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多事2021-05-12 10:21:18

从宛州龙云港的方向望过去,已经看不到洁白无瑕的天海,只有那翻滚咆哮的台风。

云层被闪电撕裂,暴雨和雷鸣交加。

虞中桓纵马扬鞭冲向被倾盆大雨淹没的海港。密集的雨点打在马背上、手臂上、以及披风的蒙头上,再如晶莹的水帘瀑布一般地顺着帽檐洒落,让骑手根本无法看清奔行的道路。

但虞中桓毫不在意。

“驾!驾!驾!”

他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一手持缰,另一只手将马鞭轮成转动不息的风轮拼命地抽打青鬃马的臀部。这匹雄壮的快马此时已经是鼻口大张,轰隆轰隆地喷吐着热气,似乎在榨干着即将耗尽的生命。

一匹枣红马从身后蹿上来,瘦小的骑士猛地扯住虞中桓手中的马缰拼命地大喊:“叔叔!危险!”

那是年仅十岁的虞秋。尚属孩子的她天生神勇,虽然只用了一只手,却让素来勇武的虞中桓很难挣脱。两匹马并行着、不时间相互冲撞着,不知不觉间慢了下来。

待到完全停下,竟然已是在栈桥的桥头。虞中桓这才意识到,稍晚一步就会连人带马冲入咆哮的、黑暗的、台风肆虐下的大海之中。

两百匹战马以及马上的骑士在他们的身后停下来。那是跟随而来的护卫。若非是久经沙场的宿将,便是灵力无边的法师。虞氏家族的精英全部被他召集到这里。连续四天四夜的奔跑,每人换乘十六匹快马,跨阑州、越州、宛州,来到九州东陆的西南角,他们已经疲惫不堪。

从马上跳下来的时候,虞中桓的双脚几乎无法站稳。这当然不仅仅是因为一路狂奔,更多的,是心力憔悴。虞秋的肩膀靠过来,给他扶住。这是他的堂侄女,堂叔曾经是与父亲同样精明能干的家族精英,却因为在旷野中遭遇一次意想不到的天文现象:密罗日珥。膝盖骨被骤然爆发的太阳冲击波残存的、最后的一丝余威扫中、粉碎再也无法站起。不成材的堂弟在失去管束中纵欲享乐,家败人亡。

虞秋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她架起堂叔,顶着瓢泼的暴雨向巨浪翻滚的码头大步前行。这是虞氏家族专属码头。深入海中的栈桥上镶嵌着展翅飞翔的丹顶鹤。

藏在船坞中避雨的码头管事冯广来看到黑压压的人群快速地靠近,一时间慌了神。台风肆虐、暴雨倾盆,莫不是传说中的海盗上岸,杀人放火?来不及细想,起身跑到灯塔旁边用力地搬动岔口,发出报警信号。

但随着人群的靠近,每一个黑色的斗篷上都用能够吸收、并释放亘白太阳光芒的蚕丝绣制的丹顶鹤图案便逐渐地清晰起来。自家人。冯广来长舒一口气,扳回岔口、并亲自跑到门前去迎接。

船坞的大门敞开着,咆哮的风雨在门外犹如怒卷的狂潮肆虐在天与地之间,却无法冲入悬挂着两盏镇风灯的船坞。这两枚专门用来抵御台风的巨型石灯上雕刻着十二天宫镇风图,以及十二神兽:炳骅宫四翼龙鸟;窭浼宫八爪金钱豹;愆徽宫六蹄青马;耋芮宫独角金牛;朐鼐宫人面草;锎兴宫灵魈;蠹酉宫冰蟒;蓿甄宫铁栗鼠;蝤芮宫玉白象;裰旎宫盲鹰;鎏儇宫驮霸下;韪慝宫亮翅虎。

镇风的能量当然不会来自这些传说中的图腾,而是来源于镶嵌在十二神兽兽眼中的十二主星宝石。这些在九州七海精挑细选得来的、价值不菲的宝石中散发出来的能量沿着天宫图川流不息地转动,辐射出的能量罩将屋外瓢泼的大雨和屋内温暖的火光分割成两个毫不相干的世界。

船坞中不但温暖如春,并且阳光明媚。

那同样是只有富可敌国的权贵家庭才能支付得起的,散发着太阳光芒的十色明灯。赤橙黄绿青蓝紫白黑亮,十色阳光被十面镜子反射、集中,又透过上方的凸面天窗放大、再聚焦,犹如光芒万丈的灯塔拔地而起穿破雨幕照耀在黑压压翻滚不休的黑云下方。

相互挤压的云层终于摩擦出张牙舞爪的闪电,随着轰鸣震响的惊雷犹如被创世之神一把撕裂的残破光网似也布满天空。

虞中桓踉跄着疲惫的脚步走到冯广来的面前,伸出颤抖的手抓住他的领口沙哑着声音愤怒地吼叫:“鸣针在哪里!”

