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随风行2009-08-03 01:22:17
《西决》 作者:笛安

【内容简介】

《西 决》以郑氏家族中唯一男孙——郑西决为主要人物线索,从大家庭的角度出发,讲述了在现代都市里的郑氏家族中,生活在不同家庭和家境中的四个堂兄妹郑西决、 郑东霓、郑南音、郑北北随着年龄的增长,在学习、生活和情感不断改变的过程中,所经历的兄妹亲情、家庭矛盾、爱情坎坷、成长感动等一系列荡气回肠的动人故 事。

上海柯艾隆重推出三周年纪念作品《西决》,一个关于我们兄弟姐妹的故事。新生代新锐作家笛安,以她无可挑剔的精准文字,带给你这场盛 大的情感旅程。仇恨,是种类似于某些中药材的东西,性寒、微苦,沉淀在人体中,散发着植物的清香。可是天长日久,却总是能催生一场又一场血肉横飞的爆炸。 核武器、手榴弹、炸药包,当然还有被用作武器的暖水瓶,都是由仇恨憎送的礼品盒,打它们,轰隆一声,火花四溅,浓烟滚滚,生命以一种迅捷的方式分崩离析。 别忘了,那是个仪式,仇恨祝愿你们每个带着恨意生存的人,快乐。
如果你没有看过这部小说,你无法体会一个作者如何能用文笔将看似平淡的故事叙述得如此荡气回肠,如同深海里引爆的炸弹。请跟随她一起来体验这场用文字制造的海啸。

“这是一个关于我们兄弟姐妹的故事。东霓,西决,南音,北北。人生在世,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总是要和一些人发生非常深刻的联系。我们四个就是如此。东西南北,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除了血浓于水之外,还有很多东西是我也说不清的。”
——笛安《西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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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待你归来

  (一) 待你归来
  我们家乡每年年初都是寒冷的。感觉隆冬一直都没有过去,也似乎永远都不会过去了。冰冷的空气,清晨藏蓝的天空,还有下午4点就开始涌上来的暗沉沉的暮色,都会让人凭空生出一种时光流逝得非常缓慢的错觉。这便是冬天的好处。冬天里,一个人的心是静的。不像炎夏,从空调屋子里走出来,一抬脚便掉进地狱的火炉里。人整日汗流浃背,觉得自己怎么洗都脏,因此活得咬牙切齿。不大容易维持平静从容的表情。所以我们家的人,都比较喜欢冬天。

  在这个因为清冷所以安然的北方冬天里,我的堂姐郑东霓在算计她那个身处美利坚合众国的倒霉男人;我的堂妹郑南音像很多人一样,被突如其来的雪灾莫名其妙地困在了广州火车站;我是郑西决,爷爷唯一的男孙,我的人生一直乏善可陈,只不过,在这个冬天里前所未有地焦头烂额;在我们年轻的小婶的肚子里,沉睡着我们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的郑北北。

  你猜对了,这是一个关于我们兄弟姐妹的故事。东霓,西决,南音,北北。人生在世,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总是要和一些人发生非常深刻的联系。我们四个就是如此。东西南北,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除了血浓于水之外,还有很多东西是我也说不清的。

  那是2005年的夏天。我开着三叔的车路过龙城广场的时候,意外地看见了三叔的女儿,我们大家的宝贝郑南音。当时这个丫头差两个月满十八,属兔,从来不喜欢别人叫她端庄做作的大名,要大家叫她郑小兔。把MSN、QQ的签名全部改成这个。在家里,有人叫她郑南音的时候,她势必装作没有听见。这么小的一件事情足以看出,这个丫头任性、装疯卖傻,喜欢向任何人撒娇,因为她拒绝成长。不奇怪,很多幸福家庭的宝贝女儿都会如此。我有办法整她,因为她是我的学生,我可以站在讲台上一本正经地叫她郑南音。尤其是在我叫她回答一些我料定她答不上来的问题的时候。我面带微笑,嗓音和蔼,然后大义灭亲地把“郑南音”这三个字抑扬顿挫地喊出来。郑南音同学于是怨恨地盯着我,不情不愿地站起来,眼神带着钩子。这简直成了我无聊生活里的一大乐趣。

  扯远了。当日我看见郑南音,或者郑小兔穿着一身怪模怪样的衣服,T恤上印着硕大的李宇春的头像。她们一群女孩子站在那个长长的横幅下面:“龙城李宇春歌迷会”。当时我真以为自己眼拙,然后把车开近了一点。这下没有疑问了,因为我家郑小兔小姐正拦着一个过路中年男人绽开她的无敌笑容:“叔叔,借您的手机给李宇春投个票行吗,求您了叔叔,这很重要。”此情此景,简直惨不忍睹。让人联想起东洋鬼子的“援助交际”。看到这么漂亮可爱的小姑娘求到自己头上,“叔叔”自然是十分受用,于是欣然把手机递给了郑小兔,顺便在郑小兔专心致志地投票的时候问她:“小姑娘几岁了?哪个学校的?”郑小兔于是扬起脸,又是粲然一笑:“快十八了,龙城一中,高二。”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才突然发现,她居然学会了把自己说话的声音和腔调调整到一个微妙的分贝上,冒充莺声燕语。换言之,这个家伙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是个“女人”,并且已经懂得了用自己的性别达到某些目的。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我看周围没有交警,于是把车靠边,愤怒地按了喇叭。

  “郑小兔,那个帅哥是谁呀?”她身后的一众“玉米”们开始起哄。我家郑南音语气十分惊悚:“是我们老师。”
她没说错,只不过她没有说出我的另外一个身份。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老师”二字一出,这群比我小不了几岁的小鬼神色果然立刻收敛了不少。十几个人不约而同地集体倒退两三步,那一瞬间我自我感觉简直膨胀到了极点,活了二十几年,总算是体会了一把做统治阶级的感觉。


  郑南音小姐十分娴熟地关上车门,把安全带拉下来,抹一把前额上亮晶晶的汗珠,得意地跟我说:“哥哥,今天我的成绩最好。”见我面露不解之色,她补充了一句:“今天我们大家集体上街给春春拉票,我拉的票数最多。其实就是应该拦住三十几或者是四十几岁的叔叔,说几句好听的,用他们的手机投票。他们一般都不会拒绝我的。”我在心里惨叫了一声,这种行为完全就是出卖色相。

  “郑南音同学,一个月以后你就要高三了。”我正襟危坐。
  “郑西决,你真的,真的是——”郑南音气急败坏地搜索着词汇,难为她,这家伙语文成绩一向不怎么样,“你别像个旧社会的姨太太好不好?”她突然灵光乍现,眼睛也跟着亮了,“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扶了正,就忘了自己什么出身了,成天骂别人是狐狸精。”

  “别管我什么出身。我现在是郑老师,可是你呢,你就是郑南音同学,有种你就当着教导主任的面把刚才跟我说的话再说一遍。你敢不敢?”说真的,若是不能经常看见郑南音这种气急败坏的表情,生活的乐趣真的是打了百分之五十的折扣。

  郑南音用力地摇着她美丽的小脑袋说:“哥哥,你不过才当了一年的老师。可是你看看你这副嘴脸吧,好像你生来就是剥削阶级。”
  为了充分显示剥削阶级的优越性,我打开了车里的音响,用来掩盖郑南音的抱怨。我让我的U2醉生梦死地响彻这个小小的空间。开车的时候听音乐的妙处就在这里,恍惚间我就会觉得音乐声不是来自车里,而是来自车窗外面那个看似跟你没有什么关联的、熙熙攘攘的城市。我想我是老了,打死我,我也接受不了那个让我家郑南音心醉神迷的李宇春,都说她集男人的阳刚和女人的阴柔于一身,可是让我说,我除了发现一个女人的长相也可以奇迹般地酷似姚明之外,没看出任何其他的优点。郑南音的妈妈,也就是我的三婶,在听我说过这个结论之后曾经非常认真地跟我说,这话千万别在郑南音面前提起,否则她会跟我拼命。

