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洲雪梨子2020-08-23 02:36:34

悼念同学阳兄树毅

雪梨子

从长沙驱车在沪昆高速,西行约350公里由“江口”出,再沿西南方向行驶15公里处有一个上山的狭窄入口,那就是通往亡友同学阳兄树毅家乡的必经之路。尽管现在那个路口上已经矗立着一块巨大的“挪溪国家森林公园”招牌,但树毅的四叔还是安排在洞口县城工作的侄孙、也是树毅的侄子阳立业请假开车带我们前往。

山路崎岖,偶有村庄傍山而落,良田桑竹,甚是美妙,鸡犬相闻,真的是别有洞天。但树毅的老家“挪(准确应该是这个????,草字头下面一个那,但目前在字典不存)溪瑶乡”在山路的尽头,30公路的山路我们至少需要开一个小时,随着车行深入,我对树毅的感佩也愈深:当年树毅从家乡到洞口县城无班车需步行,至少得花费一天,再计洞口坐长途汽车到长沙,接转火车到武汉,总共至少要三天的时间才能到学校。这样的艰辛行程,也会让树毅对同学的缘分有更深的一层感受吧?


阳树毅故居:湖南洞口县挪溪瑶乡上院子



我跟树毅是华工船机802班的同学,大一住东一舍时并不同寝室,没啥接触。只记得他个子不高,但身体壮实。常可看到他双手拎着六只暖瓶帮寝室同学打开水,胳膊上青筋毕现,印象深刻。

慢慢我注意到树毅有个特点:好表现自己,总想以大哥的身份帮助他人,用武汉话说就是喜欢“充拐子”。可那个时候我们班同学几乎有一半的来自武汉或者其他省城,他们都见多识广、多才多艺,哪有树毅表现的机会呢?

但终于有一天来机会了。那时大一的娱乐甚少,有一阵时兴“扳手腕”比赛,常常是午饭后大家在寝室串门比试,慢慢就出现了同年级的扳手腕“擂主”,树毅下晚自习得知,称自己有兴趣挑战,于是几位好事同学约好那位大力士同学翌日中午比赛。第二天,比赛的寝室挤满了各自班上的啦啦队与其他班看热闹的同学,树毅与擂主前两盘一胜一负。后面有没有第三盘?或是有,又是谁胜?三十五年过去,我无法记清了,但面对一位几乎高出他一头的壮汉同学,树毅竟不落下风,顿时让我们班的同学引以为豪。

树毅赢得了大家的关注与尊重。

记得我第一个学年有一门功课挂了,有天在盥洗室偶见,他关切我是否需要帮助,比如课堂笔记等。我那个时候正羞恼:认为自己不过是读课外书籍太多,没太重视而已,你咋哪壶不开提哪壶呢?反正当时没给他好脸色,树毅只好讪讪离开。

 


转眼大学二年级,我们搬到新宿舍,我和树毅同居一室,树毅也从普通班员晋升为寝室长了。

我那个时候很“愤青”--当然现在依旧“愤”,只是不再“青”了。我们几位常常对于一些“要求进步”的同学嗤之以鼻,有时甚至刻意嘲弄,树毅当然也是我们“嘲笑”的对象之一。记得那时朱九思院长顺应党中央号召“为共产党输入新的血液”,大力在学生中发展党员。于是乎,“图表现”的各种方式层出不穷,而最可以“显山露水”的方法就是打扫宿舍走廊。那会儿6-7人一个宿舍,一个班就5个左右的宿舍,走廊的长度有限;而每个班都有好几个积极分子,班级间彼此也不好越界抢做好事,于是扫帚就成了班上要求进步同学的争抢工具。树毅内向沉静,对我等的嘲笑不以为忤,至于如何拿得扫帚,现在已不记得,反正后来轮到扫帚了,扫过一阵,再转给其他“要求进步”的同学。当然,树毅也在我等的鄙视下成功跻身系党总支重点培养的名单。

