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teZ2019-02-09 08:25:40

六、
  

六月中旬,课堂纪律荡然无存,老师像小爬虫似的在教室里东挪西站,一心只盼着下课铃响;而学生则像翻江蛟龙般蹿来蹿去,他们有商讨不完的大字报内容、

 

有读不完的批判文章、有研究不完的人民日报社论及商量不完的关于成立红卫兵组织的事。
  

一天,段国成打断了老师的讲课,拿出一张报纸神气十足地向同学们念道:“人民日报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把资产阶级‘专家’、‘学者’、‘权威革命精神’、‘祖师爷’打得落花流水,使他们威风扫地… …”
   段国成换了一张报纸又念道:“五月二十五日下午,北京大学哲学系聂元梓等七人,在大饭厅东墙上贴出了题为<<宋硕、陆平、彭珮云在文化大革命中究竟干些什么?>>的大字报。全文如下: 现在 全国人民正以对党对毛主席无限的热爱、对反党反社会主义黑帮无限愤怒的高昂革命精神掀起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为彻底打垮反动黑帮的进攻,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而斗争,可北大按兵不动,冷冷清清,死气沉沉,广大师生的强烈革命要求被压制下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原因在哪里?这里有鬼… …”
   段国成念到这里停住了。紧接着他义愤填膺地说:“同学们,我校是不是世外桃园?我们是不是生活在真空里?显然不是。也就是说,我校有没有鬼?我们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的革命热情及革命要求被校领导压制了没有?如果是这样,原因在哪里?”
   胡英才突然激动地站起来打断段国成的话说;“一千条,一万条,突出政治是第一条。毛主席早就教导我们不能走白专道路。我们要走又红又专的道路,这样前途才有光明。怎样才是红专道路呢?就是要在这场兴无灭资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中,冲锋陷阵,紧跟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用不怕牺牲的精神,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同学们,试想一下,如果我们连这点精神都没有,你即使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又能怎么样呢?你不突出无产阶级政治,无产阶级就会摈弃你,叫你没有前途。”
   “想要前途,就到运动的大风大浪里锻炼。”笑眯眯的梁鹏接着胡英才的话说,“一千条,一万条,突出政治是第一条。怎样才算是突出政治呢?就是要积极地写批判黑帮、揭露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反党反毛泽东思想罪行的大字报。我们是写了不少的大字报,但还远远不够,因为重庆大学在六月十一日这天就写了三千多张。人民日报社论说,革命大字报是暴露一切牛鬼蛇神的照妖镜。我们要走毛主席指引的红专道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高潮已经到来,我们要像高尔基笔下的海燕那样,迎着暴风雨前进!”
   郭永泰也想抒发一下革命豪情,可是下课铃响了。于是他就自娱自乐般地唱道:“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大风浪里炼红心… …”
   斯文扫地的文革风暴,吹胡子瞪眼到今天,把自己视为黑夜过坟场的老师们开始暗暗松了口气,因为学期将尽,考试完后,就不需跟学生打照面,能像松鼠一样,赶在狂风暴雨前,钻进自己的洞里蜷缩起来。
   老师在逡退,而学校遍是三五成群的学生在兴奋的议论着成立红卫兵组织的事,因为北京的“红卫兵”风暴已刮到重庆,有少量佩戴红卫兵袖章的北京红卫兵出现在了山城闹区的大街上。“红卫兵”这红色袖章的魅力奇大无比,它迎合了青年人的心潮和思绪,使他们心烦技痒,强烈产生着“自古英雄出少年”的豪情壮志。
   学生要求革命的呼声越来越强烈,也就是说文革风暴已兵临城下,所以考试被迫提前了。
   按照惯例,今年最后考试的科目仍是受歧视的政治。所有的考试都无纪律可言,情形如上自习课,学生四下走动。老师的监考纯属多此一举,因为他们连讨好学生都来不及,怎还能作对呢。
   这次考试的速度前所未有,时间刚过半,很多学生便交了卷,跨出考场立刻一蹦三跳,像挣脱束缚的马,风风火火地径直奔向能遂其心愿的操场上。他们的心愿是要立刻当一名毛主席的红卫兵。
   今天的操场上人山人海,人头攒动,人欢马叫,呼叫声此起彼伏,近千人熙来攘去,场面像过节一样热闹。共同的心愿使学生们打破了平时班级间不相往来的格局,若大的操场上形成了马首是瞻的风气,哪里有激情演讲,哪里就有一大群慷慨激昂的志同道合者。
   今年的期终考试,使段国成颇有感触,因为文化大革命破除旧的教育制度符合他的心愿。但他在将卷子摞到讲桌上的那一瞬间,却不由有了莫名的惆怅。一时间里,这莫名的惆怅心情挫伤了他急于奔向操场的热情,使其在离开教室时步履沉重。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走到门口时,还回头面带眷恋地望了卷子一眼,好像是在作最后的告别。
   段国成站在教学大楼门庭前往低处的操场上一看,不由高兴得手舞足蹈,刚才的莫名惆怅之情便烟消云散了。看着操场上人声鼎沸,成群结队地商议着成立红卫兵组织的同学们,这壮观而又神圣的场面使段国成热血沸腾,一跃身投进人群,像一条快活的鱼儿游来游去,寻觅着气味相投者。
   人群中,一个用力挺直腰,竭力想使自己显赫于众人的学生频频斩钉截铁挥动着胳膊,高声向大家说:“红卫兵只有红五类子女才能参加,我赞成北京红卫兵的章程。也就是说,保卫毛主席的红卫兵组织,必须由清一色的红五类子女组成。但是我校有种怪论,说成分不纯者也可以当红卫兵。这种事绝不允许在我校发生,因为非红五类子女的思想不纯,小资产阶级的投机意识非常严重,他们绝对不可能忠于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不可能忠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不可能真心实意地拥护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可能革他们小资产阶级思想父母的命… …”
   这位“成份”高论者叫刘长杰,就是在书记办公室对反动画进行最深挖掘的首席破译者。刘长杰个头偏高,身形上强下逊,本不错的相貌却不是威仪并存,而是气黑色厉,一双乌黑闪亮的眼睛虽然锐利刚强,但只透射出唯恐有失于人后的防范之光。乍看他是个勇猛男子汉,细观却是个只许我负人,不许人负我的私勇者。他还极其聪明,这聪明尤其表现在能正确地知道自己该在什么人面前、什么场合及什么时候不遗余力地展示勇敢、刚强、大义及刚正不阿,反之就明哲保身,献媚阿谀。
   口若悬河的刘长杰对“红”与“黑”论述得正酣畅时,一个声音突然冲出来顶撞他。
   “毛主席说革命战争是群众的战争。同样的道理,我们应该团结起百分之九十五的学生来进行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这场运动同样是一场兴无灭资的人民战争。这位同学,你不能宣扬资产阶级的‘唯成份论’。”这一番为非红五类学生争取红卫兵权利的言论者叫赵中远。
   赵中远个头较大,体格强健,沉静的面容使人信赖。
   “你是什么成份?”刘长杰一瞪眼,指着赵中远气势逼人地问,“看你这副瘦狗屙屎勉强撑的样子难道是黑五类狗崽子?”
   其实赵中远是红五类子女。他鄙视刘长杰的心眼,因而不愿自报身份。他冷冷地盯着趾高气扬的刘长杰,虽然气大,但却平静地说:“我的意见是那些非红五类子女也有参加运动的权利,也应该成为红卫兵。因为唯成份论是资产阶级的东西… …”
   “因为个屁!”刘长杰气恼地一劈手,霸道地阻止了赵中远的话,“只有无产阶级最革命,革命性最彻底,其余的统统是投机份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风吹两边倒。”
   “对!小资产阶级的自私自利多如牛毛,不能让他们加入革命队伍。”在一旁早已按捺不住表现欲的段国成情不自禁地为刘长杰帮腔,“这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是触及每个人灵魂的运动。那些非无产阶级子女能理解吗?我坚决支持刘长杰同学的观点和主张,即红卫兵组织只能是红五类子女独有的。”
   仍坚持己见的赵中远说:“毛主席的团结绝大多数人进入革命队伍的教导,你们又怎么理解呢?”
   有些气愤、有些不耐烦的刘长杰瞪着赵中远说:“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是搞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不是打蒋介石的年代。毛主席的辩证法,你懂不懂?”
   赵中远本想对刘长杰的黑脸针锋相对。但他转而一想,觉得不值,于是就不卑不亢地说:“其实我们这一代都是在红旗下长大的,何必非要把大家分东分西的。你不要以为只有自己才革命,别人就不革命……”
   “对!这位同学说得好,资产阶级的唯成份论就是侮辱人格。”一个女生的纤弱声音,从人群中畏畏缩缩、吞吞吐吐地飘了出来。
   “是谁胆大包天,竟敢歪曲、污蔑党的成份政策?有胆量就站出来!”刘长杰唬着脸,并用一览众山小的雄姿,将目光射进人群中寻找说话的人。
   “快站出来!”段国成威严地帮腔,“说这句的是什么人?你是什么成份?你居心何在?站出来!”
   刘长杰见有人积极呼应自己的行动,于是就加倍威风、严厉地叫道:“刚才是哪位在歪曲、污蔑我们党的政策?赶快站出来!”
   段国成又叫道:“赶快站出来,让大家看看你是什么嘴脸。我敢说此人是个黑五类狗崽子。”
   刘长杰、段国成俩如此一呼一应的革命热情和革命气势,顿时使他俩名声鹤起,身价倍增,应声气投者纷纷出现,并有不少的激情追随者高呼道:
   “阶级斗争是严峻的、复杂的,决不能让成份不纯者混入红卫兵组织!”
   “兔崽子们快滚出去,别耽搁我们成立红卫兵组织的事。”
   “兔崽子们不服气,就重新投胎吧。”
   “谁反对毛主席就砸烂谁的狗头!”
   … …
   如此群情激昂的形势一出现,有天才组织能力的刘长杰便懂得要抓住这机会迅速提升自己地位的良机,来淋漓尽致地表现自己,于是就恣意抓住刚才的事大做文章。
   “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快站出来,我们绝不允许你们破坏文化大革命运动… …”刘长杰虽是咄咄逼人,但没有了刚才的凶相。这是因为他心中在窃喜、在盘算着下一步对自己有利的好事。
   “刚才那诬蔑党的政策的声音像是从那边传过来的。”认真严肃的段国成边说边朝那边走去。
   “是我。”一个男生突然站了出来,“党的政策我们懂,你们不要吓唬人。”
   “你是阴阳人?”段国成吃惊地盯着站出来的男生说,“刚才明明是个女生的声音… … ”
   “你先别管是男是女。”男生说,“对你们的唯成份论有意见的男女都有。首先得把问题搞清楚,是那个女生错误理解政策,还是你们歪曲政策?你们抛出的‘成份论’大帽子打击了多少同学的革命热情。再说,人在投胎时,谁知道投进了什么成份的娘胎?别这样嘛,不要人家当红卫兵就算了,何必还要对人家凶神恶煞的。”
   “何等猖狂!何等猖狂!”刘长杰环视着众人,装模作样地惊叫起来,“大家都感觉出来了吧?这家伙的态度和言论都明显地表明了他对无产阶级有着强烈的抵触情绪。毛主席说,什么阶级说什么话,今天我们要好好问问他是什么成份… …”
   在刘长杰的煽动下,不少学生面带笑容地斥问男生:
   “你是什么成份?想破坏文化大革命运动吗?”
   “你肯定不是红五类,这里没你说话的资格,快滚!”
   “怪事了,难道你敢对我们不满?红卫兵就只有红五类子女才能当,你要怎么样?”
   “滚滚滚!别耽搁我们办正事。”
   这个敢于挺身而出,为困境中女生纾难的男生叫罗大刚。旁人推测,罗大刚的义勇行为产生于同病相怜。罗大刚高大却不猛,即是发威也不慑人,因为总是一脸平和之气。
   正在罗大刚被同学们围攻得惶惶四顾时,刘长杰又踌躇满志地登了场。
   “你是什么成份?”刘长杰居高临下地问罗大刚。
   这虽然是一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提问,但长久以来,它一直是红五类打压黑五类的杀手锏,使被打压的人戴上了紧箍咒,只有忍辱偷生的份,没有任何争辩的资格。所以罗大刚被刘长杰问得哑口无言,出阵时的义勇之色荡然无存。
   “你是什么成份?”刘长杰继续欺压着罗大刚,“你怎么不雄赳赳地卖嘴巴劲了?张动着你的大嘴呀!”
   刘长杰之所以不放过罗大刚,是因为他恨罗大刚干扰了他出风头。
