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康2010-03-11 17:59:40
13.
"外婆家"是一间连锁餐馆,看名字就知道是以本帮菜为主打。装修著雕花红木门面,桌椅也是同系家俱,铺上白桌布以示干净。门口站著两个秀气的女服务员,梳著两小辫,穿著盘花深红金线棉袄,配长到脚面的黑裙,脚上一双半高跟皮鞋配著白线袜,有点不伦不类,见有人来,急急迎上前,替我们挑起厚重的硬胶挡风门帘。

我们挑了张卡座坐下,女服务员趋前送来餐牌,问∶「先生、小姐,喝什麽茶?我们有上好的龙井、铁观音、寿眉、水仙、茉莉......」
她还想往下数,戴挥一挥手,打断她的话∶「不用了,给我们八宝茶就好。」
小姐道声谢,转身离去。
不一会儿,送上来两套茶具,一位穿明黄软缎、仿古代电影中店小二模样套装的小伙子,拎著一把铁茶壶过来,壶嘴长长地,他上前向我们鞠个躬,便退後几步,耍几个招式,揭开我们面前的茶杯盖,把茶壶伸到背後,壶嘴远远地倾出细细的水线,冒著烟的滚水直射进茶杯内,水八成满,他迅速倾前,替我们盖上杯盖。又鞠个躬∶「两位慢用。」转身离去。
所谓的八宝茶,不过是些不痛不 的中国传统清心补气血开胃的干果,如枣子、枸杞子、山楂、菊花等,奉上小碟单晶冰糖,可加可不加,长期饮用,一定有效,偶而为之,则是心理作用大於实际了。
这样耍个杂把式,是现今中国大多数酒楼饭店都爱用的玩意,以前是胡弄外国游客,现在几乎成了必做的功课,几乎家家都有。
戴抬抬手∶「李小姐,请用茶。我们就喝个粗茶,吃点淡饭。你吃鱼的吧?」
我端起茶杯的托盘,一边点头,一边轻轻用杯盖泸开浮上水面的各类干果,欣赏著它们载浮载沉,暂时还没泡开,不能喝。
我重新放下杯子,戴招来服务员,也不看餐牌,直接吩咐∶「一条清蒸(鱼时)鱼,要整条,叫师傅什麽都别给我放,就弄点点细盐就行。一碟清炒豆苗。一个西红杮鸡蛋汤。」
服务员离去,他解释∶「他们这里呀,如果你不强调要整条,他给你上来半条,从中间剖开,等你吃完,又把你的鱼骨头拿回去,给另半条用。嘿嘿。所以我强调必须整条给我上。不然,你吃完半边,翻个身,空的,没了。哈哈哈。」
我瞪大眼睛,有点天方夜谭。
我问∶「为什麽你会叫西红杮鸡蛋汤?」
他说∶「这个西红杮,全世界都有,很容易种植,弄不出什麽花样,鸡蛋做汤的话,要见蛋花,也做不了假,不然他给你弄个人造鸡蛋都够胆死的。」

我会心微笑,想起香港某杂?记者,假扮急於"成财"的民工,跑去某"假蛋制造学校"交了报名费,上了一星期课,学会了制造假鸡蛋。回到香港,他亲身示范,把每一举动都拍成相片,连环图示,"人造鸡蛋的诞生",做出的假蛋,几可乱真。分辨真假的方法居然是∶人造鸡蛋的蛋黄,可以做乒乓球来打,真鸡蛋的蛋黄,当然会碎成粉状。可後来,澳门居然出现像乒乓球一样有弹力的真蛋蛋黄!
人造鸡蛋事件,令大家对大陆食品安全,尤有戒心。一苹鸡蛋卖五毛,人造假蛋据说只需一毛成本。这就有了假蛋的营利空间。可想而知,那些贵价名牌,更成为假货制造者趋之若鹜的生财之道。
戴说∶「防不胜防,最好的办法就是少吃少用名贵货品,越没造假价值的东西越好。在内地,吃东西,越少越好。地沟油、万年油、多不胜数。怕了。所以李小姐,请你别介意我请你吃清茶淡饭。」
我表示理解∶「你这是爱护我,不是要害我。想吃还不容易吗,到处都有得吃,我也不是吃不起。问题是,要吃得健康,才重要。」
戴说∶「对呀。我每次出差,最常吃的是鸡蛋炒饭,贪其健康有营养还不会吃坏肚子。其它的,什麽都难保不出问题。你想呵,饭即使是隔夜饭,它也总得经热锅爆炒,鸡蛋总是打烂了蛋才能见到内里的真章。都是很廉价的货色,骗不了几个钱,人家也懒得骗你了。好家伙,现在揭发出来,连鸡蛋都人造了,真的是太恐怖了。」

