。

 

這其實是壹件很奇怪的事。但我還是要從地理,從那片大地的風貌說起。

 

西藏被稱為世界屋脊,因其高,因其遼闊。我沒有去西藏最西部,但我也曾在納木錯和羊卓雍錯邊駐足,我也曾從甘孩子寺穿越無人的山嶺,徒步到桑耶寺。我想我是見識了這片高地的本色的。

 

這片蒼黃的土地如此遼闊,就像仰臥在地球上的巨人的身軀。這個被禁錮的巨人幾十萬年來做的唯壹事情就是仰望天空,這個巨人滿面風塵,滿面皺紋。

 

這就是我的感受。這片土地滄桑,憔悴,飽受歲月磨難,有無比的堅韌和忍耐力,無法不讓人感動,可是同時又讓我心生疑惑。

 

這裏也是大山大水,但和雲南不同的是,這裏的大山大水沒有雲南的七彩斑斕。這裏的大山大水是毫不炫目的枯色。和雲南不同,這裏沒有浪漫氣息。

 

有的是讓人想要匍匐的肅穆,猶如倒臥在野地裏衣衫襤褸的祖父。他壹言不發,也不在意我的存在,而我小心翼翼,想要觸摸他的指尖。

 

這裏當然有更多的雪山。這裏的雪山直插雲霄,這裏的雪山如同明鏡,這裏的雪山連綿百裏,這裏的雪山在清晨和黃昏變成金山。

 

我戶外出發地的加拿大也有壹望無際的雪山。但這裏的雪山和那裏的雪山氣質迥異,如同兩極。在那裏,我行駛在海邊蜿蜒曲折的高速公路,轉過山腳,雪山驟然呈現在我眼前,如此生動,纖毫畢現,近在咫尺,就像社區裏有著天真面容和簡單打扮的少男少女。那裏的雪山,溫暖和親切得如同日常生活。

 

這裏的雪山卻遙不可及。無論是單獨矗立的雪山,還是連綿不絕的雪山,都非人可以親近。不僅僅因為距離遠,海拔高,還因為這裏的雪山定位在這片赭色的蒼涼大地上,挺立在極端的氣候和對人們來說生存維艱的環境裏。這裏的雪山高高在上,和人間了無瓜葛。人們受到震懾,於是紛紛把這裏的雪山看作神山,人們無法抵達,甚至難以靠近,於是越發想在山腳下徘徊,於是轉而敬畏和臣服。

 

我也體驗到同樣的肅穆,我也頓時感覺到自身的卑微。但正因為如此,我不想在西藏長期停留。後來我每年都念念不忘,要到雲南的七彩大地和斑斕人群中去滋潤自己的心靈。但我從西藏出來後,沒有壹次心裏升起願望,想要去重訪那個據說可以救贖靈魂的聖潔地方。

 

那時我還是個懷疑論者。這種不肯輕易相信,不願放棄自我的傾向來自我的天性,而我從小接受的無神論教育又恰好切合和加重了這壹傾向,盡管後來我剛成年時,所受教育在我頭腦裏建立的體系就因為我的懷疑而土崩瓦解。而那個永生難忘的崩潰和重建的過程讓我成為更加不可救藥的懷疑主義者。我的自我救贖之旅也因此更加艱難曲折。

 

這樣的傾向和我壹路從家鄉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逃離,和我情願到離家萬裏之遙的陌生大陸體驗生活,和我回歸旅行,卻不想停留,和我充滿深情,卻寧願觀望,是壹致的。

 

這樣的傾向讓我在基督教是社會主流的土壤上,在不只壹個溫柔善良的基督徒的感召和呼喚下,仍然用了數十年的光陰才打開心扉,接受洗禮。這樣的傾向讓我在西藏時,沒有象很多人壹樣,覺得自己靈魂獲得重生。

 

所以西藏這樣人文重於地理,名聲大於現實的地方,對我這樣的自然派旅行者來說,是難以壹拍即合的。

 

 

41 風景

 

西藏的風景當然是震撼人心的。但用風景這個詞是不合適的。風景是地理狀態呈現在人眼裏時給人帶來的感受。但大地本身卻是無悲無喜,萬物趨同的。也因此,任何壹種自然狀態都獨壹無二,無與倫比。

 

但我這樣念念不忘自我的人類,在天地間各種風貌面前不做類比和聯想,是不可能的。我眼中的大地需要通過我的內心來摹寫和表達,我就不可能不帶個人喜好和感情色彩,我更無法避免用景擬人,用多變的大地象征無常的人生。

