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teZ2019-08-22 15:28:25

                    二十六

   

胡英才病恹恹地走上公路时,天空又下起了霏霏细雨。哀莫大于心死,所以身份破落了的他摒弃了乘车而心如槁木死灰地在霪雨下蜗牛般前行。这一路走去,冷风冷雨使他不停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凄凉、湿漉漉的大地使他又长久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哀伤。当他又一次确认自已已身败各裂、无颜人世时,他不由得猛地将自己已无地自容的怒火发在了母亲身上。当他脑海里不断地出现了一双又一双对自己表明了憎恶跟幸灾乐祸的眼睛时,他便梦呓般反反复复地对母亲念道:“你为什么要隐瞒成份?你为什么要隐瞒成份?妈妈!你把我害惨了……”

 

当莞茕孓影的胡英才在灰蒙蒙的苍穹下又一次想到自己已无地自容、将终身离群索居时,他神智大乱,从而一下对母亲的态度有了巨变,由怨恨变成了憎恨。

尽管胡英才步履沉重缓慢,但华灯初上时,他还是临近了他又爱又恨的家。

 

胡英才的家在DZS十一中学的教师宿舍区里。他母亲是该校教师、父亲是该校校工。教师宿舍的东、西、北三边是学校区域,南边是一道年代久远、将宿舍与公路隔开的围墙。大概是谙熟家的气味的原因,昏昏沉沉的胡英才在指挥自己从昏暗的公路上跨到半明半暗的人行道时靠的不是大脑、而是脚的感觉。尽管人行道上有无数大大小小的水洼在泛着刺得人心寒的灯光、自己且又两眼茫茫,但不久胡英才还是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围墙的一扇小木栅栏门前。他在光影斑驳的栅栏门前没有丝毫时间的停留,而是径直将右手伸进小门内做了一个拨动门闩的动作后就推开门走进了围墙里的教师宿舍。随后他向前行了几步之距就右转身朝自己的家走去。

 

由于围墙内的公共照明聊有余无,所以整个教师宿舍区都被昏暗笼罩。现在胡英才的右边是影影绰绰的围墙跟沿着墙根处生长的一长排夹竹桃灌丛、左边是一排教师宿舍;他的家就在其中。

教师宿舍是砖木结构,但已很陈旧,所以门窗大缝小隙多多。一路上,胡英才就是靠踩着从各家门窗缝隙透射到湿漉漉路面的一条条光线走到自家门前的。他没有马上敲门,因为对其家陡生陌生感。他对着自己的家门愁苦了很久,遂才在深吸了一口昏暗中的潮湿空气后敲响了门。

 

像是早有计划,家门刚一打开,胡英才就埋着头一声不响地往屋里钻,对于给自己开门的母亲却视而不见。胡英才的家虽为教师家庭,但其家产与广大工人家庭一样穷酸,就四大件即床、衣柜、写字台跟饭桌。他家的照明条件同样与工人家庭一样窘,就两盏白炽灯,厨房用一盏十五瓦小灯,内外屋通过隔墙上的一个方洞共用一盏二十五瓦的大灯。

一头钻进家里的胡英才径直跨到父亲的床前坐了下来。他父亲的床安置在外屋,个中原因是其父因脑血栓瘫痪多年。为了不看一眼母亲跟也不愿被母亲看上一眼,胡英才还没坐稳就伏下身去边给父亲掖被子、边情切切地问道:“爸爸您冷不冷?”

 

胡英才的父亲虽然沉疴缠身,但他听见儿子的呼声后一下就睁开了双眼。见苍桑的父亲泪眼婆娑,胡英才便深伏下身去将嘴贴着父亲的耳朵再一次说:“爸爸您冷不冷?爸爸我回来了。”

衰弱的胡父啜泣地对儿子说:“英才是你回来了?这几天屋里怎么总是冷嗖嗖的?”

胡英才听了父亲的话先是心头一紧,遂便一边检查着父亲所用的被褥、一边愔愔细语地问道:“爸爸您冷?”

 

“冷嗖嗖的,总觉得背心凉。”胡父目光哀怜地望着儿子说。

当胡英才检查得知父亲已用上了三九节气的被褥时便猛有所悟,认为“冷嗖嗖”缘于霪雨跟潮湿的三合土地面。于是他一边将手伸进父亲的被窝里检查热水壶是否还热、一边宽慰地说:“爸爸。这段时间天天下雨,可能是空气太潮湿了才显得屋里冷嗖嗖。不过天气预报说明天就转晴……”

 

就在胡英才尽力地让父亲宽心时,他的母亲拿着一张干毛巾从里屋来到了外屋。尽管胡母是一副常年都神情黯淡、憔悴的模样,但她用干毛巾去擦儿子的湿头发时却不乏精神和干劲。可是慈母之爱引发了天崩地裂,当胡英才感觉到母亲的双手伸到自己的头项上时,他便猛地一抬胳膊一撇手,凶狠地将母亲手中的毛巾打落在地。

尽管胡英才对母亲如此的忤逆不道,但他却还没解气。因此他不管母亲还在可怜巴巴地发愣,紧接着就一冲而起,遂用力地拍击着饭桌冲母亲怒叫道:“你把我害惨了!”

 

儿子进屋时的一脸黑气、刚才打掉自己手中毛巾的怒气,这些本就使胡母揪紧了心,她想儿子是不是在学校遇上了不小的麻烦事,现在当胡母见儿子暴跳如雷地击桌狂叫时,她不只是揪紧了心,且还恓惶起来。就在胡母既恓惶又猜测着儿子犯了什么事时,胡英才再一次击桌吼叫道:“你把我害惨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英才,你遇上什么事了?你……你怎么啦?”胡母慌张地问,犹犹豫豫地向儿子伸出了关爱的双手。

 

可胡英才却又击桌冲母亲叫道:“鬼才!是你有事!是你把我害惨了!我没脸见人了!我该怎么办?那么多的人都会对我指指戮戮地骂。今后我怎么办啊!”

 

胡母从没见过儿子这般绝望,因而就急得颤颤抖抖地说:“英才你到底遇上了什么事?快说出来让妈妈帮你想想办法。”

胡英才劈头盖脑地对母亲呵斥道:“你为什么要隐瞒成分?”

片刻间里,胡母虽对儿子的突如奇来的发问感到发懵,但其心底还是有些明白是自己的成份造成了儿子有这般痛苦。不过为了保住儿子此前的不自卑心理跟今后不夹起尾巴做人的社会地位,她还是硬着头皮假装糊涂地对儿子说“喔!喔……成份?我们的家庭成份好啊!你不早已是红卫兵了吗?”

 

胡英才被母亲的装傻模样气得伸长脖子瞪着眼地咆哮道:"你还厚颜无耻?你已把我害得这么惨,却还在假装没听懂我说的隐瞒成份是指的什么事!你是逃亡地主!你为什么要隐瞒成份?你为什么要当地主?”