  三婶是个好妈妈。我感慨地想。不知道郑南音自己知道不知道,世界上有个人这么在意她的想法和感觉——哪怕是不理解也要尽力维护,这是多大的福气。
  “郑西决,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郑南音的声音比先前略微安静了一点,斜着眼睛看我。我明白她想要做媚眼如丝状,但是没掌握其中要领,像个需要矫正斜视的可怜儿童。

  “坏的。”我回答。
  “就知道你要先听坏的。” 郑南音叹了口气,“我妈告诉我说,大姐头要从北京回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的车,说不定现在已经到家了。”
  “郑东霓。”我想也许有事情发生了。
  “嗯。”郑南音点头,“今天中午,我妈告诉我的。其实我也不清楚。听说她好像要跟一个男的去美国结婚,大伯和大妈都不同意——”
  然后她就尖叫了起来:“你想死啊郑西决,你干吗要上南九路?你不知道南九路过了5点不能左拐吗?”
  “大不了我从云锦巷穿出去,你喊什么。”我说。
  “回头咱们三个人一起去吃饭,让她好好给咱们讲讲。”
  “郑南音,是我们俩出去吃饭,没有你的份。明天你得乖乖地去补习班上课。”我恶毒地更正她,“现在说好消息。”
  “好消息是,”她郑重其事,“我恋爱了。”
  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而是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噩耗。
  或者我有必要讲讲我的家。我的家庭比别人的略微复杂一点。主要人口包括:我的三叔、三婶、郑南音和我。我没有父母。我的父母,也就是郑南音的二伯二妈,死于我十岁那年。因此,十几年来,我在三叔三婶家长大,和郑南音稀里糊涂地分享着她的爸妈以及这个家庭的一切福利。好在这个家伙智商低,从不跟我计较。除了我们四个之外,还有一个常常来蹭饭的小叔,小叔和我在同一所中学教书,他教语文,我教物理。爷爷有四个儿子,因此老爷子早早地就决定要把“东西南北”四个字嵌进四个孙子辈的名字里。我小的时候总是听爷爷说,最小的孙子,也就是小叔的孩子,无论男女,都要叫北北。谐音就是“贝贝”。可惜,小叔没有孩子,更糟糕的是,他是一个离婚多年的老单身汉。我们的爷爷在三年前死于睡梦中,有生之年,他都没有看到他的郑北北。


  几年前,这个家里还有第五个人,就是我们的大姐郑东霓。她的情况更为混乱,有时长住,有时短住,有时和小叔一样只是来吃饭而已。如此这般,她做三叔三婶家的编外成员直到她考上大学为止。为什么?因为她的父母,也就是我和郑南音的大伯大妈,是一对千载难逢的极品夫妻,崇尚暴力,热衷于侮辱对方。他们俩的吵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夫妻拌嘴,而是真正的搏斗。只要你见过一回,你就会相信,这两个人对生活源源不断的热情,恰恰来自于长年累月的相互攻击跟诋毁。我记得奶奶活着的时候,常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看看东霓,再看看南音。都是一个爷爷的孙女儿,可是,人真是有命的。”

  女人,碰到自己无法解释的事情的时候,就喜欢把命运、缘分之类的东西搬出来当后盾。她们擅长不问原因地接受现实。奶奶如此,三婶如此,连现在只能算是半个女人的郑南音也在一夜之间沾染上了这个嗜好。命运,绝对不是一个可以说服我的东西。但是我不否认,很多事情,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我的大伯大妈看上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人,大伯为人远比三叔豪爽,无非是喜欢多喝几杯;大妈漂亮,还总是喜欢跟我们这几个小孩子没大没小地玩闹,可是就是这样的两个人,为什么一瞬间就可以跳起来面目狰狞地拼命,一直厮杀到地老天荒,满室狼藉。我同样不明白,记忆中,我的爸爸妈妈看上去也是一对普通人,但是,但是我们全家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默契地不去谈论他们的惊人之举。因为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其实没什么难的,如果要我来概括我父母的一生,我觉得四个字就可以一言以蔽之:他们相爱。我的爸爸妈妈都是不善言辞的人,他们两个都偏瘦,并且苍白,有种夫妻相。十岁那年冬天,天气冷得反常,可是我偏要他们带我到公园去玩。在一片苍灰色的寒风中,爸爸突然提议,我们三个人手拉手围成一个小小的圆圈,然后爸爸跟我说,这样,我们三个人就可以互相来暖手。说这话的时候,妈妈抬起被冻红的脸,猝不及防地,跟爸爸相视一笑。

  三天以后,我爸爸死了。死在他工作的设计院里。他从来不知道他自己已经有很严重的心脏病。听说,他们来到我家告诉我妈妈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妈妈只是沉默了一下而已,然后她就笑了,说:“我去厨房给你们冲茶。”客人们面面相觑。就算是暴风雨前的寂静,我妈妈也未免太寂静了一点。就在几位客人不知所措的这几秒钟里,我妈妈干净利落地从厨房的阳台上跳下去了。我家住五楼。我就这么变成了孤儿。

  这就是传说中的生死相随了。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至于那个十岁的孩子,就像是这场精彩的大戏中间插播的广告,大可忽略不计。
  三婶一开门,我就听见了屋里传出来郑东霓无所顾忌的大笑的声音。
  “东霓姐姐,东霓姐姐——”郑南音英勇地冲进去跟郑东霓拥抱。
  “我想死你了,郑小兔。”郑东霓恐怕是这个家里唯一一个自觉自愿叫她郑小兔的人。
  我站在一边,看着她们俩像和面一样把对方捏来揉去,叹为观止,女孩子虚伪起来真是功夫了得,明明三个月以前才见过面,平时也断不了电话、网聊什么的,偏偏弄出一副久别重逢的模样以示姐妹情深。

  郑南音终于被三婶轰到房间里去换衣服。客厅里顿时安静下来。郑东霓笑吟吟地看着我,点点头:“郑西决,你越来越帅了。玉树临风。”
  “别跟我来这套,假惺惺的。”我笑。
  “扫兴。”郑东霓把头一偏,栗色的卷发有一半自然而然地垂在了胸前,“我本来等着你说我才是越来越漂亮。”
  “就知道你没安好心,老奸巨滑的女人。”

  “再敢说我老,我把你耳朵割下来混着蒜蓉清炒。”郑东霓像小时候一样扑上来拧我的耳朵,她总是能想出来这种又形象又恐怖的话。也不知道这种天赋是不是她父母的遗传。

  “他是说你老奸巨滑,又不是说你老,你怎么听不懂成语?”我可爱的小叔从厨房里走出来帮我,“你不过才27岁,都嫌自己老,那我岂不是该入土了?”
  “小叔!”郑东霓咬牙切齿。然后房间里传出来郑南音元气十足的嗓音:“小叔,国家早就不准土葬啦——”
  “胡说八道些什么。”三婶在厨房里面笑着骂。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由衷地觉得幸福。
  郑东霓当然是越来越漂亮,只不过我从来不肯当着她的面承认这一点。虽然三叔三婶一致认为她还赶不上年轻时候的大妈,可是从小到大,上赶着奉承她的人足够从我们家门口排队排到龙城至北京高速公路收费站。只可惜漂亮女人大都精明,一眼就看得到自己的实际利益在什么地方。早已对甜言蜜语、烛光晚餐之类的花拳绣腿免疫了。

