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失血的家乡
第八节 新婚即别离
杏雨的爷爷周义山,参加八路军后,经过短期军事训练,即投入一线战斗。他们靠夜战、快战、伏击等游击战术,消耗鬼子,积小胜为大胜。
半年后,他们遭遇了一场较大的恶战。八路军以数倍兵力,居高临下围歼一股日本鬼子。战斗到最后,八路军弹药用尽,便扑下山去,跟鬼子展开肉搏。
八路军虽然士气昂扬,无奈体力、装备均逊于敌。鬼子负隅顽抗,连伤我军十数人。周义山想起擒贼先擒王的古训,在解决了跟自己缠斗的鬼子后,主动挑战最凶悍的鬼子头儿。几个回合,周义山挑飞了对手的洋刀。他随即丢下武器,施展从一渡师父那里学的功夫,赤手将鬼子头儿击倒在地。
鬼子头儿心服口服地当了俘虏,其余鬼子见状,也纷纷放弃抵抗缴了械。生俘这么多鬼子,在当时并不多见。这场战斗下来,周义山的名字便进入了旅长陈赓的视野,经了解后知道,他竟然是截风岭战斗中立下大功的那个小伙子,遂破格提拔他为代理班长。
周义山不负陈赓将军之望,在之后大大小小的几十场战斗中,他总是冲锋在前、屡建战功,身上留下多处伤疤。职位也一路提升,由班长而排长,由排长而连长,由连长而营长···到抗战结束时,他已是一个加强团的团长。
随着国共和谈的破裂,战火又起。周义山随部离开太行山,过黄河、跨长江,踏上江南的红土地;又转战两广。
出人意料的是,周义山在内战中的表现,跟抗战时期相比判若两人,没有了以前打日本鬼子的那股狠劲。他甚至多次贻误战机,把本来可以实现的歼灭战,生生打成了击溃战。为此,周义山多次受到上级的批评甚至处分,军阶也跟着一路下滑,由团长而营长,由营长而排长···周义山的这个变化引起了兵团老首长的注意,特地找他谈话。
“你小子怎么回事,当年打日本鬼子的狠劲去哪儿啦?难道蒋匪比鬼子还难打?我命令你,半年之内,好歹把团长的位置给我挣回来!”
“报告首长,现在打的不是鬼子,是我们的同胞弟兄,不忍下重手。”
“哦,是这个原因。你小子见识不高啊!你应该明白,共产党领导劳苦大众闹革命的目的是什么?对外屈膝卖国、对内横征暴敛,这样的政府该不该推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样的旧社会该不该改变?!”
“首长,我明白你的意思···可国民党士兵都是抓来的呀!他们和我一样,都是农民子弟,都是穷苦百姓啊!还有,我们一起打过鬼子。”
“你讲得有理,但要换个角度看问题!这场内战,你无法阻止,我也无法阻止。既然战争不可避免,减轻百姓痛苦的唯一办法,就是尽快结束战争。你是读过书的,应该懂得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我们只有迅速打垮敌人,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两人最终谁也没有说服谁。年少时在学堂学习,许先生关于中国历史上的党争之祸、以及兄弟阋墙招致外侮的议论,一直在深深地影响着周义山。临走,纵队首长拍着他的肩说,也许历史会证明你是对的,但我现在要求你:“以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
周义山仍是没能按老首长的要求去做。解放战争结束时,他顶着排长的衔,发配到了炊事班当炊事员。
周义山的未婚妻许喜妹,等了他整整十年,由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变成了年近三十的老姑娘。期间,曾有传言周义山在外牺牲了。开始是她未来的公婆,后来是她自己的父母,都劝其另嫁他人。许喜妹跟周义山虽是娃娃亲,并没有正式订婚、更没有成亲。因她心灵手巧、人也漂亮,媒婆三天两次上门提亲。可不管对方条件如何,她一概回绝。她还尽力照顾周义山年迈的父母,替周义山尽孝。
五零年初,一个风雪交加的冬夜,离家十年杳无音讯的周义山回来了。全村惊动,都来看望他。几天过去了,许喜妹还以为是在梦里。原来全国解放后,周义山本来可以转业在南方的一座城市,但他不愿呆在城里,宁愿回到家乡,部队只好批准他复员。
一个月后,周义山跟苦等他十年的许喜妹成亲了。十多年的别离和思念,二人都倍加珍惜这重逢的日子,他们做饭、下地、砍柴都在一起。周义山发誓说,今生今世再也不会离开喜妹子了。
可世事难料,他们结婚不到半年,朝鲜战争爆发!退守台湾的国民党受到激励,准备以此为机反攻大陆,国内形势又紧张起来。周义山所在的部队紧急来信,叫他迅速归队。
归建后,周义山原以为是奔赴东北前线,不料接到的命令是南下,去福建保卫海疆。
周义山离家时,许喜妹刚刚怀孕。她思念丈夫,几次写信问他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周义山回信说要等局势稳定了才行。他嘱咐妻子,在村里要起到模范带头的作用。他还叮嘱妻子下次来信,不要再提什么时候回家的话,他不想因此影响战友们的情绪。那时,战士们无论是谁收到家信,都要传开来一起看的。