胡母的心虽然被儿子的一通活给深深刺痛,但她却强装平静地说:“我不是地主。”

“你还在抵赖!谁会冤枉你?”胡英才击着桌更加愤怒地冲母亲叫道:“你现在害怕了?解放前你就知道当地主发财,可如今却把我害惨了!

 

胡母面对儿子的癫狂和愤怒虽感到害怕,但她还是瞟着儿子壮着胆量说:“我怎么知道解放前不能当地主。再说如果按刘少奇在六三年制定的‘成份按解放前三年算’的政策执行,我就不是地主成份,因为我在四一年就离开农村老家来重庆谋生了。再说我在老家时还未成年,这无论如何你外公的地主成份也不能株连我。”

胡母说到此不禁一下抓住自己的胸襟停住了话,原因是她在心中讨伐起自己亵渎父亲的无耻行为来。为了让良心安宁和表示向父亲赔罪,于是她就急忙抢在儿子有可能再向她咆哮前又说:“英才,你以为天下所有的地主都是刘文彩?其实你外公同样是面对黄土背朝天……”

 

“活该?"胡英才恶狼狠地打断了母亲的话。

这下胡母对儿子的绝情是眨巴起眼来淌出了泪。当她欲责问儿子时却又因想到了儿子的苦难就忍气吞声了。然而胡英才的思想却与他 母亲的思想相反,他已病入膏肓,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前程已毁尽、自己已无地自容之事,把母亲视为了孽障。

由此胡英才把母亲的忍气吞声看成了猥琐,因此他就怀着打击母亲的用心又叫道:“活该!活该!活垓!”

面对儿子的“大义灭亲”行为,胡母还是欲言又止、缩头缩尾,一心只体谅着儿子的苦难。不过与此同时,她还是感到了害怕,因为她看出儿子已进入乖张暴戾的状态。为了不再刺激儿子,她便沉静地弯下身去捡拾掉在地上的毛巾,以示自己马上就离开。

 

可是就在胡母弯腰伸手面对着地上的毛巾时,心中一直辛酸的她因再也不能完全控制住自己对父亲的情感、却又突然气愤地对儿子嘀咕道:“你也活该。”

“我也活该?"呵问间,狂怒的胡英才一脚将母亲踢了个后仰翻。

倒地的胡母祸来神昧,她一边摸着自己的粘糊糊下巴,一边疯了似的冲儿子叫道:“你也活该活该活该!”

 

气疯了的胡英才一脚踩向母亲的肚子大叫道:“看我俩到底谁活该!”

“我们一家人都活该活该活该!”胡母冲着天怒吼道。

“好!我们一家人都死掉算了!”鼻孔怒火喷涌的胡英才一边气噎地叫道、一边将其阴森森的目光投向了饭桌下。

 

轻车熟路之故,胡英才见饭桌下没有自己要找的东西便马上蹲下身伸手就从父亲的床底下抓出来一具自己用来锻练臂力的重达十三公斤的石锁。贯性使然,紧接着已如困兽般绝望、狂躁的他抓牢石锁一冲而起,遂咬牙转身,再高举起石锁怒视着母亲骂道: “你为什么要隐瞒成份?你为什么要隐瞒成份?好!就按你的话办,我们这一家人都活该,都不必留在这个世界上了!”

 

不知是听懂了儿子的绝命哀嚎还是瞟见了儿子高举着的石锁,这时胡父突然惊恐万状地疾声呼叫道:“儿呀!使不得呀,她是你母亲啊,儿呀!你不能这样呀,她是你母亲啊!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她是你母亲,儿呀……”

然而胡父的凄凉哀求声对胡英才没起到一点遏制作用,已被隐瞒成份之羞耻事戕害得神智恍惚的他顿时产生了山崩地裂跟魂魄散去的感觉。由此他恐惧万状,遂目光一发直,将石锁砸向了母亲的头。

 

转眼间胡家世界死寂如渊,胡母头破血流断了气,胡英才瘫坐在地没有了意识,胡父昏厥失去了声音。

 

不久胡家浸没在了寒彻的躁动中,闻胡父哀嚎声而赶来的邻居们的“啧啧”哀叹声在胡家的屋里屋处此伏彼起。

午夜时分,胡英才被公检法人员带走了。

 

大概是接管学校成功的大局已定,入冬后学校已风平浪静,军宣队褪尽了进驻学校时的行“百废待兴”的威仪转而追求起尸位素餐来;工宣队甘做添头之物;同时学生们不仅不再早请示晚汇报、且还呆在学校的时间越来越少,各自散漫开来。

 

不过随着新年日益临近,进校聚一聚的学生也就一天天更加少了起来。因此十二月二十九日上午,孙仲云跟大多数学生一样,带着不奢望早日复课的思想离开学校踏上了回家过年的路。

跨出校门不久,孙仲云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情在渐渐地好了起来。因此他不由得抬头望了望久违了的晴朗天空,尔后便认为自己在学校时的长久的坏心情是前几天的坏天气所造成。不过随后不久,他又感觉到自己的心情并非真正的好起来,因为他知道自己心中的阴霾不是坏天气造成。到此,在四下无人的情况下他直面了自己的思想,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更知道自己仍在叛逆地思想着什么。

 

尽管是自己的思想暴露给了自己,但孙仲云还是警觉地朝四下睃了一眼,唯恐隔墙有耳。不过随着离学校越来越远,他不仅胆量大了,且还惬意地嘲笑、挖苦起使人们懦弱的东西来。

有了这一笑,孙仲云不由得喜上眉梢、 原因是他一下认识到学校是奴役精神之地,自己何苦还要眷恋它。他有了不再在乎学校的思想后就开始感觉到自己的心灵轻松了起来。然而当他进入区大街后却又皱起眉头来放慢了脚步、直至慢到一步三瞧的程度。

 

来到街上的孙仲云之所以放慢步伐神情大变,原因是他觉得目中的一切景物都如影如幻,诸物与自己不在一个时空。由此他有了自已与世界阴阳两隔的恐惧,觉得自己不仅恍如隔世且还没搞请楚自已与景物谁在阴面谁在阳面。不过他的这种恐惧感很快就消退了,因为他有了新发现及新感觉。他的新发现跟新感觉是市井中人的精神面貌出乎了自己意料。

出乎孙仲云意料的事是他本以为武斗结束后至少有一半的人、即掌权派的人应该是喜形于色,然而却大谬不然,满街没有一张真正的笑脸,有着的不是脸色阴沉就是目光阴鸷。

这样的发现,使孙仲云认为那些脸色阴沉神情木讷的人是革联派、而那些腮帮子鼓起了棱角且又且光阴鸷的人便是砸派了。

有了这样的认为,孙仲云不由得有些高兴了,因为他进一步认为人们都有所醒悟:革联派明白了自己上了运动的当、舍生忘死地白忙碌了一场;砸派知道了自己受了宣传的骗、披肝沥胆换来的却是人生跟前途的凶多吉少。有了这样的思维,孙仲云在加快步伐的同时竟窃喜地喃喃念道:“果然到头来是当官的当官,搬砖的搬砖,露出原形了吧?”