他们,曾经是大楚帝国千万子民为之敬仰的神仙伴侣。

他和她的第一次相识,是在风景如画的江南。

可如今,虞中桓的手臂颤抖着,撕裂着叫喊着:“我的儿子在哪里?!”

冯广来被主人爆如雷霆般的怒吼吓破了胆,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主母、主母带着大少爷,出、出海了。”

虞中桓的脸色瞬间变得比天空中的乌云更加黑暗,双膝微微颤抖似乎无法承担身体的重量,踉踉跄跄,竟然一屁股坐倒在湿漉漉的桥板上。他没有试图爬起来,而是盘起腿,就那样坐着。

虞秋默然无声地转身,合拢两扇巨大的仓门,将狂虐的台风尽可能地隔离在外。

火盆里的光忽明忽暗照映着虞中桓的沮丧与颓唐,过了好久才抬起头来有气无力地发问:“你不知道天海过境?还是,你不知道天海过境会有台风?”

“主、主母启程的时候,台风还、还在很远很远。”

虞中桓的脸色稍好一些,但目光依旧是呆滞着死气沉沉。

虞秋问:“走了几天?”

“四天,四天前。”

四天前。印池主星日。鸣针是印池太阳祭司,那么她的确应该离这台风很远很远了。虞中桓感觉到双脚冰凉,小腿抽筋,身上的每一寸骨头似乎都被这番疾驰震碎了。他勉强扶着桥板想要站起来,却是听到轰隆一声,桥板下方的海水被台风卷起一股巨浪正打在手心下方,震得手臂发麻。

虞中桓对着想要过来搀扶的虞秋摆了摆手。这只是紧张的心情骤然松懈而带来的巨大的疲惫。稍微喘息,便能够自己站起来。走到火炉边把冰凉的双脚靠在瓦罩上面。瓦罩上有十二道红泥线,将柴火的热量嘤嗡嘤嗡地放大着,但却柔和、温暖,并不激烈。

冯广来的心稍稍平静了些,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见虞中桓依旧望着火炉发呆,试图靠近几步。虞秋用毫无表情的目光望了他几眼。冯广来有些疑惑,却没能理解小女孩内中的深意。虽然没有继续靠近,但还是说出了不该说的话:“小人给主母调了黄龙战舰,不但又大又稳,还安装着二十四尊天星战炮,带了几百颗太阳火弹。有咱们虞家的丹顶鹤旗帜,就算是雄踞七海的海盗也知道绕着咱们走。”

被冻僵的脚趾渐渐有了知觉,虞中桓用双手蒙住脸,试图恢复思考能力。

冯广来侧头看了看虞秋,见女孩子对自己已经失去了任何形式的交流兴趣,便大着胆子向主人靠近了两步,但依旧保持着万分尊重的距离。压低了声音才继续拍马屁:“大少爷天资聪颖、眉清目秀、举世无双、英、英明神武,一看就是温文尔雅气吞山河如虎的旷、旷世奇才。小人、小人有兴得见小主人,真是三生有幸祖宗八代积来的福分……”

“黄龙战舰、印池主星日出海。”虞中桓缓缓开口,“就是没人能追得上了。”

冯广来微微愣了一下:“只有第一天是印池主星日,然后是寰化、亘白、裂章。当然,只要不是郁菲印池双星压白象,就是,就是玉白象、蝤芮宫,那这个世界上谁又能追上苍山山脉漂浮峰印池太阳大祭司驾驶的黄龙战船?没有任何危险的。小人用项上人头担保,绝对没有问题。”

脚掌依旧冰凉,但总算恢复了知觉。小腿肚子的抽筋依旧带来难言的阵痛。虞中桓努力挺了挺腰,强撑着最大的精力用最具威严的姿态豁然站起身来面对冯广来:“调动黄龙战舰的手令,在哪里?”

