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112020-03-01 10:19:36

第一章 晴天霹雳

 

那年三月阳光明媚的春天里,新奥尔良市区一座独门独栋的古老私宅里,私密的后院,古树参天,绿叶滴翠,婆娑的树影在春风中摇曳着,落在枫宁的肩头,也落在她身后紫色的郁金香花丛上。

从休斯顿出差来的枫宁,正和同事坐在舒适的布艺沙发椅上,紧张的讨论今天下午和W公司董事会主席会面的事情。 此次会面是在董事会主席的家中进行,完全是通过美国同事JOE和董事会主席的私交达成的会面。想到W公司是全美最大的有机食品公司,如果此次合作成功,对公司和个人都是前途无量的好事,大家又是兴奋又是紧张。而在枫宁的心底还有另外一层不能和人分享的焦虑,那就是远在休斯顿家中父亲的癌症检查结果。

讨论告一段落,枫宁觉得肩膀酸痛难忍,缓缓站起来去厨房倒一杯咖啡。年过四十的枫宁,虽然已经失去了年轻时候的曼妙身材,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连衣裙依然能把她衬托得风姿绰约。常年的电脑前工作让她的肩膀不再挺直,岁月在眼角留下了些许痕迹,鬓角虽有隐隐的白发但已经被精心的染过遮掩住了。皮肤依然紧致,看上去还是三十左右的样子。

这所私宅是枫宁在网上找到的临时民宿。屋子宽敞整洁,阳光透过高大的后窗,暖暖的洒在宽大的厨房里。大红色的胶囊咖啡机在阳光里显得特别温暖夺目。

壁炉上横挂着一把木质吉他,琴弦暗哑无声,却传递出绵绵的忧伤的旋律,隐隐盘绕在枫宁的心头。枫宁默默的站在阳光里,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咖啡机流出的棕色水流,耳边回想着那天任医生电话里焦急的声音。

几天前,父亲突然半夜腹痛难忍,请求枫宁百忙之中抽空去看医生。枫宁心里立刻开始无名的担。因为父亲是军人出身戎马一生一向坚忍,如果不是忍不过去的病痛,父亲不会像枫宁求助。可是转念一想,自己每年都带父亲做体检,枫宁心里还有存着一丝侥幸,期望不会有大问题。

而B超检查之后,任医生的电话迅速打过来,让枫宁的心沉到了水底。B超结果是疑似晚期肝癌。任医生在电话里要枫宁紧急去找专科医生做活检,语气听起来让枫宁觉得可能性几乎是百分之百的。

放下了电话,枫宁脑子里一片空白,突然觉得胸口压上了沉重的巨石,几乎喘不过气来。怎么可能是会是癌症,她抬起头想做个深呼吸,却突然发现泪水已经蒙住了双眼。

那一刻,枫宁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父亲手心里的乖乖女,而是需要成为能够照顾父亲的家里的顶梁柱了。

去国离乡二十年,枫宁和早期留学的学子一样,赤手空拳一路打拼走到了今天。虽然没有可以吹嘘的成就,但也建立了个普普通通衣食富足的小康家庭。人到中年之后,享受丁克多年的枫宁突然萌生了生育孩子的想法。作为高龄产妇,枫宁的运气非常不错,孩子们一个个出世以后,年过七旬的父母毅然决然的离开了北京的舒适生活,前来美国亲手为女儿操持家务,帮助把年幼的孩子们养大。尽管有父母的帮忙,枫宁在繁忙的工作家庭之间,一直陀螺似的疯狂旋转,一刻也不能停歇。

得到父亲的病情疑似通知以后,她没有时间去思考,没有时间去忧伤,只是按照医生的安排,匆匆带了父亲去医院做了肝部活检,就和同事踏上了早已预订的飞往新奥尔良的班机。这一路上枫宁一直心里惴惴不安。没有活检最后的确认,就不能百分之百确认是肝癌。枫宁心里还存着一点点希望,一点点侥幸的希望。