 

在低头走向渡口的一路上,与其说孙仲云是在梳理过去的思维、还不如说他是在欣赏自已的见微知著的本领。当他感觉到脸被寒风连续割疼时方才意识到自己已临近渡口了。不久,刚一走进沙滩和碛坝的他无意间又感觉到了自已在寒风中的嘴有些异样。经过检查,他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右手要时不时地捏一下自己的嘴唇。由于明白自己捏嘴唇的行为是一种恐惧口出祸端的心病,所以他不禁舒心地嘲笑起自己的杯弓蛇影的行为来。回想起捏嘴之事,他自然就怀着无比庆幸的心情感谢起欧梦兰来。他想如不是欧梦兰先憋不住,那么自已就很有可能完蛋了。

 

一想到此,孙仲云不由得阵阵后怕地紧张起来。为了甩掉危险而又紧张的思想,他便似是而非地质疑、谴责起自己的自以为是的思想来。然而未了,他因明白了自己的所谓检讨是在自欺欺人,故尔就不由得先狡黠、自信地蔑笑了一下,然后才用手指拨动着嘟起的嘴唇喃喃地说:“你现在安静了?你不憋气不想发疯了?哈哈老天真奇怪,好像冥冥中真有鬼魂神灵在往复穿梭,倒下了欧梦兰,你却获救了。”

 

然而孙仲云马上就严肃地终止了庆幸,因为他一下就意识到自己的这种行为会被上苍误认为自己的心灵龌龊。因此他的心立马就解释道:“我庆幸是假,讽刺才是真。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有什么值得庆幸?我们遇上的全是倒霉事,暗中讽刺一下总可以吧?”

大概是至今还在时不时地思考着欧梦兰被批斗的事,随后孙仲云又喃喃自语地说:“欧梦兰你还算幸运,你遇上了还算善良的雷副营长,因为你既没有被关押、更没有被送进看守所。”

 

之后的乘渡船、爬坡、路经闹市及乘坐公共汽车的一路上,孙仲云几乎全在想着人的命运这件事。其间他第一次以为有些人的厄运并非完全来自上面的政策,而是来自下面的恶吏。由此他又一次想到了宿命论。他由宿命论一下就翻出了他早已批判过的老百姓的包公情结之事来进行又一次批判。简单的说他替老百姓的包公情结感到悲哀,理由是包公一个人的能力能替多少老百姓主持公道,也就是说包公所不及区域的老百姓遭受了不白之冤或迫害就认活该了。这就是宿命,他这样认为,遇上包公的人就幸运遇不上包公的人就活该。当然孙仲云悲哀的不是人的宿命,而是每个老百姓都认为自己能遇上包公的自我慰藉的心理。其实对于包公之事,一开始他想到的而是还有一个皇帝把包公扣着呢。

 

离家不远时,孙仲云才把精力用在了拟想与家人团圆时的情景之事上来。然而孙仲云是愁容满面地走进了自己的家,因为他在门外就

嗅到了家是凋敝、衰落的氛围。

 

糟糕的氛围使孙仲云的预料正确,他一跨进家果然就看见父亲在凄凉地靠着饭桌抽土烟

“回来了?”孙洪久不冷不热地招呼了儿子。

由于妻子陈凤珠至今仍杳无音信,所以孙洪久性情大变、终日都耷拉着头沉默寡言。面对憔悴、苍老了许多的父亲,知道父亲是在为 母亲失踪而痛苦的孙仲云没有与父亲谈论家中之事,他而是很快就忙不迭地做起家务事来。

 

为了拖长不与父亲坐下来面对面的时间,孙仲云破天荒地第一次给父母的卧室做清洁了。 当孙仲云发现父母卧室里的一切都凌乱、只有 母亲的相片被擦得一尘不染、格外夺目时,他 伫立在母亲的像前哭了。他哭得很悲痛,因为他既看见了母亲昔日的身影又想到了父亲的痛苦。

由于伤痛至深,不久孙仲云哽咽着伏在父 母的书案上失去了意识。

 

在外屋的孙洪久听见儿子的压抑着悲伤的 哭声后便放下烟杆抹着泪地走进了厨房。约十分钟后,他将两碗面条搁放在饭桌上便转身

走进了自己的卧室。进屋后的他没有一下将目光投向儿子。他这样做是为了不给儿子造成尴尬。他见儿子伏于书案上,于是就一边轻轻地拍着儿子的头、一边语气愔愔地说:“仲云吃饭了……

孙洪久见到儿子的头动了后,他便马上转身朝屋外走去。他走到门口时又停了下来。经过片刻犹豫后,他就边启步、边强打起精神对儿子说:“你妈妈会回来……”

 

夜里孙仲云辗转难眠,因为他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中。痛苦中的他初时是泪眼婆娑地思念着母亲、尔后是担心父亲的身体、再后就思想起芸芸众生的社会来。夜深人静后他只想着一件事:不良社会能使勤劳正直的男子汉丑陋潦倒、就像兵荒马乱中的女子会被遭踏蹂躏。

即便是在新年这天,孙仲云一家人也是在少言寡语中度过的。新年后,由于父亲跟哥哥都因上班而早出晚归、妹妹又因想在她学校成立革命委员会时能分得一杯羹而长住学校,所以在一段日子里的大多数时间里,孙仲云都是独自呆在家里消磨时光。

 

为了多陪伴、服侍父亲,孙仲云决定等过了春节再回学校。一天上午,他在淘米时,脑海里突然迸现出了母亲祺福的火花。由此他心想失踪未必就是死亡?此想法一出,他便立马放下手中的活儿,锁上大门,怀着既兴备又思忐忑的心情大步朝母亲的工厂奔去。

孙仲云奔进母亲的工厂时正置午餐时刻。当他望着饭堂内外的人头攒动的场景时神智才有所清醒,心想自己去哪里寻找自己的母亲。此时与其说他是在忧愁无法打听到母亲的消息、还不如说他是在追循、缅怀母亲在工厂时的音容笑貌。因此他痴视着在饭堂内外熙来攘去的纺织女工们潸然泪下,心想从此在那么多的纷织女工中已没有了自己母亲的身影了。

 

一想到自己已与亲爱的母亲天各一方、人世间再也没有母亲的身影,孙仲云悲怆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在这样深的悲痛中,他进一步相信人是有灵魂的。不过他这次相信人有灵魂的原因与过去有所不同——过去他相信人有灵魂的原因及根据是:人的能吹影镂尘的思维就是灵魂的表现之一;现在他相信人有灵魂的原因是认为自己还能与母亲在灵魂之家的天堂相聚。

 

随着思维越来越空冥,不久孙仲云不但闻不见周围的嘈杂声、就连自己已移步朝厂外走去了都不知道。不过他那飘离尘世的思绪很快就坠回到了地面,因为其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遍如海潮翻滚般激烈的侮骂声。

由于孙仲云知晓身后发生的事是获胜的革联派女工在谩骂失利的砸派女工,所以尽管侮骂的场面十分猛烈、混沌,他都没有转身回顾,只是绷着脸憋着气地站立下来竖起耳朵向后听。

 

