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故里雕像前的杂感
雪梨子
【雪按:此文系鲁迅先生逝世八十周年,即也2016年在下於绍兴所作,在忌日当天发於墙内自媒体。有感于时下数量极多、比例极大的网友对鲁迅存有误解、曲解和偏见,故再发此文,分享一点自己的思考。
按理说,鲁迅是最不易被误解的人,因他所有的文字都被披露,一直未禁,这在中国大陆过去的七十多年中是罕有的现象。改开后海外鲁迅的故友、笔战对手如梁实秋等作品亦纷纷出版,鲁迅研究的学术著作汗牛充栋......但为何还是产生那么多的认知误差?无他,绝大部分人如胡适说的“思想懒汉”,放着的《鲁迅全集》不去翻阅,民国时期同代人的回忆录不去披览,鲁迅曾经笔战过的人晚年回忆不去查验,专业、严肃的鲁迅研究著作不去参考......而仅仅是通过御制中小学课本、网上的“今日头条”和某些东拼西凑的流行网文来充实、印证自己脑子里的固有观念,岂不悲哉?】
想起今天是个挺特别的日子,一九三六年的今天,鲁迅在上海突然病情恶化,离开尘世,迄今八十年矣!
说突然,是因鲁迅本人、鲁迅的家人许广平及好友如内山、郁达夫和许寿裳等,甚至包括鲁迅的医生须藤先生也不曾预料。按郁达夫的纪念文章:鲁迅去世的前两月还问他是否有空一同去日本疗养?而内山先生的回忆则分享了鲁迅先生在十月十八日也就是去世前一天托许广平给他的信,请他打电话速约须藤先生来,字迹潦草、不似平日,估计就是迅翁之绝笔手迹。
鲁迅绝笔,翻拍於民国左派杂志《作家》
一
……
伟人之死,上天总是为他挑选合适的日子。鲁迅去世之时,适逢日本人占领东北建立满洲国,政府“攘外必先安内”的国策给人以对外软弱可欺、对内穷兵黩武(如围剿江西的苏维埃共和国等)的形象,民众亟需可以凝聚力量的民族精神的时刻,离世的鲁迅成为普通的知识阶层、中共操控下的文学团体、国府的左派人士等竞相争抢的祭奠对象,这形成的一股合力,使得先生的葬礼异常风光,身上覆盖的“民族魂”旗帜,实乃空前绝后。
查阅当时的报纸期刊,无论沪上学者文人,还是贩夫走卒,无论是抗日之坚定分子,还是居沪的日本友人,都齐心协力为鲁迅守灵、出殡送行、撰文纪念等,是当时中国空前的大团结!!鲁迅去世年仅55岁,属英年早逝,后人可以有无限的想象空间,比如:如果再活多几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鲁迅是跟随国府退守武汉、重庆或昆明、还是留守孤岛?如果留守,有无可能如二弟周作人一样“被迫”做汉奸呢?如果再活久一些,比如到七十五岁,那么他在本朝会是什么境况呢?跟着国民政府逃至台湾的机会几乎是零,那么他会像沈从文从此缄默,还是如张爱玲寻机出走,最后申请美国政治避难?或者是成为郭沫若那样的人(境外有位毕业复旦的“鲁迅研究者”还真认为他的下场是“助纣为虐”)?
好在他老人家就在那个恰当的时候走了。
二
我们这代人中的文青,都是被迫在鲁迅的影响下成长的。
小时候要读点文学作品,除了读毛主席的诗词,也只能够读鲁迅的作品了。如同辈作家余华所言“我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十分天真地认为:全世界只有一个作家名叫鲁迅,只有一个诗人名叫毛泽东。” 其实也很简单,与鲁迅同代的、还活着的作家要么离开大陆,要么留下来的就是如沈从文等不再搞文艺创造而转去研究古代服装史,这两类我们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前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即使知道也是从鲁迅作品的注释中看到,不是“乏走狗”如梁实秋,就是“女流氓”如杨荫榆。至于圣眷正隆的作家如郭沫若等则称自己以前的“作品应该全部烧掉,没有一点价值”—其实,郭老以前的诗文、考据,好的还真不少呢,可惜!
那个时候“鲁迅先生说过”的威力几乎和“毛主席教导我们”差不多。我在一个街坊家找到一本《鲁迅杂感选集》,封面已经缺失,我如获至宝。因为每个人都容易找到毛选四卷,但鲁迅的书虽从来未禁,但流通于街市的也不多。有了它,我和同学辩论中就多一份武器。于是,赶紧弄了牛皮纸包扎好作为封面,再根据扉页的字在牛皮封面上题写《鲁迅杂感选集》,编者:瞿秋白。但过了一阵,一位高年级的同学提醒我那个瞿秋白是我党的叛徒,原来这是文革前出版的书,我们称那个时代叫“过去的十七年”①,这让我大为恐慌。除了将牛皮纸封面上的编者几个字涂掉外,也不再敢引用该书的话来和同伴们争辩了。叛徒选编的书,那还能不断章取义、污蔑鲁迅先生吗?
