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teZ2019-01-05 08:42:56

     


 一、
  重庆是座山城,工业发达,特别是兵器工业雄局全国之首。抗日战争时期,重庆还是中华民国的陪都,因而这使得它得以在世界舞台上扬名。
  

 在重庆人心里,山城如上帝的宠儿,获有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它右有驰名世界的长江,左有闻名全国的嘉陵江;后有获小峨嵋之称的缙云山,前有风景如画的黄山、南山及温泉;还有脚下是日夜奔腾不息的两江汇合之水,其气势和风韵卓尔不群。
  

重庆人素以性格耿直豪爽、行事性烈彪悍而闻名遐迩。一九六六年,豪爽、性烈、彪悍的重庆人跟全国人民一样,像沉疴初愈的病人,眼睛开始有了一点生气——他们终于熬过了三个千户筚门,万家饥嚎的饥荒年。
  

 一九六六年是国政贯彻执行国家主席刘少奇的“三自一包、四大自由”政策的第四个年头。短短几年的三自一包四大自由政策消除了民恨,挽救了政权。然而刘少奇并没有因奇功伟业而被国人推崇到他应得的声誉。这是因为老百姓仍旧是满脑袋的封建思想,在他们心目中就只有皇帝——这是他们唯一而又仅有的政治观念。
  

民生的快速好转,使高中生孙仲云跟大多数人一样,开始从新对生活有了热情,也觉得眼前有了光亮。同时他还跟大多数人一样,除了听便了“阶级斗争”、“无产阶级专政”之类的政治术语外,对其它的政治东西就模模糊糊了。当然这不能怪他不渴饮思源,因为连最高当局都没有襄刘少奇之故。
  

 不过孙仲云对政治的态度素来不人云亦云,吠影吠声,而是有着自己的思维方式,故尔心目中就不知道或是不情愿对皇帝三拜九叩了。
  

 凡人都有个拜物,或崇拜,或磕拜,或求拜,再或乞拜。孙仲云自懂得自己应对国家和人民有责任心以来,就一直磕拜国家能早日造出原子弹及氢弹,以此来振国威,捍祖国,保人民,打破和击败美帝国主义的核垄断、核讹诈。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六日,当祖国的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后,他是激动得彻夜难眠。然而他的激动却是乍暖还寒,原来而后不久他从同学的当科研员的哥哥那里知道了祖国的科学事业远远落后于帝国主义,有的项目甚至还完全是一片空白。为此他焦急不安更甚了;同时他发奋读书的誓言也更大了。
  

 孙仲云怀着要使祖国扬眉吐气,挺胸仰头的目的,一扫饥荒日子给他造成的萎靡精神,在新生活的激励下加倍用功读书,终于考上了市重点高中。
  

 一九六六年是孙仲云读高中的第二年。也是他对国家对人生更加充满希望的一年。
  
   太阳升起,城市明亮了。四月的第一个星期天里,当阳光照射到孙仲云的床上时,他才醒了过来,这是因为他昨夜温习功课太夜深之故。
  

 他起床后,习惯性地踱步到到阁楼临街的窗前,遂顺其自然地伸展完懒腰后,就再看起街巷里的景物来。
  

  孙仲云的家在市西区。西区是产业区之一,拥有全市第二大纺织厂及第一大机器制造厂。
  

 孙仲云的家住的是他母亲所在厂——重庆第八棉纺织厂的公房。由于此房屋靠近长江,所以工人们就称该房为“江边公房”。
  

 江边公房是解放前的建筑,是土木结构的平房。江边公房有两排,成相对而立之势,所以形成了一条小街大巷。由于房屋空间较高,所以大多数人家就因陋就简地将屋横空隔开,从而做了一层楼。因为楼层空间低,伸手就能摸到窗口上方的瓦,所以人们就如实的称这种楼为鸽笼。
  

 临窗观赏街景的孙仲云见到那些手提菜篮,面绽笑容的家庭主妇们时,心里畅快极了,其高兴的程度就象自己交上了洪福之运似的。当他无意中看清人们脚下那被两辈人的足踩踏得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时,不由心中蓦然掠过一阵惆怅。由此他禁不住心酸,从载有沧桑感的石板路联想到了哀鸿遍野的饥荒年代来。由于某种恐惧,紧接着他竟感叹道:“万物真轮回?百姓磨难多!希望从今后,不再生苦难!”
  

 惆怅渐渐逝去,孙仲云脸上又浮现出了笑容。心宽后的他转身离开临街的窗户朝身后临江的窗户缓缓走了过去。在这去向临江窗户的短短几步路程里,他竟有时间边若有所思地摆头微笑,边喃喃自语道:“不可能了,如果再来一次饥荒年,恐怕人民是不会逆来顺受了,因为他们的思想已被饥荒饿醒八、九分了。不可能了,现在快速好转的生活不是已说明国家是有办法和能力的吗?真想不到,一好转起来竟这么快,这么显著!”
  

