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康2010-03-18 18:55:43
18.
他牵著我的手,把我拉进暖气十足的商场大厦中。我们在人流中胡乱地走著,他问∶「想吃点什麽?」
我不好意思地说∶「哎,很抱歉呀,我刚才跟朋友吃了东西了。呃,是这样,以前工作压力很大,我的胃弄坏了,不能过了时间不吃饭,必须准点。这样吧,你随便吃点,我陪著你,行吗?」
他略带遗憾地说∶「哎呀,你看你,都叫你等我了嘛,想请你吃好点儿。」
见他皱著眉,我赶紧说∶「年纪大了,身体毛病就多起来。你别生气。至於吃,我其实无所谓,好也一餐,坏也一餐,泡饭送咸菜,是我至爱呢。刚工作时,天天跟著波士出入酒楼饭店,过年回家,姑姑煮了碗泡饭,我捧著泡饭,泪就哗哗地流下来,全家都吓一大跳,突然发现,原来,我是那麽地想念一碗泡饭。嘿嘿。现在我都饱饱了,你不必迁就我,就随意挑个自己喜欢的,填饱肚子就算了,好不好?我们少把时间花在吃饭上,好好说说话。」
我解释著,他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微笑著看向我∶「好吧,泡饭专家,我们随意点儿。来,我去吃牛肉面。」

他拖著我,钻进一间装修别致的小店,原来是间bar,供应一些速食和小点。
我一下就喜欢了这里,里边的座椅,全是软软的沙发,我把手袋放在台底,把大衣脱下,反面对折,让衣服的里子向外,横抱在怀里,身体深深地窝进沙发里,舒服地叹口气。
他对趋前的女服务员点点头,熟练地order∶「给我来碗牛肉面,要多点筋,不要葱,要香菜,给我来碟辣椒酱,还有醋。」
他转过脸来,让服务员把餐牌递给我∶「啊,对不起,我先点餐了,你慢慢看,喝点儿什麽。」
说实话,我平时的生活,十分简洁,习惯喝白开水。因为不运动,就少碰运动饮品;因为怕失眠,中午过後不敢喝咖啡;因为肠胃差,不敢喝奶茶;因为人到中年怕胖,又不敢喝有糖份的东西。
我小声问∶「可不可以只喝清水?」
他的眉毛好看地起来,眼睛里有疑问∶「不好吧?我没那麽穷,别替我省。」
我讪讪地解释∶「嗯,你看,人到中年,年纪开始大了,毛病就多了,这不能吃,那不能喝的。」
他想了想∶「对了,我们喝点小酒好不好,叫壶热的黄酒,好吗?」
咦,我想想,也不错,昨晚的失眠,十分辛苦,也许,喝点酒,有助入睡。
「那好吧。」
他招来服务员∶「来一壶烫黄酒、一碟兰花豆、一碟素鸡,对了,再来两杯清水。」
我感激地点点头,牛肉面来得好快,他说∶「那我不客气啦啊。先填肚子,再喝两杯。说实话,真是饿坏了。」
我笑著催他∶「行了,客气什麽,快吃吧。」
他把整碟辣椒酱一股脑儿倒进汤面里,把醋也倒进去,捞一捞,埋头猛吃。
我看著他,笑问∶「你这是哪省人的吃法?」
他边吃边答∶「我是河南人,在四川长大,以前大学同屋有个山西人,吃面老放醋,被他影响,也觉得放醋是有道理的,挺健康的吃法,助消化,宿舍里八个兄弟,全都养成吃面狠加醋的毛病。那时,如果我们宿舍的人一块儿去吃面,小面馆的老板娘就心疼了,得费好几瓶子醋呢,嘿嘿。没法子,读书那阵子,面馆里吃的都是阳春面,不狠狠地加醋加辣椒酱,那就是空口吃白面,太没劲了。发育期,饭量又大,大家都跟狼似的。」
他巧妙地回答了我心中想问又不知如何问的问题。呵,是的,我对他的祖籍、他的来历、他的学校生活,其实一无所知。
我只知道,他跟我一样,随著父母的工作调动,来自五湖四海。大家都是转校生,大家都很快地因为读大学而离开了那座客居的城市。

他吃著面,我静静地坐著,为了让他吃得自在,我不能老盯著他,我喝一口水,把目光调开,看向窗外,窗边一对小情侣,在调笑著,灯影昏昏地在他们身上晃悠,我的思绪,飞回到少女时代。