  我到厨房去,帮三婶的忙。郑东霓已经钻到郑南音的房间去了,她千里迢迢给郑南音带来了好些新衣服,她们俩的聒噪声可以打败厨房里的抽油烟机,实在厉害。
  “帮我把蒜瓣切了就行,”三婶说,“一会儿你打个电话把陈嫣也叫来吧。”
  “不用。”我说。陈嫣是我的女朋友。我们在一起三年了,三叔三婶见过她很多次。
  “她现在也不算是外人了。”三婶把我手上的蒜瓣拿去下锅。
  我没说什么,因为我知道郑南音一直都不喜欢陈嫣,难得的,今天东霓回来,她这么高兴,没必要扫她的兴,高三一来,这可怜的孩子就没什么好日子过了。
  三婶叹了口气,一语道破:“南音不懂事,你还要纵着她。你只不过比她大五岁而已。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我笑笑:“五岁已经很多了,三婶。”
  我希望南音永远都不要长大,永远都不要把看别人的脸色当成自然而然的事。虽然这是不可能的,但是至少,我愿意为南音做一切的事情让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们家已经有了我和郑东霓这两个基本没有童年的人,就让郑南音把自己的童年期延长些,替我们赚回来吧。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我不太像是南音的哥哥,我像是……得了吧,我嘲笑自己,有三叔那样的父亲在,还用我班门弄斧。

  终于开饭,大家坐好。照例说几句该说的话,比如给郑东霓接风洗尘,鼓励郑南音在高三这一年里好好学习。然后大家一起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题,股票,房价,以及邻居家的绯闻。没有人主动触及敏感问题,比如郑东霓是不是真的要跟一个她父母都看不上的人结婚并且漂洋过海。饭桌上不说并不代表永远不说。三叔小叔会在吃完饭之后把郑东霓留在客厅里晓之以理,三婶会在厨房里或者卧室里对郑东霓动之以情。连郑南音都算上,我们大家通通心照不宣。因此,饭桌上的谈笑风生得以顺利进行。稍有冷场,一定会有人找到更不着边际的话题来让气氛重新热闹起来。

  “你这次回家,住多久?”我问郑东霓。我也忘记从什么时候起,就再也不叫她姐姐了,我嫌肉麻。
  “三个月。”她对我笑,“可能中间会回去两三回,我把两个店都卖了,还有些手续上的事儿。”
  “这么好——三个月!”郑南音欢呼,随着这欢呼,她颤颤巍巍夹起来的那一大筷子葱爆羊肉全部掉回了盘子里。
  “南音。”三叔忍无可忍,“姑娘家,吃也没个吃相。”
  “姐姐回来住三个月,你也不准跟着疯。”三婶帮腔,“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别忘了从现在起,你就没有周末了。”
  我和郑东霓暗暗相视一笑。她心里再清楚不过,不管她准备做什么,我和南音永远的立场便是助纣为虐。

  “东霓,”小叔喝干面前的啤酒,慢条斯理地说,“抽个空,回去看看你爸妈。”
  郑东霓没有表情地说:“知道。”
  当然,我也知道,她不过是说说而已。我们都知道。
  骨肉至亲之间,如果彼此仇恨,会是怎样的?若你没体会这种感觉,是种运气。若你真的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滋味,你就去问郑东霓。那一年,她只带着一只小小的箱子远行。她的父亲,我们的大伯,醉醺醺地盯着正在整理行李的她,说:“你知道我最看不起什么人?”

  她不理睬。大伯说:“我最看不起踩着男人往上爬的女人。”其实这么多年了,大伯他总是醉醺醺的。
  郑东霓扬起脸,说:“你知道我最看不起什么人?”
  然后她笑了,她慢慢地说:“我最看不起那种明明自己是滩烂泥,还要逼着别人和他一起烂在泥坑里的人——比如你。”
  大伯暴怒地盯着她的背影,眼睛血红。
  我忘不了,那一年,她对我说:“你知道吗?在新加坡的时候,有一回,有个客人一出手就给了1000美金的小费。要我给他们一桌人唱一个晚上。1000美金当然多,在新加坡也没有几个人能在一晚上赚到这么多。可是,当1000美金是塞在你的胸罩里面的时候,你才能真的明白,不全是钱的问题,这世上,真的有等级这回事。”

  如今,她笑盈盈地环顾这个房间,这群闲话家常的亲人,就好像这原本是她的生活。只不过,她眼睛里那种凌厉的潋滟最终会出卖她。她的风情万种究竟是怎样堆砌起来的,没人知道。



第二回 你的终点很遥远
  (二)你的终点很遥远
  生活终究是在按部就班地滑行着。
  万恶的高三终于来临。夏天却还没有完全过去。郑东霓就在郑南音的房间里安营扎寨,晚睡晚起,悠闲自在,整日敷着面膜熬电话粥,气死了水深火热之中的郑小兔。
  至于我,因为工作时间不够长,没有资格去教高三,会在九月份的时候教高一新生。郑南音这家伙总算找到了打击我的理由:“我们现在的物理老师,讲课讲得比你好一百倍。”

  龙城的八月末,已经有了凉意。尤其是清早的时候。八点钟左右,我站在厨房里磨豆浆。心里因为什么都没有想而一片澄明。柔软清丽的阳光里面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萧条。站在这样的阳光里面,会有微风拂面的错觉。家里人上班的上班,公主殿下上学,大多数时候,只有还在假期中的我和郑东霓两个人。

  然后我就听见了郑东霓的歌声。“风雨过后不一定有美好的天空,不是天晴就会有彩虹。所以你,一脸无辜,不代表你懵懂。”郑东霓学王菲是可以乱真的。唱歌,曾经是她吃饭的家伙。

  她关上冰箱门,对我微笑:“早上吊一吊嗓子是好的。我自己都觉得我宝刀未老,完全不减当年。”
  “走过江湖的人就是不一样,”我说,“27岁就可以话当年。”
  “那当然。” 她骄傲地把脖子一梗,“谁都像你,当年坐着学牛顿三定律,现在站着教牛顿三定律。无聊。”
  “你是怎么认识那个人的?”我犹豫了一下,比较迅速地转移了话题。
  她一愣:“偶然。去年夏天他放假回来,跟着什么熟人到我店里来。然后他就来约我了,后来他回美国去,我们保持联系。再后来,他说他想结婚,我说,我也想。”她有点狡猾地眨了一下眼睛。

  “你看上他什么?”
  “我从来没有看上他,我只是不讨厌他而已。”她静静地把豆浆倒满两只杯子,“最近我的品位变了,突然喜欢上学历高的男人。他很单纯,我说什么,他就相信什么。他就跟你一样,从来都没有从学校里出来。在国内的时候就是读书,去美国还是读书,读完书就留在学校的研究室——活了30年,念了二十多年的书。热带植物博士——”郑东霓笑了,“这世界上真的是什么人都有呀。”

  现在只剩下两种可能:第一,我的堂姐长得很像热带植物;第二,那个男人在美国小城里憋疯了,偶然看见了一个精明利落的城里女人,丝毫不能让他联想起原始的热带植物,于是决定非她不娶。

  “郑东霓,”我叹了口气,“跟你说,我也有同学出去留学或者陪读。辛苦得很,尤其是美国的那些小城市,一到节假日,大街上静得像坟场。你不是耐得住那种寂寞的人。他没有多少奖学金,粗活累活都是你的——我不是指洗衣服做饭,还包括搬个梯子刷公寓的天花板。去超市买十几公斤的东西回家,要么开车,要么像骆驼一样自己搬回来,你以为你还能像在家里那样挥手打辆的?做梦。”

  “你是说我吃不了苦?”她深深地凝视着我。
  “我是说没有必要。”
  “别小看我,郑西决。”她把头发全部握在掌心里,有点恶狠狠地扔到脑后去,“我又不是没出过远门。在新加坡唱歌的那几年,我有时候一晚上跑三个场子,白天还有别的工要打,和四个女孩子租一个房间,什么脸色都看过。你真的以为你姐姐回来开店的本钱是靠什么有钱的男人?我倒想,可是到哪去找那么傻的有钱人?你说对不对?”