   “今天你不把你的成份报出来,就休想离开此地一步。”刘长杰威胁道,“毛主席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你是不是黑五类狗崽子?”
   “不是!”忍无可忍的罗大刚的瞪了刘长杰一眼。
   睚眦必报的刘长杰哪受得了这一眼,何况是非红五类的目光,因此就气汹汹地一掌接着一掌地推击着罗大刚的胸膛,把对方击得迭迭倒退。确实,刘长杰是个有震慑力的人,敢于与他动手脚的人非英雄好汉不可。在他的意识中,只有他欺侮别人,而别人连还击的想法都不能有。
   由于成份不红忍受欺侮的罗大刚见刘长杰对自己侮辱有增无减,便怒了,就顺手也推了对方,并正色道:“请你别在动手动脚,否则我也不客气了。”
   刘长杰万万没料到罗大刚敢冒犯自己,顿觉自己的形象遭到损害,于是怒火中烧。为了攻其不备,他故意不对罗大刚进行语言交涉,就闪电般地朝对方挥出拳头,紧跟着又凶狠地飞腿踢对方的下身。性格厚道、动作也不敏捷的罗大刚避开了拳头,可没躲开腿,所以下身被刘长杰踢中了。眨眼间,罗大刚捂着裆一头栽倒在地,疼痛折磨得他在地上直打滚。
   刘长杰的下手之狠、动作之快,使众多学生感到震惊,但又不知所措,因为不知道是刘长杰错了还是罗大刚错了。
   罗大刚痛得在地上打了十来个滚后,仍然双手紧捂着下身,并将身子蜷缩成一团,一动也不动。这一来,本已是揪心的部分学生就更加紧张了,特别是下身曾遭过碰击的那些男性学生。
   同样是紧张而手脚无措的赵中远,一会蹲下身去观察罗大刚的脸色,看是否有生命危险;一会又站起来焦急地东张西望,看别人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糟了糟了!看来有危险!看来有危险了!”突然有人惊叫起来。
   原来罗大刚又改变了承受疼痛的姿势,双膝跪地,双手按着下身,头抵着地,表现出死去话来般的痛苦。
   学生们面对在痛苦中挣扎的罗大刚,心情惴惴不安。而段国成却倒行逆施,他不但不为罗大刚担忧,相反却殷勤地靠拢刘长杰,并给刘长杰壮胆,说:“这位同学,我坚决地支持你的革命行动,趴在地上的那位是在装死赖人,别担心。”
   “怕什么?他死了我去抵命。”刘长杰气呼呼地大声说道,“谁叫他来捣乱,他还有脸装死吓人?如果没有他捣乱,恐怕我们成立红卫兵组织的事已商议得差不多了。”
   在这连串话中,颇有心计的刘长杰将“红卫兵”一词叫得异常响亮、特别味浓,其用心在于借革命的名义掩盖自己的凶残,从而笼络人心。果然,刘长杰的伎俩奏效了,那些急于想当红卫兵的学生丢开了对罗大刚的关心,重新又热议起成立红卫兵组织的事来。
   情形的改变使赵中远非常愤慨,他本想纠缠刘长杰说理,但觉意义不大,于是就把精力放在了吉凶未卜的罗大刚身上。
   再次弯下身去的赵中远刚一摸着罗大刚的头,罗大刚竟出乎意料地发出了微弱的声音:“别动我,让我憋憋气。”
   罗大刚的话音虽然微弱,却是吉兆信号,这使那些一直关心着他的人长长地松了口气。替人担心后的舒气声是非常有震慑力和感染力的,因此大议特议组织红卫兵之事的学生也被吸引过来,又将目光落在了罗大刚身上。
   刘长杰也将目光落在了罗大刚身上。看得出,罗大刚的起死回生,使刘长杰暗暗松了口气。在这之前,刘长杰最关心的是罗大刚的生命,而不是成立红卫兵组织之事。
   罗大刚的起死回生又使刘长杰革命无比、霸气横溢了。因此他跨上前去,用脚尖碰碰罗大刚的脚算是招呼,“你是什么成份?为什么来捣乱?你居心何在?快说!”
   蹲在地上与罗大刚头挨着头的赵中远闻得刘长杰的霸道声后,就缓缓站起来怒视着对方,久久没有说话。面对赵中远的气势,刘长杰虽有几分发怵,但不露于形,而是一挺胸,显得更加威勇。
   “谁叫他来捣乱?”刘长杰毫不示弱地怒视着赵中远,“这捣乱是么性质?是不是他父母唆使,这值得怀疑。”
   刘长杰的最后一句话,又是有些人的杀手锏。这一招对那些为反抗凌辱而置自身安危于不顾的人有着非常奇妙的抑制作用,因为即使你不怕灾难临头,但总不能因此而殃及了父母家人。
   赵中远对刘长杰的险恶用心不屑一顾,仍目光严厉地盯着对方。刘、赵二人雄公鸡般的对峙,使气氛充满了火药味。学生中,有人开始施展佞口怂恿二人斗殴,为的是看闹热。
   在刘长杰跟赵中远相持不下时,一个穿着上乘,却面色愠怨而慌张的女生趁众人注意力它顾之机,无声无息地靠拢仍伏于地上的罗大刚身旁,并伸出双臂要扶对方。尽管这女生的动作藏头缩尾,但还是被几个眼尖心细而又热衷于“风化”问题的男生瞧出端倪。因此他们难禁喜悦之情,酸溜溜地喝彩道:“嗬!好开化!嗬!好开化… …”这种带着谴责、嘲笑、玩味及羡慕的倒喝彩声,对情窦初开的学生有着非常强的吸引力,有时在相对的范围内,能造成万人空巷的效果。
   众人听见这能使他们暗暗激动的喝彩声后,在两秒钟内,便把目光从刘长杰、赵中远身上移开,转而放在了罗大刚及那女生身上。
   “嗬!朱丽,你好开化!”有人叫出了那女生的名字。听这口气,说这话的定是朱丽的同班同学。
   “嗬,朱丽好开化了!”又有两个男生同时惊奇地叫道。听这声调,喝彩者很是羡慕罗大刚。
   “嗬嗬嗬,朱丽真开化!嗬嗬嗬,朱丽真开化… …”渐渐地众人围攻起朱丽来。
   朱丽被这“喝彩”声吓得瑟瑟发颤,任凭她怎么努力,一时间里总是站不起来。最终,女子的羞耻心使她摇摇晃晃、昏昏沉沉地站了起来。埋着头的她正要冲进人群中躲藏起来时,却被一直静观的段国成给拦住了。
   “刚才那句话是不是你说的?”段国成目光犀利地盯着朱丽。
   “哪...哪句话?”朱丽在惊梀中抬起头。
   段国成正要继续问朱丽的话时,竟被一个男生的尖叫声打断。
   原来一个激情难禁的男生,失口爆发出感慨:“啊!”
   男生们听见这“失去理智”的叫声后,不由哄堂大笑起来,并循声望去。男生们心照不宣的统一行为,使女生们掩嘴窃笑不已。片刻后,女生们的偷笑举动又使悟出味来的男生们脸红心跳,面面相觑。学生们这一连串的行为,皆因朱丽那醉人心脾的羞红引发、产生。
   同学们的这一欢快,使段国成大为恼火。但他不得不宽容大度,因为要笼络人心。其间,虽然他也心虚地瞅了瞅朱丽的羞红丽色,但他似乎无动于衷,等同学们稍许安静后,就又厉声追问起朱丽来。
   “那句话是不是 你说的?”段国成大声问朱丽。
   “我不知道。”心虚的朱丽含糊其词地答道。
   “你自己说的话还不知道?别跟我耍小聪明。”段国成呵道。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句话。”朱丽低声说道。
   一时间里,段国成被朱丽的装糊涂行为弄得难言。他咬了咬牙后,便冲着朱丽蓦地叫道:“‘唯成份论的实质就是侮辱人格’,就是这句话。”
   老实的朱丽低着头没有说话。
   “肯定是你了。”段国成接着说,“要不你怎么会去关心那个捣乱份子?看得出,你们并不相识。更何况在众目睽睽之下,你一个女生敢去靠近那个家伙,这说明你在报答他的搭救之恩,只可惜,这种资产阶级的恩情,只是向隅而泣。”
   这时,有位心软的同学发言道:“无限上纲可不好。有谁敢说反动话?有可能是听错了,也有可能是那位同学词不达意。不过那位同学今后说话可要注意… …”
   “你这么说是什么用心?”段国成气势汹汹地截断了心软者的话。
   “你认为是什么用心就是什么用心。”心软者轻蔑地盯了段国成一眼。
   “你这是什么态度?什么立场… …”段国成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一直并足斜视的朱丽,趁段国成跟他人较劲之机,就朝人群中溜去。然而她刚逃出两步,却又被刘长杰堵住了。
   盯着朱丽,刘长杰阴沉沉地问道:“你是什么成份?你肯定是黑五类狗崽子,要不你怎么会来捣乱,并散布蛊惑人心的言论,你居心何在?”
   “不...不是。”朱丽害怕得直摇头。
   “难道红五类子女会说出你那样的话吗?”刘长杰毫不放松地追问着。
   “是职…职员。”朱丽痛苦而又艰难地答道。
   “是资本家还是职员?”刘长杰更加厉害了。
   “是职员。”朱丽耷着头,像旱天的禾苗一样。
   “你不相信,你能把人家一口吞了?”赵中远撇开段国成,跨上前来用身躯挡住刘长杰对朱丽的施威。
   由于朱丽的不良成份得以确认,所以刘长杰摆出绝对强硬的态度对赵中远厉声呵斥道:“你站在谁的立场上说话?你又是什么成份?快说!”
   其实,刘长杰已猜测赵中远是红五类成份,如果不是红五类子女,就不敢有这么大的胆量跟文化大革命运动唱对台戏。
   赵中远把刘长杰的威风付之一笑,按着自己的思路说:“你不要忘了,出生好的人也有违法坐牢的,出生不好的也有立功受奖的。”
   刘长杰一叉腰一偏头,摆出一副悠然的神态说:“你所说的那些坐牢的是因为他们平时不加强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改造,才滑进了资产阶级的罪恶深渊。因此他们的本质发生了变化,已不属于无产阶级成员,已变成了资产阶级的东西。你所说的那些立功受奖的是无产阶级对他们的关怀、鼓励使他们与自己的非无产阶级家庭作思想上的决裂后才立功受奖。况且这两种情况是极少数,你要把你所指的事的本质搞清楚,授奖给他们是安抚,而不是别的什么,这是革命的需要和革命的策略。”
   “是需要?是策略?”赵中远气坏了,“放屁!你是在诬蔑”
   刘长杰见赵中远如此气急败坏,就刻意摆出胜利者姿态,悠然一笑,说:“你不服气也得服气,就这么个理。现在没时间跟你鬼扯,我们要商议成立校红卫兵组织的大事了。”
   在刘长杰的提醒下,恍然大悟的段国成一拍头,说:“妈的,我们差点上了这几个家伙的当,我们互相邀约、聚集在这儿是为了什么?不就是要成立捍卫毛主席的红卫兵战斗队吗?!大家都知道,北京红卫兵已肩负起捍卫毛主席、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这光荣而又神圣的职责。这职责是我们这一代青年义不容辞的历史使命。我们马上就成立红卫兵组织,誓死捍卫毛主席。”
   为尽早当上红卫兵,学生们越来越激动,越来越迫不及待,因而场面又沸腾了。面对如火如荼的革命场景,段国成也越说越激动,一时间里慷慨激昂得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偌大的群众革命场面,偌大的期盼当红卫兵的学生群体,偌大的革命斗志及偌大的忠诚之心,这些使附四中形同一架幡旗飞扬、戈戟挥舞、鼓响锣鸣的战车,大有赴汤蹈火的英勇。
   一阵你呼我叫的相互鼓励、相互欣赏后,学生们就簇拥着刘长杰和段国成向校党委办公室而去。然而心有不甘的赵中远赶上前去挡住了刘长杰,并义正言词地说:“我校百分之九十五的同学都有资格加入红卫兵,你们没有剥夺他们参加文化大革命的权力!”
   现在的刘长杰不再有唯恐有失的激动,而是先颇有风度地朝他的拥戴者们微笑几许后,才故作心平气和地对赵中远一笑,说:“很遗憾,没办法,因为北京红卫兵都是这样,红卫兵非红五类子女不可。”
   赵中远也不示弱,他为了向众人展示自己也不可小觑,于是对刘长杰的“心平气和”回以轻蔑一笑,说:“同学,那是错误的,不符合党一贯的阶级路线政策。”
   对赵中远的挑衅行为,刘长杰没有暴跳如雷,相反却优美地交臂而立,遂咂舌而道:“同学,很抱歉,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搞的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新形势下,要有与之相应的新政策,不能让不纯份子进入革命队伍中。”
   “党永远没有过河拆桥的政策!”赵中远终于火了。
   “过河拆桥?”刘长杰不由惊得瞪直了眼,“你是这样认为我们党过去的政策?真新鲜的评论,你好大的胆子!”
   话刚一出口,赵中远也被自己评说的新鲜性吓呆了,真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语言。因此他暗暗紧张起来,再也不想与刘长杰争论下去,只想安然无恙的撤退。
   “你不要以为‘老子天下第一’,不要以为自己最革命,不要以为只有你才忠于毛主席,不要以为自己才是无产阶级的可靠接班人。”赵中远排炮般地发射出话,为的是以攻为守,好安全撤退。
   “兔崽子,闭上你的臭嘴,别耽搁我们的事。”一个急于要去书记办公室的大个子男生对赵中远骂道,“你是什么成份?快滚你妈的蛋!”
   “谁是兔崽子?老子家是三代血统工人。”赵中远虽然措词强硬,但还是暗暗紧张地瞟着若有所思的刘长杰。
   这时,胡英才从人群中钻出来,来到赵中远跟前,说:“你说你是工人成份就是工人成份?把你家的户口簿拿来看。哪有红五类子女来捣乱的?!我看你就是兔崽子,骂你又怎么了,想造文化大革命的反?想搬起石头砸天?”
   如果赵中远没说“过河拆桥”这句话,他定会把胡英才拧起来。眼下他要做的是尽快撤退的事。他想,如果自己那句冒失的“过河拆桥”的话被一些同学品出味来后,那可不得了,现。刘长杰不正在细细品味吗。幸好,危急关头冒出来胡英才这个鲁莽大汉,把事情打了岔,引开了同学们的注意力。
   更使赵中远庆幸的是,一些急于去书记办公室的学生用革命歌声替代了对赵中远的质问、凌辱及怒斥。他们义愤而又得意地唱道:“老子革命儿接班,老子英雄儿好汉;要是革命就跟着毛主席,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老子革命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浑蛋、、、、、、”
   这革命歌声的作用奇妙无比,只一会,就使学生们情不自禁地簇拥着刘长杰和段国成豪迈地向书记办公室而去。
  
