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封闭厂
第三节 意外升职
一天，打工妹们得到通知，生产车间一律停工大扫除，迎接国外客户的参观访问。
次日，老板领着一位大胡子老外进来了，后面紧跟着一位年轻时髦的美女翻译，再后面是车间主管和其他管理人员。由于事先有交代，车间里人人安守岗位，紧张有序地忙碌着。老板如数家珍般介绍毛绒玩具生产的各道工序：裁剪、缝纫、充棉、装订、剪线······老外饶有兴致地听着，连连点头，不时问几个问题，老板殷勤作答，有些细节不清楚就由车间主管代答。
当一干人走过杏雨的工位时，大胡子老外被杏雨娴熟的手法迷住了。见杏雨双手并用，手指翻飞，剪刀、镊子、缝纫机交错响动。几分钟时间，一件泰迪熊的小衣服就做成了，如变魔术一般。
老外一点不漏地观看了整个过程，大为叹服，口里连连称赞：“great job! great job! ”
“Thank you!”出于礼貌，杏雨抬头道声感谢，又低下头去忙手里的活儿了。
大胡子老外显然没料到这个打工妹能讲英语，而且发音又如此准确自然！便用更为赞赏的目光，意犹未尽地观看杏雨在泰迪熊的衣服上绣制英文。老板、翻译、主管和其他人员也停下来围一圈，作饶有兴趣状看杏雨忙碌。
在众目睽睽之下，杏雨并没有受到多少干扰，运针如飞，熟练地绣制英语单词。大胡子老外没话找话，问杏雨可明白这些单词的意思，杏雨便停下手里的活儿，站起来用英语一一回答。
“你的英语真棒！”对话完毕，老外竖起大拇指，用生硬的汉语说。
杏雨再次用英语表示感谢。
“It’s so nice meeting you!”老外高兴地说着，拿出自己的名片，双手送给杏雨，并跟杏雨握手道别。
“The girl’s sewing is even more beautiful than a pianist’s performance！”老外大发感慨。
“这个女孩的缝纫动作简直比钢琴家表演还优美！”美女翻译一字不漏地把老外的话译给老板听。
杏雨没想到，这件事给她带来了短暂的好运。参观完毕回到楼上办公室后，大胡子老外不断赞许泰迪厂有一流的员工，当下就决定要跟泰迪厂签订长期供货合同。一周之后，杏雨被厂里提拔为车间主管助理，协助主管做好车间的管理和监督工作，保质保量完成生产任务。
如果换一种工作环境，杏雨完全有能力成长为一名优秀的企业管理人才，但在这个地方她却失败了。杏雨没办法像其他主管那样严厉地对待那些可怜的打工妹，更不会像防贼一样盯着她们。恰恰相反，杏雨同情她们，理解他们，知道她们过的是怎样一种日子；知道她们并非机器人，知道她们一样有血有肉；知道她们也会疲劳、也会烦恼；知道她们也需要关心、也需要爱护。
车间主管对杏雨回护打工妹的行为颇为不满，给厂里报告说杏雨不适合做管理工作。就这样，不到两周的时间，杏雨又回到了原来的工位上。
歇斯底里
不知不觉，杏雨在泰迪厂打工已有半年时间了。夏去秋来，厂里一年中最忙的季节到了，这是因为几个月后圣诞节就要到来。
圣诞节是西方世界最大的节日，也是西方人消费的高峰期。圣诞假日期间，人们不停地购物，有人刷卡刷到爆，有人花钱花到破产。人们购物的一项重要内容是买节日礼物，年轻的父母要提前准备好各种玩具，精心包装，待孩子们熟睡后，放在壁炉旁的圣诞树下。圣诞日一大早，孩子们早早起床，迫不及待拆看送给自己的礼物。孩子们相信，这些礼物是圣诞老人送来，他从北极某个神秘的地点出发，乘着驯鹿拉着的雪橇而来。男孩子们喜欢各种动手的玩具，而芭比娃娃、绒毛动物则是女孩子们的最爱。这些各式各样的玩具，大都是在中国制造，尤其是在这个被称为“世界工厂”的珠江三角洲地区制造。