革联派女工激烈地向砸派女工骂道:“*****婆娘,你们怎么一见到我们就像乌龟一样的躲;你们有本事就别跑……”

砸派女工边遁边厉声反击道:“伪革联你们别得意早了,毛主席说还要搞第二次文化大革命运动。到那时你们这些资产阶级的可耻帮凶就没有好下场了……”

 

砸派女工盼望东山再起之话,使孙仲云不由得浑身冒出了鸡皮疙瘩。因此他便一边迅速地朝厂外走去,一边露出轻蔑、酸楚的神情自言自语地说:“哼!还有第二次?你以为中国老百姓会长久地愚不可及?你好福气啊!历史就是这样安排,安排了当下就是一个矮人观场的历史阶段。唉——”

俯仰间,新年逝去,一年最大的节日春节已临近了。尽管人们早就感觉出一九六八年的春节一定是暮气沉沉毫无喜庆可言,但大家还是在按照千年的传统方式大力地准备着阖家团圆时要饕餮的食品。面对能使芸芸众生感觉到自己是存在的、有尊严的春节,今年的孙仲云虽然是心中苦楚和对春节的不以为然,但他还是拿着一大卷名目繁多的食品供应号票、不辞辛苦地忙碌于各条购物队伍中。

 

尽管因物资一天比一天匮乏而今年又多了几种票证,但还好孙仲云是个闲人,他只用了两天时间就将粳米票、糯米票、肉票、菜油票糖果票、糕点票、汤圆芯子票、花生票、烟票、酒票、豆腐票、蔬菜票、煤票、肥皂票、火柴票都用了出去。末了,他觉得还是该给阴沉沉的家换上一点新气象,于是就用工业票买了一口锑锅。

缺了母亲的除夕夜,孙仲云一家没有守夜,家庭成员间只是心不在焉地作了一些交谈后就各自上床蜷缩起来。春节第二天的早晨,孙仲云没有呼喊闷睡于床的父亲、哥哥及妹妹起床吃汤圆,他而是独自索然寡味地用早餐。餐毕,他就拧上一个盛有汤圆的搪瓷盅精神萎靡地出了家门。

 

一个多小时后,孙仲云乘公共汽车经过一片郊区再穿过城市一角便走进了沙区里的红卫兵陵园。陵园虽与外面的世界只有一墙之隔,但孙仲云一走在坟场的甬道上就感觉到自己似乎是看见了河山带砺的遥远时光。随后他就带着天荒地老的感觉来到了杨娟等同学的墓前。

肃立在同学们墓前,孙仲云先是闭目冥思,尔后才将盛有汤圆的搪瓷盅搁置于坟头做起祭奠来。

 

尽管扫墓用品纸钱、红烛、香早已被“破四旧”扫荡得一干二净、绝世无迹,但这并没有难倒孙仲云,因为他有解决此困难的办法。他的解决之道是将停电时用于照明的白蜡烛当红烛、将香烟连接起来当香、将自己简单加工了一下的解手纸当纸钱。

脸色阴鸷的孙仲云从衣服口袋和裤袋里取出两支蜡烛、一包香烟及一叠自制纸钱后就哀而不丧地祭奠起黄土下的同学们来。祭奠时他是以领悟着万籁俱寂、聆听着天处之音的情怀来点上了烛与香、祭上了汤圆及燃烧起纸钱的。当纸钱都化为灰蝶时,他因再也承受不起失去杨娟、失去同学们之痛而双手抱膝、头伏于膝地坐在了地上。不久当痛苦阵阵的孙仲云将身子紧紧地蜷缩成一团时,他突然觉得自己不仅在空中飘旋、且还清清楚楚的听见了杨媚等死亡同学的心有不甘的凄沥呐喊声。在这遍眷恋生命的呐喊声中,孙仲云恸哭起来。

 

孙仲云在昏昏沉沉中捱过了春节、走进了初春三月。三月上旬的一天上午,回家后一直牵挂并估计着学校情况、同时也害怕着自己又会离群索居的孙仲云精神不振地踏上了回校打听复课消息的路。

这天是个难得的阳光和煦的天气,但这反而使孙仲云悲愤、哀伤,因为一路上他眼前一直浮现出昔日杨娟登门邀他参加运动时的莺飞燕舞般的倩影。因此,他思念杨娟的哀伤跟抨击运动的义愤一直到他来到学校大门前的大路上时才因心有旁骛而减弱了。造成他心有旁骛的原因是返校的同学很少、氛围且还冷清。

孙仲云一跨进学校心情就沉重而复杂了,因为校园里一遍骀荡景象,本不多的人且还个个都在无所用心地东游西逛,一眼看去无丝毫复课迹象。

面对复课遥遥无期的现实,孙仲云不仅步伐慵懒了,他且还心中苦笑着说:“我看国家要把咱这一代年青人撂下多久。哼!我们倒霉国家就不倒霉了吗?大家都要倒霉,包括每一个人……”

也就在这时,也就在孙仲云还行走在操场上时,已有三五成群的学生开始走出学校回家了。

稍许时,孙仲云发现进进出出于学校的学生们或多或少地都带有玩世不恭的习气,这使他看出了人人都已在对军宣队阳奉阴违,大家只是隔三插五地回一趟学校报一下到,至于复课之事早就不关心了。

 

孙仲云走进自己的教室刚一坐下就想起身走了,因为教室里不仅是只有稀稀拉起的几个人、且还大家都有些陌生感了。鉴于此,他一下就站了起来准备回家。不过他没有马上走出教室,而是假装厌恶课桌上落满了灰尘而嘀咕地走到了杨娟的课桌前。睹物思人,这时他不再顾忌自己轸悼杨娟的情怀被同学们看出,故尔就坐下头伏在了场娟的课桌上。

不知过了多久,孙仲云带着泪水和鼻涕从迷糊糊中醒了过来。醒来的他还没抹一下混着泪水的鼻涕时就感觉出教室里已空无一人。随后当他确认了教室里只有自己一人后就端坐着放任自己发呆。其实他这样的发呆是在思考问题,所以一会儿后他就决定去教师大楼嗅嗅明天会是什么样的时局。

孙仲云来到教学大楼外时校园虽已冷冷清清,但他还是走向了教师大楼。不过这一路上他是越走越慢,因为人迹寥寥。就在他快要止步时却又倐地快速向前,因为他猛然看见教师楼的大门前正站立着范素芳。由此尽管他有些喜出望外,但没有呼喊范素芳,因为他看清对方正独自一人伫足注视着冷冷清清的教师楼大门旁的墙,像是在看通告类的东西。

 

孙仲云静静地走到范素芳身后先是瞧了瞧范素芳所视之墙,然后才冷不丁地开口说:“范素芳你在看什么?我看墙上没有任何文告呀,就只有革命委员会牌子。你莫不是在盯着革命委员会的牌子思绪万千?”

