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康2010-03-14 19:46:34
16.
老城隍庙当然不是老样子了,它除了有描画著金粉蓝花的新建成的仿古牌坊楼,已经是一个商业圈了。没有老旧的砖墙,破败的水塘,有的是人头涌涌的叫卖,堆满店铺的商品,和挤到门外拉客人的小姑娘老大姐。
到处都是话梅五香豆,到处都是各式小吃,五花八门。
南翔小笼包店门前,排著长长的队,队伍歪七扭八地挤著人群,有人在插队,有人在叫骂,有幸进到门里的人们,捧著一笼笼热腾腾的包子,笼子明显没有换洗,用完又用,粘著破败的包子皮,有汁水到处滴,女人们的惊叫声,左闪右躲的扭动著,一边的窗口乱哄哄的挤满人。我张望了一下,没有了胃口。
我叹口气,走开。

左盘右拐,见有月亮门洞,走进去,迎面一圈都是丝绸店。上海的丝绸,应该来自苏杭吧,上海旗袍是出名的,临来上海前,曾有位三十年前当选过香港小姐的老朋友托买丝绸,说要定做旗袍出席一些宴会,免与人撞衫,当然也为节省一些置装费。於是踱进去,看见价钱,令人咋舌,也不觉得特别出挑漂亮,摸摸料子,不像丝,不像绸,倒更像是化纤的制品,只好讪讪地摆摆手,退出店堂。
站到店门外,寻个清静一点的地方,给香港的朋友打电话∶「阿芝,我在上海城隍庙呀,但不觉得那些个丝绸,像传说中的美丽。」
「人家不都说上海的丝绸特别好吗,香港名店"上海滩"的由来,不是也是因为来自上海才出名吗!我不管,我一定要你替我在上海买一块好料子。」
我叹口气,女人的虚荣,是以衣料的来源地做卖点的。美不美,那是另话。说起来∶「这是托朋友在上海带来的料子。」应该说,百十年来,自有上海滩以来,便是个值得炫耀的事情。即便香港名媛,也不例外。上海的名头,在时髦女郎的心目中,一向响当当,从没有因为内地的封关自守而黯然失色。现如今,国门大开,上海这个名字,像蒙了尘的金字招牌一样,擦一擦,重又闪闪发亮。

「料子质量不好,不要怪我哦。」
「不怪你,反正也就穿一次出镜。你替我挑个出挑的颜色就好。」
好吧。我重新钻进绸缎庄,慢慢地挑。虽然舞台妆是强调色彩强烈相撞的,但香港的演员,除了过中国农历年特别要穿上大红大紫应节,一般都以黑色和白色为主要色彩。渐渐年老色衰的这位,要在人群出突显她,又不能用大红、大绿。一匹一匹的绸缎细细地看过去,我相中一匹芥辣黄的软缎,艳黄的底色,泛著缎子灿灿的亮光,估计在舞台灯光下会格外耀眼吧。
「你要做长袖旗袍还是短袖旗袍呢?」营业员此时显示出上海女人的精明。
「有什麽分别?」我傻乎乎的,并不懂裁衣之道。
「如果是做短袖旗袍呢,袖幅部分可以横著剪裁,能省下半米料子;如果是做长袖旗袍呢,又要看你是另裁袖子呢,还是连袖裁剪,连袖裁,那会很费布,我们现在很少这样做了。但旧时代的人,是这样整幅剪出来,突显中国女性的削肩美的。很费布哦,几乎要多一大半料子。」
我想起"削肩蜂腰肥臀",便是典型的旧式旗袍衬托出来的中国女人的美态,那是西方女人永远也学不来的。妮可洁曼穿了中国旗袍,固然有凹有凸,但那宽肩,使她看上去硬生生地,就是没有中国美女的"柔"。这个削肩,便是突出一个"柔"字的关键所在。
我心想,阿芝早就徐娘半老,身材臃肿,虎背熊腰了,哪里还有什麽中国女性的削肩美。但我怎麽知她会不会仍自以为美呢。美女是永远都不愿承认红颜老去的事实的。老美女,也还是把她当作美女来待比较好∶「你替我量够最费布的裁剪法的料子吧。」

女店员在店堂里,像演戏般地展开几米的绸缎,一折,一?,一刀下去,裁剪出大幅的布匹,三下五除二,快速地折成本书大小,用巴掌大的一块黄纸卷一卷,用一条细麻绳打个蝴蝶结,多谢盛惠几百几十几大元人民币。
我有点吃惊。这样一块普通的料子,已经花去近千元,如果加上香港的上海师傅的手工,阿芝这件旗袍,没有两千元是做不出来的。似乎不如去诗韵买件现成的省心省力了。