  我突然发现我根本没有和她对话的资格。郑南音是对的,我只不过才做了一年的老师而已,我就以为自己天生适合规劝别人。我凭什么来说三道四呢?我甚至像所有无关痛痒的闲人一样,暗暗揣测过她的钱来自某个,或者某些男人。

  郑东霓是在18岁那年去新加坡的。她才大一,连第一个学期都没有读完。她在大学所在的南方城市里认识了她的第一个男人,一个新加坡的酒吧经理,于是就下了南洋——多古老的说法。四年以后她回来了,在北京安顿了下来,当她的大学同学苦苦地从一个招聘会奔赴另一个招聘会的时候,她成了服装店的老板娘。

  没错,我们的姐姐跟着她才认识几天的男人去做天涯歌女的时候,跟郑南音一样大。我奶奶早就精炼地总结过了,人是有命的。
  “郑西决,我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她托着腮,无限神往。我知道她不是在跟我说话,她只不过是在回忆而已,“在新加坡的时候,有一回,有个客人一出手就给了1000美金的小费。要我给他们一桌人唱一个晚上。1000美金当然多,在新加坡也没有几个人能在一晚上赚到这么多。可是,当1000美金是塞在你的胸罩里面的时候,你才能真的明白,不全是钱的问题,这世上,真的有等级这回事。”

  她早就给我讲过的,但是她忘记了。
  “你想一雪前耻,所以想嫁给——学富五车的‘热带植物’?”
  “当然不是。”她大笑着过来揉我的头发,“我想赚钱呀。我现在的店生意再好也只是衣食无忧而已。所以我想借这个机会出去看看,看看我还能不能赚到更多的钱。”
  “你现在赚的不够多吗?似乎比我多很多。”
  “都跟你比,社会还用不用进步?”她冲我翻白眼,“胸无大志。”
  “我是胸无大志。”我自在地伸了个懒腰,“我只想平平安安地待在龙城,教一辈子书,然后照顾三叔三婶,小叔,当然还有你爸你妈。等你和郑南音都远走他乡,并且婚姻不幸的时候,帮你们支撑好这个大本营,好让你们随时回来养精蓄锐,再战江湖。”

  “贱嘴。” 她的眼神明显有些意外,“我没想到,原来你也有志向,是继续做这个家里的‘三叔’。”
  “没错,就这么简单。要是我真的能做得像三叔一样好,是我的荣幸。”
  “为什么?”她问我。
  “郑东霓,”我说,“你不是孤儿,你永远不会明白。”
  “我和孤儿有什么区别?”她仓促地一笑。
  郑东霓的婚事,就这么成了定局。——我这个说法并不确切,准确点说,在全家人反对无效只好对她表示祝福的时候,她才宣布她和热带植物在法律上已经是夫妻。她这次回家来只不过是来办签证需要的手续而已。大家恍然大悟,更加无话可说,只好团结一致地帮她准备所有申请签证的文件,以及行装。也不是全家人吧,不包括她自己的父母。小叔的点评最为幽默,当他听说了郑东霓老公的专业的时候,愣了一下,随即说:“好。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热带植物,也是好的。”郑南音在一旁笑得差点断气。


  三叔只是对她说:“一切当心。别勉强自己,不习惯就回来。”我记得三叔在郑东霓执意要休学去新加坡的时候,也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郑东霓在这个家里地位有点微妙,因为没有人把她完全当成孩子来镇压,她又不可能和长辈平起平坐。所以,有些时候,三叔跟她说话的语气异常尴尬,常常是连称呼都省了。这一切的源头怕是要追溯到很多年前吧,很多年前的郑东霓是个让大人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她的孩子。比如说,那个下午,那个我和郑南音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的下午。

  那时候,我九岁,郑南音还不到四岁。那明明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三叔带着我们俩去大伯家,说是要拿什么东西。
  可是走在楼道里的时候我们就听见门里面有隐约的争吵声。三叔见怪不怪,还是敲了门。大伯来给我们开门,没有表情地扫了我们一眼,除了头发有点乱,看不出争斗的痕迹。他知道我们什么都听见了,我也知道他知道我们听见了。他毫不在意,对大妈说:“去倒茶。”大妈斜靠在沙发上,恶狠狠地看着他。那时候大妈还年轻,她是个好看的女人。他们总是这样,争斗的时候,旁若无人。大妈突然间微笑了,嘴里耳语一般地重复了一遍:“倒茶?”然后妖娆地站起身:“好,倒茶。”说时迟那时快,大妈举起暖瓶狠狠地砸在地上,“砰”地一声巨响,简直是董存瑞的炸药包。她一边微笑一边大喊,脸上的表情因此变得扭曲之至:“我他妈恨不能乱刀砍死你,你叫我倒茶?你叫我倒茶?我!”三叔扑上去拦住了大妈,就在这个时候,大伯不紧不慢地把地上的暖瓶捡起来,不紧不慢地把瓶塞打开,最后,把里面的东西就这么倾倒在地板上。热水,还有破碎的壶胆。像是一面镜子的碎片,清脆地坠落下来,一片炫目的银白色琳琳琅琅地铺满陈旧的地板,热水的白气开始缓慢蒸腾,让这屋子顿时鬼魅横生。

  然后,大伯就像魔术师那样,伸手往地下那么一抓,一把银色的壶胆碎片就像一尾银鱼那样被他牢牢抓在手心里。烫不烫,谁知道,反正他脸上的表情几乎是怡然自得。他轻而易举地就从三叔手里把大妈抢过来,驾轻就熟,然后,把那捧银色的碎片塞到她正在喊叫的嘴巴里。他几乎是兴奋地:“咽下去,我叫你咽下去。臭*****我倒要看看是谁整死谁——”大妈闷在嗓子里的挣扎声变得沉闷而嘶哑,但是依然拼了死命地挣扎。

  我说过了,他们俩在折磨对方这件事情上,天赋异禀。
  郑南音“哇”地哭了。像只吓破了胆的小兔子那样瑟缩在我的身后,我紧紧地抓起她颤抖的小手,可是没有人知道我也胆战心惊。我低下头才发现,一股细细的水流顺着郑南音粉嘟嘟的小腿流下来,弄湿了她粉红色的小裙子。于是她哭得更加可怜——她不到四岁,可她比某些成年人懂得羞耻。

  三叔放开了大妈跟大伯,飞奔了过来,把郑南音一把抱起来。时隔多年,我都没有忘记三叔的眼睛扫过他们俩时,脸上那种彻头彻尾的嫌恶。三叔拍着郑南音小小的脊背,几乎是慌乱地说:“南南,乖乖,不怕,不怕。”然后三叔腾出一只手,捏了一下我的肩膀,对我说:“咱们走。咱们现在就走。不管了,谁想死就让谁去死。”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激动,几乎是推搡着我到了门口。就在这个时候,郑东霓打开她小屋的门,走了出来。