 

但我並不責難自己。我既曾在峽谷深處忘記自我的存在,化作和清風,彩虹,河流,瀑布同等的事物,我也仍然需要尋找我的自己,和我所在的時間和空間的真相。徹底的空是不存在的。

 

所以在我看來,西藏的悲愴引力,更主要的是來自那裏的人。

 

 

42 人們

 

西藏最為人矚目的,就是叩長頭的人們。

 

進入西藏境內,這樣的人就三三兩兩,無處不在。在寺廟雲集的拉薩市尤其多。大昭寺門口叩長頭的人們如同集會。

 

長頭的叩法很辛苦,不像內地普通的叩頭,只需雙手雙膝著地,頭部彎下點地即可。叩頭的深淺只和頭部觸地的輕重有關。但叩長頭卻是全身運動。

 

叩長頭者先是站姿,雙手合十過頂,再收回胸前。雙膝跪下後,雙手支撐整個身體匍匐在地面,無壹處不伏地。雙手再伸舉到頭部前方,貼地合十。這時人的整個身體用最長的長度俯臥在地。

 

叩長頭者收回雙手,起身站立,再次從最上方向最前方臥倒。如果叩長頭是在原地進行,那就是壹次又壹次的全身運動。比如我在大昭寺門口認識的發願壹天要叩滿壹萬個頭的紮西。如果叩長頭是在路上,那就是用身體的長度來丈量道路。

 

西藏多的是這樣從幾千裏外的家鄉牽家帶口,拖著板車,風餐露宿,壹步壹叩,只為了到布達拉宮門前還願的人們。每座神山的腳下,也永遠都有叩著長頭轉山,求神山保佑賜福的人們。

 

他們風塵仆仆,衣衫襤褸,形容憔悴,表情麻木。至少在我看來,他們叩長頭時面容淡漠,無喜無憂。但如果要詮釋成堅定或者虔誠,也是說得通的。

 

 

43 儀式

 

這樣長時間重復壹件事,和多次重復聽壹句話,兩者的效果是壹樣的,即都會讓人不知不覺沈迷進去。動作變成慣性,無法停止,停止下來會讓人心生仿徨。話語變成真理和指引,無關對錯,不知不覺在人心裏紮根,似乎毋庸置疑,天經地義。

 

我在大昭寺前就體驗到這種感受。

 

那時我到拉薩已經壹段時間。我去了有陽剛之氣的納木錯,也去了和納木錯剛好相反的溫柔婉約的羊卓雍錯。我從甘丹寺背包翻山越嶺,野地宿營,忍著讓人天旋地轉翻江倒海的高原反應,用三天的時間走到了桑耶寺。

 

我前往甘丹寺時是清晨,大巴努力爬坡時我正好擡頭,看到半山腰上甘丹寺層疊的廟宇籠罩在燦爛朝陽裏,如同黃金鑄就。我到達桑耶寺時是下午,散落在平坦高地上的桑耶寺寂靜無聲,仿佛空無壹人,仿佛內心世界無窮無盡的空曠沈默。

 

所以寺廟的選址是重要的,所以超越日常生活的美感是重要的,所以在說服和吸引時從感官出發再收買內心是重要的,所以儀式是重要的。

 

壹切盛大和隆重,都是為了讓人忘卻自我,從此膜拜看上去比自我更高深更神聖的存在。大昭寺的寺門也即這樣的存在。

 

 

44 暈眩

 

走完穿越當天,因為喝了山澗裏清冽甘甜的溪水,我得了急性腸胃炎,在拉薩街頭的小診所裏連接輸液三天,才緩過勁來。我無力遠行,就到大昭寺門前的廣場和周圍的八朗學閑逛。逛著逛著,我就混進了大紅門外磕長頭的人群裏。

 

我在那裏的那幾天,大昭寺的高大正門和側門從未開啟。我入寺遊覽走的是靠近側面壹個小耳門。大抵壹切大的場所,都是這樣讓人瞻仰而非為了使用的。

 

所以紮西和所有那些和他壹樣的人們就可以在大昭寺的大門外占壹塊地方,從早到晚對著大門磕長頭。

 

紮西碰巧在我席地而坐的那個墻角旁邊,後來幾天我也有意坐在他旁邊看他磕,等他休息和吃東西時就和他三言兩語閑聊。

 