   操场上的红五类子女都去了书记办公室后,剩下的不是黑的就是非红的“兔崽子”。
   见到刚才的那场“光宗耀祖”跟“死乞白赖”的争斗,孙仲云对此极为憎恶、鄙视、愤慨及哀伤。代表正义、光明的队伍到书记办公室后,他心碎地朝操场四下望去,见平日倍感亲切的校园在近一个小时里一下就变得那样陌生和荒凉。面对忽然而至的荒凉感和陌生感,他感到震惊、感到凄凉。他进入惊愕、惶恐的境地,觉得自己已经历了一个沧桑期,觉得自己和眼前的一切都是时空后面那群物体的倒影——不真实。
   有时人的玄奇感受并不怪诞,它有着深藏在冥冥宇宙中的真谛。
   现在孙仲云的心中全是自己被抛弃后的凄凉感受,觉得自己被世界上的人出卖了——觉得地球滚滚而去,把自己留在了黑暗的宇宙中。他认为“成份”这个东西把自己赶出了地球,“成份”这个东西让同学、好友向自己挥手作别。
   心中凄凉的孙仲云儜立在操场上,近日考场上的凌云壮志如隔世烟云。见三三两两非红五类子女学生开始垂头丧气地离去,他不由升起一股义愤之火,心中叫道:“他们不是人吗?他们父母的劳动是剥削、打劫行为吗?我不该到这地球上来吗?我的父母不是劳动者、不是诚实人吗?”想到这些,他觉得自己在这一刻又成长了许多、成熟了许多、懂得了许多,同时还觉得两颊染上了一层来自宇宙的风霜。
   操场上逐渐空荡,孙仲云意识到该回宿舍了。消沉的行走中,他忽然觉得自己像只无家可归的野狗,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巢穴,心中甚是悲伤。
   悲伤使他想起了父母,想到对儿子有着殷切期盼的父母。再想到一切期盼将变成泡影,他不由落下了热泪。
   想到父母那被“期盼”激动得容光焕发又善气迎人的慈祥面容,他暗暗恨起文化大革命来。
   如今对孙仲云来说,想要前途就只有参加红卫兵组织了。然而参加了红卫兵就意味着承认自己输掉尊严、服服帖帖地做人家的奴才。
   “我不要前途,就是不出卖自己的尊严!”孙仲云忿忿不平地在心中叫道,又一次抗拒着前途标出的价码。
   加入红卫兵的事让孙仲云的心态如此复杂,不是因为他的家庭成份有碍这事,只怪他在尊严问题上对自己要求太高、太严厉了。
   其实孙仲云的家庭成份并不使人十分沮丧,因为他家户口簿上的“成份”栏是空白,没填写任何出生成份。如果他说自己是工人或贫农家庭,别人也会认可。
   按常人的思想境界,他们就此要以手加额地欢天喜地了,然而孙仲云在人格上是自尊特强的人,认为人的尊严是为人之本,是“人”的唯一标志,因而他始终不吃“空白”的嗟来之食。
   孙仲云的家庭成份是小贩。后在六五年更换新户口簿时,他父亲借助“成份以解放前三年职业为准”的新政策,向户籍撒谎说自己那时已进厂当了工人。对此,户籍公安不想花时间调查,心想反正政府有用心地宽松了成份政策,所以也就没有认真,去掉了“小贩”,留下了“空白”。
   孙仲云的父亲孙洪久,当时向户籍谎报成份,可谓是吃了豹子胆,如果谎行被揭穿,他可要戴上“隐瞒成份”的罪名,进而要受到严厉的训斥及熟人们的任意嘲笑。他敢于冒此风险,是因为他跟全中国非红五类百姓一样,非常清楚自己的成份是儿孙们的耻辱柱,将阻碍、甚至是断送子女们的前程。
   自从“空白”出现后,孙洪久和妻子陈凤珠激动得双手合十,认为从今后儿女们能在同学中扬眉吐气、抬头做人了。在“空白”之前的岁月里,夫妻俩被“小贩”困扰着生活。他们常想,如果能使“小贩”从户口簿上消失,愿感恩戴德地给人家做十年牛马,只要儿女们的前程好就行。
   然而孙仲云对“空白”却不屑一顾,认为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他视“成份栏”本身就是对人尊严的侮辱和挑衅,他只要一见父母为“空白”高兴、感慨,心里就不服气地叫道:“都是人,我才不小看自己。”