“啊!多美的河山,多美的家乡……”孙仲云凭窗观赏着眼前春晖下的长江及彼岸的青山。
  

 春天里的长江之水清澈、温驯而又金光灿灿;当它惬意地漫上沙滩、涌进鹅卵石丛中时,大地就更显出生机昂然的景象。
  

 江边的许多大大小小的礁石上,有着不少的妇女在用劲地洗着床单、被单、蚊帐及工作服。母亲们一边忙碌的洗着,一边笑逐颜开地谈论着家常事务;其间当她们那久违了的舒心笑声融进浪花里时,江边多了喜气洋洋。在洗衣裳的人群里还有姑娘及老太太。由于有憧憬,姑娘们在洗衣裳时要时不时地停下来跟自己的姐妹打上一阵水仗;而力乏的老太太们却是始终跪在她们的棕团上一直一声不吭地洗着衣裳。
  

 

 大略十点时,那些因家务重而早早就下江的妇女们已背着沉沉甸甸又湿漉漉的盛衣裳的背篓,开始从孙仲云家窗前经过返回家去。于此同时,也陆续有妇女这才下河洗衣。
  

 当矗立于窗前的孙仲云领略了春天的美。凝视了充满活力的江边,注视了对生活从新充满信心的返家洗衣人后,就不由心中涌出了“每闻善事心先喜”般的幸福感。当他注意到那些返家的母亲们的臀部和大腿被背篓里湿衣裳滴下的水打得透湿时,就不由感慨道:“多好的母亲!多勤劳的中国人!看,她们那吃力而又满带希望的步伐,叫人不得不勤奋读书、吃苦耐劳。”
  

 当孙仲云再次举目观赏江边的活力时,就心不由念道:“人是铁,饭是钢,三天不吃就倒桩。”
  

 他念完此话后的一段时间里,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在此时说出饥荒年代里的顺口溜来。尔后他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因饥荒造成人们身体不堪虚弱而使得多年没人下江洗衣裳的景象掠过脑海——饥荒年给老百姓带来的悲惨生活使孙仲云时常后怕不已。禁不住喟叹,孙仲云继续回忆:“城里的人还幸运点,虽说他们力乏腿软,但饿死的人还能屈指数个清楚;但在农村就惨不忍睹了,听外婆说,没有一个村子不饿死十个八个的,全家饿死绝了的也不乏其数,有些人饿死后都还在遭罪——因为活着的人都是苟延残喘的黄脸人,没力气把死者抬出家掩埋,到尸体发臭时,活着的人才把死人、棺木分几次抬出去。”
  

 想着想着,孙仲云蓦地重击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并赓即自责道:“唉!我这个人就是这点不好,总爱心不由已地一下从地上的问题想到天上的问题,从眼前的事想到天边的事,还易伤感。这种性格不好,会影响你今后的学习。再说现在不是在快速好转吗,你还想过去那些使人咬牙痛恨的事干嘛?对,从今后不在为已过去的事伤感,要安心读书,有了建设好祖国的知识才是真正的好良心!”
  

 

  他精神抖擞起来,并对着生机勃勃的长江说:“妈,我用小提琴给您演奏一首欢快的曲子。”
  

   正当孙仲云演奏得正酣畅时,他的父亲却在楼下叫起来:“仲云,这个星期天你恐怕也该下趟江了吧?你别以为自己是高中生就了不起啦。”
  
  孙仲云的父亲叫孙洪久,是距家一公里左右的重庆红旗机床厂的锻工。孙洪久五十来岁,中等个子,身体壮实,他虽然面容威严,但人性特别浓。他在工厂不苟言笑,但在妻子面前却总是眉飞色舞,并言语诙谐,还善“强词夺理”,把这个家庭逗得其乐融融。由于长期靠江而居的缘故,他练成了在河沙中挖掘水柴的本领,并进而成了嗜好。在一切物质匮乏的饥荒年代里,他更是对长江有着独特的感情,并把这一感情传给了儿女们。
  

 孙洪久虽然是在一本正经地呼叫着儿子,但心中却十分惬意。他惬意的一是生活好转了,二是小儿子孙仲云升上了高中。正当他第二次呼唤小儿子时,却被他的妻子陈凤珠给劈头盖脸地骂了。陈凤珠生气地对丈夫孙洪久斥道:“你这个大老粗,就不知道读书是件多么辛苦的事。你以为你不心疼你儿子就没有人疼了?你知不知道人家昨夜温习功课到多夜深?”
 

 “哟!你才养了个秀才。”孙洪久抽着早饭后的第一支土烟,露着自豪之色而漫不经心地揶揄着妻子。
  

对丈夫在这件事情上的调侃,陈凤珠毫无兴趣。因而她将刚收拾上手的碗往桌上重重一搁,随即半嗔道:“孩子难得休息一天,我今天没心思与你这个大老粗斗嘴劲。”
  

陈凤珠是重庆第八棉纺织厂的落纱工。她四十出头,体态匀称,性格柔中带刚、坚毅,好为人作想,不怕吃亏,只怕人道不仁。
  

  孙洪久见这次妻子真有些生气了,于是就慢悠悠地对旁边正在准备挖水柴工具的大儿子孙仲海说:“大老粗,看来从今后挖水柴是咱俩父子的事了。”
  