這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家鄉在西藏東北部壹個偏僻鄉下,這個和當地所有人壹樣笑容真誠靦腆的青年是個喇嘛。

 

他從上千裏外的家鄉歷時三個月,壹步壹長頭,壹路磕到了拉薩。他在城裏的小旅館租了個便宜的床位落腳,現在要在大昭寺門口磕夠三萬個長頭。壹天大概能磕壹千個。要完成這個心願,也要花壹個月的時間。

 

他有壹個布口袋,裏面是糌粑,也就是炒熟磨碎的青稞面。他還有壹壺青稞茶。中午的時候,他用手抓著糌粑,在茶裏泡軟,捏成團子,就是中餐。

 

他請我吃,但我終歸婉拒。原因也很簡單,我想我的腸胃恐怕沒有那樣久經考驗的抵抗力。

 

我在大昭寺門口坐了三天,就看他磕頭磕了三天。這對他來說是件辛苦的事,對我來說應該是件乏味的事。但這樣看上去既辛苦又乏味的事卻有壹種難以言表的魔力。

 

第二天,我在他旁邊的空地上學著他磕長頭。僅僅十幾個,我就在不斷的起落和上下中感到頭暈目眩和頭重腳輕,站起來時幾乎要跌倒。而紮西則壹直磕去,並無停滯,明顯早已過了這壹關。

 

我的雙手和雙膝也很快磨得發痛。這是因為我沒有工具。到路邊小商店買壹套護手和護膝的墊子,只需要三十塊人民幣。

 

我又繼續堅持了壹陣,幾乎考慮去買壹套護墊,和紮西壹樣,和這門前的男女老幼壹樣,連續磕上幾個日子。

 

這種簡單的,不斷重復的姿勢象漩渦的慣性,使人壹旦置身其間就如同醉酒或暈車,難以擺脫,無法逃離,唯有隨波逐流才會得到舒適和安逸。這樣占據人所有時間和全部身體的動作最終也占據人的思想和靈魂,將人清空。

 

這種狀態是這個時代許多人追求的壹種狀態,所謂發呆,所謂冥想,無非是磕長頭的簡易版。我說的這些人不是指被稱為凈土的西藏的這些生下來就註定要用壹生磕長頭的人們,我說的是內地出現的壹些暫時衣食無憂的人們。他們嫌現實生活太過勢利和世俗,他們有了閑暇,想要進壹步尋找自己的內心,想要停下來問問自己到底是誰。於是他們去旅行,去爬山,去和自己的人生截然不同的地方感受別人的人生,去追問自己活著的意義。

 

他們中的許多人到了西藏以後心情激動,雙眼放光。他們看到這裏用壹生磕長頭,把生命奉獻給壹件有形或無形的事物的人們,他們肅然起敬,覺得自己終於看到了信仰的力量,找到了自己仿徨人生前進的方向。

 

這些人們無可指責,還要表揚,因為他們是很久沒有出現過的觀照自己,想要弄清楚自己要誰的人們。我想我自己本來是他們中間的壹員,我的旅行也並非特立獨行,而恰好是社會開放後壹種必然出現的潮流的樣本。

 

但我還是要說,我幾乎是他們中間的壹員。尤其是我想要去買壹套護墊,學著紮西的樣子磕上幾天長頭的時候。

 

這時候,我幾乎把我感覺到的放空和順從當成了答案。當身體壹直在辛苦和忙碌地上下起落時,壹切紅塵中的煩惱瑣事,諸如下月的房租和同事的欺淩之類,確實退避三舍,無暇興風作浪。當頭腦跟隨身體,專註於不斷的重復和連續的計數,不需多久,壹種輕松和安寧確實會降臨,「無意義」以放棄和歸順的姿態,成為人生的意義。

 

我幾乎也以為這樣的「空」或者說這樣的「滿」就是我要找的答案。我幾乎也以為簡單能夠戰勝復雜,交出自我可以換來救贖。

 

但我終歸是個沒有安全感的懷疑主義者。對我這樣的人,頓悟是存在的,皈依卻會讓我陷入溺水的恐慌。

 

我不願意吃紮西的糌粑。他從來不洗手,他捏出來的糌粑讓我有本能的排斥。我在大昭寺門口的那幾天,常常聞到若隱若現的人體久不沐浴的異味。不是來自紮西,而是來自整個人群。他們的衣服也是布滿灰塵,嚴重磨損。他們吃的食物,也都和紮西壹樣,只有聊以果腹的糌粑和青稞茶,至於蔬菜水果之類,我壹次也沒見過。