在一封家信中,周义山还给尚未出生的孩子取了名字,叫周国强。孩子快半岁时,周义山较长时间没有回信。许喜妹抱着着孩子,天天到村口去等信,眼睛都望穿了。直到后来一天,县民政部门来了几位工作人员,由村干部领着来到周家,把一块光荣烈属的牌子挂在大门上。
他们沉痛地告诉许喜妹,周义山牺牲了···在一次军事训练中,一个新兵投弹失误。周义山没有犹豫,牺牲了自己,保全了新兵们···
许喜妹听后,当下就晕过去了···她一直没有改嫁,独自一人抚养孩子长大成人。
第九节 特殊介绍人
学堂同学四人中,只有周义存得享永年,却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被诬为汉奸特务,遭受了残酷迫害。
八十年代初中期,党中央总书记视察革命老区海源县。百忙之中,总书记非要抽出时间,跟县里早期参加革命的老同志见面谈心。
周义存作为抗战时期的英雄代表,参加了见面会。会见开始时,红小鬼出身的总书记,首先给老同志们深鞠一躬,说一是感谢他们在革命年代为国立功,二是代表党和政府,为他们在文革期间遭受的迫害致歉!总书记的这一举动,让老同志们感动得热泪盈眶。
总书记动情地说,海源我早就想来看看,这次终于了却心愿。上次来,还是在战争年代,住在一户军属家里,只有大伯一人。大伯家里极为贫困,缺粮缺得厉害。但为了招待我们,他把地窖里的红薯全拿出来溜了,来年育秧的种都没留。他还冒着寒风,跑了十几里路,到邻村赊了一块豆腐,做了白菜豆腐汤。
当时是冬天最冷的时候,吃了香甜的溜红薯,喝了白菜豆腐汤,睡在烧得热热的土炕上,每个同志心里都暖和极了。
第二天一大早离开时,我对大伯说,来这么多人,真是给您添麻烦了;大伯却说,让子弟兵这么多人挤在一个炕上,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呀!
我问大伯,大婶去哪里啦,孩子们呢?大伯回答,孩他娘被日本鬼子害了,俩孩子都上了战场,给乡亲们、给他们的娘报仇去啦。
当时,大伯还哼起了一首歌:村村都迎八路军哟,家家送儿打东洋。军民鱼水情啊,山高水又长···唉,这就是我们的海源父老乡亲!
掌声中,总书记眼含着泪,唱起这首抗战时期在海源广为流传的歌曲。总书记的歌声,把大伙儿带回到战火纷飞的抗战年代,都跟着动情地唱了起来。
歌罢,一位老游击队员带着地道的海源口音,粗声大气地问,总书记,想不想再尝尝咱们海源的溜红薯?总书记答,想呀,梦里都在想呢。这时,县领导适时插话说,午饭就吃溜红薯吧,总书记你看行吗?总书记说,好呀,就这么定了!菜不要别的,还是白菜豆腐汤。
接下来,县领导给总书记介绍老同志们的英雄事迹,专门提到周义存几十次冒死穿越封锁线潜入敌占区,为抗日根据地采运紧缺物资的事迹。周义存九死一生的经历,还有那干瘦脊背上的累累伤疤,总书记即感且佩。
他问周义存哪一年入党,周义存呐呐半晌,寻思着如何给总书记解释,自己早在四十年前就秘密入党的事。县领导抢先替他答了话,说周义存还是一名群众。周义存不便指正,只好默认。
心直口快的总书记当下就问他,愿不愿意入党?如果愿意的话,他愿作一名介绍人。党的总书记亲作入党介绍人,却让周义存犯难了,县领导一时也很踌躇。总书记不明就里,便告诉周义存不用急着表态。什么时候有意愿了,可以随时联系他。
散会后,县领导向总书记提出要求,能否给海源题一幅字,总书记高兴地答应了。笔墨纸砚准备好后,总书记略一沉吟,即援笔引墨、悬腕挥毫,写下十六个大字:太行山高,伊祁水长,鱼水情深,永不相忘。
周义存极为节俭,已成积习。农村实行包产到户政策后,家家户户已不再缺吃少穿,老人仍是节俭如故。到上世九十年代初,老人已快七十岁了,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吃饭时吞咽困难。起初,老人并没在意,照常挣扎着下地劳作。家人要送他去医院检查,劝了几次,他死活不肯。说人活百岁也是死,自己都一把年纪了,孙子孙女都见到了,比起早年牺牲的余国华和周义山,还有后来牺牲在台湾的薛钟武,自己已经很幸运了。
他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最后发展到咽下一口水也要费很大的力气。儿孙硬是拉着他去县医院做了检查,发现已是食道癌晚期。当知道这个病医治无望时,老人拒绝继续呆在医院,硬要孩子们把他送回家。
去世前,老人只剩下一身瘦骨,就算说句话也要费很大的力气,但神志异常清醒。他要见村支部书记,要把自己做石匠几十年攒下来的三千块钱交党费。村支部书记很奇怪,他才说出自己的历史,是早年的地下党,只跟村里第一任党支部书记余国为单线联系;并在党旗下起过誓,不能主动暴露自己的身份;现在自己快不行了,想着入党五十年来,一直无法履行交党费的基本义务,心里一直有疙瘩;只好临终前一次缴清,了却夙愿。
八十年代末,海源县志办公室修订海源籍烈士名录。自抗日战争始,有近八千海源儿女为国捐躯。这个总人口不到二十万人的山区县,为民族的独立和解放做出了自己最大的牺牲。烈士牺牲的地点,遍及除海南岛以外的各省自治区。余国华、薛钟武、周义山三人,先后走上革命道路,想不到埋骨地距离家乡如此遥远,一个在川西,一个在台湾,一个在福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