 孙洪久常用揶揄之伎俩叫生气的妻子高兴起来。
  孙仲海也被父亲对自己的称谓给逗得忍俊难禁。因此他含笑地说:“年成好了,挖水柴成了消遣之事,爸爸,我看弟弟就完全不用下江了。读书是件使人恼火的事,就让弟弟安心读书吧。”
  

  抹着桌子的陈凤珠也偷笑起丈夫来,并佯作认真地说:“你也觉得大老粗不光彩呀?你还把人家仲海也说成大老粗。仲海好歹还念过初中一年级,不算大老粗。你既然知道大老粗不光彩,为啥还拉仲云下江呢?从今后不许你拉仲云下江了,要全力支持他念书,看咱家能不能出个大学生。再说这年月下江,你完全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嗜好。我现在不差你那点柴烧。”
 

 “哟!你忘本啦!记不得饥荒年的事了?”孙洪久故意拿腔拿调地逗着妻子,要想她干生气。
  

  殊不知此时心中正喜悦着的陈凤珠不但没有生气,却反而气着丈夫地对大儿子说:“仲海,你要钻技术,买些技术书籍来看,不要陪你爸爸下江了。你虽然被那几年误了前程,可还年青,从今后当上个七级八级技工也是受人尊敬和羡慕的。我们厂里的那些大师傅谁不脸上有光。”
  
   孙仲海比孙仲云大两岁,是他父亲厂里的二级钳工。由于他命运不济,正是长身体长体格时遇上了饥荒年。加之他个头大于一般人,需要更多食物填肚子,所以就更难忍受饥饿的煎熬。由此,他在读初中一年级时,就被人引诱到外地行窃而长期颠沛流离。一年多后,他在上海行窃案发,被公安机关遣送回重庆。他父亲阴鸷着脸把他从派出所领回来后,没让进家门,而是直接就把他捆绑在了屋前的一棵槐树上,进而用皮带没头没脑地抽打。
  

  本已是虚弱不堪的孙仲海那受得了他父亲的这般狠猛的抽打。因此他嚎叫着向父亲求饶:“爸爸,我再也不当小偷了,爸爸你饶了我吧……你看我今后的行动吧……爸爸你不要打了呀,我实在受不了啦。爸爸你饶了我这一次吧!我求求你了,我的好爸爸……”
  

  孙仲海看见一脸菜色的父亲边打自己也边流泪,心里就又难过又生恨,但他不明白自己在恨谁;不过他清楚自己不是在恨父亲。
  

  肉体的无比疼痛和心灵的极度痛苦,使孙仲海气往下落,眼睛也金星四溅,故不久就昏死了过去。
  

  深夜里他醒来后,见到的是下了中班还穿着白围腰工装的母亲正满面泪痕地守护着自己、床头的小桌上放着一碗早已凉了的粥,父亲像个罪人似的耷着头坐在灯光外的昏暗角落里。
  

 “还疼吗,仲海?”哭泣的陈凤珠边端视着儿子那死蒙蒙的眼睛边又抚摸着儿子额头上的伤口,“仲海我儿,这一年多你到哪里去了?受够了罪吧?从明天起,妈妈再多省些给你吃。你暂时不读书可以,可再也不要出去流浪了,更不能再当小偷哟!”
  

  孙仲海吃力地抬起手来摸着在抚摸自己额头上伤口的母亲的手而虚弱地叫了一声“妈妈”后,就只觉得幸福又回到了心里。
  

 “我去热饭”。不敢拿眼看人的孙洪久边说边端起小桌上的冷粥走向了厨房。
  

  此刻间,孙仲海看见父亲脸上有两颗豆大的泪珠在昏暗的灯光下闪动——他知道父亲那两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是为人之父疼爱儿子的心汁。
  

 为此事,孙仲海被学校开除了。也因此,孙仲海懂得了怎样才能做一个父母的好儿子,弟妹的好兄长。从此他职业性地操起了挖水柴的行当。不久他出于要改善家庭伙食的思想而不满足于挖水柴了,而是在长江的滔滔洪水里打捞随水漂流的小圆木、木板、家具、竹物及牲畜、瓜果类物件;进而在非洪水的季节里,到几处江边的工厂倒渣场拾玻璃、拣煤花、淘漏炉铜。他这样辛劳两年后,进了父亲的工厂当学徒。他进工厂后不久,就被很多人认熟了,其原因是他额头上的伤痕之故。
  
  孙仲海边将两把柄长一尺多的小锄头放进背篓,边笑嘻嘻地对母亲说:“妈妈,这年头下江是消遣,是娱乐,不像前几年那样了。不信,妹妹回来你问她,她肯定会说江边乐趣无穷,特别是在春天里。”
  

 在楼上拉琴的孙仲云没有理会父亲的那一声半呼唤,而是执意地把曲子奏完后才停了下来。之后他本想放下提琴下楼洗漱、吃饭,然后就同父亲下江去。但当他听见父亲母亲那已成习惯家风的逗趣性斗嘴声后,就决定呆在楼上听听他们的舌战。他这样做并不完全是要看父母的精彩表演,而是想通过庶民的家常话来了解民众对开始好转了的今天到底有些什么样的看法跟感叹。然而当他听见哥哥最后一句话时,就快步朝楼下走去。他何以现在要急着下楼?原来,一是他已迫不及待的想到对自己有着特殊感情的江边去,而是他知道父母不会再斗嘴了。
 