偌大的群众革命场面,偌大的期盼当红卫兵的学生群体,偌大的革命斗志及偌大的忠诚之心,这些使附四中形同一架幡旗飞扬、戈戟挥舞、鼓响锣鸣的战车,大有赴汤蹈火的雄风。
   一阵你呼我叫的相互鼓励、相互欣赏后,学生们就簇拥着刘长杰和段国成向校党委办公室而去。然而心有不甘的赵中远赶上前去挡住了刘长杰,并义正言词地说:“我校百分之九十五的同学都有资格加入红卫兵,你们没有剥夺他们参加文化大革命的权力!”
   现在的刘长杰不再唯恐有失的激动,而是先颇有风度地朝他的拥戴者们微笑几许后,才故作心平气和地对赵中远一笑,说:“很遗憾,没办法,因为北京红卫兵都是这样,红卫兵非红五类子女不可。”
   赵中远也不示弱,他为了向众人展示自己也不可小觑,于是对刘长杰的“心平气和”回以轻蔑一笑,说:“同学,那是错误的,不符合党一贯的阶级路线政策。”
   对赵中远的挑衅行为,刘长杰没有暴跳如雷,相反却优美地交臂而立,遂咂舌而道:“同学,很抱歉,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搞的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新形势下,要有与之相应的新政策,不能让不纯份子进入革命队伍中。”
   “党永远没有过河拆桥的政策!”赵中远终于火了。
   “过河拆桥?”刘长杰不由惊得瞪直了眼,“你是这样认为我们党过去的政策?真新鲜的评论,你好大的胆子!”
   话刚一出口,赵中远也被自己评说的新鲜性吓呆了,真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语言。因此他暗暗紧张起来,再也不想与刘长杰争论下去,只想安然无恙的撤退。
   “你不要以为‘老子天下第一’,不要以为自己最革命,不要以为只有你才忠于毛主席,不要以为自己才是无产阶级的可靠接班人。”赵中远排炮般地发射出话,为的是以攻为守,好安全撤退。
   “兔崽子,闭上你的臭嘴,别耽搁我们的事。”一个急于要去书记办公室的大个子男生对赵中远骂道,“你是什么成份?快滚你妈的蛋!”
   “谁是兔崽子?老子家是三代血统工人。”赵中远虽然措词强硬,但还是暗暗紧张地瞟着若有所思的刘长杰。
   这时,胡英才从人群中钻出来,来到赵中远跟前,说:“你说你是工人成份就是工人成份?把你家的户口簿拿来看。哪有红五类子女来捣乱的?!我看你就是兔崽子,骂你又怎么了,想造文化大革命的反?想搬起石头砸天?”
   如果赵中远没说“过河拆桥”这句话,他定会把胡英才拧起来。眼下他要做的是尽快撤退的事。他想,如果自己那句冒失的“过河拆桥”的话被一些同学品出味来后,那可不得了,那刘长杰不正在细细品味吗?幸好,危急关头冒出来胡英才这个鲁莽大汉,他将事情打了岔,引开了学生们的注意力。
   更使赵中远庆幸的是,一些急于去书记办公室的学生用革命歌声替代了对赵中远的质问、凌辱及怒斥。他们义愤而又得意地唱道:“老子革命儿接班,老子英雄儿好汉;要是革命就跟着毛主席,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老子革命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浑蛋、、、、、、”
   这革命歌声的作用奇妙无比,只一会,就使学生们情不自禁地簇拥着刘长杰和段国成豪迈地踏步向书记办公室而去。
  
