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金植其人
第四節:
出獄後的尹明善不敢停留,不顧仲麗夏苦苦挽留,七個月大的兒子都顧不上多抱一會,連夜逃往江城。改回了權烈恩的真名。接連休養看病消耗了小半年,當年在日本貨棧掙到的錢,加上臨走時仲麗夏塞給他一根金條,花了個乾乾淨淨,為了生計,便在中東鐵路謀了個驗票的差事。
權烈恩中學三年的學歷程度,在江城火車站裡除了俄國人以外,是絕對能稱得上是有文化的人。
按說鐵路客運上的員工,多少會有些基礎學習,起碼能識常用字,但讀了三年中學的,也是鳳毛麟角的稀缺。加上權烈恩天資也很好,特別是語言天賦極強,到了中東鐵路不到二年,俄語又“烏裡哇啦”的有模有樣了。他記憶力還驚人,凡事但過目能記個八九不離十,十天半月忘不了的本事還是有的。
經常一喝酒就誤事的白俄客運段長,把權恩烈當成了個寶,除了本職工作,還讓他做自己的兼職翻譯。如果不是身高不足一米六五,讓高出他大截的白俄站長,怎麼看著都彆扭的難以接受,他也許真就成為站長的助理了,那就不用再倒班檢票。
在車站逐漸安頓下來的權烈恩本可以考慮娶妻生子安居樂業,守著這份穩定的工作,不愁奔不出一個新的前程。
雖說食色本能的難以自控,讓他對義父做下恩將仇報,但權烈恩對於鍾麗夏還算是有情有義。工作剛一安穩,便去找仲麗夏和兒子。憧憬找到妻兒後的生活美滿,總是笑逐顏開。開始是依據已知線索,信心滿滿的奔走,歷時一年千方百計的苦苦尋找,線索居然都斷了。
只知道仲麗夏在他逃走後,抱著孩子頭都沒回,就撇下了崔權國,毅然決然的跟著軍法處長關啟慶,遠走高飛了。關啟慶和仲麗夏都是滿洲人,背井離鄉的去關內不太可能。
原來是上司孫烈臣轉任吉林督軍,關啟慶也就退役離開了督軍府。年紀輕輕的正是年富力強,仕途平坦的怎麼就不干了呢?!權恩烈沒想明白,但覺得是件好事,既然他不當軍法處長了,縱使還有些餘威,也不再是拎刀挎槍,或許還能跟他面對面的講講道理,可問題是關啟慶與鍾麗夏雙雙不見踪跡了。
權烈恩越找越失望,但也越找越瘋狂。最後只要歇班就坐著火車亂竄,順著中東鐵路,幾乎跑遍了整個滿洲。心如刀絞的權烈恩,灰心喪氣便萬念俱灰。連賭帶嫖還染上了大煙,原來不菲的收入也開始入不敷出。好在他腦袋靈活,通過鐵路交通的便利,開闢出一條夾帶私貨的交通線,每次交易都獲利頗豐,這項收入居然超過薪俸。
第五節
民國十二年正月十三,是權烈恩23歲的生日。他特意請假串休,從自己住的鐵路公寓出來,先去街頭吃“炸大果子(油條)”,再順下一碗豆漿。就直奔此地休閒首選“江城第一浴池”。
權烈恩每次都趕在開門搶清水就泡了進去。搓澡、理髮、修腳,一套全活就是一上午。搓澡夥計手平把穩、腕子靈活、用力均勻,“前七後八,中間一摸擦(前身搓七把,後身搓八把,最後整理,中間前後一把抹淨)”,把皮膚擦紅,既痛快又解乏。
理髮刮須時,兩次熱毛巾悶茬,刮好擦上一層潤膚油脂,江城新開的大理髮館都依照這套程序作為自己的服務招牌。
一般權烈恩每個月的都會來兩次,這是和抽大煙逛妓院完全不同的享受和樂趣。來過幾次就算常客,年近五十的老夥計,拖著長調門招呼進門的客人,聽著舒服和親切。讓曾經顛沛流離的權恩烈感受到被極盡尊重的禮遇。
生日這天又把里外不留死角的都拾搗一遍,心裡就感到了愜意和踏實,渾身都像是髮飄的輕鬆。雖然不是鳳凰涅槃,也是“浴水重生”。雖然沒信教,估摸被洗禮過的信徒,也就是這個感受。
出門向西在新城大街,有一家“新城旅館”,後院就是一間“私辦(行話:未辦理牌照許可)”的“花煙館(行話:有女人伺候)”。
這個煙花館的名氣在於:煙室幽雅、床鋪清潔、冬裘夏席、暖涼宜人,黃菠蘿的羅漢榻,大紅緞面的靠枕,體面講究還排場肅靜。陳年的“印土(行話:印度鴉片)”,煙醇又味厚,煙膏子拿出來就與眾不同。