不过,一件小事,多少改变了我对他的一些看法。有次班级聚餐饮酒。若论酒量,树毅绝对是班上的顶尖,问题是他的酒风也是顶尖,有几位同学合谋劝他酒,树毅被如愿灌倒。醉酒后的树毅反而打开了话匣子,向我们“痛说革命家史”:树毅爷爷、爸爸都是从小参加革命。没有党和政府的培养,他这样一个偏远山区少数民族的孩子就不可能进入重点大学读书……那天树毅似醉似疯、似梦似醒的哭诉,弄得大家竟有些不好意思。既然世受党恩,自当勉图报效。“树毅的追求进步与某些投机者还是不同的”,我当时如是想,也不再当面讥讽他了。

树毅虽和我一个宿舍,但交集还是有限。他从不像我们那样翘课外出猎奇,每晚坚持到教室上晚自习;而课外的集体运动,我喜踢足球,他则爱打篮球。至于阅读课外书籍,我印象中树毅很少涉及。只记得一次是湖北作协的鄢国培出版了“长江三部曲”之一《漩流》,这是一部以卢作孚先生的民生轮船公司为背景反映长江流域的抗日题材故事。那个时候《白鹿原》、《最后一个匈奴》等尚未出世,鄢氏的三部曲还真有些洛阳纸贵,该小说除了恢弘的历史场面、细致的人物刻画外,作者在男女感情方面的描写也有些开放,这也是我们当时喜欢借阅的原因之一。我们宿舍有一本《漩流》大家传看,树毅晚自习后也凑热闹拿过来翻翻,并与室友们分享对书中人物、情节的感受。但树毅很节制,后来我又追着看刚出版的《旋流》第二部《关山月》时,他就没有再关注,毕竟对于工科大学生来说,读这类课外书籍是一种容易荒废学业的爱好。果然,这一年我再挂一科,树毅则完全不记得我曾在东一舍盥洗间给过他的白眼,又来关心……嗨,真的是不可救药。我们班的学霸我都没请教,能求助于你吗?只是有过上次的“醉酒事件”,我婉拒而没给他脸色看。树毅无奈走开,我也如释重负。

树毅毕业纪念册上的照片,树上的潇洒英姿似乎注定了他与树的缘分



四年的大学生活匆匆而过。树毅分配到上海内燃机研究所,我则去了滨海小城烟台。临别之际我们制作毕业纪念册,树毅选用的照片是他坐在树上的英姿,很应和他的名字。在自我介绍一栏中,树毅如是道:“…… 作为少数民族的弟子,能有机会进入高等学府,实则不易,本人希望今后能尽忠报国,不负众望,在事业上有所作为。” 至于我们相互的临别赠言,现已记忆不清,而自己的相册则在后来的辗转流离中丢失。
    
毕业后除了一次到上海出差见面外,我和树毅往来甚少,只是通过同学间彼此了解对方的大致情况,直到2000年9月间的返校“二十年重聚”活动,我们才彼此见面,记得重逢后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半开玩笑的“IT精英”。我那时虽混迹于跨国IT公司,外表风光,但还是很清楚自己无非是一个“拉不下面皮在官场混,又受不了辛苦在民企熬”的逃避者。“IT精英”不过就是同学戏虐的话柄而已。但树毅的话还是让我感受到他的鼓励,因为我一直是他希望帮助的“后进同学”之一,没有辱没同窗,也是值得欣慰的。而此时的树毅已经成为所在单位的领导,又是这个行业的技术翘首,自然成为我们这次聚会的中心人物。树毅也成为了日后同学们聚会联络的纽带。
    
2001年初我举家移民澳洲,三年多后返回北京工作,安顿下来的第一个圣诞前夕,我给亲朋好友们群发手机问候短信,对这类的节日庆贺短信,回复与否在两可之间,但树毅很细心回复并欢迎我有空到上海玩。我正准备年底带家人途径上海去杭州过元旦,便告诉他有可能到沪,因一家子人就不打算麻烦上海的众多同学。但树毅回复:“既如此,那我们就两家人聚聚!”语气中不容商量。于是,在浦东一家雅致的餐厅里,我见到了阳太杜女士和侄女阳昕。那晚家人小孩们聊各自兴趣话题,我和树毅则详谈各自的工作,回忆昔日华工的趣事,酒酣耳热,宾主尽欢。饭后也拍了些照片留念,时间记录是2005年12月29日。