   操场上的红五类子女都去了书记办公室后,剩下的不是黑的就是非红的“兔崽子”。
   见到刚才的那场“光宗耀祖”跟“死乞白赖”的争斗,孙仲云对此极为憎恶、鄙视、愤慨及哀伤。代表正义、光明的队伍到书记办公室后,他心碎地朝操场四下望去,见平日倍感亲切的校园在近一个小时里一下就变得那样陌生和荒凉。面对忽然而至的荒凉感和陌生感,他感到震惊、感到凄凉。他进入惊愕、惶恐的境地,觉得自己已经历了一个沧桑期,觉得自己和眼前的一切都是时空后面那群物体的倒影——不真实。
   有时人的玄奇感受并不怪诞,它有着深藏在冥冥宇宙中的真谛。
   现在孙仲云的心中全是被抛弃后的凄凉感受,觉得自己被世界上的人出卖了——觉得地球滚滚而去,把自己留在了黑暗的宇宙中。他认为“成份”这个东西把自己赶出了地球,“成份”这个东西让同学、好友向自己挥手作别。
   心中凄凉的孙仲云儜立在操场上,近日考场的凌云壮志如隔世烟云。见三三两两非红五类子女学生开始垂头丧气地离去,他不由升起一股义愤之火,心中叫道:“他们不是人吗?他们父母的劳动是剥削、打劫行为吗?我不该到这地球上来吗?我的父母不是劳动者、不是诚实人吗?”想到这些,他觉得自己在这一刻又成长了许多、成熟了许多、懂得了许多,同时还觉得两颊染上了一层来自宇宙间的风霜。
   操场上逐渐空荡,孙仲云意识到该回宿舍了。消沉的行走中,他忽然觉得自己像只无家可归的野狗,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巢穴,心中甚是悲伤。
   悲伤使他想起了父母,想到对儿子有着殷切期盼的父母。再想到一切期盼将变成泡影,他不由落下了热泪。
   想到父母那被“期盼”激动得容光焕发又善气迎人的慈祥面容,他暗暗恨起文化大革命来。
   如今对孙仲云来说,想要前途就只有参加红卫兵组织了。然而参加了红卫兵就意味着承认自己输掉尊严、服服帖帖地做人家的奴才。
   “我不要前途,就是不出卖自己的尊严!”孙仲云忿忿不平地在心中叫道,又一次抗拒着前途标出的价码。
   当红卫兵的事让孙仲云的心态如此复杂,不是因为他的家庭成份有碍这事,只怪他在尊严问题上对自己要求太高、太严厉了。
   其实孙仲云的家庭成份并不使人十分沮丧,因为他家户口簿上的“成份”栏是空白,没填写任何出生成份。如果他说自己是工人或贫农家庭,别人也会认可。
   按常人的思想境界,他们就此要以手加额地欢天喜地了,然而孙仲云在人格上是自尊特强的人,认为人的尊严是为人之本,是“人”的唯一标志,因而他始终不吃“空白”的嗟来之食。
   孙仲云的家庭成份是小贩。后在六五年更换新户口簿时,他父亲借助“成份以解放前三年职业为准”的新政策,向户籍撒谎说自己那时已进厂当了工人。对此,户籍公安不想花时间调查,心想反正政府有用心地宽松了成份政策,所以也就没有认真,去掉了“小贩”,留下了“空白”。
   孙仲云的父亲孙洪久,当时向户籍谎报成份,可谓是吃了豹子胆,如果谎行被揭穿,他可要戴上“隐瞒成份”的罪名,进而要受到严厉的训斥及熟人们的任意嘲笑。他敢于冒此风险,是因为他跟全中国非红五类百姓一样,非常清楚自己的成份是儿孙们的耻辱柱,将阻碍、甚至是断送子女们的前程。
   自从“空白”出现后,孙洪久和妻子陈凤珠激动得双手合十,认为从今后儿女们能在同学中扬眉吐气、抬头做人了。在“空白”之前的岁月里,夫妻俩被“小贩”困扰着生活。他们常想,如果能使“小贩”从户口簿上消失,愿感恩戴德地给人家做十年牛马,只要儿女们的前程好就行。
   然而孙仲云对“空白”却不屑一顾,认为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他视“成份栏”本身就是对人尊严的侮辱和挑衅,他只要一见父母为“空白”高兴、感慨,心里就不服气地叫道:“都是人,我才不小看自己。”