“美女脫衣”、“蝦蟆曬肚”、“金蟬脫殼”、“官上加官”……,絕對不是牽強附會。
銀質煙具(煙燈、煙槍、煙扦子、煙盤)雖不是鑲金嵌玉用珠寶點綴,也都是少見的考究。老槍(行話:熱槍),不是別人吸完的,是燒煙的娘們事先給預熱的。燒煙泡的娘們不但人長的漂亮,燒煙泡的手藝更是一絕。這裡消費價格太貴人也不多,也是權烈恩每次洗澡之後必來之地。
煙泡是指把煙膏挑在小勺裡,在煙燈上燒成的圓形小泡子,在放到煙槍裡借助煙燈吸食。一挑眼膏再挑煙泡,燒煙娘們的技巧不說,只是姿態的優雅,大煙沒抽就足以令人心醉。
清純的茉莉花茶,總在權烈恩想喝的時候,人家就把杯子遞到嘴邊,溫熱適宜的微微燙嘴;一瓣瓣的橘子,表面的橘絡(橘瓤上的網狀經絡)摘得乾乾淨淨,像是嬰兒皮肉般的剔透細嫩,給送入口中。
因為以前的生活經歷中多有涉險,再加上在日本客棧當僱員和軍隊任職的訓練,權烈恩做事非常嚴謹周密,一慣極具計劃性。連休息的消遣,時間把控的都很嚴格。
八點左右澡堂子的一開門就進去,三個多小時,連洗帶涮的全活結束,躺在煙榻上不到十一點半。在花煙館的逗留絕對不超過一個小時,除了怕染上煙癮,也是考慮花銷太大。
消遣一個煙泡大概個把小時,三塊大洋連打賞帶結賬就沒了。如果繼續膩著不走都不用別人忽悠,自己就不自覺的會要再讓燒個煙泡。這也就正趕上晌午了,伺候燒煙泡的娘們那是要耽誤吃飯時間,為此,客人若只打賞一個大洋就顯得過於小氣了。
金植十二點左右從煙館出來,會在高麗街上找家飯館子。這條街是埠頭區飯館聚集的地方,去誰家吃點啥,先逛蕩著看心情著再說。這時候飯口高峰已過,想進哪家都有雅座,除非他家就沒雅座,沒雅座的掉頭就走,根本就不會多看。在這裡將近二年,基本都吃遍了,誰家啥樣心中都大概有個數。
過生日權烈恩覺得就該吃餃子,雖然這是中國人的講究,朝鮮人的先祖也沒餃子。俗話說:“好受不如倒著”,這一上午他已經淨在好受了;那麼“好吃不如餃子”,儘管不是最喜歡這口,但過生日就得心情舒暢,自己找彩頭圖個吉利。雖然一年裡未必順順噹噹,但總比過生日添堵強。
“餃子就酒,越喝越有。”一咬一包油的三鮮餡餃子,外帶半斤燒酒。權烈恩紅光滿面的又進了在中國大街和日本街交匯處的道裡秋林。
第六節
權烈恩覺得會銘記終生,就在賣糖果香煙的櫃檯,邂逅了朝鮮族同胞金善美,一位比他小3歲,年輕美貌的教師。每當想起金善美,金植心裡就有心跳加快的感覺,“砰砰”的。權烈恩極其珍惜這次偶遇,百般用心的大獻殷勤,深陷情天孽海之中,專注痴迷難以自拔。金善美漂亮的並不驚艷,是平和中的震撼,攝人魂魄一般。
金善美靦腆美貌,沒說話先笑,一口整齊潔白牙齒,當晚就讓權烈恩夜不成寐了。
權烈恩沾染上不少惡習,但對新生事物接受的還很快,又有濃厚的民族主義思想。念過書就懂道理知廉恥,生活小節是一回事,遇到事關民族大義,還能是非分明。
金善美就是為了利用權烈恩建立交通線,先是把他領入了“光復高麗同志會”的大家庭,“光復朝鮮”讓權烈恩的熱血沸騰,進而把他發展成了共產國際的地下交通員。
聰明的權烈恩,在這個過程中竟眩暈的渾然不知。權烈恩協助夾帶私貨的交通線,成為共產國際可靠的地下交通網絡,還是不計報酬的白盡義務。為討得金善美歡心,能博得美人一笑,權烈恩屁顛屁顛的沉迷不醒。還毫不猶豫的加入了這個由朝鮮激進青年組織,旨在“驅逐日倭、恢復河山”的“光復高麗同志會”,成為了金善美的同志和戰友,並積極參與活動。
補充一段史料:民國十年(公元1921年)7月,馬駿成為天津的第一批中共黨員,於年底來到江城開展地下工作,組織了“救國喚醒團”,並在寧安建立了吉林省第一個中共小組,是東北中共的創始人之一。馬駿是吉林省寧安縣(現:黑龍江省寧安縣)人,回族。曾考入南開大學,是“五四”運動的天津主要青年領袖。