  孙仲云谙熟父亲的斗嘴伎俩了,即大凡父亲输理后,就对母亲又是挤眉弄眼又是“怪声乱语”,再或就是死抓住一句稍微可以挽救一些败局的话来长说不息,长说不改词,以此来干扰真理在手的母亲的质问或责问。
  

  不过孙仲云这次估计错了父亲的认输态度,因为他刚走到楼梯口时,就又听见父亲在吊儿郎当地对母亲开了言。
  

“你不怕孩子们变成苏修了吗?”孙洪久得意地瞅着妻子说。
   然而陈凤珠却满心欢喜地对丈夫说:“你自己一辈子没出息就不想孩子们的前途好点?你不想脸上有光我还想呢。我就是想咱家里也出个大学生,修就让他慢慢修着,人家的大学生就不怕修,干嘛我家的要怕?”
  

  孙洪久何尝不是跟妻子同样的心情,他知道自己要二儿子下江的事情输理了,于是就准备强词夺理地耍横。他耍横的目的不是死不认理,而是要自己喜爱的家庭喜庆活跃。当他刚对妻子扮出鬼脸时,却无意中看见二儿子从楼上走了下来。因此,他倏地一下就纠正了脸形,并一本正经地说道:“仲云,我们到江边去完全是为了消遣,今天你就去看场电影,轻松轻松神经吧。”
  

 “江边更能放松神经。”孙仲云一边恭敬地回答着父亲的话,一边却又在心里笑着父亲时而像小孩,时而又像黑面金刚的行为。
  

  孙洪久听儿子这么一说,于是心中好不得意,故遂傲慢地对着妻子说:“孩子的慈母怎么样,这是儿子自己要去吧?你可不要再说我这个大老粗没安好心。”
  

陈凤珠笑了,说:“仲云去不去,与你无关,你不要借机为自己的坏心肠辩护。”
 

 “是是是,我是坏心肠,是黑心肠,死了该下油锅。”孙洪久故作姿态地认着罪,“你是观音菩萨转世,在仙间人间都是最好的人。你该满意了吧?如果还不满意,我再……”
  

“你俩又斗起嘴劲来了?”恰在这时,买菜回来的孙仲霞娇少嗔多地责备起父亲来,“爸爸,你经常这样跟妈妈斗嘴,我们的几个同学都说你……”
 

 就在此刻,孙仲云急忙借看买了多少菜为由,大步跨到妹妹跟前,用严肃的目光制止住了妹妹后面的话。
  

孙仲霞明白二哥的严厉目光是在呵斥自己对父亲说话没有礼貌,不知分寸,于是就闭上了嘴。

 

 孙仲霞年方十四,念初中而2年级,极像她母亲的模样,所不同的是更白皙些更匀称些。
  

 孙洪久对女儿的话很是生气,于是就黑着脸说:“仲霞,你的那些同学说我什么了?岂有此理!黄毛丫头懂啥?大人的事有你们这些小崽崽对嘴多言的吗?”
  

 孙仲云怕被娇惯了的妹妹顶撞父亲,会破坏家庭的愉快氛围,于是就赶忙对父亲说:“爸爸,今天你敢游泳吗?我记得你有好多年的春天都没敢下水了。”
  

“今天我就要试它一试。”孙洪就立马惬意地说:“这两年伙食开好了,再说今天的太阳特别暖和。”
 

 “我也要去!”孙仲霞拍手欢叫起来。
  “你在家帮你妈妈煮饭。”孙洪久佯怒地命令着女儿,“你小小黄毛丫头居然敢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长江又不是你买了的” 孙仲霞轻视着父亲的霸道而说。
  “就是我买了的。”说话间,憋不住劲的孙洪久快笑了。
 

 “好,是你买了的我就不去了。”孙仲霞边说边得意洋洋地从菜蓝子里拿出一瓶酒和一个牛皮纸包来在父亲眼前晃动,“如果我去不,你就……”
 

 “嘿,你想腐蚀我?买活我?”不以为然的孙洪久边说边从身上掏出钱来,“我有这个,难道还买不到牛肉和酒?现在已不是饥荒年月了。”
  

 孙仲霞见自己的这一招不灵,于是就威胁地说;“我叫妈妈不给你煮饭。”
  “哈哈,你这一招也不灵。”孙洪久大笑着说:“现在一顿饭吃不吃有啥?我肚子里有的是油水垫底。再说我们可以买东西在江边吃嘛。”
  

  孙仲霞气得一跺脚,一撅嘴:“大哥、二哥,我们三个在一起玩,让爸爸一个人傻呆在一边。”
 

“哈哈哈哈……”孙洪久乐得哈哈大笑,“黄毛丫头,你好不量力,你问问你大哥二哥,他们愿和谁在一起?我是教他们挖水柴的师傅,难道他们会不认我这个师傅了吗?”
  