该书收录了很多鲁迅《热风》集子中的文字,即使现在看到,也觉得是“愤青言论”,更何况是文革后期,读到让人瞠目结舌、心惊肉跳。不过,该书还是给了我不少的帮助,评水浒、批宋江等运动中,我还是摘录了不少“鲁迅先生说过”的金句,在学校大字报、年级的墙报中出了一些风头,我也顺理成章被班主任老师指定为政宣委员②。
后上大学,虽可在图书馆借阅到更多的鲁迅作品,但八十年代文化管制松懈,有更多“新鲜”的国内外文学名著开禁,鲁迅的文字暂时搁置到一边。
鲁迅书同邑何瓦琴联赠瞿秋白,让这位民间艺人名垂千古
三
曾经听说过马克思有这样的话“无产者没有祖国,世界上的无产者只要通过国际歌,就可以找到自己的同志”(大意)。此言用在鲁迅文字也合适。八十年代有些“文艺范”的男女青年,交流中如可引用到鲁迅作品中的人物、典故或警句等,一定会被高看一筹,甚至引为知己。我工作后结识的几个好友都是如此,从对方的谈吐中听出鲁迅味儿,那文化素质一定不会差。大家对王国维、章太炎等本国大师和西方先哲叔本华、尼采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的了解,大抵也都是通过阅读鲁迅作品而“爱屋及乌”的。余华的《十个词汇里的中国》中记载他有段时间讨厌鲁迅,这种情绪似乎没有在我周围的朋友中出现,我本人只是在某一个时段因多看其他作家的作品而耽搁读鲁迅文章,但如果出现社会的动荡、人生的起伏时,就很快又拾起鲁迅的文集。
从鲁迅的文字里,我知道自己还是活在他的那个时代,好友D君曾云:鲁迅是了解中国社会的百科全书,此言至今都不过时。八十年代初人民文学出版社再版了《鲁迅全集》共十六卷,所收集的遗稿比1958年版《鲁迅全集》要多许多。我们几个好友人手一套,相互分享阅读心得,相互用鲁迅式语言调侃对方等,从那个时候阅读《鲁迅全集》算起,我至少粗略通读《鲁迅全集》有三次,好在鲁迅先生行文惜墨如金,全集的文字数也不到七百万字,读起来并不费太多的时间。
那个时代的名人也喜欢靠披露自己的隐私来挣钱,比如徐志摩、郁达夫等,鲁迅先生也未能免俗③。但他的《两地书》给了我们这代人“不好”的影响,谈恋爱都是类似“海马兄”的称谓,虽有幽默,但太死板,理性多于情感—现在看来,那就根本不像是在谈恋爱,而是备受尊重的老师与崇拜女弟子的“以文会友”“坐而论道”。哪里像我们下一代的年轻人,看郁达夫的《日记九种》,爱情精彩纷呈又有文雅之态,当然,现在的年轻人恋爱就更为迅猛了,只是缺了些典雅气息。
四
本朝政策曾经专捧鲁迅、封杀其他,同时期的文人我们以前只能在《鲁迅全集》的注释介绍中了解,且介绍都是以阶级划分的,难有公允的评价。于是鲁迅文章中出现的胡适、林语堂、梁实秋、杨荫榆、陈西滢等全都是坏蛋。后来九十年代中开始,慢慢解禁出版了他们的作品及相关回忆,才“发现”这些人都不坏,比如杨绛笔下的姑姑杨荫榆女士就是个相当不错的人物,也许她在北师大学潮中的处理方式今人可商榷,但她在民族大义上却也是铮铮铁骨,不输男儿的呀!至于胡适先生那就更是一位有远见卓识、待人谦和厚道的绅士,从现在的资料来看,胡适是个聪明人,他对鲁迅的嘲讽,似乎很少回击,而对于他的学生门徒们(如顾颉刚、苏雪林等)攻击鲁迅也多有劝阻,直到他去世前还对秘书说鲁迅是个自由主义的,是我们的人(大意)。林语堂则更是被本朝曲解,他不算是时髦的热血中青年,而提倡幽默、平和与闲适,这在当时日本抢占东北、威胁华北、觊觎中华的形势下,的确不那么符合时代的主旋律,但如果国家、民族出现危难情形下,他们也是挺身而出,同政府和国民一起共度时艰的。
在抗战爆发前,林语堂因自己英文写作的《吾国吾民》风靡西方,自己也已经到美国打算定居那里,但七七事变后国府全面抗战,“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远在美国的林语堂先是在美国的主流媒体如《纽约时报》撰文呼吁国际社会支持中国抗日救亡运动,他还花相当的精力写成《日本必败论》,为国内的民众加油打气,他更是在抗战艰难时期举家从美国返回国统区西南后方经营杂志,与全国的同仁们共存亡。这样学贯中西、浩然正气的士人,却长期被我们误解成一个逃避现实、无病呻吟的文人?这是什么样的宣传忽悠功夫啊!