  她那时候才十二岁,可是已经有了种说不出的端庄。她高傲地仰着脸,踩着一地晶莹的碎片,站在她的父母面前,一言不发。我不会忘记她那时候的眼神,若无其事,冷若冰霜,就好像眼前那对厮打嚎叫着的男女是样没有生命的东西,比方说,一个指示牌,一个路标。我的大伯大妈却顿时安静了。大伯气喘吁吁地,颓然松开了他手上的女人。大妈一边哭,一边把嘴里的碎片吐出来。有一抹刺眼的血迹挂在她的嘴角,是战败了的,肮脏难看的旌旗。


  接着,郑东霓慢慢地走向了我们。那个时候三叔已经站在了门外,一只手抱着郑南音,一只手拖着倒霉的,还有一只脚在门里面的我。郑东霓使劲地推了我一把,把我踉跄地推到了门外面。然后紧紧地握着门把手,深深地看了三叔一眼。

  我清楚,她听见了三叔那句充满了愤怒甚至是蔑视的“谁想死就让谁去死”。
  郑东霓也清楚,三叔知道她听见了。
  三叔放开了我,抓住了她的胳膊,三叔几乎是迟疑地说:“东霓,跟三叔走,三叔带你们去看电影。”
  郑东霓只是专注地看着他,摇头。固执地后退着,想要挣脱三叔的手,尽管那不大可能。
  她的眼睛是漆黑的。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她的瞳仁似乎是要比一般人大上几号。别人的眼睛里面只不过是两个小小的黑点,她不一样。她的目光深处有两个凌晨一点的夜晚。万籁俱寂,没有任何声息。

  三叔继续抓着她的手臂,她继续挣脱。而我,就在旁观着一个大人和一个孩子的僵持的那短短几秒钟之间,看懂了很多直到我长大成人之后都难以用语言描述的东西。
  比如难以启齿的歉意,比如无地自容的倔强,比如无法化解却可以忍让的温柔,比如一起经历过羞耻和仇恨之后的才会出现的,脆弱的,朝露一般的同盟。
  最终,是三叔先放弃了,三叔放下了他的大手,长叹一声:“东霓,你这个孩子。”郑东霓没有表情,她只是说:“三叔,你们走吧。别管我们家的事情了。小兔子的裙子湿了,赶紧给她换,不然会感冒的。”

  印象中,从那一天起,在这个家里,郑东霓不再是个孩子。似乎没有人像大人训斥孩子那样训斥过她,哪怕是在她闯祸的时候。
  如今,在我静静地回忆童年往事的时候,许多的画面纷至沓来,清晰得一如清晨就要醒来时候的梦境。然后我恍然大悟,原来我们从那个时候起就开始管郑南音叫小兔或者小兔子了,原来郑南音的ID是我们大家的集体创作。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么无关紧要的事情来。不过有时候,回忆就是这样的,一点逻辑也不讲。

  在那之后的很多年,我,郑东霓,还有郑南音,我们三个人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情。我们心照不宣,就像是这件事情从未曾存在过。我还以为,郑南音应该早已忘记了,她那个时候毕竟只有三岁零五个月。可是有一天,那是郑南音初中毕业那年的暑假,我们俩待在家里的时候,听见楼上不小心把什么东西从阳台上弄掉了,摔在楼底下的水泥地上,一声沉闷的巨响。郑南音顿时跳了起来,藏在我的身后,她清澈地,但是慌乱地看着我,她说:“哥哥,他们把热水瓶的壶胆弄碎了吗?”

  于是我就知道,她没忘,一天也没有。
  仇恨,是种类似于某些中药材的东西,性寒,微苦,沉淀在人体中,散发着植物的清香,可是天长日久,却总是能催生一场又一场血肉横飞的爆炸。核武器,手榴弹,炸药包,当然还有被用来当作武器的暖水瓶,都是由仇恨赠送的礼品盒,打开它们,轰隆一声,火花四溅,浓烟滚滚,生命以一种迅捷的方式分崩离析。别忘了,那是个仪式,仇恨祝愿你们每个带着恨意生存的人,快乐。



第三回 候鸟和飞蛾
  (三) 候鸟和飞蛾
  转眼间,已是深秋。
  龙城的深秋就是人们印象中的那种典型的深秋。灰色的,凉而不寒,并且肃静。不适合温馨的离别,比如毕业,相反地,比较适合反目成仇,适合情敌决斗,以及,适合葬礼。

  可是遗憾的是,我还偏偏就是在三年前的这个时候遇见陈嫣。然后,开始了一段我迄今为止维持了最久,并且最为认真的感情。
  郑南音总是缠着我问,我到底喜欢陈嫣什么,尤其是在她自认为她谈了恋爱之后。这个问题,我很难回答。我不像小叔那样,我不是语文老师,我的表达能力不算很好。
  但是我一直都在努力回答这个问题。对于人们都相信的那种爱情没有理由的说法,我不认同。或者,我们学科学的人总是认为没有什么是不能解释的,若你做不到是因为你的能力不够,而不是它原本无解。其实我自己也知道这种想法很有可能是错的,但是很遗憾,我的劣根性就是如此。

  陈嫣当然也问过我,为什么追她。我说,因为我觉得你人长得漂亮,心肠也好。这似乎是很个很无耻的答案。但是,事实的确如此。我是在大学里的龙城同乡聚会上认识陈嫣的。我是物理系,她是经济系。其实陈嫣绝对算不上是个美女,而且她的衣服和发型都没有任何夺目之处,脸上的表情也总是淡然。有的女人是这样的,一开始你的眼光不会被她吸引过去,但是久而久之,随着日子的推移,不经意间,你开始觉得她好看,至少她没有任何一个角度是难看的,非常均衡。再过些时间,她的举手投足都让人舒服,于是你发现她的漂亮属于生活范围之内的漂亮,在这种漂亮面前,你可以心安理得,不用时刻担心自己的行为是否得体。当你恍然大悟其实她很值得追的时候,对不起,已经有人动作比你快了。陈嫣就是这样的女人。

  我呢,就是那个动作快的家伙。我幸运。
  她说:“郑西决,你知道当时我为什么要决定和你在一起?”她笑了,她的笑容里总是有种温存的悲戚,“我第一次跟你出去吃饭的时候,你一直都在说你们家。你姐姐,你妹妹,简直就像是贾宝玉。”她仰起脸,深深地看着我的脸,“那个时候我就想,把家里人看得这么重要的人,一定不是个坏人。”

  这种时候,通常比较适合细水长流地接吻。
  三年了,我仍然喜欢亲吻她。接吻这件事情,特别容易让人懂得什么叫做唇齿相依。然后,一种悠然的感觉弥漫上来。于是我就觉得,这个女人,陈嫣,她是我的骨肉至亲。

  后来我们毕业了,我和陈嫣一起回到了龙城。我们都希望自己能过上那种安稳,并且最为普通的生活。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珍贵的默契。
  陈嫣在一个房地产公司上班。她总是这样向别人解释她的工作:“别误会,我不是售楼小姐。我只不过是会计师手底下的小会计,眼睁睁地看着老板暴发,自己的工资永远是那么一点点,如果不好好调整心态,早晚有一天猝死。”

  我喜欢陈嫣做人的这种方式。
  最近我跟陈嫣见面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说起郑南音,因为她的确可恨。她的学习成绩,她的前途,以及她那个不靠谱的小男朋友,统统令人恶向胆边生。更可恨的是,我还得在三叔三婶面前帮她圆场,说她在学校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然后她还不领情,估计是被那个男孩子弄得头昏脑胀了,最近像只被惹恼了的猫,动不动就跟我龇牙咧嘴,指责我这个奔三的中年人根本已经麻木得不懂得什么叫感情。我一半玩笑,一半认真地历数着郑南音的种种恶行,貌似火冒三丈,其实乐在其中。陈嫣总是微笑地看着我,似乎我无论说什么,在她看来都是有趣的,有趣的未必是我说话的内容,而是这个正在说话的人。