“手、手、手令?”冯广来的心咯噔一下,几乎停止了跳动。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他仓惶地四下里张望,试图找到任何形式的线索,以便对应这句并不凶狠、却足以致命的问话。

虞秋以爱莫能助的冷笑回应冯管事求救的目光,似乎是在说:我警告过你不要乱说话。

冯广来此时才理解了这小女孩那毫无表情的注视中的含义,可惜,已经晚了。他下意识地退开半步张口结舌地找着可能脱罪的借口:“主、主母就是,就是……小人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质疑主母……”

他再次回头望向虞秋。虞秋已经完全不打算在他的身上浪费任何一点时间,而是带着好奇的目光打量这座巨大的木制船坞。

冯广来只觉得就算是胸中的最后一丝力气也已经不翼而飞了,噗通一声跪在桥板上拼命地磕头:“主母是印池法师,她老人家就算是拔下一根头发,也能将小人化作齑粉。她是主母啊,主人。她可是、小人的主母啊。”

虞中桓并没有精力去说更多的话,他只能感觉到心如死灰的绝望:“没有我的手令擅自调动黄龙战舰,自己投海去吧。”

冯广来呆磕磕地跪着,双手颤抖着微微伸向虞中桓,似乎是想要求饶。但最终,只是无力地拍击在了湿漉漉、被海浪不停拍击的桥板上。

虞中桓,虞氏家族名义上的继承人,实际上的掌权人。在他的父亲虞平君病倒的两年里,已经成为跺一下脚,就可以震动三万里山河的帝国基石。

天海台风落下的暴雨虽然被镇风灯隔绝在仓外,但卷起的滔天海浪却毫不停息地击打着脆弱的桥板,似乎随时都能将这座貌似伟岸的丹顶鹤船坞从下而上一举掀翻。

那绝不是一个管事的力量可以对抗的。他只是附着在参天大树根部的一只菌,随时都会被折断、枯萎、毫不起眼地生存和死去。

“我会,照顾好你的家人。”虞中桓并非不能体谅冯管事的心思,毕竟是好不容易才能遇到的巴结主母的机会。

虞氏家族的势力纵贯南北,这个级别的管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他需要惩罚一个人,一个让自己难堪的替死鬼。所以,他冷冷地站着,背起双手,抬头望向闪烁的十色阳光,以及被这犹如灯塔一般明亮的光芒所照亮的乌云、和纷飞的雨。

冯广来无声无息地磕了三个头,艰难地爬起来走向仓门。靠近仓门的两名骑士推开那巨大的门板,外面咆哮如奔雷的风雨声瞬间便充斥了这平静的船坞。

冯广来回过头,最后看一眼那炉火,也最后看一眼虞中桓。地中央的炉火依旧温暖。站立着的虞中桓冷漠如冰。冯广来犹如被吸干了生命的躯壳,呆若木鸡地移动着双脚走进漫天飞舞的瓢泼大雨之中。

二百余名跟随虞中桓驰骋四天四夜的武者和法师并不是都有资格进入船坞避雨的。此刻,还有一百七十余人只能牵着战马矗立桥头,看着从船坞中走出的管事。从那僵硬的姿态中,他们已经猜到即将发生的事情。这群人来自天南地北,平素并不相识。只是接到命令从各个需要负责的地区出发,一路汇合而来的。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对冯管事即将发生的遭遇便也有着各自不同的想法。或怜悯、或悲伤、或庆幸、或鄙夷。有的人能感觉到难以言明的兔死狐悲;另外还有人则是澎湃不息的热血沸腾,以为主人赏罚分明,是难得一见的天纵奇才值得用生命去捍卫、去追随。

在虞秋的眼中看来,那只是一条无助的生命,走到了泯灭的尽头。小女孩抬起头看了看台风呼啸的天空,乌云和暴雨、电闪雷鸣,看不到一颗星辰。但也许,有一颗毫不起眼、甚至在过去的千年万年中甚至没有任何一位法师或者是天文学家肯为之命名的小星星,即将在九州的天穹殒灭。

如果真如法师们描述的那样,每一个出生在世界上的人,都对应夜空中的一颗星,有着自己运行的轨迹,也有着自己陨灭时划破苍穹的绚丽无比的燃烧。

今夜,或许有流星。

年仅十岁的虞秋这样想着。

但她想错了。

“停!停!停下来!”

一片喧嚣声中,龙云港布政司郑绍贤率领几个衙役顶着狂风暴雨向着码头急奔。

善良多事2021-05-12 10:33:04
有读者朋友希望将一章分成上下,一则阅读方便,二则增加曝光率。多谢提醒。希望有喜欢would building的朋友多多讨论。也希
FionaRawson2021-05-12 13:04:37
我们只是给建议,还是你自己决定啦: )
善良多事2021-05-12 14:54:03
多谢
nearby2021-05-12 17:49:00
短些好。虞中桓这样的表现不正常
Anthropologi2021-05-12 18:53:38
写的挺棒的。我也觉得短点儿便于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