惊了一下的范素芳转身见到孙仲云后便惊喜却又是节制着高兴地滔滔不绝地说:“嗨!我这次回校报到终于碰见了一位战友!说来也奇怪,在这以前,我每次回学校报到都与同斑同学的战友错开,碰不上面。现在想来咱们的战友情义是多么的珍贵啊!为了能见到战友,初时我两三天就来一趟学校。后来我见回校报到的学生一次比一次少,于是我也十天半月才回校一次。孙仲云你多久回学校一次?”

 

孙仲云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说:“元旦后我还是第一次回校。”

范素芳有意无意地瞟着革命委员会的牌子说:“孙仲云你算准学校会像现在这样的无政府状态?”

孙仲云见范素芳如此关注革命委员会,于是就决定放下其它的话而要问对方何故对此感兴趣。他这样作,是因为从一开始,他就对革命委员名称大有看法。由此他就偷偷地打量着范素若说:“范素芳,你为什么目不转睛地盯着革命委员会牌子?你不会是对革命委员会有什么看法吧?”

 

范素芳低头微笑着说:“孙仲云。我们该回家了,边走边说。”

然而直到走出学校后,范素芳还没说话,

因此心中有事的孙仲云又说:“范素芳,你怎么还不说呢?”

范素芳听了孙仲云的话先是纳闷、后是恍然大悟、再是犹豫,最后才含糊其辞地说:“山寨了吧?”

 

范素芳刚闭上嘴就后悔起来,因为她担心孙仲云能听懂自己的话。不过她很快又放心了,因为她相信孙仲云怎么也听不懂自己那没头没脑的话。

然而转头间范素芳又忐忑起来,因为她发现孙仲云似乎在含着怪异之笑不时地瞅上自己两眼。不知是不是已决定要跟孙仲云挑明自己的“山寨”之语是何意,她一下放下顾忌而向对方说:“孙仲云你好像在窃笑我?我有什么怪异的地方吗?”

孙仲云避开范素芳的目光说:“范素芳你真不错啊,竟然有思想说革命委员……诶!其实从一开始,我就认为革命委员会有山寨之嫌。”

“嘿!孙仲云你竟然听懂了我那没头没脑的话?原来咱俩是英雄所见略同啊。”范素芳不由得目光闪亮地说。

 

 

孙仲云也壮起胆子来滔滔不绝地说:“已然快二十年的‘人民政府’名称却被当今改成了革命委员会。这不是在开历史的倒车吗?为什么打倒了以刘少奇为首的资产阶级司令部之后的无产阶级新政权的名称不叫什么政府而要叫革命委员会呢?在我看来原因有两点:一是革命委员会这个临时名称可以掣肘、阻碍那些进入了领导班子、但却代表着对手意志的人一步步登堂入室直至喧宾夺主;二是‘革命’本身就能达到既告诉了人们与资产阶级司令部的斗争还没结束、又呼唤了大家还要继续进行激烈的两条路线斗争的目的。这不会是自寻祸端、也不会是疯了,而是刘少奇倒了后中国确实还存在着赫鲁晓夫似的人物、也就是说老人家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并没有达到他的目的,从而继续斗争是无价可谈的。由此革命委员会就是伺机再战呗。

 

想一想都害怕,咱们这一生全是斗争,从上小学就听见它感受着它,直至现在、甚至是到死都摆脱不了它。真要是从小到老的整个人生都需要靠斗争来求生存,依我看这‘革命’还是不要的好。因此所以说我一听见非政府名称的革命委员会就在感到安居乐业遥遥无期的同时想到了混世的山寨。”

 

范素芳接着孙仲云的话说:“孙仲云你怎么想得那么多又那么复杂?我只是觉得革命委员会这个名称太—太……才想到了山寨这个词。”

“革命委员会这个名称太什么?”孙仲云似笑非笑地问范素芳。

“我说不出来。”范素芳盯着自己那迈动着的脚思忖地说,“我只是对临时的东西感到心慌和厌恶。因为‘临时’就意味着什么都得凑和着过。我的生活还没凑和够吗?我从小都是凑和着过日子,可如今盼来的不是安定局面,而是临时性质的革命委员会。由此可从想象出我们还要凑和到哪个年月。当然,那些驾车的人不怕折腾、喜欢斗争,可我们拉车的人就惨了啊。”

 

孙仲云见范素芳陷入了她过去的忧伤中,于是就抬高头、加大步伐,装出因乐观而轻松的模样说:“我也烦临时的东西,因为它可以任意地对人玩朝三暮四的把戏。范素芳你的话说得很好,车上的人不怕折腾、我们拉车的人可怕折腾。不过高中生当个工人总不算好高骛远吧?范素芳,我已做好了思想准备,不奢求上大学了,就当工人。我们只要有了这退而求次的打算,就不求开办学校的人尽快给大家复课。”

范素芳想了想说:“恐怕事到临头还是会由不得咱们小百姓吧?老人家说过文化大革命运动还要搞第二次、第三次,直至无产阶级获得最终胜利……”

 

“昏想!”孙仲云苦笑着说:“谁还会那么傻? 谁还会认为自己的爹娘不如毛主席亲?哈哈。 范素芳你改变了称呼就说明你已不再傻了。”

“我改变了什么称呼?”范素芳不解地问孙仲云。

“老人家。”孙仲云抿笑而说。

 范素芳也笑着说:“孙仲云你还觉得这事稀奇?我身边的年轻人十有六、七都这么称呼了。”

 孙仲云明白这事是大家藏在心里的鬼祟,不能戳穿,故尔就坦坦荡荡地说:“好!好!好!这样称呼好,因为革命歌曲也是这么唱的。”

 

“当然好。谁敢说不好?”范素芳心不在焉地说。

接下来的一路上,孙仲云和范素芳都刻意找些与运动、复课及前途无关的话题来说,直至他们跨进了区大街也是这样。快到人来人往的区中心时,孙仲云突然眼睛一亮,遂指着几个穿着前卫的小伙子、真假参半地惊叹道:“难怪我突然觉得大街亮丽了,范素芳瞧,资产阶级的奇装异服又冒出来了!破四旧将资产阶级思想才摧毁几天,可现在资产阶级的东西又冒了出来。难道资产阶级思想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由于范素芳一是在前一段时间就熟睹了又出现在大街上的奇装异服、二是觉得孙仲云在挖苦形而上学的东西,所么她就恬静地说:“那些穿奇装异服的人大都是毛操哥。孙仲云你还别小看,穿着那小裤管、港式敞摆服还真是使人精神抖擞、青春焕发。”

范素芳见孙仲云只瞅着毛操哥而没有回应自己的话,于是就又说:“孙仲云你还记不记得武斗期间我们上大街剪坏毛操哥小裤管时的滑稽情形?干这事黄晓玲最积极、也最在行……”

话到此,范素芳惊慌地闭上了嘴,因为她突然想到了孙仲云会因自己的话而思念起杨娟来。所幸孙仲云仍在瞅毛操哥,因此范素芳就拍了一下孙仲云的肩说:“孙仲云该分手了。你什 么时候再回学校一看?”