  她永远有办法,让我安静。
  我们家那两个大小姐,喜怒哀乐统统挂在脸上,动辄一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架势。所以在她们俩面前,我觉得我像个男人,因为我能让她们冷静。但是陈嫣不一样,她让我安然,这也让我觉得我像个男人,大概,那就是所谓的温柔乡的感觉吧。我曾经以为,女人都是飞蛾,生性擅长不怕死地扑火。后来才知道,原来也有一种女人是候鸟,无论如何,都沿着一个静谧的轨迹,安宁地飞翔。你可以说是飞翔,说是恪守着什么,也对。我和陈嫣之间,连争执都是很少的。记忆中只有过一回非常厉害的战争,在我们大学毕业的那个夏天,她为了一件很小的事情跟我闹翻了,不哭,不吵,但就是整整一个星期不肯见我。她只耍过那么一回脾气,但是那种冰冷到断裂一般的倔强让我记忆犹新。所以我总是告诉自己,一定是我的错,一定是我在不知不觉间踩到了她心里的一个地雷。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雷区,是不能被人碰触的。爆炸之后的反应,因人而异。对于那些不善于张扬自己感情的人,比如陈嫣,她就只能沉默。要不是因为遇上的人是我,她会吃亏的。我总是充满怜惜地这么想。因为现实中,懂得大张旗鼓地示弱的女人才往往是最后的赢家。可我和那些白痴男人不同,我懂得珍惜,一个尽力维持尊严的女人内心的力量。


  我们快要结婚了。陈嫣说过,之所以这么快地决定和我结婚,是因为她喜欢我们这个家。
  她那句话让我无比感动。可是我给郑东霓和郑南音转述的时候,这两个可恶的女人却嗤之以鼻。郑东霓说:“这种话你也信,你是孤儿,她用不着应付公公婆婆,她们家有了个免费的劳动力来倒插门罢了。她会不喜欢,才怪。”郑南音在旁边跟着帮腔:“就是就是,哥哥,女人的话都是不能相信的呀。那个陈嫣,一看就很卑鄙。”我就不明白,对陈嫣,我的三叔三婶都是再随和也没有,早就把她看成是编外的家庭成员。可是偏偏是她们,这么踊跃地扮出邪恶的婆家人的嘴脸。

  陈嫣不是感觉不到她们俩的敌意的,只不过,她以不变应万变。颇有大将之风。比如今天,三婶要她来家里吃饭,当她知道郑东霓和郑南音都在场的时候,——不知道我是不是想太多了——我觉得她眉宇间简直是有点兴奋的。眼睛发亮,浑身上下更是透出一种有意为之的从容不迫。相反地,她来家里时,若是这两个敌视她的人都不在场,只剩下三叔三婶和蔼可亲的春风化雨,我就能很明显地感觉出她的意兴阑珊。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与人斗,其乐无穷。着实让我叹为观止。可是不管怎么说,只要她开心就好。她高兴,我就高兴。

  不过让我不高兴的事情还是意想不到地来临了。我们俩在楼下的时候,我意外地看见了郑南音的——男朋友,我在心里咬牙切齿,但是表面上,还得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我已经听见了“男朋友”这三个硬邦邦的字像是金属划着玻璃一样,在我的大脑里发出刺耳到让人牙龈发酸的声响。

  臭小子。不想活了。明明知道郑南音家里有两个人都是他自己学校里的老师,居然敢公然跑到楼下来等人。也不知道该说他勇气可嘉,还是该说他简直不把统治阶级放在眼里。他就那么堂而皇之地站在单元门外面,头一抬,看见了我。脸上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并且大方地跟我说:“郑老师好。”

  相形之下,小家子气的反而是我。于是我也只好风度翩翩地说:“你好,苏远智。高三啦,很紧张吧。”
  哪知这个小子不慌不忙地说:“现在的刘老师,是比您那时候要严得多。我今天就是来等郑南音,一块去上刘老师的辅导班的。”
  厉害。我不得不在心里赞美。短短一句话,自己先光明正大地坦白了,并且堵得我没话说,顺带着嘲讽我曾经教导无方。这孩子再长大一点,可以去外交部。于是我只能在心里告诉自己我得以德服人,我说:“那好,要好好学习。”然后拽着陈嫣赶紧上楼,但是还是不幸地听见了他那句围追堵截上来的:“郑老师再见。”

  “你看见了吧?你全都看见了吧?”在电梯里,我像个正在演讲的希特勒那样,愤怒地对陈嫣挥着手臂:“他就是这副死样子。你看出来没有,这个孩子有多可怕?他在学校里就是这副德行。他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而且还是文明礼貌地不把我放在眼里!我靠!郑南音那个丫头就偏偏看上这么个货色。”

  “好了,西决。”陈嫣还是那样,暖洋洋地微笑着,“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十几岁的男孩子,喜欢在成年人面前装装样子罢了。咱们还不都是从那个岁数过来的?我倒是觉得郑南音眼光不错啊,这个男孩子蛮帅的……”

  “帅你个头!”我打断她。
  “郑西决。”陈嫣忍无可忍地摇了摇头,一针见血,“我看你纯属嫉妒。你妹妹长大了,不再整天围着你转,有了自己的男朋友,你不平衡。”
  我装作没听见,因为我知道她说得是对的。
  “不过,”陈嫣似乎若有所思,“我觉得这个男孩子很成熟。你家郑南音跟他在一起,怕是要吃亏的。”

  “很好。那我就去剥他的皮,抽他的筋。”我干脆利落。电梯门就在这个瞬间缓缓移开了,不急不徐的,明亮的银灰色,像是两片铡刀。
  不过仔细想想,陈嫣不是没有道理的。我自己也有过十几岁的青春期。高中时候的我也喜欢跟整个世界闹别扭。瞧不上这个,看不起那个,殊不知天下最大的正是我自己。可能吧,我为什么那么讨厌今天的苏远智,因为他像极了那个时候的我。并不是不聪明,但是自认为自己聪明的程度远远超过实际的智商。没错的,当我像苏远智这么大的时候,我高三,郑南音初一。有一次我因为一条辅助线跟老师犟嘴,想要证明是我对了他错了。那个老师也是没有风度,站在走廊里开始骂我。于是我一点都不示弱地跟他吵。面红耳赤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郑南音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围观的人群中的。我只记得她勇敢地跑了出来,站在我的身边,小小的一个人,那么宽大的校服,个头那么矮,却毫不犹豫地挡在我前面。她倔强地仰着脸说:“老师,为什么你就一定觉得你是对的我哥哥是错的呢?你不要小看我哥哥,老师你只不过是个师范大学的毕业生,可是我哥哥将来是要去清华的!”