 

我描述這些,不是說我看不起生活艱苦的人們。恰恰相反。我的旅行目的地從來不是大城市,不是人煙旺盛的富庶繁華之地,就是因為我對那樣的地方感到疏離和陌生。我不自覺地尋找和我童年長大的地方類似的地方,無非是想要找到歸屬感和親近感。而西藏這些物質條件差,生活困難的人們,就和我老家的親戚,和我後來又去過的那些西部小鎮和鄉村的人們壹樣,讓我感到了解和踏實,覺得他們就是我的爺爺奶奶,姑姑舅舅,堂兄表妹,侄子侄女,他們就象我的親人。

 

我內心親近這樣的人們,可是這絲毫不表示我覺得他們的生活方式理所當然,值得羨慕和向往。我雖然被幾天幾年幾十年如壹日磕長頭的場面打動,我雖然被紮西的簡單和單純打動,但我終歸並沒有去買護墊,也更沒有真的用我人生歲月中有數的幾個日子來練習磕長頭。我終歸是個懷疑主義者。而我經歷過的母國和異國的我自己的柴米油鹽的具體生活,和我遊蕩中所見所聞的他人天上地下的迥異生活,更加重了我不肯輕易相信,總想探問到底的傾向。

 

首先,苦難的生活會觸動人的同理心和同情心,讓人自覺代入,自動站在苦難的人們壹邊。但是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如壹日的苦難生活卻讓人不能不心生疑問,想知道為什麽。尤其是當這同壹個世界上,有人真的擁有物質上的富足,能夠舒適體面地追求自己心靈的圓滿時。

 

談物質聽起來很俗,尤其在這片似乎有強大精神力量的土壤上。但是人想要過更好些的生活,人不願意被困在條件艱苦生存艱難的環境裏,這是本能。

 

因為這樣的本能,我們的世界才發展成今天這樣有汽車有飛機,有電燈有手機,有電腦有網絡,有醫療有社保的樣子。世界現在的樣子,是有史以來最好的樣子。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夠享有這些。這是事實,但存在的並不就是合理的。

 

所以我身邊的紮西們在世界日新月異壹日千裏時依然過著連基本的溫飽都談不上的生活,這不能不讓我覺得有什麽地方出了問題。

 

而當這群苦難的人們還用他們的信仰作為護體金鐘,我更加無法排解心裏的抑郁。我想如果有人選擇過苦行僧的生活,心甘情願用自己的人生苦修,去探問生存和生命的終極意義,那麽這樣的人不但無可指責,而且簡直令人肅然起敬。

 

可是我在這裏看到的人們不是選擇,而是被選擇了他們的如同空中樓閣的精神生活。

 

他們降生在這片蒼茫遼闊,從審美意義上令人震撼,但卻不那麽適合人類生存的土地上,這是命運。但不管怎樣的地理環境和物質條件,都有進步的空間,何況當下的世界早已不是老死不相往來的孤島。

 

但他們卻依然封閉在自己的世界裏,用自己的壹生磕長頭,用自己的壹生膜拜。

 

他們膜拜的是什麽?是什麽讓他們這樣供奉和犧牲?是什麽安慰和吸引他們的心靈?是什麽讓他們成為他們,成為壹群,而不再是壹個?

 

我想人其實確實是虛弱和惶惑的,人其實確實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來到這個世界上,活著又是為了什麽。如果有壹樣東西可以讓人不再思考這些讓人痛苦崩潰的問題,人很容易就會依賴上這樣東西,而讓自己在麻木和跟從中變得安逸舒適,而得以對現實的殘酷視而不見。

 

我心裏產生的磕長頭的欲望,也即源於此。而這個逃往精神魔咒的方向,和大多數人追求技術和思想進步的方向不管多麽背道而馳,也成為這個世界上壹部分人解決復雜問題的方式。

 

可是我還是無法接受這樣把自己內心的疑問簡單化,我還是更願意刨根問底,找到我想要的真實的答案。短暫的暈眩過去後,我神智重新清明,起身離開了這個地方。

 

 

45 觀望

 

我回到不在我家鄉,但是在離我家鄉不遠的省會城市的臨時的家,繼續生活。我身在故國,但是卻還是回避居住在和我的親戚熟人太近的地方。但我又不願遠離他們,我想要隨時能夠探望和觀望他們。