 这时,洗完碗从厨房走出来的陈凤珠佯嗔地催促着丈夫说:“老头子,你还有没有个完?你以为时间还早?早去早回嘛,人家仲云的时间可宝贵了。”
  

“这也要怪我?分明是你惯娇了的千金在耽误时间嘛。”孙洪久边说边又点上了一支烟,然后才揣着一肚子快乐率先跨出了家门。
  

 出了家门,孙洪久却是一副严肃的面孔,与在家里时判若两人。
   孙洪久踏着野草夹道的小径,十分惬意而又自豪地走在前头。孙仲海和孙仲云落在他们父亲身后几步边讲边走,孙仲霞背着挂包跟在最后面。她几次欲插进哥哥们中间去参加谈论,但无奈脚下的路太窄,就未能如愿。
  

 当走在最后的孙仲霞踏上那片令她心旷神怡的沙滩后,就突然觉得自己应该上前去伴着父亲走。于是她从挂包里的牛皮纸包里拈出一片卤牛肉来后,就一阵欢快的小跑,最终靠在了父亲的身旁。
 

 “爸爸,你先尝尝,看今天的牛肉好不好吃。”孙仲霞隐隐呈娇地望着父亲说。
 

  孙洪久先是欣然深情地看看女儿后,才边用嘴接过女儿喂上的牛肉,边抚摸着女儿的头说;“不生爸爸的气了?”
  

“爸爸还这么小气” 孙仲霞撒娇地说。
  “爸爸是逗你玩的。”说话间,孙洪久望着金光闪闪的江水,眼睛充满了快乐。
 

 “我知道,要不我还来巴结你?”孙仲霞边说边将头靠在了父亲身上。
  “鬼丫头,父女间哪来什么巴结不巴结的?”孙洪久笑哈哈地说。
  

“我也是逗你的,爸爸。”话未落音,孙仲霞一扭身,就飞快地朝几十米外的水边跑了过去。
  

  孙洪久眯眼望着在阳光下飞跑的娇艳女儿,就难禁喜悦地呼道:“我还不知道你是在逗我?傻丫头。”
  
  松软温暖的沙滩及在阳光下熠熠闪烁的江水,更使得春天明媚醉人。孙氏父子踏着沙滩,沐浴着阳光,悠悠然地朝下游四百多米处的一个碛坝走去,这为的是能挖到更多的水柴。父子三人来到目的地碛坝上后,都不约而同地止步,各自用自己的观感和美感去领略春天下的大自然赐予人间的爱和美。被阳光照耀得灿烂的孙仲霞在沿着江水下行时,时而欢快地跃步踏水,时而又顽皮地弹腿踢浪;这在孙仲云看来,欢乐的妹妹简直就要融进阳光里了。
  

 一直凝神地注视着在阳光里跳跃的妹妹的孙仲云,突然禁不住心中的惊讶,故感叹道:“啊!怪不得书上有那么多的优美词句来赞美生命赞美青春!现在我算是懂得了一些。”
  

 似醉非醉中,孙仲云第一次对生命和青春估起价来。正当他觉得自己的“估价”可笑时,长久望着江面的孙仲海却拍打他肩头,并带着遗憾地说:“仲云,现在的江面好窄哟!最多四百米,我要不了多久就能游个来回。”
  

 眯眼望着江面的孙仲云却感叹地微晃着头说:“可是多么明朗恬静,多么温和安详。”
  

 孙仲海仍感慨地说:“可惜世界上没有搏击洪水的比赛,如果有,我相信自己准能榜上有名。”
  

 “你不要逞自己水性好,今后少到江中冒险了。”孙仲云带着笑,关心地对哥哥说,“过去冒险是出于无奈,但是现在生活一天比一天有了起色,要是你到龙王爷那里报了到,就太可惜了。”
  

  不以为然的孙仲海淡淡地说:“没那么容易,饥荒年都没能把我给饿死,还能被龙王爷请去吗?”
  

  孙仲云见哥哥那么镇静又那么厚道,就不再玩调侃了。接下来他默默地注视着在春晖下静静流淌着的江水来。望着江水浮想联翩的他突然又对哥哥说:“哥哥,你想过没有,在远古时代、或是在长江刚形成的时候,我们眼前这条大江的两岸会是什么样?”
  

 毫无兴趣的孙仲海耐着性子,答非所问,说:“它的前身是一片汪洋大海;我们四川盆地就是大海退变后形成的嘛。你高中生来考我初中生?”
  