林语堂曾经和鲁迅关系密切,后因种种原因不怎么往来,但林语堂对鲁迅却始终是心怀尊重但又不卑不亢。鲁迅去世时他尚在美国,写下了感情真挚、评价中肯、文笔隽永的纪念文。对于他俩之间的恩怨,林语堂如是道:
“鲁迅与我相得者二次,疏离者二次,其即其离,皆出自然,非吾与鲁迅有轾轩于其间也。吾始终敬鲁迅。鲁迅顾我,我喜其相知,鲁迅弃我,我亦无悔。大凡以所见相左相同,而为离合之迹,绝无私人意气存焉。”这就是民国时期文人风范。
林语堂在其主办的《宇宙风》杂志发表悼鲁迅文,该杂志风格不为鲁迅所喜
五
近些年,鲁迅的文学、思想价值在大陆开始受到质疑,某些有“后见之明”的右派公知自不用说,就是官方钦定的中小学语文教材,据说也要他的文章请出?我很疑惑。难道我们真的到了鲁迅先生希望自己被忘掉的时代吗?我们当下的国人真正理解鲁迅吗?我们只是了解官家希望我们了解的鲁迅吧?!
当年为了与国民政府争夺青年人才,太祖将鲁迅奉为中国革命文艺的主将,用七个“最”来代表鲁迅的高峰,比林彪歌颂自己要早出三十年呢?当年萧军顶着“鲁迅弟子”的光环跑到延安,无论是自由散漫还是与八路军的卫兵打架都不会受到处罚与虐待,进出也自由,太祖爷还亲口对这些鲁迅嫡传弟子们说自己和鲁迅的心灵上相通的,大有鲁迅为其精神导师之态。可是进京赶考后,却将鲁门弟子胡风等拿来为新中国的文坛祭旗,而许广平女士也在高人指导下“回忆”鲁迅先生曾经是如何如何崇拜太祖爷,又如何自动自觉地做一个太祖爷名下的小学生了。史上最大的前恭后倨,莫过于此吧?
……
如今鲁迅的故乡绍兴市将鲁迅家族的周家新台门等所有相关建筑都按照鲁迅小说散文中的描述改建,成为“鲁迅故里”,免费对游人开放,人们在这里可以寻找出鲁迅作品中的建筑,如阿Q居住的土谷祠、他小时候被父母送到庙里拜师的那个长庆寺,鲁迅上私塾的三味书屋,自己小时候玩耍的百草园,沿途商铺售卖的则是鲁迅读者熟悉的茴香豆、绍兴黄酒和西施豆花等。
本文中所有图片、照片均为笔者拍摄
在下曾僦居绍兴,在工余时间常爱流连于“鲁迅故里”。看着入口处硕大墙面上鲁迅的浮雕像,先生手拿香烟,冷峻沉思;而周围则是川流不息的游客们,他们先在雕刻像前合影留念,再去参观鲁迅祖居、故居、三味书屋和百草园等,有些还会乘坐乌篷船,吃茴香豆,购买纪念品等。有时我突发奇想:这些游客心目中的鲁迅是个什么形象呢?是一个我党盟军、完成了自己历史使命的革命先烈,还是一个永远和强权对着干、从不妥协的战士?是一个新文化运动的标志性作家,还是一个终日与对手打笔仗的著名文豪?究竟是如许广平解放后“回忆”中一个心仪太祖爷的好作家,还是毛氏年轻时的偶像、党内争斗失落孤独时心心相印的思想者?
......
也许,还需要花上很多、很多年,我们才能看到一个真正、全面和“走下中共为他垒砌的神坛”的鲁迅。而那个时候,鲁迅才算是真的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可以被遗忘了。
2016年9月某日开手於绍兴
2016.10.19旅途定稿首发
2020.10.19重订墙外存档
【注释】
①指1949建政到文革1966的这十七年间,是毛主席大权旁落,刘邓等控制文艺战线的时代。
②文革期间一个班干部岗位,全称“政治宣传委员”,负责班上的批判文章等。
③在下至今仍认为迅翁此举颇无聊,但看到他给许裳寿的信称“为啖饭计”,也就理解了。鲁迅一直告诫年轻人先争取生存下来,这是根本。不过,这也间接说明当年中共领导的外围组织左联或苏联领事馆是不给他发工资或卢布的,“统一战线”,三大法宝。一笑。
参考书目(旅途中抱歉未能一一查验):
余华《十个词汇里的中国》台港版
引用林语堂、郁达夫之文字皆来自民国期刊《宇宙风》杂志
萧军《延安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