 

我居住在這座我念過書,曾經消磨過我青少年時期幾年最重要光陰的城市。我生存,我生活,我讀書,我看片。我聽歌,我寫字。我壹個人去河邊散步,我壹個人到餐廳吃飯。我壹個人去超市采購。我心念壹動,就又背上背包買張車票上路。

 

我不需要背上像在加拿大徒步時那樣可以裝七十公升的大背包。我不需要帶上所有的生活必需品。因為絕大多數時候,我去的地方,雖然是山川河流,湖泊草原,卻同時也是有人居住的地方。我去的地方,總有小鎮,和小鎮上的居民。

 

我在小鎮的旅店或者客棧住下,我在小村村民的家裏住下,我自然而然就成為當地人的壹員。我依然和始終迷戀和人類沒有關系的自然本身的自然,可是當我壹次又壹次偶遇和我同種同根的人們這樣渺小而又溫暖的聚居點,我就像小時候跟著爸爸媽媽回老家,遠遠瞅見外婆家所在村子山頭上的婆娑大樹,我心裏有孩童般雀躍的歡欣和浪子般隱約的倦意,我想要在這樣和我的故土十分相像,但他們又並不真的認識我是誰的地方留下來。我想要靜靜坐在他們門邊的臺階上,觀望他們的日出日落,凝視老人的白發和孩子的笑容。

 

 

46 場景

 

中南和西南地界的偏遠鄉鎮象野花野草,散落在橋頭,山腳,公路邊,山谷裏。鎮裏有壹條或兩條狹窄的街道。村子裏是首尾相連互相依靠的屋場。

 

我不能忘記的是記憶裏如同往事重現,前生蘇醒的油畫,水墨,和版畫的場景。

 

芙蓉鎮的石板小街寬僅兩三米,且非筆直,幾百米長的街道還拐了兩三個彎。街道兩邊人家的木頭房子和所有小鎮上壹樣壹棟挨壹棟,烏黑陳舊的或者刷漆翻新過的木板門對著街道打開。做生意的攤子就擺在自己家門口。有的房子和房子之間有窄僅容身的巷道。沿壹側的巷道走下去,就走到屋後和小街平行的小溪邊。

 

我住的家庭旅店就在街角。入夜時分我坐在門檻邊看小街上來回的三三兩兩的遊客和居民。壹擡頭,看見兩邊房子的屋檐圍成方形,如同天井。天井上方是黝黑的夜空。夜空中懸掛著壹彎潔白的月亮。

 

雲南最西邊那個縣城城關鎮的中心地帶有壹個不算太大的坪地,周圍有商店和單位,但因為這裏十分偏僻,在城鎮級別上最多只算五六線,所以商業氣息並不濃郁。街上的燈光是昏暗的,街邊的商店也都只開著門靜靜等客,沒有聲嘶力竭要把人拽進去的架勢。

 

還是傍晚。坪地裏陸陸續續聚了不少人,男女老少都有。不知道是誰用錄音機放起我那趟旅程中壹路不絕於耳的沒有經過改造的民間的民歌,所有這些衣著樸素,表情沈著的人們圍成了圈子,他們手拉著手,按著歌聲的節奏移動腳步,跳起了舞。

 

我沒有加入他們。這種昏暗夜色中的舞蹈其實和後來全中國流行的廣場舞沒有二致,但這個偏遠得好像世界盡頭的小鎮裏,人們的舞蹈有壹種令人憂傷的宿命氣氛。他們的舞步簡單,身體擺動幅度也小。他們的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彼此也並不交談。他們的圈子跟隨旋律簡單的民歌左右回旋,卻始終還在原地。他們的舞蹈無關歡快,也不含憂愁。他們的舞蹈幾乎近於麻木,又可說是自然,就像不求回應自言自語和醒來後回憶夢境。我作為旁觀者,先是為這樣的鎮靜震撼,後來卻感到憂傷。

 

秋那桶是個小村子,算不上鎮。秋那桶在叫做丙中洛的小鎮旁邊。說是旁邊,走過去要沿布滿塵土的機耕路走兩三個小時。這段路的最後,還要沿同樣坑坑窪窪的機耕路往山上爬將近壹個小時。秋那桶是個坐落在接近山頂地方的村子。而上山之前的這條機耕路,據說就是從雲南入西藏的茶馬古道的壹部分。

 

