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他突兀地问∶「午饭想吃什麽?」
我拍一下他的手背,扭转身,开步走∶「你开玩笑!现在几点?才十点半!我们八点半出门,塞车一个半小时、庙里呆了十几分钟而已啦。」
他楞了楞神,追上我,重新紧紧牵住我的手,说∶「哎,我还没跟你两人单独好好吃过一顿饭呢,想要依著你,吃点你喜欢的。」
「我没什麽特别的喜好,很普通的就行。」
「吃不吃素?」
「好啊,不过,在香港,吃斋可比吃肉贵多啦。知道美国穷人为什麽胖吗,因为他们吃不起蔬菜水果,只能狂吃牛扒,高脂肉类令他们无法消瘦。听说美国穷人胖子多,富人都身材均匀,人家又吃健康营养餐,又做健身的。」
「那主要也是懒。人懒才会胖。懒人就穷。富人多数由勤致富。你说穷人多,他们没蔬菜吃,不可以多跑跑步?在马路上跑步不花钱,不必非得躲在冷气房里跑步吧。」
「那倒也是。我倒是想,如果美国人吃中国餐,应该不会有那麽多胖子。把中国餐向全世界推广吧,口号就是∶好吃、又不胖的唐~~餐~~咧~~。」
我怪腔怪调地提高嗓音,他笑,捏一捏我的手∶「你就专爱搞笑。」
我仰视他,得意地笑,问∶「哎,你那时要是不回国,留在加拿大,最大的出息大概也就是开个餐馆了。」
「对吧。卖四川菜,在国外还是很有市场的。我很拿手哦。」
「真的?几时回去,到你家吃你做的菜去。」
「欢迎啊。几时回?」
我们边走边聊,「没想好。哪里说风就是雨的。我人现在不是还在这儿呢嘛。」
「你下次回去,先飞上海,然後我开车一块儿回,好吗?」
「我们小时候总说,计划赶不上变化。那麽远的事情,想它干嘛。我现在,都不大去想将来要如何怎样了。没用。人生一路走来,你想要的,不见得会得到;而你遇到的,很多都是你从未想过的,经历,总是让我们措手不及。所以我死心了,什麽也不想,由得老天安排吧。」
「看你说的,别那麽灰心,事在人为嘛。」
「我可没你那麽乐观,都七老八十的人了,没什麽想头了。你说,如果这次见了你,回去後,我就死了,多凄美呀!」
他伸出宽大的手掌,狠狠地过来捂我的嘴∶「你怎麽尽说悔气话!不准你瞎说!」
我拉开他的手,继续边走边说∶「知道吗?最近,我身边,陆续有不少人离世,我有点心赌得慌,所以,就想,再任性一次吧,去我想去的地方,见我想见的人。」
他皱皱眉∶「谁去逝给你那麽大的打击?」
「接二连三哪。我小舅,才比我大八岁,突然就说肺癌晚期了,我跟他说,你假设还不知道这件事,那就还是个正常健康人不是?你快点带老婆孩子来香港玩玩。他却说,要等治好了病才来。叫我等他。我心想,怎麽那麽傻,先玩了再治呀!他还叫我给他买了双内地最时髦的adidas运动鞋,说要做运动健身。我查香港的网,有肺癌病人家属问,肺癌晚期病人,应该做些什麽运动。医生的答案是,去想去的地方,见想见的人。」
我的泪,不知什麽时候,流下来。我赶紧低头,在手袋里摸出纸巾,印一印泪水。
他不出声。默默地等著,我接著说∶「小舅比我大八岁,我出生的时候,他也是个孩子,那时候穷,外婆家里总把好吃的都给了我吃,他坐在饭桌边,眼巴巴地看著我吃鸡大腿,流著口水问,楠楠,鸡大腿好吃吧,香吧,给小舅舅咬一口,只一小口,好吧?」
我的眼泪,大串大串地流下来,我索性站在路边,痛哭。
他近前来,松开牵著我的手,把我搂进怀中。轻轻地抚著我的背,我把头,挨在他的肩上。我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小舅去逝的打击,已经一年了,痛苦的沟纹被时间慢慢地磨平。只是此时此刻,说起见老朋友,又扯了出来,不禁又是一阵唏嘘。
有一首诗,在我脑海浮起∶
「也许,我会嫁给他;
也许,不。
也许,草原上的风,
海洋上的风,也许。
某个地方,某个人,
也许会对我说出,
我会把头搁在他肩上;
当他问我,
我说,好的。
也许。」
我轻轻离开他一点点,摸索著,又掏出纸巾,低下头,擦干泪,擦擦鼻子∶「哎,对不起。」
「没关系。」
我整理了一下情绪,主动拖著他的手,两人继续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等小舅过了头七,家里的事忙完了,我才想起,好久没见一位朋友,算是忘年交吧,跟我妈妈差不多大的一位阿姨,但我跟她很谈得来,於是就给她打个电话。没想到,她在电话里,声音有气无力,问我好不好,我答挺好的,顺口就问那你好吗。她给我的印象是个非常坚强的女性,从来不肯认输的性格,丈夫去逝後,独自一人把两个女儿培养成社会精英,很要强。没想到她却在电话里说,楠楠,我很不好,你快点来看看我,我想见你。我跟她说,我有孝在身,不知方不方便,如果她不介意,我们约时间见面。没想到,过了几天,接到她女儿的电话,说她去逝了,她像在等什麽似的,等到我的电话,当时就软倒在床上,立即送院,已经是弥留状态了。她女儿不想打搅我,就一直等办完了医院的事,才通知我。」
他一直默默地牵著我的手,听著我的诉说∶「陆续还有别的人啦。但这两位跟我最亲,说实话,令我的人生观,有点改变。一个五十多,一个六十出头,实在是太早了。」
我顿了顿,说∶「对不起,我知道我没资格,但我想,在我还壮年的时候,任性一下,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要後悔一辈子。想一想,眨眼,我们之间讲起来,也是三十二前的同学情谊,小时候,怎麽都觉得几十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现在才觉得,哎呀,原来三十年,只是转瞬间的事情。物是人非。哦,现在,看看,到处改造的,物也非彼物了。」
他温和地笑一笑∶「胡说,人还是那个人。」
「你敢说一成不变?」
他老实承认∶「不能。看,头发都白了。」
我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