 孙仲云连忙向哥哥赔着笑说:“哥哥你多心了。我是说刚形成江时、也就是还没有人类时,这江的两岸会是个什么模样。”
  

 “不就是我们现在所见到的山啦、沟啦的。”孙仲海边说边就侧转了身,显得很不耐烦。
  

 “你说这江的两岸有过原始森林吗?”孙仲云边说边刻意地盯着哥哥的不耐烦使劲发笑。
  

 “你想这个问题有什么意思?神经病。”孙仲海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态说。
   更是笑了的孙仲云说:“我想这江的两岸一定有过原始森林,不像现在这样光秃秃的。森林中无奇不有,它古木参天,藤葛丛生,幽谷岫岚,琪花异草,是

 

绿色的王国;它禽飞兽走,蛇虫徜徉,万物万灵各得其所生机盎然,是生命的乐园;它春红秋艳,夏繁冬邃,折木截溪,涓流汩汩,是最完美的灵性世界……”
  

 “疯子!疯子!你在胡说些什么?”孙仲海打断弟弟的话叫了起来。
   然而孙仲云却陶醉般地说:“太美了!人的精神世界里就该经常有这些自然美来享受。”
  

“我看你是在梦中?”孙仲海说。
  “你认为我们现在站在哪里?”孙仲云继续盈盈地笑看着哥哥。
  

“长江边嘛。你是不是书读多了就疯了?”孙仲海边说边侧过身来正面对着弟弟。
  “不是长江边。”孙仲云含笑而说。
  

“我看你真患上了神经病。”略生着气的孙仲海边说边深出手来摸弟弟的额头,其意是暗示弟弟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是在长江的江底。”依然笑着的孙仲云边说边拂开了哥哥的手。
  “你指的是洪水时的江底?”孙仲海恍然大悟过来。
 

 “对!”孙仲云兴致盎然地说,“如果江水一直是洪水时的状况,那么我们一定会猜想我们现在脚踩的地方一定会有许多奇珍异宝,并把它的世界拟想得十分神秘。然而呢……”
  

 “这有什么意思?神经病!”孙仲海不屑一顾地说。
  “是没意思。我习惯遐想了。”说话间,孙仲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有闲时,你自个慢慢遐想吧。”孙仲海拍了一下弟弟的肩头说,“走,你看爸爸一个人独自挖起来了。”
  
  

 中国人的感情内向、深沉。孙洪久见孩子们十分高兴,自己就感受到了无比的幸福。他怕自己插进孩子们中间,会使孩子的自然感情有所关闭,于是他就悄悄离开,独自走出一段距离后,就在沙滩上坐了下来。他在阳光的沐浴下,边抽烟边眯起一双深情的眼睛,将自己那一个个渐已长大成人的亲骨肉欣赏起来。幸福之余,他禁不住感伤地回忆起自己辛劳的一生来;并随之喟然万千。阳光越来越暖人心房。给人活力,给人希望的春天,又使他自嘲起自己的感伤来。由此他又感到了为人之父的幸福。之后,他抹着自己那略带皱、但主要是暖烘烘的额头,边端详孩子,边开始憧憬起未来的生活来。
  

  长久地憧憬着美好的家庭生活,竟使孙洪久忘记了自己来江边的目的,直到一队纤夫拉船的号子声传来,他才如梦初醒。随后他不情愿地从背篓里取出小锄头毫不勘察地就对着脚下的沙地挖了起来。他挖第一锄时,就意识到自己完全没有挖水柴的心思。他一边漫不经心地挖着,一边想:“还是妻子说的对,不该叫孩子们挖水柴了,那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今后的头等大事是要给孩子们创造好的学习条件,不要误了他们的好时光。”
  

  孙洪久敷衍地挖着。当他挖露出一块大水柴时,竟然毫无感觉。饥荒年时却不是这样,当他每挖到一块较大的水柴时,几乎都要情不自禁地心跳一下,其激动之情就像是挖到了一个馒头。
 

 “爸爸,您休息一下,该我们来挖。”走上前来的孙仲云和孙仲海异口同声地说。
  

“不挖了。”孙洪久将锄头往地上一甩,然后跨出一米来深的沙坑,“大家好好晒晒太阳吧!这天气真舒服。”
  

孙仲云见父亲腼腆地也要敞开心扉惬意一下,于是就有了帮助父亲遂愿的办法。这办法是,他突然将哥哥往地上按,紧接着又一推,随之就扑上去同哥哥一起仰躺在了沙地上。孙仲云的这一举措,使孙洪久用不着与两个快成人的儿子面面相觑。孙仲云为了能使轻松的氛围自然真实,就又感叹地说:“挖了这么多年的水柴,还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过。”
  

“仲霞,你把酒和菜放到哪儿了?”孙洪久双手叉腰,豪迈地对在几十米外在水边玩沙的女儿大声呼叫起来。
  

“爸爸您坐好,我来给你摆好酒和菜。”孙仲云边说边翻身而起。
  不久,父子仨人围着酒、菜席地而坐,共享天伦之乐。
  

  孙洪久往嘴里喂进一块牛肉后,说:“仲海、仲云,咱们今天的任务就是耍痛快,其它的事统统不要想。来,你兄弟俩今天也要喝口酒。”
  孙仲海试着喝了一小口,然后艰难地咽进了肚中。
  孙仲云接过酒来,皱着眉,只抿了一点。
  