要到達丙中洛,需要從六庫縣城坐七個小時的長途公共汽車。這七個小時裏,汽車都在巨大的峽谷裏穿行,公路始終在倒梯形的底部。公路兩邊的山坡上不時有腰帶般的雪白雲霧繚繞,美當然是美的。

 

我是從大理坐了十五個小時的長途公共汽車,才到達六庫縣城的,中間在充滿異味的車上過了壹夜。到達大理就容易多了,從省會昆明坐火車過去,四五個小時就到了。到達昆明就更快了。從我的住處出發,半個小時到達機場。兩個小時後,我就站在了昆明的藍天下和暖風裏。

 

秋那桶遠是遠,美卻是美的。村子在山上,眼前是重重疊疊的蒼茫群山。村子裏屋舍不多,但都並非事先安排好的錯落有致。村子周圍被綠油油的麥地包圍。就是這些位於傾斜山坡上的麥地帶來濃郁的田園氣息,象壹幅並非平面而是立體的水粉畫。象靜止的時光和自覺自知的與世隔絕。秋那桶擁有的是高處的寧靜。

 

需要提及的是,村子的中央是壹座小教堂。這座教堂是壹百多年前不遠萬裏到那時戰亂中的中國內地來的傳教士建立的。那些傳教士,後來也多客死異鄉,山下的丙中洛就有壹處墓地。

 

我還想再說說鳳凰鎮和從古鎮中間穿過的沱江。有人的地方就有水,或者相反,有水的地方就有人。和所有的小鎮類似,狹窄的石板街兩邊是壹棟接壹棟的木板樓房。樓房和樓房中間,不時有寬不到壹米的巷道。這些巷道都是下坡,走盡頭,就到了沱江邊。

 

鳳凰鎮的規模相對而言不算小,兩邊彎彎曲曲的街道長達幾裏,還有錯綜復雜的拐彎和分岔。沱江也不能算小河。這條河和我從小長大的工廠旁邊那條孫水河十分相似,夠寬,但又還是能看清河對岸人們的面容。水面寧靜,深可見底,但是這條河上也有小壩,於是水流變成低沈的湍急。

 

我曾經在沱江邊的吊腳樓裏住過幾晚。吊腳樓就是街邊的木頭樓房,因為地勢向河邊傾斜的緣故,樓房靠近河邊的壹半是用木頭柱子撐起來的懸空樓。房子占地面積很小,所以需要建兩層樓房。不過既算如此,屋裏還是窄得捉襟見肘,上樓和下樓的樓梯都窄得幾乎不容錯身。

 

房間也是局促的,放了大床以後就只剩周邊的走道,連桌子都沒有壹張。但好在靠江的壹面有小小的陽臺,陽臺上有壹張木頭桌子和兩把木頭椅子。桌子上有茶壺和茶杯。

 

第壹晚我夜裏幾乎無法入睡,因為樓下江水的轟隆實在太過清晰。白天時四處人聲鼎沸,光色嘈雜,我雖然也始終聽到江水從小壩上跌落的聲音,但毫不在意,完全沒想到夜深人靜,這水聲變成了主人。

 

但習慣後,這嘩嘩流淌的江水變成搖籃,讓人感覺到意料之外的鎮靜。

 

我每日所為,不是坐在小小的陽臺上喝茶看水看人,就是到江對面的小酒吧去,坐在靠窗的座位,喝茶喝酒,看水看水。

 

江水流逝,人群流逝,壹看就像看到了歷史。

 

我看到樓下小餐館的女人,清早挎著大竹筐,到河水裏去洗蔬菜。大蔸的白菜,空心菜,菠菜,在水裏晃晃就完事。我看到後街的大媽,踩著蹲石在河裏洗衣服。她洗衣服的方式是用肥皂和木棒。把衣服攤在石頭上,塗上肥皂,提起木棒壹下壹下地擊打衣服。這樣的洗衣法,我只在童年回鄉下時見過,沒想到現在這裏還有這樣的樣本。我看到酒吧的小哥用拖把拖了地,下樓到河裏去洗拖把頭。他拎著拖把上下抖幾下,拎上來放在河邊石板上,用腳踩幾下擠出多余的水,又回來繼續拖店堂的地。我看到坐在我對面的客人清清喉嚨,噗的壹聲,壹口痰劃出完美拋物線,越過樓下擺攤設點的當地人和拍照買東西看風景的遊客,準確落入河水中,瞬間消失不見。

