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回家的路
第一节 乡音最美
又是一年冬寒岁尽时。
因为没有要赶做的活儿,嘉欣厂春节期间放假两周。厂里的打工仔、打工妹们,不管离家是远还是近,都在迫不及待地准备回家过年。一年过去了,吃了很多苦,流了很多汗,受了太多的委屈,钱没有挣到多少,但回家过年,毕竟是一件令人期待的事。他们兴奋地叫喊着、相互询问着,早早就开始收拾行李,到火车站彻夜排队购票。他们也比平时大方了许多,三三两两相邀着上街,精心选购带给亲人们的新年礼物······
杏雨老早就给家里写了信,说过年不回去,这几天又犹豫起来。看着忙忙碌碌准备回家的同事们,她也忍不住去了一趟火车站,询问了票价、车次;兜里的一点钱都捏出了汗水,就是拿不定主意。离开家乡已经快三年了,近千个日日夜夜,她多么希望回去看看亲人呀!还有家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也无时不在牵挂。可从交州到太行山深处的家乡,横贯大半个中国,先坐火车后坐长途汽车,来回是一笔很大的费用。
几经犹豫,杏雨最终决定不回家过年了。她想,把车费节约下来用到当用处更有意义;还有,要用这段时间好好突击一下自考课程。主意一定,杏雨便上街给自己准备了一点年货,方便面、榨菜和两根廉价的火腿肠。
年关越来越近,同事朋友们也一天天见少,杏雨心里又起了波澜。“一年将尽岁,万里未归人。”一到晚上,思乡的愁绪就慢慢聚拢起来,变成一股无形的力量,强烈地撞击着杏雨,使她忍不住想第二天一早就去火车站买回家的票;可到了早上,脑海的另一个声音就会提醒她:来回车费可是个大数目,花在路上还不如寄回家的好。如此几天过去,杏雨都有些上火了。
这天傍晚,学习了一整天的杏雨出来散步。街上的节日气氛越来越浓,时有零星的爆竹炸响,还传来咚咚呛呛的锣鼓声,是村里的舞狮队在排练。置身于这种氛围,乡愁又开始漫上心头。杏雨随意在街上走着,不知不觉走出碧沙村,来到市区的大路上。路边商店的橱窗装点一新,挂满了花花绿绿的年货;一家音像店里传出熟悉的旋律,是粤语迎春歌曲《步步高》。
杏雨停下脚步,陶醉在歌声里,再也忍不住淌下了思乡的泪水。
“别去饭馆吃了,还是买些东西上车吧,年三十要赶到家呢。”有人在说话,是地道的海源乡音,杏雨一惊,急忙寻找声音的来源。
在相隔几千里的岭南,怎么会有人说家乡话?杏雨起初还以为是幻觉,等熟悉的乡音再次响起,才确信是真真切切的事。对游子来说,乡音是最美的。在频临年关的他乡,在乡愁浓烈的傍晚,突然听到熟悉而久违的乡音,怎能不叫人激动万分!
杏雨循着说话声快步走过去,来到一辆大卡车前,见到三个人,两个中年人和一个年轻小伙子,面目表情一看就是家乡人无疑!
“你是海源人吗?”没等杏雨开口,那个小伙子竟主动上前用家乡话问她。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更奇妙的是,“老乡”这两个字对老乡来说,竟是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
“是啊,你是怎么知道的?”杏雨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
“看着就像!”小伙子也很兴奋又有些腼腆。
“我叫周杏雨,家在赤城乡的石涧村。”
“我叫陈路,家住城关,石涧我去过的!”
“你们这是?”杏雨又问。
“哦,我们是跑长途的,刚送一车海源特产过来,又在这里装了广货,正准备回家,你呢?”
“我在这里打工,厂里放年假了,没事出来转转。”
“怎么不回家过年?”
“嗯···车票不好买。”
“要不跟我们车走吧?我们正准备回家呢!”
“那能行吗,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杏雨动心了。
“麻烦倒没有,就怕你受不了。驾驶楼里只有三个位置,正副驾驶位,还有后面的一个躺位。车跑起来我们三人要轮流开,一人看路,一人在躺位上休息。你要是想跟我们回家,就只能呆在货箱里了,你看行吗?”
“那没问题!你们能等我一会儿吗?我回去拿行李,快去快回!”