说话间,清蒸时鱼上桌了。戴向女服务员说∶「给我拿一小碟普宁豆瓣酱。」
小姐点点头,应声而去。
这条鱼扁扁的,清清亮亮的,除了几条浅米色的姜丝,几条绿色的葱丝,没有任何别的调味品。戴用筷子把姜丝和葱丝拨到一边,轻轻掀起细密的鱼鳞∶「来,李小姐,试试吧,这清蒸时鱼,鱼鳞是可以吃的,味道很脆。鱼肉又嫩,跟旁的鱼都不同的。你尝尝。自己动手哦,不必客气,我就不替你夹了。」
他夹起一块,往自己的碗里放,我便也学著他的样子,轻轻夹起一片鱼鳞。
果然脆脆的,没有腥气。
不一会儿,小姐拿来浅黄色的普宁豆瓣酱,戴说∶「这个是广东潮州人吃大眼鸡的吃法,你试试。」
我先尝了一口原汁原味的鱼肉,再试著把鱼肉沾一点普宁酱,果然把鱼的咸鲜,提高到另一层次。
戴向站在远处的服务员举起两苹手指示意,要两碗白饭,两人也不再说话,埋头吃鱼。不一会儿,清炒豆苗也送上来,油旺旺地,豆苗的每片叶子几乎都涂抹了一层厚油,叫人有点倒胃口。
戴看看它,看看我,耸耸肩,叹口气∶「是这样的啦。这里的人,大约经历过没有油吃的年代以後,怕了,煮什麽菜,都会放很多很多的油,表示油水充足,没让你吃亏。嘿嘿。」
我只好招来服务员,要求一苹小碗,加上半碗清水,每筷菜叶子,我都得在清水里过一遍,洗掉一层油,才往嘴里送。但很快,那小半碗清水,便变成了油水。
戴看看,又招来服务员,再换。如此往覆。我索性劝止他别换了,我们只吃两个菜,人家倒侍候我们几十苹碗,这太过意不去了。
我以为西红杮蛋花汤应该是很容易煮好的东西,却到我们吃光了鱼和菜,一大盆清才姗姗来迟。我望望一盆油,浮著几块硬硬的西红杮,几片散开著的半黄半白的蛋花在油水里飘浮。当即没了胃口。摇摇头。表示饱了。
戴老实不客气地叫小姐替自己装了一碗,咕噜咕噜喝下去,拿出纸巾,一边抹嘴,一边问∶「饱了吗?」
「饱了。」

他没有立即离去的意思,跟我说起了闲话∶「我们等会儿两点半,还得去糖果厂一趟。李小姐,麻烦你了哦。我是做包装薄膜的。现在大陆的包装也讲究起来,上海的糖果在海外也满受欢迎的,所以他们很注重包装,也学著日本台湾,小小的糖盒子外,都要有一层透明薄膜。哪,我就是做那个薄膜的,你懂了吧。」
我点点头。
他接著说∶「我们的质量是最好的,你刚才也听见那个卞科长说了,绝对过硬。本来很简单,我已经生产好今季他们要的货,都装车了,但迟迟收不到他们的发货通知。就这麽一点破事,只好我亲自跑一趟,催一催。我人不来,他们就不替你办。」
我奇问∶「那你的货不到,不是也会影响他们的包装生产进度吗?」
戴瞟我一眼∶「那也不见得呀。人家不会只签我一个供应商的。所以我才要巴巴地跑来呀。万一他们给了自己兄弟,我的饭碗就被旁人抢走了呀。所以我也不能坐等。只好跑这一趟。不过,刚才借用你的名头吓他们一吓,他们还是很愿意在香港人面前充英雄的,表现自己国际化的一面,你知道,中国人要面子。所以刚才那个周科长不是教了我下午再去卞科长那里磨吗?下午再去一趟,叫他重开单,他也没什麽托辞了,不好再难为我叫我等了。」