“不行,你没喝着。”孙洪久盯着二儿子大笑起来。
  “是辣的,我喝不进口。”孙洪久盯着二儿子也大笑起来。
  

“今天无论如何你都得喝一口,一小口也算数。”乐呵呵的孙洪久命令道。
  “我要喝。”这时手提鞋子,裤腿高卷的孙仲霞头冒着热气地跑拢了。
  

 为了使父亲完全高兴,孙仲云没有理会妹妹,而是快速利索地吞下一口酒。这下父亲是开怀高兴了,可孙仲云却狼狈地卡着自己的喉,其窘象悦人,使人大笑不已。
  

“哈哈哈哈……”孙洪久只顾笑着。
  像是要替二哥打抱不平似的孙仲霞,一把从孙仲云手中抓过酒来后,又不服气地冲着父亲一撅嘴,一眨眼,随后一昂头,猛地喝了一大口。随之而来的是,孙仲霞是又卡脖子又哈气,又擂胸膛又吐舌,双手忙得不亦乐乎,顾此失彼;同时还面颊红红,眼泪滴滴,狼狈之态惹人捧腹大笑。
  

同样笑得大为高兴的孙仲云边给妹妹喂上一块牛肉,边似责备地说:“你连这也要充能耐?女孩子喝什么酒。”
 

   “我要给妈妈告,是你强迫我喝的。把我的肺都吃疼了。抹着泪的孙仲霞边说边撅嘴睨着父亲。
  

 “哈哈,幸亏有你大哥二哥作证,不然我就有口难辩了。”孙洪久仍笑不止。
  “大哥二哥,我们把牛肉吃完,看爸爸拿什么下酒。”孙仲霞边说边对着父亲直是撅嘴。
  

“黄毛丫头,还逞不逞能?爸爸今天可真是太高兴了。”孙洪久盯着女儿继续高兴着。
  

“你只顾自己高兴……”孙仲霞刚一开口,其背就被孙仲云的手指杵了一下。
  “二哥……”孙仲霞不解地扭过头去盯着二哥发问。
  

  孙仲云边瞟着还沉浸在快乐中的父亲,边压低嗓门对妹妹说:“你也是被爸爸惯娇了,又要说没分寸的话?爸爸辛劳几十年,难得有今天这么高兴……”
  

  “就你二哥懂事,我们就不懂事了?”孙仲霞一呶嘴,打断了孙仲云的话。
  随后孙仲霞静了下来;场面也渐渐进入了温馨的氛围。静静中,孙洪久与他的子女们,各自用自己的情感领悟着生活的意义。
  

 和煦的阳光在沐浴着大地,而孙洪久却突然有了一点伤感。但凡是倍受磨难的人,几乎都有思其远虑,回首往事的习性,特别是走入知天命之年的人。
  

“唉!真想不到,一好转起来竟这么快。”孙洪久无知觉地呷了口酒后,不禁晃头感慨道“那阵子,我还以为自己后半辈子是再也吃不上四指厚膘的肉了。可殊不知不但吃上了,而且是吃得不愿吃了。喂,你们说这是不是在变戏法?不。比变戏法还快!”
  

  孙仲云被父亲的深情感慨勾引起了辛酸的往事。他悄悄端详着父亲那慈祥面额上的两道皱纹,心里又一次惶恐地担忧起自己将来会因没有出息而不能尽责地孝敬好父母的事来。他凝视着在阳光下生辉的父亲的微笑,崇敬地回忆起父亲昔日的高尚心灵里的凄苦之语。昔日的那一夜和父亲那感人泪下的话语,使他记忆犹新,终生难忘。
  
   一九六一年初冬的一个深夜,因停电,孙洪久端着火苗摇曳的煤油灯去给从农村挖薯根归家的孙仲云开了门。
  

“被农民抓去了吧?”没等儿子跨进门,紧张而又内疚的孙洪久就惶惶不安地问儿子。
  

 一时间里,父子俩呆立于门口,让那冬夜里夹带着细雨的寒风刮进因人的饥饿而显得冷冰冰的屋里。
  

 孙仲云沮丧着脸,一进屋就闷声闷气地坐在桌旁眨巴着眼,委屈得欲哭。稍后他不但不想哭了,相反思想却反而强硬起来——在这片刻间里,他似乎想通了一个什么道理。
  

 “准是被农民抓去了吧?”一直惴惴不安的孙洪久关好门后也坐在了桌旁,“要不怎么会深更半夜才回来?锄头、背篼没有了,准是被农民缴了?”
  

 “嗯。”孙仲云点了点头。
  “你们准是去人家还没收获过的地里挖红薯了?”孙洪久在不知不觉中上了点火气,“我是怎么对你说的,你们千万不要去动农民没挖过的地。现在的农民抓着偷庄稼的城里人是往死里打,要打断你的骨头就打断你的骨头,要关你黑屋就关你黑屋,要吊起来就吊起来,这些事派出所已经是不管的了。这厉害关系我不知给你说过多少次!你每次下乡,我都再三给你……”
  

 孙仲云见父亲越说越来气,就不由打断父亲的话,也生气地说:“是陆大勇叫我们去的。他说尽鵮红薯根太可怜了,还不如冒险去挖红薯。我们都劝他不要去冒险,还提醒他农民是要打断手脚的。可他说,‘我不怕。自那次我妹妹把反刍到嘴里的蛔虫当成正在咀嚼的红薯根来吃后,她就再也不吃红薯根了。今天我非要挖几个真正的红薯来给我的妹妹吃不可。我妹妹太可怜了,瘦得像小萝卜头一样。’我们看见他落泪了,就出于给他壮胆的思想,陪他冒险了。”
  