“好的。从交州跑到海源要三天三夜,天气会慢慢变冷,货箱里更冷,你要多拿些衣服,我们这里还有一件军大衣可以借给你。”
陈路又给杏雨介绍了他的两位师傅,一位是陈师傅,一位是窦师傅。想着马上就可以踏上回家的路,杏雨兴奋得心咚咚直跳。
归心似箭的杏雨回到出租屋后,迅速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把能穿的衣服都穿在身上,另外还带了几本学习资料,便跟车出发了。遗憾的是,没来得及给妈妈和妹妹弟弟买些新年礼物。
第二节 货箱寒夜
卡车的车厢是半封闭的,四周有围栏,顶部则需要用帆布罩起来。车厢的货物装得满满当当,三位老乡费了不少力气,才勉强腾出一点空间。杏雨只能蜷缩在那里,腿也无法伸开。因帆布严严实实地蒙在顶上,里面是一片漆黑。
卡车驶出交州市区,杏雨明显感觉到车速提了上来。想着三天后就可以回到久违的家乡,就可以见到日夜思念的亲人,杏雨心情激动久久难以平静。在黑暗的车厢里无法看书学习,杏雨就闭着眼睛,回忆最近几天所学的知识,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睡着了。
睡到半夜,杏雨醒了,是被冻醒的。她把陈路借给她的军大衣穿在身上,双手缩在袖子里。虽然穿了两双袜子,可双脚仍是冻得难受。
艰难地熬过一夜,车速降了下来。又过了一会儿,车完全停下。陈路解开缆绳拉开帆布,叫杏雨下车。这是一个小镇,天已经大亮,一轮红日正从东方升起,瑰丽的霞光铺满天空,空气干冷而清新。不远处升起缕缕青烟,正是晨炊的时间。由于颠簸了一夜,杏雨双腿麻木,下车后站立不稳,活动了一会儿才渐渐恢复。陈路告诉杏雨,已经出了广东,到了湖南境内。他们要停车吃饭,顺便休息片刻。一夜就这么过来了,杏雨有些恍惚,仿佛自己还停留在昨日。
“夜里很冷吧?”陈路望着嘴唇乌青的杏雨问。
“还行,不太冷。”杏雨答。
“走,我们吃饭去。”
“你们去吧,我帮你们看车。”
“一起去,你都冻一夜了,到饭馆里面暖和暖和。这家饭馆不错,我们每次路过都在这里吃饭。”
“我不饿,还是留下来看车吧。”
“车不用人看着,”两位师傅也过来劝杏雨,“这条线我们跑了很多次,这里很安全。现在不吃饭,下次就要等到晚上了,我们中午是不停车的。”
杏雨只好跟着进了饭馆,他们是饭馆今天的第一批顾客。店里正忙着洗碗、切菜、打扫卫生。见老主顾来了,老板娘热情招呼上茶水。
“还是老三样?”等他们坐定,老板娘问。
“老三样,辣子鸡丁、木须肉、红烧豆腐。”陈路答。
“我要一碗面条就行。”杏雨说。
“嗬,你们又收一个女徒弟呀?”老板娘眼望着杏雨问两位师傅。
“不是徒弟是老乡,在交州上班,碰巧在街上遇见了,要搭我们的车回家过年。”
“哦!交州可是个好地方,我们这里好多年轻人都跑那儿打工去了。”老板娘感慨说,又问杏雨:“我们这里没有面条,米粉行不?”
“行。”杏雨答。
“我还没有吃过米粉呢,要不我们也吃米粉?”陈路建议。
“好,就一人一碗米粉,这次不要米饭了。”陈师傅说。
过了十多分钟,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杏雨本想只吃自己点的米粉不吃菜,架不住陈路和两位师傅不停劝说,只好跟他们一起吃起来。
匆匆吃了早饭,便上路了。过了一会儿,杏雨感到有细碎的雪花不断灌进车厢里,虽然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但知道一定是下雪了。车内奇冷无比,杏雨把军大衣裹紧,抱紧膝盖缩成一团,闭着眼睛温习学过的知识。当冻得实在难以忍受时,杏雨就勉强站起来,跺脚取暖。
车一直到傍晚才再次停下,晚饭后继续北行。杏雨感觉越来越冷,身上的衣服渐渐变得像纸糊的一般,到后来简直是冷入骨髓,五脏六腑都似乎结成了冰块。有一个希望鼓舞着被冻僵的杏雨,再过一两天,就可以见到日夜思念的亲人了。
在车厢里的第一天,杏雨还能坚持闭着眼睛温习知识;现在冻得实在无法忍受,她就采取惯用的精神作用法超越自我,强令自己硬挺下去。一直硬挺到夜深,杏雨才停止温习功课,设法尽快睡着,因为睡着了就不再会感觉到冷。
可不知是因为太冷,还是兴奋所致,杏雨就是无法入睡。于是,她便开始默念林雪松留给她的古典文学选本里的篇章: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心里默念喜欢的古文古诗词,是杏雨应对困境的新方法。在鞋厂车间刷胶时,她就是用这个方法抵御毒胶水气味。默念着、默念着,杏雨渐入一种空灵状态,感觉自己似乎在无边无际的时空中穿梭翱翔,身上的寒冷渐渐退却了······
卡车行驶越来越不稳,时快时慢,时不时还来个急刹车。后来,车速全然降下来,有时甚至能感觉到车身几乎静止。杏雨在货箱里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不知出了什么事。后来她才知道,由于这段路降了大雪,造成交通严重堵塞。卡车就这样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几乎耗了一夜时间,才重新提到正常速度。
整整三天三夜,等抵达家乡的地面时,已经是新年初一的清晨。杏雨从车上下来,双腿几无知觉,牙根发硬,身体似冻结成了一块冰已无法哆嗦。她笨拙地跺着双脚,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来。漫天雪白,杏雨已有近三年没看到家乡的雪了,她一任雪花飘落在身上······陈路给杏雨述说一路的险情,好几次差点滑到沟里,还有两次几乎跟迎面开来的卡车撞上······
卡车停的第一站是古城,在这里要卸下大部分货物,第二站才是海源。到达海源县城之后,陈路跟两位师傅商定,卸下最后一批货后,再送杏雨一程到赤城镇。最后剩下的十几里山路,卡车无法通行,杏雨只有步行回家了。
杏雨实在不愿意再给他们添麻烦了,执意要自己搭车回家。陈路一想也好,反正卸货、交货也要一两个小时,交货完毕后还要先送两位师傅回家,这样一拖就到中午了,倒不如让杏雨去路边搭车。他们定好了正月初六上午在县城会合的时间和地点后,便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