2014是我们班同学大学毕业三十周年的纪念年份,树毅、我和绝大部分同学参加了这次聚会。六月间,大家齐聚在荷花飘香的东湖国际会议中心,两天来朝夕共处,或一群饮酒唱歌,或三五竟夜长谈,人生快意,莫过于此。而树毅的一个细心的举动,将我们的聚会推向了高潮。在第二天返校的座谈会上,树毅为参加聚会的每位同学献上了一个聚会纪念册,里面有当年全部同学的毕业合照,有每位同学在毕业纪念册的青春留影,更有一份我们毕业当日的《解放日报》,上面既有当年的党和政府之大政方针,也有反应街头巷尾的社会新闻,总之,这份报纸的信息影响了大家毕业之后的兴衰沉浮,读来教人感慨万千。而对于我这类毕业后四处辗转的稻粱谋者,毕业相册早已丢失,有了这个册子,无疑是一种弥足珍贵的补救。这个纪念册也为同校其他班聚会同学们所羡慕与效仿。

聚会就要结束,我们中午在东湖边的一家餐馆吃罢午餐,大家陆续离去。树毅和先行离开的同学们一一话别,握手、拥抱,还有兄长似的千叮万嘱。轮到我时,他还是如前一副大哥状:“你……”,我猜出他想说啥。因在过去的几年间我的家庭发生大的变故,虽前些年已尘埃落定,但经此次折腾,自己心力俱疲,面相也憔悴许多,这些自然逃不过树毅的目光。这次聚会我和树毅又没机会单独细聊此事,我估计树毅这下子要开导、叮嘱我这些事?!虽然在过去的三十多年中,我对树毅的大哥式的关心不再反感,但当时周围还有不少同学。我赶紧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做了个打拱告别的手势给他。世事洞明的树毅也及时停住嘴,很大度拱手回礼。

没有拥抱、也没握手。这拱手,竟是最后一别!

聚会结束时树毅与同学相拥话别



大约是三十年聚会后的几个月,树毅同学突然成为了班上微信群里的活跃分子。这个群原本我在澳洲无聊时所建,由于澳洲时差早中国2-3小时,每天早上总是我第一个升旗发言,与同学们互道早安,时间一长,为班群升旗的重任就历史性地落到我的肩上,而自己在澳洲的生活是时忙时闲,一旦忙开,就忘记升旗。树毅则开始每日早上为大家送上一个『妈妈做早餐』的LOGO,加上一篇人生感悟的帖子。于是,班群每天清晨的心灵鸡汤贴就变成同学们每日的必备。

我素来不喜这类于丹姐姐似的心灵鸡汤贴,还常用革命导师列宁批判宗教的话来嘲笑这样的帖子是“劳动人民的精神鸦片”。印象中我只读过一篇,就再也没有看树毅每早发送的帖子,对于众多同学与树毅的唱和也是一删了之。

时间来到今年七月间,我突然被拉入到一个新建的微信群,群友大都是同班同学,组织同学告诉大家:阳树毅同学身患癌症,已是晚期,大家一起商量如何帮助,比如捐款、探望等。 我这才明白在过去的大半年间树毅孜孜不倦地发鸡汤贴的原因--他是躺着病床上,担心来日无多,和同学分享他的人生感悟啊!而我,却没怎么读他分享的贴,更没与他在网上互动。我专门请教学医的朋友,他们告知这类似的病如果是晚期,病人的存活期也就是半年到一年!! 我顿时觉得五雷轰顶,在过去的几十年,他总是试图用兄长的情怀关心我,而我则总是如湖北话中的“不就意思”,还自以为如围棋高手间布局--不从给对方步调,除了09年的浦东家宴,我几乎没让他对我的关心“得逞”一次!