  她这句话一说出来,整条噪杂的走廊在一瞬间寂静了。后来发生的一切可想而知,教导处,找家长,写检讨。我站在她们班外面,透过玻璃,看着小小的郑南音抿着嘴,一个人在寂静的,空旷的教室里写检查。写了一遍又一遍——检讨要写得够深刻她才可以回家。——可是我只能站在走廊里看着,没有办法替她分担一点点,她们的班主任甚至不准我进去陪她。

  没有人知道,后来,当我拿到那张“师范大学”的通知书的时候,当全世界的人都在惋惜我高考发挥失常的时候,我觉得我最对不起的人,是我的小妹妹郑南音。她曾经忍受了满满一个教室的寂寞和羞辱,只不过是为了要维护我,只不过是因为她曾经那么斩钉截铁地认为我会去清华。

  但是现在,她要去不计后果地维护另外一个人,要去斩钉截铁地相信另外一个人了。那个倔强的,孤单的教室里无助的侧影,再也不关哥哥什么事。
  可是想想看,18岁是多么美好的年纪。整个世界,有可能就是一条辅助线那么简单。因为喜怒哀乐,甚至是爱恨情仇,原则和梦想,光荣和尊严,全都可以因为一条辅助线而起。什么都没有经历过,所以再小的事情都可以让你心里把什么都经历一遍。那就是所谓的原始的生命力吧,用完了才知道,完了就是完了,不会再有第二次的。

  郑南音站在客厅里,穿着一身郑东霓送给她的新衣服。对我们俩粲然一笑。那副光彩照人的样子足够让一个小男生发呆。这么快,她已然亭亭玉立。可能因为我刚刚在回想她小时候的关系,恍惚间,人生的确如梦。

  “哥哥!陈嫣姐姐!”难得的,她给了陈嫣一个毫无保留的笑容。
  “要出去啊?”我语气复杂地明知故问。
  “陈嫣来了,坐着,马上就开饭了。”三叔和小叔一如既往地在客厅里对弈,见着陈嫣,习惯性地招呼一句。
  “我晚饭之前回来。”郑南音像个惯犯一样,动作轻巧地往门边跑。
  “你去哪儿?”三婶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不紧不慢地问。
  “去上刘老师的辅导课呀。”郑南音不耐烦地说。
  “去上刘老师的辅导课,用不着穿成这样,回屋里换套衣服再走。”三婶今天是怎么了,平时她说话的时候很少使用这么干脆利落的命令口吻。
  “妈妈——来不及啦。”郑南音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我说来得及就是来得及,我要你换。”三婶的语气里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我不,我就不换!为什么?”郑小兔的牛脾气果然上来了,我没有忽略,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偷偷地往我们这边瞟了一下。她不是在看我,她看的人是陈嫣。我知道,若是陈嫣不在场,为了能顺利出门,她说不定就会去换衣服了。可是现在就绝对不行,她不能在陈嫣的面前丢这个脸。我们郑南音宁愿不要活了,也不能让陈嫣知道,她不过是个必须连穿衣服都得听妈妈话的可怜小屁孩。


  “为什么?你还好意思问为什么?”三婶的声音都有一点发颤了,于是我明白,三婶不是在小题大做,只不过是在借题发挥而已,“不能穿就是不能穿。上课就要有个上课的样子,穿得那么妖里妖气的像是要去上课吗?你要穿给谁看?”

  “我——”郑南音咬了咬嘴唇,勇敢地迎战了,“我一定要穿给别人看吗?我就穿给我自己看。我每天都穿那么难看的校服,我就是想穿新衣服,看着自己开心,不行吗?”

  “不行!”
  这个时候三叔无奈地抬起头来:“就让她穿吧。东霓大老远带来的,现在不穿过两天季节就不对了。我觉得没什么呀,南音穿着很好看,又不那么过分——”
  “你知道什么?你除了知道护着她,还知道什么!”三婶隐忍了这半天,终于跟三叔爆发了。
  小叔不失时机地抬起头,手里晃着一颗黑子:“下棋,下棋。女儿的事情,有时候就是要让妈妈来管。你不要跟着添乱,咱们下棋。你再不专心一点,我就又要赢你了——”

  “还有你!”三婶把脸转向了小叔,“别人家的孩子谁能像她一样,家里有两个大人就是自己学校的老师!可就是这样,都没人能管得了她,你们到底都在干什么!”
  “糟糕了,”小叔拿着那颗棋子挠着后脑勺,看着我,“西决你看见没有,学生家长来投诉咱们了。”
  只可惜这个笑话不好笑。只有一个人笑了,就是一直站在墙角的郑东霓。
  “小兔子,乖。”郑东霓说,“咱们把这套衣服换了,咱们又不是只有这一套新衣服,姐姐给你带了那么多。天气冷,不要穿裙子,我们换牛仔裤,好不好。”
  郑东霓真是愚蠢,又是小兔子,又是乖乖,又是这种哄小孩的语气……果然,被火上浇了油的郑南音这下算是豁出去了:“我不换,我就是不换!有什么话明白说出来好了,不用藏着掖着。你不是问我穿给谁看吗?我告诉你我穿给谁看。他叫苏!远!智!我就是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们俩就是要一起考大学,然后我们就结婚!”

  三婶干净利落地给了她一个耳光。然后,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最吃惊的人,其实是三婶。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嘴唇颤着,只会怔怔着看着自己仍然不自然地伸在半空中的手臂,似乎想急着证明打人的不过是这条暴躁的胳膊而已,不是她本人。

  就在这一瞬间,我从郑南音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或者可以被命名为“蜕变”的东西。我知道,三婶这个气急败坏的耳光已经被小丫头无止境地放大了,从现在起,她就不再是情窦初开那么简单,她会强迫自己去捍卫那个男孩子,还有他们的感情。从现在起,她就要把自己的一意孤行当成飞蛾扑火,把自己的撒娇任性当成夸父逐日了。当然,几年以后,她自己也会把这种小题大做看成一个笑话,可问题是,我能看到几年以后会发生的事情,但是她不能。眼下,她的世界,就只剩下了这个耳光,一如我当年的那条辅助线。她非常奇怪地对满屋子的人微笑了一下,然后倔强地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郑东霓抓起她的外套,急匆匆地说:“三婶,你别急,我去追她。”“不用你去!”三叔无奈地站起来,“我去!”一面慌张地出门,一面重重地扔给三婶一句:“你这样有什么用?能解决什么问题?”

  也好,就让三叔去会会苏远智,会是场好戏。但是我现在没有心情去想象好戏的场景了。因为当客厅里一片寂静的时候,三婶看上去像是苍老了好多年。只有小叔还在小声嘟哝着:“怎么这样,我都要赢了。”

  厨房里的情形怪异得很。所有的菜都已经切好整齐地放着了,油锅早就架在炉子上热过,又冷掉。三婶愣愣地坐在这一片井然有序中,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发现戏台已经搭好,脸都已经勾上了之后突然没了观众。我站在她面前,我只能说:“三婶,你要不要喝水?”


  她慢慢地摇头,她说:“西决。她最近整个人都变了。整天就是对着镜子换衣服,我就是再傻,我也知道什么叫女为悦己者容。你们是真的看不出来,还是装糊涂?”
  我说:“三婶,你不要太担心。其实南音是个很有分寸的小孩。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而且,她在学校里的成绩还是可以的。一点都没有退步。不像你想的那么糟。”
  “我不是只担心她的学习。” 三婶烦躁地冲我挥挥手,“太早了,太早了啊。”她像是自言自语,“西决,她和你不一样。我不担心你。她是女孩子,她错不起的。”
  “三婶,”我笑了,“时代不同了。没有谁是错不起的。其实早一点也没什么不好。早经历,早免疫。”
  “你当然可以这么说了。因为你不是她妈妈。”
三婶的笑容看上去脆弱无力,她又变回了平时那个温柔的样子,“她从小就喜欢跟着东霓学,东霓干什么她就要干什么。所以我心里不踏实,我怕她变成——”
她像是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骤然打住。眼神里掠过一丝腼腆的尴尬。我的三婶很善良。她觉得她自己可以在心里这么想,可是若是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就是错的。
  我不失时机地把厨房的水龙头拧开。拧到非常大。为了让她以为,水声这么大,所以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果然,她的神色就缓和了。她泰然自若地跟我说:“不用你帮忙,你出去陪陈嫣聊天。告诉她不好意思,那个死丫头,叫她见笑了。”