 

这一来,孙仲云意识到了自己傻瞅毛操哥的举止被范素芳看在了眼里。不过他并没有多大的难堪,他反而是假装沉思地对范素芳说:“嗨!我终于有信心了。我从毛操哥们的身上悟出了一个道理,别怕,老百姓是绵延不断的、而每人都会死的……诶!其实我是想说我从毛操哥身上看出今后可能还会有很多人给菩萨烧香……诶!范素芳。我该走这条路了。”

孙仲云与范素芳分手时显得既快又窘,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语无伦次了。

 

 一晃,时间又过去了一周,这使在家消磨时光的孙仲云想到了又该回学校报一次到了。由于想早一刻见到同学们,这天他很早就出了家门。因此他来到学校前的大路上时,太阳才刚偏南。

由于返校的人少、学校气象又冷清,所以孙仲云一下就放慢步伐,在有意无意间向南抬头将太阳纳入眼里、将阳光收入心中。就在他感叹着人间外还有温暖时,他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在呼喊自己。转身后看的他刚一睁大眼睛,就被来者的连呼带叫的亲热劲搞得只能笑容满面、无暇发出声来。

 

来者是李华新。他奔上前来就将手重重地扣压在孙仲云的肩上喜不可支地说:“孙仲云。我这次返校终于碰见你了!我好想你呀。”

在这片刻间,孙仲云不由得佯蹙着眉笑嘻嘻地盯着李华新说:“嘿!我记得勾肩搭背不是你的性格?几个月不见你怎么就变活泼了?久不复课,你反倒高兴了?”

李华新猛地捏着孙仲云的肩夸张地笑着说:“是高兴!是高兴

!”

孙仲云挪揄地说:“李华新你现在高兴,如不复课,你今后就要讨口。”

 

李华新将孙仲云一推,遂不悦地说:“我是说见到你高兴:谁还在关心复课之事。咱们常在一起时,我还对同学及战友间的情义感受不深。可这才短时间不见,我就想念大家了。”

李华新怕孙仲云说自己虚情假意,因而就观察起对方的神情来。恰在这时,孙仲云的脸色黯淡了,原因是他从李华新的“想念”之词想到了自己的“思念”之事。

李华新将孙仲云的脸色变化看在了眼里,因而就半是关心半是调侃地说:“孙仲云你的脸色怎么比几个月前又暗了一成?你都快成金刚像了。”

 

“我想啃人,”孙仲云冲李华新发了火。

李华新被孙仲云的发脾气模样逗乐,因而他就略微扶着对方的胳膊殷勤地说:“仲云,你的肠子生锈了吗?别发火,边走边说。我见到你第一眼时就想到了要跟你说关于肠子不生锈的事。可咱俩一抵拢就只顾着班荆道故而无暇说出出此事。报了到上我家去,我给你的肠子除除锈。”

“你给我除除锈?”前行中的孙仲云侧头盯着李华新苦笑着说:“你从长江里打捞起瘟猪了?”

 

李华新头一偏,既得意又苦楚地说:“哪容易遇上那么好的事。农民都快肚皮贴着背脊了,他们能让死猪逃跑吗?孙仲云你别再问,总之到时候我会让你乐不思蜀。”

孙仲云心不在焉地说:“李华新别画饼充饥了。不过我还真想四处散散心,

“嗨!你要散散心就更好了。”李华新猛拍着孙仲云的肩头说,“现在我们那里学武术蔚然成风,好不热闹。这热闹而纷乱的形态使我有时候觉得社会像退回到了有三教九流的解放前。孙仲云你猜猜,当下谁最能使那些不甘沉寂的热血青年趋之若骛?我说出来你会吃惊不小,是昔日国民党的武术教官。我还有些觉得社会风貌在悄然地发生变化,很多人在开始对黑五类表示理解了。由此我认为阶级斗争要糗了。”

 

一小会儿后,李华新见孙仲云不理睬自己的过激言论,于是就又说:“哈哈!孙仲云你倒装正神了。你怎么不说说自己对当下时局的观感和认识呢?”

孙仲云突兀地说:“不糗才怪了,谁愿意生活在从呱呱坠地到老都是斗争的时代?这样的事想一想都不寒而栗,因为在这样时代里的人犹如过眼烟云,一晃就快没了,再一晃来之不易的一生就糗了。只叫别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想起都好笑。前不久,我还一直认为自已幸运、幸福,生对了时代……”

 

“让我说说!让我说说!”李华新兴奋得眉开眼笑地打断了孙仲云的话说,“你我声同气投。只叫咱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太不公道。我们死了我们的父母怎么办?老子从今后要怕死了?”

孙仲云被李华新的最后一句话逗笑,因而就调侃着对方说:“你还怕不怕苦呢?”

李华新露出没耐心的神态说:“咱不关心国家大事了。国家大事根本就不是咱小老百姓关心的事。孙仲云咱俩只到数室里晃一下就走,其它地方就别去晃了。真的,我们那里太好玩了,其社会面貌与报纸上所说的完全是两个样。所以说我也知道了要跳出报纸看问题、思考问题。”

 

不过他俩走进教室后并没有一晃就走、而是李华新跟几个已显得有些生疏的男同学泛泛交谈、孙仲云静静地坐了下来。等不多的同学们都走了后,李华新就走到了孙仲云身旁。当李华新正要开口催孙仲云走时却又一下闭上了嘴,因为他猛然注意到对方坐的是杨娟的坐位。因此心情沉重起来的李华新就没有打扰一脸怅惘的孙仲云,他而是装出眷恋课堂的样子绕着一排排课桌东瞧瞧西看看起来。不过李华新这样做并非是单一地等候着孙仲云从悲伤中走出来、其自己也悲戚,因为他每走到一个死去同学的课桌前时都要停下来站一会儿。

 

大概是怕自己的心灵与孙仲云的心灵相对而泣吧,李华新绕室一周后就走出教室到过道上等候对方了。李华新在空荡荡的过道上踱来踱去数遍后孙仲云才从教室里走了出来。

李华新像早有谋划,他一见到孙仲云就疾步上前去勾搭着对方的肩一声不响地大步朝教学大楼外走。这一路上,李华新继续用肢体语言安慰孙仲云,他既频频矫情地打量着阳光、又不时地摩挲着对方的肩背。

 

孙仲云感觉到了李华新对自己的关心也想到了不能让同学继续陪着自己悲伤,因此他也抬起头来看天空。为了让李华新完全相信自已的精神已恢复正常,他又倏地装出惊叹的模样说:“李华新听说毛操哥们又纷纷出笼了?你们那里毛操哥多不多?”

李华新一下就感觉出孙仲云在高兴,因而就愣神不解地说:“孙仲云,毛操哥又冒出来了关你什么事?你高兴什么?”

孙仲云镇静地说:“怪哉。毛操哥们又出世了、我高兴什么?”

 

李华新突然眼睛一亮,遂大笑着说:“哈哈孙仲云你是在幸灾乐祸。我懂了,你是不是在嘲笑无产阶级思想对资产阶级思想没有办法了?”

孙仲云含笑瞋着李华新说:“胡说。毛操哥与我思想何干?”