这时,我的电话响了,我道歉一声,接电话,是祁打来的∶「喂,吃午饭了吗?」
「跟朋友正在吃。你放心,我这麽大个人,自己会玩儿的了。你办你的事,人命关天的事要紧。」
他沉吟∶「那好,我尽量赶回来跟你晚饭。你等我。」
挂了线。戴问∶「你的相好呀?」
「胡说什麽,就是很普通的朋友。不过我人到了上海,他是地主,总要尽地主之谊。但公司里出了工业事故,好像说有个工人昏迷不醒,他赶了去苏州的厂房那边处理。我看我来得不是时候。」
想了想,我又说∶「其实吧,在我们这年龄,基本上处於事业最顶峰,当大官的当大官,做生意的做老板,像我这样一个家庭主妇,闲著没事干,想找朋友叙旧,也不容易,人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昨天见了大学老师,倒是退下来了,退休在家,一切都由夫人管著,不能乱说乱动,我看他像坐牢一样。也许人家有人家的乐趣,不是我们这种人能理解的。所以我现在这个处境,就有点尴尬,像游魂野鬼,四处晃荡。倒是要感谢戴先生你带我去长见识了。」

戴不置可否地笑笑,说∶「你这样很好呀。各人顶上一片天,每个人活法不一样而已啦。等会儿办完事,我们出去逛逛。你想去哪里?」
「我没想过呀。说实话,高楼大厦都大同小异,没什麽好逛的。我来,除了探访朋友,真的没有认真计划过要干什麽。见了朋友会怎样,也都是顺其自然,没想太多。来到了,才发觉来得不是时候,有点太鲁莽了。正後悔呢。」
「不然一会儿先回酒店休息休息?」
我点点头∶「也好。」

下午的事情,果然如戴所预料的,办理得很顺利,他和我在卞的办公室坐等,亲眼看著卞某签字画押,发出了一年期的发货单,然後戴又亲自拿去周的办公室,与周谈了第一批货物的发货时间,立即打电话回深圳的工厂,叫厂长安排发货。

走出工厂大厦,戴一手拎著公文包,一手握著一?文件挥舞著,欣喜地说∶「哎呀,李小姐,你真是我的福星呀。你记得我说,我通读毛语录吗,老毛说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这是我做生意的座右铭哦。你看,我明知道他们中,有人在搞鬼,我就是跟他们不愠不火,跟每个人称兄道弟,要他们给我机会。」
「有时候,你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帮助你的人。所以,我总是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对所有人好。李小姐,感谢你在身边,给我带来好运。一年哪,这一年不必烦恼了,总之全厂够开饭的了。哈哈哈。我不用炒人了。你知不知道呀,我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他们不能如期给我发货单,我回去就要炒掉一半以上的工人。」
很多事,表面很简单,我也看不出我自己在中间起了什麽作用,但没想到戴的心思,原来转了这麽个大圈子,他连炒人的心理准备都有了。
中国古话说∶「坏人饭碗,等於杀人父母。」
我是不主张以炒人来解决问题的。但做为企业主,当企业的生存遇到困境的时候,他也不得不炒人以自保。实在是很悲哀的事情。打工仔遇到被炒,是痛苦的,但其实他们不知道的是,在炒人的波士心目中,又何尝不是一个痛苦的决定。公司雇佣人员的多寡,也证明了波士的实力。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波士也很难痛下杀手。
当公司裁员发生的时候,失业者固然痛苦,下裁员决定那个,心里也不会好受。
戴说∶「李小姐,不瞒你说,我都几天几夜吃不下,睡不著了,我天天都在想著,怎样可以保住更多的工人。如果最坏的情况,我可能只能留下两三个主力人员,其他全部要裁。唉。不舍得呀,大家一起并肩工作十多年了。我的公司现在有五十多个工人,规模不大,但五十多人背後他们的家庭,也依靠著这碗饭呀。」

「现在要去哪里?」
我说∶「不是讲好回酒店休息一会儿的吗?」
「也好。李小姐,你不介意的话,到我房里来坐坐。」

我脑里又出现了问号,他不是~~~图谋不轨吧?
也不见得,何必把人心想得那麽坏呢,我又何德何能,人家非要那个我呢?现在社会,只要愿意花钱,什麽样的小姑娘都能要到,他没必要动我的坏脑筋。看他的样子,倒真是如他所说,在这麽个陌生城市,实在是闷,遇到乡音,有种亲切感而已。我不也是这麽傻乎乎地跟在他後面跑吗,难道他就不担心我谋财害命!
这世上,哪来那麽多坏人呢!
所谓的坏人,只是自私、贪婪在思想中作怪的人而已。如果撇开这些,便只有相处得来、和相处不来,即性格差别罢了。
既然今天跟著他跑来跑去,相处愉快,没什麽可怕的。我大著胆子,答应了上他的房间。
刁康2010-03-11 18:31:00
骤闻好友丈夫失业。
丑丑丫2010-03-11 19:04:54
到目前为止很喜欢戴这个人,比较豁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