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的那点有关伐木班的劳动故事,上了营部的大广播,有的还进了团里的宣传刊物。班里的同事乐了,他们的辛勤工作受到了关注。他们带着我喝酒,教我抽烟,跟我谈女人,要我接着写,说伐木班需要女知青,哪怕一个也行。我答应了,但不知如何下笔,你们那么不检点,女工如何上山?
幸亏子弟学校校长看上了我,很快把我要到学校,做了初中教师,伐木班要女工的事就丢到了脑后。四眼说,你该换个地方,那班爷们要不了几天,肯定把你带坏了。
校长搬来一跺教科书,放在我的办公桌上,让我自己看看打算教什么。我让他分配,哪门缺老师,我教哪门。
我现在坐下来的机会多了,准备初中的那点东西,花不了多少时间,就可以把教科书倒背如流。因而有了更多的时间读四眼的收藏,老是在那些浪漫的故事里寻找朵娜的影子,崇拜美丽而勇敢、忠诚而浪漫的女主角。素描也有了不小的进步,已把我的学生画了一个遍,也不止一次地描画过朵娜在我心里的样子。
没过几个月,又有人看上我的小聪明。我正在讲德国地理,校长中途带了十几个人进到教室,站到学生的后面。我没太在意他们,接着上我的课。课后,我才知道那些人是团部教学观摩团,他们征求我的意见,要调我去团部中学,工资可以从四十几涨到五十几元。“你是怎么做到的呢?” 观摩团团长问我,“你只需要一张地图,不要讲稿,山川地貌,资源人文,全在你的脑子里。” 我也不知道,一堂地理课,对我来说,像讲一个故事,一会儿就结束了。
对她的提议,我没多想就拒绝了,其他老师为我放弃那么好的工资感到惋惜,其实我当时满脑子的幻想是等着听朵娜的吉他曲。
我父亲注意到我写作能力,有天让我为他写一个讲话稿,是欢迎一位来自海军的退伍战斗英雄高大为。他原本让陈佳写的,这是她份内的工作。但她那天心情好话太多,跟我父亲说了一句玩笑话:“营长,这种场合要什么讲稿?” 我父亲觉得她的话带点傲气,对工农兵干部的缺些尊重,陈佳没有解释的机会,第二天就被调到了畜牧连,而我成了业余写稿员。
一天中午,我正和家人吃午饭,朵娜突然来到我家伙房,跑得满头是汗。她急切地跟我妈说:“营长在吗?我舅舅带着山寨的人,正在营部办公室和教导员闹,为放火烧山的事。”
我母亲觉得事情严重,告诉她:“营长去团部学习去了,你先去看住你舅舅,我去找副营长。”
朵娜看看我,好像希望我是营长似的,她不自觉地跺跺脚,脚下本是高低不平的干土,被她一跺,蹭缺了一块。她手指绕着头发,失望地出了我家。我放下碗,追上朵娜,跟她说我去看看,心想为她做点什么。
我和朵娜赶到那里的时候,看见克特和山寨的一些男人挤在营教导员的办公室里,肩上都挎着火筒枪,把教导员团团围住,空气能擦出火星。教导员正在给直属连连长打电话,要他带些武装民兵过来。教导员四十来岁,也是转业军人,总是沉着脸,没见晴过,烟熏得门牙发黄。他素来与我父亲不和,不像有教养的政工干部,听说他上面有人。我四五岁的时候,他一见到我,就瞪大眼睛,用他的凶样子吓我,大声问我“怕不怕”,我就远远地绕开他,直到有一天他再问,我回答他“不怕,我鬼都不怕”,从此他拿我没办法。
山寨的人抱怨,我们烧山开垦的大火可能烧到族人的神山,要求立即扑灭山火。教导员毫不妥协,他只想着开垦的指标。他说,根据他往年的经验,大火应该在几天内自然被雨水熄灭。
朵娜把他的话翻译给克特他们听。克特反驳他:“这次不同,离我们太近了,万一火烧到了神山怎么办?” 我父亲早就提出过异议,指出烧山开垦的区域离山寨的聚居地太近,影响寨民的生活环境,但是教导员是最高指挥。
教导员粗暴地回答克特:“什么神山?都是国家的山!”
朵娜不敢翻译他的话,无助地望着我,她知道神山是山神的家,它隐于密林,圣神不可冒犯,充当村落的保护神,世世代代与族人共存。我靠近朵娜,悄悄地给她出主意:“你这样说,领导会尽快想办法,保证烧不到神山。”
克特听了多娜的翻译,不放心,看看我,像是要得到一个佐证,我点点头。克特抖了抖手中的火桶枪,带着山寨的人出了办公室。
教导员叫住我和朵娜,问我们捣了什么鬼,我说:“朵娜对他们说,您是好领导,会想出好招,制止山火烧到神山。”
“喔,我能有什么招,等着下雨!” 教导员说。
“教导员,我在一本书里看过,” 我对他说,“可以开出一片防护地带,阻止山火蔓延。”
“我们打仗的时候用过,” 他若有所思。 这时,直属连连长高大为带着十几个武装民兵赶来了。教导员告诉他:“把枪收起来,布置民兵上山开防火带。” 朵娜她爸空出的职位已被英雄的高大为替代。
我和朵娜追上了克特他们。她挽着舅舅的胳膊,舅舅挽着我的肩膀。他问我们:“我们的要求不过分吧?”
我望着天边乌黑的烟云,模糊在视线里的森林和山峦的轮廓,头顶惊叫着飞过的鸟群,闻着空气里的焦糊味,回答:“我是不会烧一颗树的。”
“孩子,把这里当做家,就会珍惜山上的一草一木,” 他应着。我们送到小河旁,看着他们过了吊桥,依然能感觉到他们失落的样子。
朵娜说她也要上山去了,要去照看她的“孩子”,她指的是胶林。她走了几步,回头对我说:“小峰,你是个营长的料!”
“我可不想当营长,” 我脱口而出。
“哦,那你想做什么?” 她站在那里,离我几步远,好奇地问。
“还不知道,但是,跟我爸不一样吧。”
“那能做什么呢?” 她用一个手指敲着自己的下巴,有些孩子气。我想到这个样子可以入画。
趁着她高兴,我鼓起勇气,突然问她:“朵娜,你这个星期天有空吗?”
“为什么问这个?”
“你救过我,我想给你画个素描做感谢,可以吗?”
“我已从家里搬到女职工宿舍,星期天下午你来吧。” 她脸上飘过一丝红晕,对我甜美地一笑,然后匆匆地消失在芭蕉林后边。我一边往学校走,一边回味朵娜的笑脸,清纯而温馨,想不出这样的女孩有什么值得畏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