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rberry2021-01-20 17:02:41
 

 

         2020农历庚子鼠年,太阳照常升起,地球却已不是原来的地球。

        年初, 新冠肺炎肆虐大地,生灵涂炭,人类遭殃,就连加拿大西部美丽富饶的菲莎河畔也不能幸免。三月中,病毒开始在卑诗省爆发,省政府下达了紧急命令,宣告全省情势危急,疫情进入紧急状态,所有人都必须居家隔离,一切活动停摆。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一夜之间,街道空荡荡,商场空荡荡,公园空荡荡…… 繁忙的街市顷刻间变为一座空城。

        人类顿失欢乐,地球变成炼狱。大疫当前,人类却束手无策。

         盼望着,盼望着,好不容易到了夏天。疫情稍有好转,政策有所松动,疫情进入第三阶段。人们可以有戒备的外出,保持有距离的社交和有限制的群聚。宅家数月、憋屈已久的人们早已三三两两、迫不及待勇敢地踏出家门,漫步大街,享受大自然丰沛的氧吧和呼吸清新舒畅的空气。

        徜徉于加拿大西部的明珠城市——温哥华,这座号称“世界上最绿化的城市”,纵使是好山好水好风景也掩饰不住人们对疫情的誠惶诚恐和心有余悸。话说温哥华城市东部有一条自北向南繁华的商业街Commercial Drive,二次世界大战后吸引了众多欧洲移民,尤其成为意大利裔移民落户的热门地点,也被称为“小意大利”。每年夏天,热情奔放的当地居民都会举办声势浩大的社区嘉年华活动,一路上警车开道, 锣鼓喧天,载歌载舞,喜气洋洋,沿街旌旗招展,商铺林立, 好一派兴旺景象!今年由于疫情, 这一久负盛誉、经年不衰的大型文娱商业活动也被迫偃旗息鼓。

        七月中旬,这条宁静的意大利街却出现了一位奇怪的老人。每天早晨八点, 他准时驾车前来,身上像是安装了定时器, 晴雨无阻,雷打不动。他穿着一身脏兮兮、不合时宜的旧长衫,衣襟上沾满星星点点的油漆,腰间用细绳扎着;宽边牛仔帽遮不住满头白发,脸上严严实实捂着大口罩, 只露出一对饱经风霜的眸子。他从车子里掏出明黄色和鲜红色飘带,用柱子支撑着绕地一周, 圈地为牢,占好自己的地盘,再从满载物品的后车厢里一一卸下货来。片刻工夫,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颜料罐有规律地一字排开,按色系组合,变戏法般摆出了一个小小的颜料坊。

         他是谁?小摊贩吗?疫情未过,谁敢大着胆子摆摊?

        于是,有人好奇地问:“你是谁?” 

        他答:“搞艺术的。” 

         “高寿几何?” 

         “七十八。” 

        “为何而来?” 

         “画壁画。” 

        “不怕疫情吗?” 

         “怕!怎会不怕?” 

         “那为什么还画?” 

         “因为对这世界我还有情有义。” 

         这位大胆的酷老头对着高高的墙,支起了马扎凳,再从塑胶袋里掏出一次性碗筷和早餐,开始吃早饭。他眼睛冒着血絲,看来晚上也没睡好觉,一边盯着墙看,一边漫不经心地往嘴里扒拉着米粒儿。只见他嘴巴动了几下, 喉结一松,似乎是咽下去了,却好像又想起什么, 突然把筷子一撂,顺手抓起地上的笔往墙上涂抹。他用咖啡色毛笔打底,这里涂一笔,那里抹一块,就这样吃吃画画,画画吃吃,一袋烟功夫,墙上就出现了大致轮廓。

       临近中午,太阳越升越高,晒得大墙火辣辣的,他仍旁若无人,自顾自画着。阳光自东向西射过来,慢慢蚕食着墙面,把大墙映得通红。他戴上墨镜,手上的画笔和太阳捉起了迷藏,阳光晒东他画西,阳光向西他画东。即便这样,身体还是抵不过一阵阵热浪,他摘掉口罩,大口喘着气,背脊和屁股也被晒得生疼,上身脱得只剩下一件白色的背心,汗珠顺着青筋裸露的胳膊滴进了手上端着的五彩调色盘。

        这是一段位于十字路口的街面,街角有一家名为Lunch Lady的越南风味小吃店。餐馆刚刚开张,从只接受外卖转为允许堂食。由于有座位限制,就餐人数减少一半,人们在马路边排着长长的队。地上每隔两米,划着脚印的标志,人和人之间保持着距离。人群中,人们小心翼翼地戴着口罩,白色的,黑色的, 橘黄色的,蓝色带花的……戴口罩,已成为今年流行的时尚。不论美的丑的,一律蒙着脸,烈日炎炎下只露出两只虎视耽耽的眼睛,苦不堪言又别无选择。吃个饭, 也要等上个把钟头,幸好可以一边排队,一边观画。

        高高的大墙上,老人表演的是“行为艺术”。他自嘲为“行为艺术家”, 顺着狭长的梯子,手托画盘,如猿猴般攀上爬下,一天下来,脖子、手和腿僵硬得不像是长在自己身上的,隔不多久,就要溜下地来,坐在马扎凳上伸直双腿,四仰八叉地用脚掌嗵嗵嗵地锤地,肩膀一上一下耸动,连带着脖子也左右扭动,晃当得像个拨浪鼓;但一旦他手中的笔触到墙上,却如行云流水般流畅, 龙飞凤舞,笔走龙蛇,犹如神笔马良再世。当大墙上出现色彩浓郁、栩栩如生的人物和动物画面时,人群中爆发出赞不绝口的声音,“Beautiful art”, wonderful”, “very nice”, “fantastic”。Thank you,thank you,老人对赞美声一律回说谢谢。人心隔肚皮,围观的人中,免不了也有人嘴上不说,心里念叨,“这老头别是疯了? 疫情未过,再加上这么热的天,不要命了?” 不管人们怎么说和心里怎么想,老人只是专心画画,偶而用不连贯的英语回答大家的提问。