 

然而,青年人是难以把一件事、一个人恨到刻骨铭心的程度,他们的“性本善”浓度还很大,思想的可塑性还很大。青年人的思想总是向往沸腾的地方,意识总是奔赴火热的场面,因为这样才能唱出青春之歌。
   同是青年的孙仲云也是这样。虽说他情绪低落地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但心却飞到了书记办公室。他并不羡慕同学们的佳境,也不欣赏他们的神采飞扬,而是怕离群索居,进而失去了时代。
   有了这样的害怕后,孙仲云要三思而行了。他想到了屈服、妥协,他认为地球已被风风火火的同学们带走,如不赶快追上去,自己将是冥冥宇宙中的一粒尘埃,父母的殷切期盼也将随风飘去。
   “何必对自己这般严厉,报个工人成份,一切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孙仲云边想边就不由放慢了回宿舍的脚步。
   没精打采的孙仲云走到宿舍前的石阶时,突见刚才还在操场上受气、受侮辱、受威胁的三个同学正坐在楼廊下的石阶上脸色发紫地愤慨着。
   “我父母不是人吗?”朱丽不服气地说,“他们养育我们几兄妹没少吃苦,我就是要加入红卫兵。职员又怎么了?职员也是劳动人民,靠劳动报酬养家糊口。解放前的职员相当于今天的办公员,也靠劳动吃饭,一点也不剥削人,更不是资本家的狗腿子。”
   从旁经过的孙仲云听了朱丽的话,很是感慨,认定这三位同学的处境跟自己一样,于是便躲在楼廊的砖柱后偷听起来。他想知道与自己同成份的同学会有怎样的打算。
   “赵中远,你看我们该怎么办?”罗大刚有气无力地问道。
   罗大刚的精神状态使赵中远有些生气,故蓦地叫道:“我们自己也可以成立红卫兵组织,何必非要死乞白赖于他们。”
   “如果我像你一样是红五类,说话同样有精神。”罗大刚不满地看了赵中远一眼。
   “同学, 你别误会,我赵中远可没有一点优越于你的意思。”赵中远说,“恰恰相反,我最恨这种意识,刚才在操场上发生的事,就已说明这个问题。”
   “说咱们的正事。”朱丽说。“如果校领导不同意我们成立红卫兵组织呢?”
   赵中远阴鸷着脸说:“我们有人民日报社论撑腰,他书记、校长岂敢不同意!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串联同学,只要是捍卫毛主席、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同学,我们都接受,无论成份如何。当然要特别说明,黑五类我们也不能要。”
   心情急迫的朱丽一下站了起来,说:“我们就赶快分头去串联同学吧,如果行动晚了,同学们就要回家度暑假了。”
   他们三人又粗略地商谈了几句后,就匆匆奔下了石阶。
   赵中远、罗大刚、朱丽仨人是不同年级不同班别的学生,现在共同的历史使命感,把他们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赵中远、罗大刚、朱丽虽然离去,但他们对毛主席的忠诚之心和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的精神却搅得孙仲云心神不宁。他开始有所反省了,怀疑自己的所谓尊严是私心在作怪,继而他又想那么多的非红五类同学都能用忍受歧视来换取保卫毛主席的革命权利,而自己却不愿意,这是不是在负气行事呢?特别是朱丽那为父母、为自己争取参加文化大革命的干劲对孙仲云的触动很大。现在孙仲云对是否加入红卫兵的事举棋不定了。
   举棋不定的烦乱心情,使孙仲云不愿回宿舍,而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细细思考思考。
   他一步一顿地走下台阶,顺着宿舍左边的大道踱步而去。他朝东缓缓前行了六十米左右后,就到了大路的尽头。这时他的心情仍十分糟糕。又穿过一段荒草丛生的小路,到传说是翰林亭的地方去静心思考问题。翰林亭坐落在两个小土丘之间,四周既有人工种植的草卉,也有野生的灌木。翰林亭虽瓦残柱朽,路破草生,失去光泽,但仍时常有学生前来温习功课。孙仲云靠着亭柱坐下后,进入了沉思中。