我突然觉得自己不应再故扮矜持,我该让他了解其实我是一直内心感激他的关心、并认可他是我生命中的兄长的。于是,我打算尽快安排一次回国旅程,并将首站停在上海去医院探望他,我要在树毅的病榻前告诉他我的感受--这个纠结了三十多年的情结,不全因树毅身患绝症,也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自己对人间冷暖、同学缘分有了更多一层的感悟。

我在八月中旬和阳太杜女士联络上了,请她转告树毅我将在九月初也就是阅兵大典后尽快回国探望他,杜女士也回复她已转告树毅,并谢谢同学的关心。同时我开始预定到上海的回国机票,并在携程网上寻找方便探望树毅的酒店--查到上海虹口区溧阳路601号的绿地九龙宾馆与树毅所在的上海第一人民医院最邻近。大约是八月二十一日周五,我预订好了九月八日国泰航空公司悉尼经停香港飞上海的航班,随即微信告诉阳太我的行程,但这次阳太没有回复,我并未意识到这不祥之兆,只是想树毅人缘好,探望的人一定很多,而所有的联络接洽工作都该是阳太一人打理,她可能是忙不过来吧。周末无动静,周一(八月二十四日),我正准备开车去旅行社出票,上海同学的一条微信惊呆了我:

阳树毅同学已于昨晚23点53分在医院去世……”。

已经不可能赶回上海参加树毅的追悼会,我只能将原打算在他的病榻前诉说的改在他的坟墓前道出。据上海同学讲,树毅将在上海火化后,由家人送骨灰安葬在他的家乡--湖南省洞口县挪溪瑶族乡挪溪村上院子。于是,我决定这趟回国专程去树毅故乡,将原本打算在树毅病榻前倾诉的话在他的墓前说出。

在长沙同学周海兄与立业贤侄的帮助下,我们顺利到达挪溪瑶乡,并在树毅四叔的亲自陪同下来到了树毅的墓前。按照瑶乡的风俗,我们除了普通的鞭炮外,还燃放一种在城里消失已久的冲天炮,这种炮仗呼啸上天约十米高后爆炸,甚是动听,似乎在向瑶乡的亲友邻里禀告树毅的同学们来祭奠了;我们也摆上了祭品,由四叔用瑶语相告树毅有同学来访,然后我们分别在墓前向树毅行礼,我也在墓前轻轻呼喊树毅大哥--这句三十多年从未道出的称呼,希望树毅在九泉之下听到了。

树毅墓在半山,俯视生养他的土地。而墓前这棵松树,将相伴树毅永远

 

实话说,我们班三十多位同学中,我与树毅交往并非最深,树毅也未必与我交往最多。但树毅有种“不可救药”的帮助他人之天性,在过去的三十多年中并未因礼坏乐崩失其真、世风日下淡其情,树毅待同学的炽热情感,使得班上的每个同学都视他为自己最亲近的同学之一。

承蒙他的冥冥之邀,我来到了他美丽如画的故乡,聆听他亲友邻里的深情回忆,并拜谒在他的墓前,从心底里叫他一声大哥,实乃前世兄弟缘分。我不揣浅陋,将我和他的交往回忆出来,作为记录;并泣血吟诗一首《哭阳兄树毅》,以怀念这位我没有当面称呼过一次的兄长。

去年欢聚磨山边,今岁凄凉哭冢前。
万语叮咛从此远,一声哀叹有谁怜。
江城惜梦人安在,洞口离情月未弦。
倦鸟归林陶令意,慕君故里看桑田。


2015.09.19-11.18撰於湘、京
2015岁末完稿於雪梨并首发

【记】电脑提示今天是亡友阳树毅同学的忌日,忽忽五年矣。看到网络上依旧两重天,墙内晒美食、晒郊游、晒子女成绩,颂中华、颂今圣、颂中国成就,墙外则骂中共、骂包子、骂专制独裁,好不热闹。想到四年多前有篇悼念阳同学的文章,可惜连同墙内自媒体被和谐了,趁此忌日重贴在墙外吧?也许阳兄能看到,阴间估计没网络防火墙。

2020.08.23於悉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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