是怎样留意起那个瘦瘦的腆的男孩的呢?不记得了。
只记得初夏的阳光晒得人暖烘烘地,放学的路上,男生一群,女生一群地四散走著,他调皮地一跃而起,拍下一树花果,他在地上捡起一根枯枝,向高高的杨树扔去,天空中杨花飘散,女生们惊叫著,男生们嬉笑著。他那一跳跃、一挥手,一脸调皮的笑意,在阳光的树影中,不断地重复又重复......每次看见他的身影,忍不住望多一眼。有时,与他不知有意还有无意的回望的眼神相撞,心头便如鹿撞,慌乱地扭转脸,看向别处。
渐渐地,在学校里,也会追逐著他的身影。运动会上,看见他跳高的英姿,背卧式倒在软垫前的瞬间,心会骤然缩紧,眼睛紧紧地闭上,生怕他那样倒下去,便再也起不来,要听到全场雷动的欢呼声,才敢把眼睛重新睁开。看他在软垫上一跃而起,举高双手,兴奋地跑向老师同学,汗水,亮晶晶地在他的脸上身上闪著耀眼的光。
有时候,父母们闲谈,会说起某家的孩子如何如何,便会起耳朵,倾听关於他的一切。
我们那个年代,三十多年前的中学里,男女生是从不交谈半句的。奇怪的是,他高考完的某个夜晚,由他父亲领著,来到我家,他静静地坐在一角,他父亲跟我父亲,絮絮地交流著关於他报读大学的细节。我坐在阳台上,捧著书本,望著满天的星星,侧耳倾听著他们的谈话,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但他们到底说了什麽,我也无从知晓。父亲事後说,他没能考上心仪的一流大学,後来怎样,便再也没了他的消息。
别的男生女生,大学的寒璁假,都会回来,热闹地开著舞会,把青春圆舞曲教给我们这些低年级的学弟学妹们,只有他,去如黄鹤。

「在想什麽呢?那麽入神。来,喝酒喝酒。」
我被他的声音拉回了现实中。眼前的他,胖了,壮了,眼睛还是那麽好看,柔和,很难叫女人看了不心动。事业成功、又高又帅、温柔体贴,他这样的男士,如今一定是青春少女们崇拜的偶像,我这样的明日黄花,何德何能去吸引他呢。我暗笑自己的傻劲。
他的面吃得很快,服务员已经撤走面碗,桌上摆著两苹青花小碟,一碟是煮得酥烂的 豆,一碟是五香素鸡。两人面前各自一苹精致的白瓷高脚中国酒杯,所谓的高脚,也不过一寸高,仅容一指轻捏,一苹黄铜雕花尖嘴酒壶,他用白毛巾包著壶把,小心地替两人的酒杯斟满了酒,我伸手去触碰,酒壶果然是烫的。酒杯里的酒,微微地冒著热气。
他举一举杯,说∶「来,喝一杯,烫黄酒只要适量,养人的。」
我点点头∶「哎哟,这一点我还懂,我好歹在上海上过学呢。」
他歪著头∶「第一杯,祝点什麽,庆幸我们愉快重逢吧。老朋友呵。很难得。真没想到,会再见面。」
两人轻轻碰杯。他一仰脖,干了。我犹豫著,轻抿一口,他表现出大陆人喝酒时的豪气来∶「不行,不行,第一杯你一定得干了。」
我只好一小口、一小口地把整杯酒喝了。然後坦白∶「呃,我不喜欢被人灌酒。不如我们随意一点好不好。」
他点头∶「行,後面的,你就随意喝点好了,多吃菜。」
我想,大约,他会觉得和我在一起很没趣吧。常常听说,现在的大陆,喝酒吃饭,都是十分奢华的事情,大家猛灌别人,也猛灌自己,饭菜也是要多奢侈就多奢侈。而我久居香港,习惯了一箪食、一瓢饮,点菜按人头多寡,够饱便行,有剩的也打包拎回家去,不论是下餐热一热吃了,还是送给了看门人,或者给家中老人拿到山上去喂流浪狗,总之是不肯浪费食物。现在人到中年,开始喜欢清淡的食物,大约看在习惯了奢华应酬生活的他的眼里,我会是很别扭的一个人吧。
「来,这一杯,祝,健康。我干,你随意。」他又劝酒。
我笑笑,接受了这个提议,酒杯跟他的轻轻一碰,两人的眼神,终於,也碰到一起。互望著,吞下这口酒。

我放下还剩半杯的酒,把话题拉到眼前来∶「公司的事情,怎麽回事?」
他简单地说∶「哦,是这样,一个夜班工人操作失误,另一个工人不慎摔一跤,摔在还在运转的机器旁,差点被剧成两半。幸好有个老师傅及时关掉机器,但一条腿是保不住了,今天做了一天手术,我昨晚赶回去,让工厂负责人处理伤者送院,车间停产,通知家属,今早赶过去,先给家属二十万现金,堵住他们的嘴,不让他们闹,然後又要跟医院方面协商治疗的事情。唉,说实话,如果人死了,也就赔个几十万。这伤,恐怕一辈子都得工厂养著了,手尾很长呀。我这生意,摊子铺开太大,管的杂事太多,有时,也觉得烦,很累。想一想,生活简单点好,像你,多快活。可是,回头一看,养著这麽多的伙计,他们背後,又是那麽多个家庭,现在不是我自己要不要发财的问题,而是一个社会责任的问题。唉,累。」
他的眼神黯下来,一脸的疲倦。
我伸出一苹手,抚摸著他放在桌上的手背。
他合起掌,把我的手包在掌心,轻轻地柔柔地慢慢地摩索著。他的掌心,厚实而温暖。

p.s.
谢谢前面一位妹妹的鼓励。很感谢你的赞赏。
要应付一个考试,所以偷了两天懒,请原谅。
答应了的,我一定要写完这个故事。
多谢大家!!
vivsnest2010-03-18 20:50:34
回复:《一天》18.
梦驰2010-03-19 19:39:47
一直再追文,谢谢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