因而，每年当圣诞节来临前的几个月，来自世界各地的定单，如雪片般飞到这个地区。大大小小的玩具厂开足马力，加班加点。车间里灯火彻夜亮着，机器连轴运转着。
这可苦了这些打工妹们。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每周工作六天半？到了定单旺季就没有这等好事了。为了按期完成定单任务，泰迪厂要求员工每天至少工作十四个小时，每周工作七天，一个月才有半天的休息假。
厂里最小的打工妹阿鹅不止一次对杏雨说：“杏雨姐，活着可真累哟！要不是家里有爸爸妈妈和弟弟，我真不想活下去了！”
小苗因为日复一日地穿珠子，竟然穿出了毛病。一次，同宿舍的一个打工妹从街上买回一串葡萄，放在宿舍的桌子上。阿双见了，竟然拿出针线来，把桌上的葡萄当作珠子认真地穿了起来。
阿秀常常半夜惊醒，匆匆穿衣下床，大喊：“快起床，快起床！要迟到了，要罚款了，要被开除了！”
一个晚上，有个打工妹精神崩溃，大声哭叫起来，结果很快传染给宿舍里的人。有人拍打子，有人摇晃着床架，有人揪自己的头发，有人捶胸顿足，有人扑倒在地，个个都在歇斯底里地放声大哭大喊······她们经受着太多的压抑、遭受着太多的委屈，以至于再难以承受，不得不用这种极端的方式释放出来·····
这是一个周日下午，连轴工作四周之后，终于迎来了半天假日。午饭后，打工妹们回宿舍倒头便睡，个个睡得天昏地暗、雷打不动。酣睡一场后，她们又如久困笼中的鸟儿，纷纷涌到街上透气，到商店里买一些日用品。
杏雨午饭后又回到车间，帮着还在赶工作量的阿鹅穿起了珠子。穿了两个小时后，才在阿鹅的再三催促下离开车间，回宿舍小睡了三十分钟。起床后洗一把脸，将这难得的大段时间用于学习。直到傍晚时分，杏雨才从地下室出来，走出泰迪厂的大门。
虽然已近黄昏，但见到久违的太阳，杏雨仍是万分激动，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阳光真好！”。
日复一日，没完没了单调而繁重的劳作，让杏雨忘却了四季的变化。等太阳完全沉没，暝色把远处的高楼溶成模糊一片，东方天空现出一轮金色的圆月时，杏雨才记起已是中秋！
晚风宜人，这是家乡吹来的风么？杏雨遥望着北方天空，思绪飞到了梦牵魂绕的家乡。
家乡正值秋高气爽、野菊飘香的时节。“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家乡的明月，一定刚刚从东山坳里升起来。妈妈在做什么？妹妹和弟弟呢？他们一定在忙着收秋。庄稼熟了，果实熟了，百草黄了。秋风给太行重重山峦披上了七色彩衣，丰收的庄稼满山满谷，如海浪般临风起伏吟唱。“黄叶下时牛背晚，青山阙处有人行。”暮霭里，忙碌了一天的山民们，踏着月色，回到夕烟飘绕的村庄里，家家飘出煮饭的香味。香甜的煮玉米、溜红薯，新米熬的小米粥泛着米糠油花······
阿鹅之死
杏雨从街上回来，发现宿舍里气氛异常。没等杏雨问，同宿舍的几个人就围上来紧张地告诉她，隔壁宿舍的阿鹅晕倒在车间里，口鼻流血不止，被送往医院急诊室抢救。阿鹅是杏雨的好朋友，杏雨听到这个坏消息，强自镇定下来，也没有顾上多问多想，只是问清了地址，就打了一辆摩的直奔医院。
阿鹅来自豫南桐柏山区，十四岁不到，是借别人的身份证出来打工的。她的工作是穿珠子，珠子是米粒大小的珠子，丝线比头发丝还细。成年人不适合做此类工作，年龄小的手指灵活细小，正可大显身手。