         远远地,一位金发女郎牵着狗从对面社区中心走来。越走越近了,黄狗突然兴奋地大叫起来,汪汪汪,撒开蹄子狂奔过来。原来它看到墙上有一只和它一模一样的大黄狗,盘腿坐着,正伸出长长的红舌头,远远地向它打招呼!

         年轻妈妈带着一对约莫两、三岁的龙凤胎孩子笑着跑过来, 他们被画上的摩托车吸引,车头上挂着的红色头盔,和小男孩头上戴的头盔一模一样。画家乐了,顺手递过蘸着红色颜料的画笔, 小男孩跃跃欲试,接过笔亲手给头盔上色。“妈妈快看,大公鸡!”女孩胖胖的手指点着墙上金翅黑尾的大公鸡,它正翘着高傲的大红鸡冠,头一上一下地在地上啄米。

 

         “四海一家 We Are One Family”是这幅壁画的标题,分别用中文、英语和越南文书写在壁画左上角。民以食为天,壁画以日常饮食作为切入点, 以小见大,娓娓讲述着这样一个故事:

        这是一家典型的越南风味小吃店,饭店老板娘头戴斗笠站在门口,笑容可掬地端着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越南和粉,兴致勃勃地介绍着今日菜单,“欢迎光临,请品尝我们的特色小吃!”旁边的貨架上,堆放着油条、虾仁和鸡蛋,两位服务人员正忙于烹煮和收银。

 

 

 

        餐桌前,一位西人老帅哥左手夹着筷子吃得津津有味,他微微侧头,聆听老板娘介绍,一边在想, “太美味了,要不要再添一碗?” 旁边一位东方男士边吃饭边打电话,满脸严肃,像在电话中谈判一桩大买卖。

        餐馆内灯笼高挂,人头攒动,座无虚席,就连门外都坐满了人,赶集一般热闹。这边厢,姐弟俩靠着墙,坐在塑料小板凳上边吃边聊;那边厢, 菜单已点,儿子脖子伸得长长, 盼着上菜,爸爸趁机给妈妈挂个电话,催她快快赶到;浓浓树荫下,并排停靠着三辆摩托车,疲乏的汉子们正坐在车上歇脚休憩, 一位中年汉以蒲扇遮面,脚翘得老高,躺在车座上呼呼大睏;一对西方情侶酒足饭饱后,尽兴而归,男士用手护着女友,情意绵绵地跨出热闹的集市。

 

 

        微风拂动落叶,满地金黄。店铺的门柱上,拴着一条可爱的大黄狗;一只红冠金鸡缩着一只脚,金鸡独立。鸡犬相安,其乐融融。久违了, 好一幅欢乐的生活场景!四海为家、浪迹天涯的游子,无论走到哪里,品尝到美味的饭菜,就像回到了家。家的滋味,人的欢笑,生命的源泉,快乐的濫觞 …… 疫情, 使这一切都成为人们梦中的回忆,奢侈的愿望。

 

        大疫无情,壁画有情。老人用神奇的画笔还原了幸福的生活,唤起了人们不太遥远的记忆。

        一位在附近开地毯店的日本太太,天天要到壁画前转上一圈。她的店铺,由于疫情被迫关闭,蜗居家中,无事可做,意气消沉。一次上街,无意中路经壁画现场,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以后天天来,从壁画开始到完工,一日不漏。看着壁画,她的心情也畅亮许多,欣喜地邀请画家给她在壁画前留个影。

        有西人同行慕名而来,拿出自己的画,和老人交流,并好奇地问,“在疫情下画壁画,有些什么感受?。” 

        “画壁画,好比是走进沙漠,自找苦吃!” 老人看对方一脸诧异, 不由笑了, ”这次嘛, 我却好像走进了快乐园,听见人们的笑声,看到人们脸上久违的笑容, 我突然明白了,墙面是我的大画布,越南热闹的集市是我此画的主题,人们美丽精彩的神情是我孜孜以求的向往,再现真实有趣的生活是向巴黎印象派前辈的致敬。” 

        傍晚,天边的云彩越积越厚,火山爆发般凝聚起毕生精力,轰地燃烧了一把,把天际映得通红透亮。老人踱到马路对面,远远地端详着自己的“杰作”,那神情就像看着自己一手操持、辛苦带大的孩子。他喃喃自语说,“燃烧吧, 燃烧自己,变成一只火把, 或许能点亮别人!” 拖着疲乏的步子, 他深一脚浅一脚,轻轻挥手而去,没有带走一片云彩。

         大街上,响起了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小吃店门口又排起了长队。冷不丁,远远地,有人亮着嗓子,唱起了浑厚的男高音:

美好的一天,
阳光普照的日子!
风雨洗涤后的空气,
是如此清新,
仿若恩典。

美好的一天,
阳光普照的日子!

        他唱的是意大利那不勒斯歌曲“我的太阳”, 典型的美声唱法,底气十足,回荡在街道上空,余音袅袅 ……

         2020农历庚子鼠年,太阳照常沉落,夕阳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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