 “被抓住了?挨打了吗?”孙洪久急切地问。
  “差点儿。”孙仲云竟然笑了一下后才说“几个农民把绳子和扁担都拿来了。幸好,这时一位老太太颠颠倒倒急匆匆地赶来把我们救了。那老太太对那几个农民嗔目训道,‘你们的身子是不是肉做的?是不是爹妈生的?这么小的娃娃,你们竟忍心下手?他们总是饿坏了才来挖几个红薯的,这算得了什么。在过去,遇上荒年,好心的人家还要向逃荒的人施舍衣食,以积阴德。而你们呢?遇上荒年,人心都给狗吃了?告诉你们,今天有我老太婆在这里,你们就休想动这些娃娃的一根毫毛。’随后一个农民走到奶奶跟前,苦愁着脸,委屈地说,‘赵奶奶,我们要是不给他们一点厉害,城里人不都要大着胆子来偷我们的庄稼了吗?如这样,我们又拿什么来填自己的肚子呢?’赵奶奶发火了,‘胡说!把这些娃娃放了,要不他们的父母到时候会担心死的。’可是有几个农民还是瞒着赵奶奶把我们送交给公社处理。我们在公社就被关了这么长的时间。我还被一个小干部狠狠踢了两脚,他说我没站好,没专心听他的训斥。”
  

 

  听到这儿,孙洪久先是微微吐了口气,之后就凝神地说:“谢天谢地!幸运幸运!算你们有福,遇上了菩萨心肠的赵奶奶。我们全家都感激她老人家!唉!

 

    仲云你们这次真是险啊!有些人打人很阴毒,把人打成内伤,害你一辈子。今后再也不要你去鵮红薯根了,我自己多上几次山,多挖些蕨根回来吃。”
  

  孙仲云见父亲的精神越来越不好,于是就转开话题,说:“爸爸,您怎么还没睡?”
  

  孙洪久却不高兴地说:“明知故问,你不回家,我能睡得着吗?你饿坏了吧?我去给你端饭。”
  

  没等孙洪久完全站起来,孙仲霞已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和着菜煮的饭走了出来。孙仲霞还没将饭搁在桌上,就急切地问:“哥哥,今天你怎么这么夜深才回来?搞得一家人都坐卧不安。”
  

 “今天你哥哥差点出事了,好险哟!”重新坐下来的孙洪久边卷着土烟,边对女儿说。
  

 “你被农民抓去了?没挨打吧?”惊了一大跳的孙仲霞发愣地盯着二哥问。
   “没有……怎么又给我留这么多饭?”孙仲云还没回答完妹妹的话,就注意到了桌上这碗饭的份量。
  

 “多还不好?傻小子。”孙洪久边悠然边自得地在煤油灯上点烟,边一脸威严地说,“再说是菜多,饭还不是那二两。”
  

 “不止二两,爸爸你又没吃?”感伤的孙仲云撅着嘴不肯动筷子。
  孙洪久用牙半咬着烟杆,不以为然地说:“我又不是神仙,怎么会没吃?不信你问你妹妹。只不过是多少而已。”
  

心中难受的孙仲霞将饭碗推到哥哥面前,说:“哥哥你快吃吧,还不饿?我看你早已是肚皮贴着背了。”
  

 孙仲云把饭推到桌中央,坚决地说:“爸爸,你吃一半我才吃,你老是这样,我吃不下。”
  

“亏才吃不下!”孙洪久火了。
  “反正我吃不下。”孙仲云顾不得有顶撞父亲的危险,坚持着不动筷子。
  

 为了诓儿子吃饭,孙洪久倏地一变脸,温和地说:“反正是个吃不饱,多吃点少吃点又能怎样。”
  

 “我吃不下就是吃不下。”生气的孙仲云干脆侧过了身去。
  孙洪久见儿子生气,心里很是欣慰,故尔喷出一团浓烟来将自己的神情遮住,这为的是能让自己毫不拘谨地享受儿子的生气所给他带来的舐犊的幸福感。
  

 “我吃大半,你吃小半,这该可以了吧?”孙仲云瞟着浓烟中的父亲说。
  “放你妈的屁!”孙洪久将烟杆往桌沿重重一磕,来硬手段了。
  

 “你说的,多吃点少吃点反正都一样。我就少吃点。”仍不屈服的孙仲云说。
  “还不给老子全都吃了!”孙洪久虎起了脸来。
  

  孙仲云不敢顶嘴了,但仍不肯动饭,只是专心一意地耷头不语。
  屋里蓦地静寂至极,其状态如宇宙般深邃,又如宇宙般恢宏。空气凝重了,时间踯躅旁顾。一秒秒时间艰难地穿过油灯的火苗,潜进昏暗中,最后在黑暗的屋角逝去。寂静被时间充溢后,显出了它的地位,并越来越伟岸、神圣,因为它的世界里有着父子的两颗心在默默地交流感应着人之为人的良知。
  

“快吃吧,仲云。”孙洪久突然打开了因有涎液粘结而嘶哑了的嗓门说,“我几十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