厨房落地玻璃窗透出的光线里,手里的咖啡看得见热气缭绕,闻得见香气扑鼻。枫宁忍不住又去看了一遍手机,这可能是今天第四十几次看手机短信了。还是没有消息,不是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吗,枫宁安慰着自己,慢步走出了厨房。木质的古老地板在她脚下吱呀作响,回应着她此刻忐忑不安的心情。

枫宁回到了后院的婆娑树影里,阳光似乎更加明亮了,树影更加的清凉了,花香从身后幽幽的透过来。枫宁刚刚坐下来,手机嘟的一响,她迅速拿起来查看,是任医生的助手发来的。

黑纸白字写的清清楚楚,活检结果确认是肝癌晚期第四期!

这一行字,如晴天霹雳,狠狠砸在了枫宁的心上,让她一阵阵头晕目眩。虽然心里有所准备,可噩耗袭来的时候还是这样的猝不及防。枫宁的心头一阵阵紧缩,手指颤抖着几乎抓不住咖啡杯。周围同事们的讨论的声音突然消失了,身边的阳光和花香突然失去了味道和颜色,天空也突然变得灰蒙蒙的。

枫宁赶紧低下头,悄悄抹了一下眼睛,深呼一口气,强迫着自己镇静下来,让面容在瞬间平静下来,她勉强让自己昂起头,继续和大家讨论工作,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都似乎波澜不惊,内心却浪潮翻滚不能平静。

枫宁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撑过这一天的,好容易挨到了下午的会面结束,傍晚到达新奥尔良机场的时候,枫宁觉得自己已经浑身无力快要虚脱了。她颓然缩在机场大厅的沙发里。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大的落地窗,无力的散落在她的身上,没有一点温度。枫宁觉得自己的体温在下降,浑身冷的发抖。

她下意识的收紧了身上的黑色大衣,这是她唯一可以取暖的依靠。

她面前的大落地窗下是机场的音乐舞台,新奥尔良最特色的爵士乐队,就在这没有温度的夕阳里慢歌。斜带着黑色礼帽的黑人歌手,声音充满魔力的磁性,一遍遍低吟着无比忧伤的旋律。

被这忧伤的旋律一层层包围着,枫宁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哀伤,看到了自己汩汩而出的泪水。她一遍遍用纸巾擦拭着面颊,可被堵塞了一天的泪水倾泻而出,怎么也擦不干抹不去。

毕竟机场是个人来人往的公众场所。她把身体最大可能的缩进沙发深处,怕被不远处同事JOE看到,怕被舞台上的爵士歌手看见,也怕被偶尔路过面前的旅人看见,她想把自己的哀痛深深隐藏起来,可泪水却不听话的一次次夺眶而出。

肝癌晚期第四期的存活时间只有三到六个月,也就是说,爸爸只有不到半年的时间了。

枫宁不能想象没有父亲的世界是怎么样的,那个一直为她遮风挡雨,一直为她指引人生,一直为她做一道道最爱吃的菜的老爸,和她一起唱歌跳舞的老爸,如果不在了,谁还是这个世界上最疼爱她的人。

回到休斯顿, 美国同事JOE一路开着硕大的红色皮卡把枫宁送到了家门口,下车前,枫宁轻声告诉了JOE父亲刚刚被确诊肝癌晚期的消息。JOE无比震惊的瞪着蓝色的大眼睛,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你一早就知道了,怎么能一天都表现的这么镇定。

枫宁苦笑了一下就下了车,暗想心中回到家里,也一定要把泪水深藏起来,不要让父亲母亲和孩子们看出来一点点的哀伤。在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已经是家里顶梁柱的中年女人,只有陀螺似的一天天不停旋转,把笑脸留给家人,把忧虑留给自己。

她没有时间留给自己,去看顾自己心上的伤口。只有到了极限撑不住的时候,才能在深夜无人时无声的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