在刘长杰和段国成的率领下,二百多名学生面带喜悦地涌进了书记办公楼。走在队伍第二位的段国成刚一跨进书记办公室,就马上转身退了出来,并伸开双臂将紧随其后的同学拦了下来。当第一个走进书记办公室的刘长杰还在为段国成的举动感到纳闷时,段国成已振臂高呼道:“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众学生跟随高声呼道。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段国成领呼着。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学生们随声附和着。
   在段国成的带领下,学生们继续喊道:
   “誓死保卫毛主席!谁反对毛主席就砸烂谁的狗头!打倒走资派!走资派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争取革命权利!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喊完针对校领导的口号后学生们才信心十足地走进办公室,准备以居高临下的架势跟书记展开争取革命权利的斗争。
   殊不知,书记的态度大出学生们所料,书记并非一副抗拒他们的面孔,相反却平易近人地接待了他们。
   “同学们,坐下来谈你们的要求。”态度不冷不热的书记边说边指着几张牛皮沙发。
   “我们是来向校领导争取革命权利的。”段国成绷着脸对书记说。
   “我知道,我知道。”仍站着的书记不卑不亢地说,“同学们坐下来慢慢说,校领导是一贯支持同学们的革命行动的嘛。”
   “那是过去的 事了。”突然冒出来的胡英才板着脸对书记说,“现在我们是要求成立红卫兵组织,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只是写写大字报、动动嘴皮子。文化大革命运动已向前迅猛推进,从现在起不只是批判三家村、破四旧,而是要揪出混进党内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校领导是完全支持同学们的革命行动的。”面色沉沉的书记用极其平淡的语调说,“但是社论也说要在党的领导下进行运动嘛。这不,你们来这里要求成立红卫兵组织之事,就说明了开展运动还是要在党的领导下进行嘛。”
   一时间里,书记的话说得学生们无言以对,觉得书记的话说得有道理。
   “我们要打倒走资派。”靠墙站着的郭永泰吊儿郎当地叫了这么一声。
   “对!我们要打倒走资派。”有些不认输的学生冲着书记大叫了起来。
   “打倒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为了给正与书记正面交锋的同学助威,站在门口和过道上的学生扯开嗓门呼喊起了口号。
   “同学们请静一静,我来对书记说几句。”刘长杰把口号声招呼静下来后,就对书记说,“书记,如果你支持我们成立红卫兵组织就不是走资派,否则就是。”
   “同学们坐下来说。”心事重重的书记平静地说,“等一会儿,总务科的罗主任就要来,你们有什么要求,我叫他全给你们办。”
   因怕同学们七嘴八舌的激情之话语抢了自己的风头,刘长杰还没等书记的话落音,就先对书记拂开笑脸,然后转身对大家说:“我早就说过,校领导不会对文化大革命袖手旁观。他们是毛主席革命路线上的人,和我们是一条心… …”
   就在这时,过道上蓦地爆发出一遍奚落人的笑声,这使刘长杰十分恼火。他正准备制止这阴阳怪气的笑声时,罗炳奎费力地挤进了办公室。见此情形,刘长杰的气小了些,因为明白刚才过道上的嘲笑声不是针对他,而是针对人人都讨厌的罗炳奎。
   罗炳奎进来后,叽叽喳喳的场面逐渐静了下来。以刘长杰、段国成为首的几个学生带头人物已和书记坐了下来,并且很快就进入了融洽氛围中。
   在书记的指令下,罗炳奎很快就作好了记录准备,只等学生开口提出要求。
   “现在你们就提要求吧。”书记平静地对刘长杰等几个头面人物说。
   段国成用征求看法的目光看了一眼刘长杰后,说:“刻制红卫兵组织公章、红卫兵袖章、红卫兵旗帜以及刻字钢板、笔、墨、纸。”
   在几个头面人物向校领导提要求时,站在室内和过道上的学生轻声闲谈起来。
   李华新和郭永泰合坐在靠窗的一张单人沙发上,显得很惬意,并时不时地嬉笑着相互推挤一下。
   “在这之前,你坐过沙发吗?”郭永泰边问边挤了一下李华新。
   “没有。”李华新用屁股故意反复弹压着沙发说,“好舒服,怪不得人人都想当干部。郭永泰,你呢?”
   “我也是第一次坐沙发。”郭永泰边回话边制止着李华新弹压沙发的行为。
   “你怕把沙发坐坏了?”李华新不满地对郭永泰说。
   ““你把我挤扁了。我才不怕沙发坏了呢。”郭永泰说。
   “我们小老百姓的屁股好贱哟,只配坐硬板凳。”李华新故意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那就争取当官吧。”郭永泰挖苦着李华新。
   李华新咧嘴一笑,正要说什么,却又突然阴沉下脸来,低头不语了。原来这一瞬间,他想起了辛劳贫困中的母亲,还想起书记那坐沙发的屁股来。正当他对书记的屁股拟想得出神时,杨娟从人群中挤出,来到了他的跟前。
  “起来。”杨娟命令般地叫醒了发神状态中的李华新。
   “我为什么要起来?”回过神来的李华新疑惑不解地盯着杨娟。
   “你就起去吧。”郭永泰积极地推动着李华新。
   “我为什么要起去?”李华新极力抵抗着,“你想跟女生挤着坐?我还想……”
   由于没有一点思想准备,所以李华新随口说出的话音量很大,使全室的人都听见了,故而引发了一阵哄堂大笑。旋即,凡有目击条件的人都将目光投到了李华新和郭永泰身上。同学们的目光刮得李华新窘躁不安、刮得郭永泰浑身发毛。
   “是我说的?”替人受过的郭永泰十二分卖力地申辩着。
   李华新被郭永泰夸张的申辩搞得脸红心跳,狼狈不堪,所以就闷着气,发动了袭击,猛地拧了一把对方的大腿后,就飞快地朝室外逃去。
   在郭永泰痛得“哇哇”大叫时,杨娟转身追李华新而去。
   大概是害臊得无地自容的原因吧,李华新埋着头一口气挤出了过道,并连气也不喘一下地跑出了办公楼。
   在回宿舍的路上,当李华新刚松了一口气时,却又被身后杨娟的呼叫声给搞烦了。
   “李华新,你跑这么快干什么?人家有事找你帮忙。”杨娟边叫边大步追着李华新。
   有气的李华新没理睬杨娟,而是气呼呼地继续往前走。
   “喂,你是聋子吗?”杨娟加快了追赶速度。
   又走了几步的李华新突然转过身来,沉着脸对杨娟说:“有什么事?快说。”
   杨娟却对李华新报以笑脸,说:“你干嘛生这么大气?又不是我叫你去学郭永泰的油嘴滑舌。”
   “你不说我走了。”李华新威胁着杨娟。
   急了的杨娟边笑边说道:“我叫你起来是请你到宿舍去看看孙仲云在那里没有,你却以为我是想坐沙发。”
  