李华新自认为看穿了孙仲云的思想,因而就惬意地说: “孙仲云你怕我给你上纲上线?你别怕,其实谁又没有资产阶级思想呢。*****的资产阶级思想还真是阴魂不散,人人都舍不得完全摈弃他。”

 

“难啊!”孙仲云佯装叹息地说:“我单从毛操哥身上就看出要铲除人们头脑中的资产阶级思想难啊!”

出人意料,接下来李华新乘孙仲云话之兴他蓦地睁大了眼睛说:“嗨!这事难办才好呢!我突然明白了暮气沉沉的社会之所以一下就有了些生机,却原来是因为毛操哥们又冒了出来。谁愿意年纪轻轻时就被闷在铁罐里。因此这也不能怪人家有资产阶级思想。”

不停交谈的他俩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公路的林荫道。大概是林荫道使人思想隽永的缘故吧,俩人不仅放弃了乘车,且还放缓步伐、停止交谈,像是进入了沉思中。这时,其实对于孙仲云来说、与其说是沉思,还不如说是在再三掂量着接下来自己欲说之话的风险。因此他

数次欲言又止。不过最终他还是瞟着李华新说:“李华新你猜,我最害怕什么?我不怕水深火热,最怕暗无天日。李华新你认为一个人的思想能被他人控制、奴役吗?我最恐慌成了思想奴隶。我情愿被抽筋扒皮,也不做思想奴隶。我们好可怜,连给好朋友说正常的话也要躲躲闪闪。”

 

李华新也瞟着孙仲云窃笑着说:“活该!孙仲云你说话别战战兢兢。其实我有一个思想问题比你还——还反动。孙仲云你说‘国家’是什么东西?先申明, 我没骂国家。我的意思是说‘国家’是怎么一回事。我认为‘国家’就是一群人跟一块地。这群人成立国家的目的原本是为了抵御处来侵犯,从而使自己能安居乐业。可这事却大谬不然,恰恰是‘国家’先轻蔑、玩弄、欺凌、迫害老百姓。因此我已对‘国家’这个东西不感兴趣了。”

孙仲云没有马上回应李华新的话,他而是沉默了一阵后才心情哀丧但又是释然地说:“是啊!譬如慈禧就把老百姓当家奴对待。当然,

现在也是在比谁的官大,老百姓只有逆来顺受 的命。对!李华新你说得对,恰恰是‘国家” 在吃里扒外。”

 

李华新半是气愤半是高傲地说:“孙仲云咱们蜷缩起来,不玩‘国家’这个东西了。现在想来难怪只顾自己快活的毛操哥多了、 为另寻 价值而学武术的也多了。”

 

孙仲云顺势转移话题,所以就揶揄着李华 新说:“李华新。我看你既不像毛操哥、也不像 在学武术,那你凭什么还快活了起来呢?”

 李华新不服气地说:“我在偷学、自学武术。”

“现在你学会了什么拳?”孙仲云偷偷地笑着说。

“你别嘲笑我。”李华新笑睨着孙伸云说,“我 学了少林拳、杨家拳、大洪拳、小洪拳……”

 “学的都是花架子吧?”孙仲云用笑打断了李 华新的话。

 

“胡说。”李华新睖着孙仲云说,“我的蟠功可 练得不错……”为了让孙仲云佩服自己,紧接着李华新收住活,倏地做了个抱肘

下腰的蟠功动作给对方看。

“这有何稀奇。”孙仲云含着笑边说边也做了个抱肘下腰的动作。

“你也在学武术?”李华新惊喜地抓着孙仲云的胳膊问。

前几年泛泛的学过。”孙仲云淡淡地说。

李华新继续惊喜地问:“你的师傅是何许人?他是不是国民党的武术教官?”

 

 

“胡扯。”孙仲云拿开李华新的手说,“那时哪个国民党的武术教官敢收徒?哪个又敢拜国民党的教官为师?我只是跟着邻居朋友们瞎练了几天。我虽然也是学的花架子,但凭自己的悟性还是有点收获。”

“传传经,你有什么收获?”李华新用期待的且光催促着孙仲云。

然而孙仲云犹豫不决。

“你还对老同学、老战友保守。”李华新急了。

“我何须保守。”孙仲云含笑怀疑地瞅着李华新说,“你没有取笑我的意思吧?”

“不取笑你。我取笑谁?”李华新生气了。

 

“好好好,我说。”孙仲云既认错又郑重地说 “李华新我们先说好,我动了嘴、你就要练拳 大家切磋切磋。”

“你不放心,我就先练拳。”李华新一挺胸, 笑睨着孙仲云说。

李华新的话使孙仲云一下慌了神,因为他 认识到在某些品质上自己不如对方。为了挽回 自己的品质,因此他就摆出思忖着拳术要领的 神态说:“李华新。我琢磨过一些拳术。我的收 获是兔子双蹬腿、岩鹰展翅、铁门槛等。你赞 同我的看法吗?”

 

李华新想了想却心有旁骛了。因此他就静 心而又诡祟地说:“孙仲云到时候你要配合我一 下,这样咱们肚子里的油水就会更多一些。”

孙仲云对李华新的话似懂非懂,因而他就 笑着说:“油水?什么油水?李华新是不是给肠 子除锈的油水?你叫我配合你?配合什么?不 会是去偷去抢吧?”

 

李华新没理会孙仲云,他而是倏地立身抱 拳,遂一边摆出练拳的架式、一边说:“孙仲云你别多问,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李华新改变了一些拳路,他练着拳几乎是 一个劲地往前蹿,这把孙仲云撂在了后面。当 俩人又并肩前行时,他们已快到达区大街了。

 

在区大街上,孙仲云本想缓缓慢行,目的 是想仔细考察社会上的那点鲜亮跟生机是否是因 为少男少女的春心荡漾才有的。可他没能抗住 李华新的一个接一个的催促,所以就只好快步前行。

 

行走在区大街里,孙仲云因再也关不住自己 的思想,所以就猛地附着李华新的耳朵说:“都 是‘性’在作怪。 ”

闻其孙仲云的没头没脑的话,李华新如坠五里云中。因此李华新猛地止步盯着孙仲云 问:“什么‘性’?”

这下孙仲云非常不好意思了。因此他就躲 开李华新的怪异目光抿着笑独自向前而去。当 李华新赶上孙仲云时,李华新因似乎明白了孙 仲云的思想而说:“孙仲云,你是说毛操哥们都 是因‘性”才当毛操哥的?”

 

孙仲云没答话,仍是一副忍俊难禁的模样。因此,李华新不仅是抿嘴晃头地笑,且还指指点点着孙仲云说:“你好狎俗。你怎么一下就变成了流氓?”