 

說到遊客,這座小鎮真的是壹座遊人如織的城市,和雲南的麗江很相仿。不同的是麗江比較俗艷些,而鳳凰因為地處湘西濕冷之地,氣質更陰郁些。但遊客到此壹遊,看個稀奇熱鬧,不在乎也不註意這些。我終歸也只是看客,所以我也是遊客。

 

我看到挑擔買獼猴桃的憔悴老漢在街上來回轉悠,上午賣兩塊錢壹斤,下午賣壹塊錢壹斤。獼猴桃壹定是他自家樹上結的,個頭很小,但我買來吃,卻超級甜,是我吃過最好吃的獼猴桃。我看到賣小手工品小裝飾品的地攤沿墻角壹字排開。說實在的這些看似民族風格的小物件都是工廠批量生產的,批發到各旅遊點,諸如小鏡子,小梳子,小錢包,小掛畫之類,遊客壹時好玩買下,回去後必定是丟在抽屜角落不再過問。而且現在旅遊業逐漸發達,遊客也見多識廣,不那麽容易掏腰包了。我看到我座位正下方那個穿白族服飾的擺攤大媽壹個上午也沒有賣出壹樣東西。我看到穿全套戶外沖鋒衣和高檔徒步鞋,背上背著大包的遊客,他們出現在小鎮上也不算突兀,畢竟這裏周圍不僅都是山,而且是喀斯特地貌,萬峰林立,爬都爬不上去的山。更多的遊客則像剛剛從家裏吃了飯出來,去逛超市或者去上班,女人穿著高跟鞋和套裙,男人穿著襯衣和西裝,領帶倒是沒有的。和背包客相比,他們的打扮其實才是十足的另類和幽默。還有壹些遊客穿著民族服飾。河邊有出租民族服飾的攤子,花幾塊錢租來穿上,拍照留念,短暫地穿越,體驗和自己的生活迥異的人生,何樂而不為。

 

而我自己又是誰?我屬於他們中間的哪壹類人?

 

我說我也是遊客,我那時卻最不願意被別人稱作遊客。從雲南寧莨縣到瀘沽湖要經過收費站,所有遊客都要買門票。我搭乘當地青年小夥的小巴。他關照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我不要出聲,他說我看起來像當地人,他和收費的說我是他親戚,我就不用花七十塊錢去買門票。我內心狂喜,馬上遵命,果然並沒有買票就進了瀘沽湖。但我天性並不是逃票的人,讓我高興的,是他說我長得象本地人。

 

我那時想要的的就是象本地人壹樣,被本地的水土滋養,喜怒哀樂著本地人的喜怒哀樂,象壹株自覺的本地的植物,在本地紮根。我後來來到大理古鎮,我頓時失魂落魄,壹心壹意想在那裏定居下來。

 

 

47 麗江

 

我現在明白當時我面臨的悖論。和每個人壹樣,我有我自己的本地,我有我自己長大的水土,我有我自己的親戚朋友熟人鄉親,我有我自己的家鄉。我不願意留在我自己的家鄉,我用盡全力擺脫壹切有用或無用,有情或無情的關系,想要掙脫讓我恐懼和反感的人際關系的網,想要獲得完全的獨立和自由,到頭來,我卻還是在尋找我自己的本地,我還是需要找到壹塊地方定居。

 

但這悖論也並非完全不合情理。我的出生地於我而言是被動的,是不由我做主的。現在我尋尋覓覓,希望找到壹個讓我安心的所在,卻是我自己的選擇。

 

大理古鎮,就是這樣壹個讓我感覺到和天性有緣的地方。當時,這種感覺因為和麗江對比而更加突出明顯。

 

說到麗江,後來我既愛上了在她僻靜小街和私家庭院裏發呆和踱步,也樂意到夜夜笙歌的四方坪去唱歌跳舞,看表演,湊熱鬧。我對這個這個外表高冷但靈魂世俗的古鎮終歸放下了態度,獲得了和解。

 

但這是在麗江中轉並停留了多次以後的事。任何在人生中反復出現的事物最後總會讓我們習慣和適應,但第壹印象才真正反映了我們內心的喜惡和傾向。

 

我對麗江這座因為地震後英明改造而變得舉世聞名的古鎮,第壹印象簡直失望至極。鎮中心的老建築雖然系數保留,住戶卻全都變成商鋪。這些商鋪販賣的旅遊品毫無新意,庸俗不堪,門口且還要挑著不知何時大江南北到處流行的紅燈籠,我幾乎覺得這個地方就象煙花柳巷,而且是品味低俗那種。