馬駿和周恩來、郭隆真、鄧穎超等20位男女青年成立了“覺悟社”,代號是29號。化名“念久”,出版《覺悟》雜誌。回到東北宣揚共產主義,通過授課和組織演講會、報告會等形式,在學生中宣傳反帝反封建思想和共產主義學說,對激進的學生青年極具誘惑力。
金善美也就是這時,開始接受了中共思想,並成為馬克思主義和布爾什維克的狂熱追隨者。
民國十四年,馬駿被中共派往蘇聯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當選為中山大學學生公社書記。兩年後奉調回國,任中共北京市委書記兼組織部長,年底被京師警察廳逮捕身亡,年僅33歲。
民國十二年3月初,中共北京地委根據羅章龍的建議,派負責北方鐵路工會工作的陳為仁和京漢鐵路總工會秘書李震瀛到江城進行建黨和建團工作。金善美成為江城接受中共思想教化的第一批信徒,也因此也為她的人生軌跡,鋪設了無法變更的軌道,並終身堅守而誓死不渝。
逛了大半年窯子的權烈恩,也玩過了20多個女人,就沒交往過這樣回味無窮的。權烈恩經常在下班後,到埠頭的“砲隊街(今:通江街)”,在朝鮮小學校門口守候著金善美,偷偷看到她從學校走出,又沒勇氣站到她的面前,在權烈恩眼裡這就是尊不容褻瀆的女神。
有幾次跟著金善美,一直到水道街索菲亞教堂附近她的家,這離“江城第一浴池”不過百米之遙。金善美上樓了,權烈恩就呆呆的躲在街口,看著那座二層的哥德式小洋樓,有時一站就是兩三個小時。一個“戴眼鏡小白臉”的出現,讓權烈恩幾乎崩潰了。原來金善美已成家,丈夫叫錢億森。
按說權烈恩該有所警覺,金善美是刻意對自己隱瞞了已婚。懊惱、失落之下,自己又鬼迷心竅在內心為金喜善辯解起來:不怪人家,是自己從來沒問及過她是不是有家,女人也沒必要非得向你說明自己有老爺們了。再說只要不缺心眼,大冬天在飯館裡,金善美脫掉大衣,就能看出她的豐滿胸脯,那沒經過兩、三年的揉扯,不可能那麼宣乎。
都能判斷出有人揉扯過,也不問人家家裡有沒有爺們孩子,現在回過頭來怪女人,那不是胡攪蠻纏嗎?!權烈恩在內心自責自己為女神開脫。
金善美的丈夫錢億森每天夾著公務包上下班,少年得志很有派頭。權烈恩起了幾個大早,就守在索菲亞教堂附近,從他們家的門口,一路跟踪尾隨,跟到了華俄道勝銀行,為了核實錢億森的身份,權烈恩成了華俄道勝銀行的儲戶。那一段時間,經常過去存錢取錢,來回折騰抵近觀察。
權烈恩盯梢很具天賦,但錢億森似乎發覺有人跟踪一般,權烈恩被迫下意識採用了分段跟踪戰術。權烈恩基本知曉了目標:30歲左右,還戴著副金絲邊的眼鏡,也像個教員,在華俄道勝銀行當差,還是一個小管事的。
華俄道勝銀行就在老站(今:江城火車站)正對著的霍爾瓦特大街上,距離他檢票的老站不過300米,權烈恩閒來無事,站在候車室的台階上,就能看到銀行大門的人進人出。
權烈恩曾經不止一次把自己憧憬成為這個“戴眼鏡小白臉”,被金善美挽抱著胳膊,走進金善美那間令他嚮往兒神秘的臥室。屋裡應該都是俄式家具,包括軟軟的鋼絲床和暖暖的壁爐。
嗐——,不敢再往下想,怕一旦全都破滅,自己面對和承受不了,很不理解金善美為啥找個中國人。
在這段當業餘偵探的日子裡,權烈恩無意成為華俄道勝銀行的顧客,但既然開戶,就讓他不得不將一些錢存入銀行,一開始也沒多想什麼,可後來,在後面將說道權烈恩再次落魄時,他能不靠要飯去了長春,就是得濟於這段日子在在華俄道勝銀行開戶的存摺,裡面有點錢,這些錢出自於一段單相思的源泉,成就的好像是一場末日來臨時的自我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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