把这粗糙地包著块黄纸的料子小心翼翼地放进手提袋中,我已经无心再逛,望望成片的小店,都是卖著大同小异的小玩意儿,我胡乱地买了两包五香豆,便转身离开城隍庙,没有兴趣再逛下去。

搭的士出市区,问司机上海人现在都喜欢在哪里逛,司机说「人民广场」,那就去人民广场吧。

这麽著在街上胡乱逛著,我的心里是失望的。一直听说上海是如何的日新月异,如何的先进时尚。事实确实如此,到处是美仑美奂的高楼大厦,人人都衣著时尚,根本看不见一幢破旧的房屋,看不见讨饭的人影。似乎美好得不真实。但我的心里,又隐隐地觉得失落,说不上是什麽。大约是再也买不到便宜货,什麽东西似乎都比香港更贵吧。
也许,我是想到上海来"捡便宜"的。不知道。只是买什麽东西都觉得贵,心里老大的别扭。一向都以为,国内的东西就是廉价的,回到国内,我们可以尽情地做个阔佬豪客。但事实是,买什麽都贵,便一下子失去兴趣。

我在人民广场漫无目的地走著,迎面一位笑意盈盈的女大学生模样的小姑娘拦住我∶「小姐,你好,我是苏州工业园区某某售楼部的,请问有没有时间,听我解释一下我们这个楼盘,如果你有兴趣,我们可以安排车子送你去现场参观。在我们这里买厂房或铺位,将来一定会有很高的回报的。我们保证您第一年有百分之十五的回报率。」
听见苏州工业园区几个字,我想起他,现在正在那边处理事故,也不知怎样了,今天也不知几点钟能赶回来。我站在当场,楞楞地想著心事。
小姑娘见我发楞,以为我听了她的介绍,有兴趣,便热情地打开一?广告,逐一向我推介。
我望著她侧面娇好的面容,定定地听著她的讲解,几乎有冲动,想要表示兴趣,让她的车子,把我带到苏州去。

这时,熟悉的广东话在耳边响起∶「咦,李小姐,怎麽那麽巧!」
我抬头,顺著声音望过去,戴某背著他的皮包,一脸惊讶地站在不远处。
他迎上来,向售楼小姐摆手∶「她不会买的,你不要跟她浪费口水了。快走吧。」
售楼小姐讪讪地,仍不依不挠地对我说∶「小姐,我留下我的电话给你,还有这张地图和平面图,你要有兴趣,请一定要call我哦。」

咦,人和人的缘份,真是奇怪,有缘起来,就无处不相逢,无缘的时候,就是对面也不相识。
这位戴某,到底是缘份还是阴魂不散呀,怎麽老是碰见他;倒是祈某,我巴巴地飞了来,他却又俗务缠身,不能见面。

我忽然想起来,我来上海,是想要好好地跟祈倾诉衷肠,少女时代暗恋他的一腔热诚,此时此刻,如燃烧到最後的草灰,半明半灭,渐渐冷却。
临上飞机,直到这一路走来,我一直都在设想著,要跟他在酒吧里,摸著杯底,述说著过去这三十多年来的人生经历,也听听他这中间的曲折;再进一步的话,便是在酒店的房里,细细地抚平他脸上的皱纹,用一个温暖的拥抱,把三十多年的相思填满。仅此而已,没有其它。但是,仔细想来,做为成年人,人到中年,这样的柏拉图式的想法,是不是太可笑了?昨夜他粗重的喘息,急促的摸弄,狠命的挤压,绝不是我想像的那些个卿卿我我的涓涓细流似的爱恋,那只是一个成年男人,对另一个成年女人理所当然的举动。那麽,我是错了?
理想和现实,是两回事吧。

大约我呆呆的表情,令戴以为我一直在生他的气,怪责他之前在酒店房里的出格言行,他一脸歉意地说∶「李小姐,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我摇摇头,掩饰内心的波澜,主动说∶「啊,没有呀,我在想,刚才那个小姑娘介绍的楼盘,也许,可以跟她去看一看。她一个小姑娘,也不过是做生意吧。不会把我给卖了吧?」
戴不以为然∶「那种地方,你不是真有兴趣吧?要买,买上海的楼就好啦。上海的楼市前景肯定是一片光明的。好歹它是国际大都市嘛。」
尕尕2010-03-20 12:25:07
喜欢你的文字,很耐读
刁康2010-03-20 20:15:31
谢谢。卖不掉。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