阿鹅本是个慢条斯理的女孩，再加上年纪小，活儿干得就不快。泰迪厂穿珠子的有十几个，她是最慢的一个。为了完成基本工作量，她不得不经常加班，不忙的时候每天也要工作十二个小时以上。现在到了繁忙季节，任务更重，每天的工作时间就更长了。经常是大伙儿都完工了，还剩她一个人在车间里绝望地忙碌着。虽有杏雨一直在帮她，却也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阿鹅累得无法忍受，加上想家，几乎每个晚上睡前都抱着枕头掉泪。有人就烦了，责怪她娇气、装小可怜。
可这次，阿鹅真的挺不住了。这天一大早起床，阿鹅就感觉极不舒服。她早饭没来得及吃，午饭也没吃多少。下午本来放假，为完成工作量，她不得不继续工作。到晚上，阿鹅终于累倒在了车间里。泰迪厂虽然平素待员工苛刻，在紧急关头还算是尽了责。阿鹅出血晕倒后，厂里很快叫了车，紧接着又派人带了支票去医院，在医疗费的承担问题上也没有任何推诿。在当时，这已属难能可贵。
杏雨赶到急诊室时，医院正为输血的事着急。阿鹅因失血过多，急需输血。可这家医院血库里同类型的血已告罄，只好向其它医院及血站告急。同时，院方问送阿鹅来的几个同事，谁的血型跟阿鹅相同，能否献血一次救急。几个同事面面相觑，没有人知道自己的血型。恰好这时杏雨赶到，知道情况后，马上表示她可以抽她的血。杏雨两次献血，知道自己是O型，属万能供血者。
杏雨献出二百毫升献血，输入阿鹅体内，毕竟也没能创造奇迹。第二天传来噩耗，阿鹅在医院急诊室去世了。出现这个结局并非是血液不足，而是其它原因。医院也尽了力，最终也没能把她救醒。
厂里打电报通知了阿鹅的家人，阿鹅的父亲三天后才赶到，是村委会的会计陪他一起来的。阿鹅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厂里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厂里说怎么办他就怎么办。他从不反问一句，也从不提任何要求。他可能把泰迪厂当成了国营单位或是政府部门。
杏雨来到隔壁宿舍，帮着阿鹅的父亲收拾她的遗物。阿鹅的床头，还放着不知是谁送她的一小角月饼，都没来得及吃。阿鹅的父亲抽抽噎噎地说起女儿的生前事：
“孩子天生就胆小，天生就恋家。长到七岁，还不敢一个人到街上玩。催她出去，她就在家门口站一小会儿，又跑了回去。小伙伴找她一起玩，她也不肯走远。总是玩一会儿就回家看看，看看妈妈在不在家······”
“她妈妈是个聋哑人，弟弟又小，我没法脱身，家里缺钱花，只好叫她去打工。要跟老乡一起走了，孩子死活不愿离家，我送她走，她不时往回看。过了山垭，回头看不到家里的房子，孩子就开始哭，说想家了，想妈妈了，想弟弟了。”
“我还吼了她，骂她窝里佬、没出息。说人家阿凤已经给家里挣了三年钱了，刚出去时比你还小！再往前走，她还是哭个不停，说不愿意走，想回家。说只要能留在家里，干什么活都愿意，一定好好照看弟弟，一定听爸爸妈妈的话。”
“孩子一路哭到县城，上了长途车。车快开时，又挣着要往车下跑。我当时心也软了，如果孩子当时跑下来了，我就不再逼她，肯定会带她回家的，哪怕日子再苦。可没等她挤到车门口，车门咣当一声关紧了，接着司机就把车发动了······就差这么一步！”
阿鹅的父亲怀揣了厂里赔付的几千块钱，抱着女儿乘火车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