 

好在麗江大得足以稱作古城,大得足以成為社會縮影,所以我停留下來以後,還是在早晨的空巷和屋後的溪邊發現了她隱藏的另壹種面貌。我在擡頭可見的玉龍雪山和低頭可見的石板小路上悟到了時光的另壹層深意。我於是笑納了這座古鎮。就算後來她的曾經有些許文藝和小眾氣質的酒吧壹條街全部擴張成了醉生夢死聲嘶力竭的夜店,我也不再覺得惋惜或義憤。

 

但大理不同。大理是我壹踏入就如同找到前世今生的古鎮。

 

 

48 大理

 

大理古鎮有江湖氣。這江湖不是說刀光劍影爾虞我詐的江湖,而是說遠離廟堂,飄然世外,「散發弄扁舟」,「只在此山中」的江湖。

 

大理背靠蒼山,蒼山青翠,早晨起來,可見山頂上白雲繚繞。大理有洱海。洱海是大湖,藍色的大湖。洱海是除了瀘沽湖外我最喜歡的湖泊。

 

大理街道不像麗江和鳳凰那樣拐彎抹角錯綜復雜,只有壹條筆直的主街和兩側平行排開垂直的側街。側街和側街中間自然也有很多小巷,但這些小巷因為狹窄,所以相當清凈。

 

街上當然也壹樣有餐館,酒吧,商店,客棧,但是就和清灰色的石板以及屋檐上的蓬草類似,這裏所有的店鋪都顯得更內斂和自我,沒有麗江那樣放下身段不擇手段攬客的急切模樣。

 

街上往來的當然也有遊客,但在常規的遊客之外,街上還有許多看上去漫無目的和漫不經心的人。他們和這座古鎮壹樣,有壹種遊離的氣質。

 

我想就是這種遊離的狀態和感覺擊中了我內心,讓我找到了歸屬感。

 

 

49 謀生

 

我幾度拜訪大理古鎮,在質樸無華的街頭巷尾閑逛良久,在大海般湛藍的洱海旁呆坐良久。我住過當地人開的客棧,最後喜歡久住的還是外地來的人開的懶人回家客棧,我買過小攤上的本地白族的旅遊紀念品,最後喜歡逛的還是外地人開的書店和音像店。

 

確實如此,在我發現大理之前,這裏就已經聚集了很多外地人。這些外地人我開始不認識,但能夠壹眼認出。我不可能知道他們的來歷,但也無需知道,我確定,他們都是和我有相通性情的人。後來我認識了他們中間的幾個,就更加肯定了我的感覺。

 

比方懶人回家客棧的老板。這個看上去長得象畫家的男人說話有點口吃。我清早六點鐘在清涼的晨曦中敲打客棧大門,他睡眼朦朧來替我打開上栓的木門。沒有房間,但是他就把我安頓在小小的店堂裏,讓我能夠放下行李,稍事休息,等待退房。說這是為了招攬生意也無不可,但這名看上去和我年齡相仿的老板並無任何殷勤和討好,但又讓我覺得關心和放心。這種感覺是裝不出來的。這個老板顯然並不是商人。

 

再比如在九月書吧遇到的木言。聊得順暢,後來幾天我們都在壹起活動。泡吧,爬山,吃飯,喝茶。當然還有他帶我認識的其他人,象下街樂吧的帶著三歲孩子的老板娘,象頭紮道士發髻,只微笑不說話的消瘦青年。木言本人是大學語文老師。其時他說準備辭去教職,和女友壹起搬到大理來定居。現在十年已經過去。我在網上關註他的動向,知道他那年年尾,果然搬到了大理。他和女友此後開了壹家舊書店。這家喜書書店是他們的寄托,也成為他們謀生的營生。

 

就像懶人回家客棧老板開的客棧。也像這壹兩年我關註的壹個叫野夫的詩人。這條漢子半生顛沛流離,曾經坐牢,也曾經經商,曾痛哭流涕,也曾仰天長嘯。後來他也愛上了大理這壹方水土,在大理租下院落召朋喚友,意圖小聚江湖。然而他的動靜可能太大,不為有關方面所容。於是他轉而閉門謝客,在網上寫文章,順便賣土雞蛋賺取生活費。

 

人終歸是要做事謀生,工作養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