  我知道我没有多心,陈嫣是真的不大高兴。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
  “你怎么了?”送她下楼的时候,我这么问。
  “怎么也没怎么。”她眉宇间凝了一层薄薄的冷峻,我不会看错的。打我从厨房里出来,看到她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杂志的时候,就发现她表情不正常了。
  “陈嫣。你瞒不了我的。”我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肩膀。我们已经快要走到小区的门口,初冬的傍晚,空气都是寂寥的。
  “我说过了没怎么。”她生硬地挣脱我,“你听不懂吗?少做出这副样子来。开什么玩笑,我瞒不了你?那是因为我不想瞒你。我若是打定主意想要瞒你,你照样什么都发现不了!你根本就不了解我!我受够了,受够了你,受够了你们家的大小姐郑南音,也受够了你们家!”说到最后,她已经是在喊了。脸涨得通红,眼睛晶莹得像是含着眼泪。

  “陈嫣?”我错愕地看着她,“你想吵架?南音惹你了吗?她今天连话都没有跟你说,她怎么得罪你了?”印象中,陈嫣从来都没有这么失控过。
  “她当然惹我了,她就是惹我了。我今天算是见识了,你们全家人让我见识了,什么叫真正的大小姐。”她停顿了一下,刚刚还像是打了兴奋剂一样,似乎是突然之间,整个人颓然了下来,“不就是小孩子交个男朋友玩玩过家家吗?值得这么兴师动众的吗?全家人,爸爸,妈妈,叔叔,哥哥,姐姐,大家都得围着她转,她那点破事儿有本事搅得这么多人陪着她演戏。好看,真是好看,有红脸,有白脸,有人圆场,有插科打诨的龙套。还有动作场面。刺激呀,情节曲折,高潮迭起。她会不会这辈子都认为她走到哪里都是女主角了?你们家让人恶心,郑西决,你知道吗,这让我恶心!就算我们结了婚,就算我成了你们家人,你也休想让我陪着你们演这种戏。休想让我像个小丑一样去伺候你们家大小姐,听明白了郑西决你休想!”她停了下来,狠狠地盯着我,重重地喘着气。

  “等一下,陈嫣,”
我做了个投降的手势,“你公平一点。南音不过是个孩子。从她一出生,她就是我们大家的中心。这是我们每个人愿意的。如果我们大家都太重视南音这件事情让你不高兴的话,我没有话说,可是这不是你用来攻击南音的理由。”

  “原来你知道是什么让我不高兴。那你罪加一等!”她抡起她的小包,朝我肩膀上砸,“你明明知道的!你明明知道你的妹妹那么幸运,可是我呢?我高中的时候被学校开除,家里甚至没有一个人来骂我一句;我告诉我妈我考上大学的时候,她一边摸麻将牌,一边说:知道了。我上大学以后,家里几乎没有给我的宿舍打过电话问问我喜欢不喜欢这个学校,习惯不习惯外地的生活!我是怎么长大的,我不愿意说,我不愿意让别人可怜我!可是这并不代表我不希望你知道。我一无所有,所以我要我的男人把我放在第一位!你呢,直到现在你都还在维护她,你还要说我无理取闹——”

  我紧紧地搂住她,把她的脸贴在我胸口上,那个靠近心脏的地方:“对不起。对不起。”我亲着她的脸,她的额头,她的耳朵,“我道歉。陈嫣。我爱你,你明不明白?”
  她不说话,她温热的呼吸和我心跳的声音呼应着,我知道她哭了。



第四回 若琳
  (四)若琳
  “陈嫣,你确实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你是怎么长大的。你不怎么说你的家,我于是也不怎么问。我不是不关心,而是,那本来不重要。我们俩是要结婚的。我们俩会有一个自己的家——”

  她仰起脸,打断我:“在这个自己的家里,我会是最重要的吗?”她的脸上泪痕犹存,动人得很。
  “那还用说。”我斩钉截铁。
  “那你告诉我,如果我和你家郑南音同时掉进水里了,你只能救一个,你救谁?”她表情认真地提出这个愚蠢的问题。
  “你。”就让我暂时忽略陈嫣会游泳,但是郑小兔不会这个事实好了。
  “真的?” 她笑了,“那么,要是为了救我的命,你必须亲手杀掉郑南音呢?你肯不肯?别对我说那不可能,也别说什么你会想个更好的办法。我只要你回答我,肯不肯?”

  “陈嫣!”
  “回答我呀,你肯不肯?”她的眼睛里有种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光芒”的东西。
  “为了你,我什么都肯。”我咬了咬牙。
  “正面回答。你杀,还是不杀?”她毫不退让。
  “我……我,”我闭了一下眼睛。陈嫣挣脱了我,掉头就走。
  我?
落地窗2009-08-03 06:24:53
很喜欢
chen19792009-08-03 07:29:12
沙发!好文!!!有几段看到叫人心酸!
PuppyHappy2009-08-03 10:12:32
同意亦舒的小家子气
jianying2009-08-03 10:53:57
多谢多谢!这么快就搬来了:)
gam2009-08-03 10:54:31
张爱玲做文做人都很大气。没看过不要乱讲。
taoqibao2009-08-03 12:26:22
CO:张爱玲做文做人都很大气。没看过不要乱讲。
落地窗2009-08-03 12:57:34
:)好的, 我收回那句话
落地窗2009-08-03 12:58:11
:)看来对于这个大家没有太多的意见
nana12009-08-03 16:16:45
不是她们尖刻,人生便是如此,聪明如亦舒和张爱玲,无非用笔写出各自感受而已。
落地窗2009-08-03 19:34:16
是罗……如果一花一世界,那么每个人的心就是一个小宇宙
凌牙门2009-08-03 20:04:02
co同意亦舒小家子气,不过张爱玲的问题是恨嫁
Jimmy-baby2009-08-04 01:32:06
多好的一家人啊!
清风明月之乡2009-08-04 03:54:51
回复:[推荐]《西决》(全) 作者:笛安
健康什锦菜2009-08-04 04:45:49
近现代的女作家中,还没有人可以比拟张爱玲的,亦舒的文章可以
nana12009-08-04 05:27:26
十几岁读<金锁记>, 感觉作者变态。怎样的一家。
清风明月之乡2009-08-04 06:02:48
金簪子掉井里, 是你就是你的
落地窗2009-08-04 07:54:27
这个说法很有意思:)
落地窗2009-08-04 07:55:46
确实看不懂,所以我是大放厥词
三日三2009-08-04 20:18:52
情节虽然很狗血,但作者写得不错,是部高潮不断的网络好文。但如果跟张爱玲比还是差得远了,不错,这篇文章确实好看,情节曲折跌宕,语言
PuppyHappy2009-08-04 22:09:14
这么说也把张爱玲捧得太高了
PuppyHappy2009-08-04 22:10:47
可见是女作家写的男性第一人称嘛,跟女的写BL一样,不作数的
guaiwolf2009-08-04 22:18:04
这样也好,这样张就还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欲望有弱点的凡人,而不是成神了
落地窗2009-08-05 05:32:54
很想看浮处历史地表,不知道有没有网络版绪论
金羊妈妈2009-08-05 08:25:09
好文,谢谢
lucytest12009-08-05 10:46:56
很好看,值得收藏。
rauca2009-08-05 15:08:01
故事的背景很明显就是太原嘛!
trinityleaf2009-08-05 21:22:15
没看过跟看不懂是两回事,大放厥词还这么不知廉耻,
落地窗2009-08-06 02:59:40
赫赫,我不是张迷,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是张迷,那我知道张迷是什么样了
如果你是我的传说2009-08-06 10:45:40
人家有不喜欢的自由,也有评论的自由,怎么能骂人呢?
icepaper2009-08-09 12:29:13
回复:[推荐]《西决》(全) 作者:笛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