窃笑而又不好意思的孙仲云远眺着前方、一本正经地对李华新说:“这是社会学,我思考过,真的。你不要谈‘性’色变,就认为人家 是流氓。”

李华新训斥着孙仲云说:“你还好意思思考?你不要给自己的流氓思想辩护了。”

   

孙仲云不管李华新不耐烦,他而是侧头笑指着对方说:“李华新。反正我俩的思想已不算红了,所以我就索性向你说说我从‘性’这个个东西思考出来的问题。我发现无论古今中外的帝王们有多么的暴虐无道,但还没有一个敢禁止人们结婚……”

“你思考的是神经病人思考的问题。”李华新 不耐烦地打断了孙仲云的话。

孙仲云见李华新不愿听自己自出机杼的思想,因而就摆出讨好对方的姿态向对方说:“莫急。莫急。李华新。我思考的尖端问题在后头。 我认为那些残暴的帝玉首先应该感谢‘性’, 因为是‘性’使他们摇摇欲坠的王朝得以多苟 延几年……"

“你随便发神经。你随便发神经。李华新又 打断了孙仲云的话。

然而孙仲云继续认真地说:“李华新你再听 我说几句。我的话虽丑,可是有道理啊。想想, 是什么东西使那些时常吃菜咽糠、却又是终年 干牛马活儿的人们还愿意生活下去?这就是‘性’ 嘛。特别是豆蔻年华的少男少女们若不是憧憬‘性’,我想他们都愿意夭折而不愿意像其父 辈那样过磨骨头、养肠子的日子。若真是这样 了,试问谁来承继交粮纳税?若税源断了,帝 王们不就完蛋了吗?所以说……”

 

“所以说帝王们首先应该感谢‘性’、而不能视‘性’为洪水猛兽,是吧?”李华新瞥着孙 仲云,用告诫的腔调说。

 孙仲云虽然从李华新的眼神、腔调以及“洪 水猛兽”一言中知道了对方已看破自己的诡异思想,但他还是笑嘻嘻地说:“李华断,你为什 么用这样的目光盯着我?我的话不反动吧?谁 敢思想反动?本来嘛,我说的是‘性’,‘性’ 跟无产阶级无丝毫关系。因此我何从思想反动?”

 

这下李华新真厌烦起孙伸云来,因而就不客气地冲对方说:“孙仲云你怕就别说、说了就别怕。想想,你大可不必为自己的自出机杼的思想担心,因为现在谁还没有点叛逆思想。好,咱俩再也别谈论国家之事,不能再傻。看,我家已到了。”

大约半分钟后,李华新和孙仲云走进了观音巷。巧了,哥哥李华新刚看见家门,弟弟李华亮正在锁上家门要外出。因此李华新赶忙用 兄长的威严口吻冲弟弟叫道:“毛操哥,别锁门,我回来了。”

之后的场景有点滑稽,一边是腋下夹着旧衣裳的弟弟怯惧而又警惕地从哥哥身边溜过、一边是哥哥目光凶狠地盯着弟弟训道:“你又去裁缝铺改制衣服?你还不觉得丢尽了脸吗?你看看自己身上穿着的这套用旧衣裳改制成的敞摆服跟小裤管像个什么东西?不伦不类,羞死先人。”

 

这时李华亮不仅已从哥哥的身旁溜过,且还已奔向巷口,所以他就扭头无所畏惧地冲李华新吼道:“是羞死先人。谁叫咱家穷?”

随后兴奋中的李华亮奔向了大街,哭笑不得的李华新摆着头大步跨向了家门。孙仲云还没跨进李华新的家就窃笑着说:“李华新,原来你家也有个毛操哥?”

李华新没有马上回话,而是等一只脚跨进家里后才心中酸酸地说:“羞死我家先人。我弟弟这个毛操哥也太糗了,敞摆衣服跟小裤管都是旧衣裳所修改而成。孙仲云你都看见了,我弟弟像不像假洋鬼子?”

 

由于害怕自己的窃笑会得罪李华新,所以孙仲云就赶忙喜笑颜开地说:“李华新你胡说。你弟弟的用旧衣裳改造的港服再怎么不济,可也比咱俩的这身衣裳精神多了嘛?”

出于迎合客人高兴的目的,李华新接过孙仲云的说嘻皮笑脸地说:“都是‘长醒’了惹的祸。”

想来李华新的狎亵之语又要使人谈议“性”之事了。其实不然,孙仲云和李华新同时乖巧地安静了,一个忙着洗锅、烧火进而热饭、一个静静地打量起堆在墙角的那些诸如玻渣、骨头、纸屑及废棕绳等废品物能卖多少钱。一会儿后,面对墙角的孙仲云转身看着正将冷饭倒入锅中的李华新说:“李华新,恐怕都一点钟了吧?你妈妈是吃了午饭出去还是还没回家吃饭?”

 

李华新一边铲动着锅里的饭、一边若无其事地说:“我妈妈是神仙,她经常不吃午饭。我想她还没有回来吧。”

已显困乏的孙仲云没再说话,他而是静静地靠着陈旧的小方桌坐了下来。几分钟后,口中念念有词的李华新欢快地将一碗青莱跟两碗干饭端上了小方桌。随后当李华新在将筷子递给孙仲云时便说:“孙仲云,这餐就将就吃。你放心,我保证帮你的肠子除锈。”

“我有这么庸俗?你不提这事我还忘记了。”孙仲云不以为然地说。

 

“罢罢罢,你孙仲云别装君子了。”说话间,李华新忙匆匆地端起了饭碗。

两口饭下肚后,恍然大悟的李华新又对孙仲云说:“你喝不喝我妈妈的红薯酒?”

“不喝不喝不喝!你妈妈就靠点酒来宽慰一下自己的辛劳,我怎么能喝呢。”孙仲云态度坚决地说。

“虚伪!虚伪!你孙仲云本来就不会喝酒嘛。”李华新大笑着说。

孙仲云先噗哧一笑,遂才一本正经地说:“即使我是酒鬼,也绝不会动你妈妈的舒筋解乏之物。”

 

“你小子更虚伪了。”李华新懒洋洋地白了孙仲云一眼。

孙仲云被李华新的白眼止住了嘴,因为他已明白对方止刻的心思是只顾着吃饭而非说话。然而一小会儿后,只顾着吃饭的李华新却先变了样,他突然惊慌地说:“糟了,孙仲云。我刚才一不注意就做了一件蠢事,自己只顾着在弟弟面前摆威风,却忘了我们的事要求他。”

 

孙仲云慢悠悠地盯着李华新说:“我们有什么事要求你弟弟?我又有什么事要求你弟弟?”

禁笑模样的李华新用筷子指着大门处说:“孙 仲云你莫先感到委屈。对门邬家两兄弟是我弟 弟的关系……”

“我没听懂你的话。我无故有什么委屈?”孙 仲云不悦而又不耐烦地打断了李华新的话。

李华新笑着说:“好好好,长话短说。邬家 男主人是食品公司屠宰场司磅、实权人物;我 家近段时间之所以能隔三插五地吃上肉,其原 因是我弟弟把邬家两兄弟哄得好。所以说,孙 仲云能帮你肠子除锈的人不是我而是我弟弟。”

 

 “嘿!嘿!原来是这样?”孙仲云猛地搁下碗 用夸张惊诧和佯装不满的目光直盯着李华新发 笑

李华新埋头窃笑着说:“孙仲云你原以为是 什么样?现在你觉得要沾我弟弟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