  “不说正事我就走了。”李华新又威胁起来。
   杨娟收住笑说:“我已说了,请你去宿舍看看孙仲云在那里没有。我到处找遍了,就是不见他的踪影。参加红卫兵这么大件事,他怎么就心不在焉的呢?”
   李华新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杨娟不再吱声地跟了上去。

杨娟在男生宿舍前等了大略十分钟后,李华新就提着饭碗从宿舍走了出来。
   “在不在?”杨娟老远就问李华新。
   然而一点不着急的李华新直至走到杨娟跟前后,才低声说道:“不在。”
   在杨娟还在发愣时,李华新已向饭堂走去。杨娟生气地赶上前去拦住了他,不满地说:“李华新,你是饥荒年饿死了投的胎吗?”
   “我怎么了?”李华新笑嘻嘻地盯着杨娟,“是到吃饭的时间了嘛。”
   “你再去看看。”转动着脑筋的杨娟娇柔地命令着李华新。
   “嘿!这就奇怪了,巴掌大的屋,难道我还会看漏吗?”李华新哭笑不得地说。
   “他是不是回家了?”若有所思的杨娟问道。
   “不会吧。”李华新若有所思地说,“他再怎么着急回家,也得把这顿饭吃了走吧?再说,他不参加红卫兵了?”
   “你看他的东西还在宿舍吗?”杨娟问。
   “这,我还没十分注意。”李华新说。
   “那就再回宿舍去看个清楚。”杨娟边说边心忧地朝男生宿舍盯了过去。
   “嘿!你… …”不高兴的李华新突然止住了话,转身又朝饭堂走去。
   “你怎么朝那边走呢?”杨娟一把将李华新抓住,“快回宿舍去看个清清楚楚,我在这里等你的消息。”
   “你俩是什么关系?,你这么关心他”无奈的李华新边往宿舍走,边狡黠地盯着杨娟笑了一下。
   “战友关系,马上就是。”杨娟睨着李华新笑了。
  李华新再次从宿舍出来后,老远就对杨娟大声说:“东西全在。”
   闻声后的杨娟,没等李华新走过来,转身朝书记办公楼奔去。
  
   开午饭时,蹿上蹿下一个多小时的杨娟终于在饭堂找到了孙仲云。
   杨娟没到打饭队伍中去喊孙仲云,而是小有生气地立在饭堂侧门旁静候对方。
   杨娟见微低着头边走边吃饭的孙仲云走过来后,就撅着嘴准备向对方撒撒气。可殊不知,孙仲云像一点不在乎杨娟态度似的,径直从她的身边走了过去——其实心事重重的孙仲云没有看见杨娟。
   这下杨娟真生气了,冲着孙忠云呵道:“孙仲云,你上午到哪里去了?”
   略微惊了一跳的孙仲云回头看见一脸不悦的杨娟后,先是呆了一下,之后才讪笑着说:“杨娟,你还不去吃饭。”
   沉着脸的杨娟刚一跨上前去,孙仲云却又走了起来,他离开大道,走向了旁边的一条小路。知道孙仲云毛病的杨娟也跟着上了小路。
   孙仲云在一僻静处刚一站下来,杨娟就用半是委屈半是埋怨的语调说:“孙仲云,你到哪里去了?明天就报名了,你好像一点都不在乎似的?”
   “报什么名?”孙仲云淡淡地问。
   “嗨!”杨娟吃惊地叹息道,“你连报什么名都不知道?就是大家日夜盼望的红… …”
   “知道知道。”惊醒了的孙仲云笨拙地打断了杨娟的话。
   见孙仲云的可怜呆板相,杨娟破啼为笑语地说:“孙仲云,你家是资本家吧?你到处东躲西藏,到现在我才找到你。”
   见杨娟对成份之事追问,孙仲云心中很不高兴,于是回答道:“是恶霸地主。”
   杨娟没看出孙仲云在生气,相反却认为对方是在用调侃来活跃氛围,故又喜洋洋地说:“仲云,明天咱们就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了,你高不高兴?”
   孙仲云压根不愿回答杨娟的话,所以就借往嘴里塞饭的举动来回避对方的提问。
   然而杨娟却更加兴奋地说:“仲云,明天就报名,明天咱们就是红卫兵了啊!好,我也去吃饭了。”
   杨娟走后,孙仲云终于拿定了主意,决定第二天也去报名。在回宿舍的路上,他反复问自己加入红卫兵的目的是为了杨娟还是为了自己的前途?
  
   第二天一大早,没有音乐细胞的梁鹏起床时走调地唱响了《工农兵革命路上打先锋》的歌曲,这一下子就把宿舍闹得热烈而又红彤彤了。他衣裳还没穿好,就逐个拍打起床上被窝里的同学来,命令般地催促:“孙仲云、李华新、郭永泰快起床,今天是什么日子,还用我说吗?快起快起,所有的懒猪们… …”
   梁鹏搅醒同学们后,就出门洗漱去了。他回来见孙仲云一人还纹丝不动地躺着,便又一次催促说:“你小子是不是有毛病?快起来,吃了饭去报名。”
   “我知道。”孙仲云装出睡眼惺忪的样子咕哝着。
   “快起来!快起来!”梁鹏揪着孙仲云的鼻子说,“我看什么事都是逼出来的,上课时一大早就起床,现在不上课,人就懒了。”
   “知道了知道了。”孙仲云厌恶地打开了梁鹏的手。
   “嗬!孙仲云,你像是在帮我当红卫兵似的。”梁鹏扁着嘴,笑眯眯地将脸凑到孙仲云的脸前。
   “莫传染肺病。”孙仲云笑着急忙侧过了身去。
   “我还是三期肺病,偏要传染给你。”满脸堆笑的梁鹏对着孙仲云的面颊直哈气。
   这时,洗漱完毕的李华新和郭永泰回到了宿舍。郭永泰见梁鹏哈气的动作后,故作万分惊讶地叫道:“梁鹏,你身上怎么还有这样的四旧东西?你在亲孙仲云的嘴吗?”
   “去去去!”忍俊不禁的梁鹏直起身来,道貌岸然地训斥着郭永泰,“你敢诬蔑毛主席的红卫兵?”
  郭永泰以为一步步走过来的梁鹏要打他,于是就飞快地抓起桌子上的碗跑了出去。随后,梁鹏和李华新也走出了宿舍。
  
   对是否加入红卫兵之事又犹豫不决的孙仲云露出了患得患失的愁苦模样。心乱如麻的他双手枕着头,盯着斑驳的天花板,反反复复、认认真真地思考起关系到自己一生的重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