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祖母朱雲珍老孺人
雪梨子
自蛰居澳洲后,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常常会回忆一些往日的人与事,祖母的身影有时竟也会在眼前时隐时现。
在我们兄弟姊妹中,祖母照顾我最多,为她老人家写几个纪念文字,我最是责无旁贷的。只是祖母离世久远—近四十年!!所留的纪念物几无;过去的妇女地位低下,查家谱上的记录,也多是有姓无名的。去年回国期间,堂兄建明哥将他珍藏了多年的祖母照片与我,并和我一起回忆、核对祖母的姓名、生辰及逝世日期,我这才有如拿到穿珠的绳线,将记忆中祖母的珍贵往事一一串起,缀成佛珠链奉献在她的灵前。
祖母姓朱,讳雲珍,生于光绪癸巳年冬月初五,即公元一八九三年十二月十二日星期二。小时候偷听大人闲聊:“她朗的命好,跟毛家老头同年同月生。①”祖母似乎也很以为然。那个时候我们生活在T城,与祖母的接触并不多。祖母特别喜欢我,她有时从G镇来探访我们时都会带我一个人出去玩,每次买个锅盔或者藕煮包子②与我吃。在那个每人月均24斤左右的大米、半斤肉、半斤豆腐的年代,这是一个极大的福利,我却不大情愿,原因是当她看到街上的“忆苦思甜”宣传演出时,有时容易触景生情、独自一个人坐在街边痛哭,引来很多人围观,听她讲在旧社会拖儿带女躲兵灾饥荒的事儿。我那个时候已经五六岁,看着一大堆人围在祖母的身边叹息、唏嘘,如同看邪子③般,我觉得很丢人的……
转眼到了上小学的季节,父母带我前去报名却遭拒,因我是四月份生,那个时候还是春季入学,我不满足七岁的规定;而父母又没有教育系统的“关系”④,眼看其他适龄的或者有关系的幼儿园小伙伴们都兴高采烈的上小学,我很着急。父母灵机一动,与祖母商量我先到G镇(我们在G镇的“关系”多一些)上小学一年级,然后在二年级时再转学回到T城。这样,我得以有机会和祖母朝夕相处一年多的时间。
?G镇算得上是荆楚名镇,明代弘治年间的会试第一鲁祭酒鲁铎即出自G镇东岗,其后这里人才辈出,如明末重臣周天官周嘉谟、陈司徒陈所学,清代的蒋立镛状元、清代首位黑龙江巡抚、民国政府平政院院长周树模等,数百年不衰。我和祖母居住在镇卫生院附近,街面是巨大的青石板路,古香古色的。我穿越过这条正街,再过一条官路就可到我的第一所小学“皇殿小学”。据说这是清末废除科举,大兴新学后,镇上的富绅大户们投资兴建的学堂。因时间太久--已经相距四十多年,我待的时间也短--才一年左右,对于当年的老师与同学都无印象了,只有一事记忆犹新。一次在某同学家,听到镇上一位干部模样的人指着堂屋里悬挂的“毛主席与林副主席的画像”,意味深长地告诉那位同学家长:“这幅画像过几天就要摘下来了。”果然没多久,我们就听到了“林彪阴谋迫害毛主席、叛逃出国最后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的广播与大会传达。这件事给童年的我一个强烈感受:有一些人比另外一些人更早得到来自党中央的声音。后来读研究生时尝译英人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农庄》,书中一句口号:“一切动物平等!但有些动物比另外一些更平等。 All animals are equal, but some animals are more equal than others”我就回想起小学一年级时的这事儿,不禁莞尔。
?在G镇上小学时,祖母已七十多岁了,但对我每日的衣食住行却照顾得井井有条,早餐和午餐吃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但放学后在厨房找到“煨”在棉袄套中的一大搪瓷缸菜拌饭却至今印象清晰。G镇虽历朝历代被誉为江汉平原的“鱼米之乡”, 那个时候好多人却也是吃不上白米饭的,总是需要用菜叶或菜根等拌在一起才可以填饱肚子。我那年总是心里埋怨祖母“怎么又是菜拌饭”?现在回想,当年能吃到填饱肚子的“菜拌饭”已经是让祖母历尽辛苦了。我现在想来还为自己幼年的懵懂无知而懊悔不已,对祖母当年的悉心照料则是感恩不尽。
祖母嫁给同乡从军的祖父,曾随军辗转吴楚间,并生有七个子女,但只活下三位:大姑、伯父与父亲,而祖父的早逝⑤则让祖母吃尽苦头,但她还是独自将三个子女抚养成人,自己也顽强地活过了她的“同年”伟人。祖母于一九七八年一月十六日(农历一九七七年的腊八日)仙逝在G镇老家,姑母带着小表哥、伯父全家和父母带着我前去奔丧。依据她的“同年”伟人教导:“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使整个人民团结起来”,没有组织、没有单位的祖母也幸运地享受到“追悼会”的哀荣,且由伯父所在的T城商业局工会主席L亲自做悼词,L主席是我一位小伙伴的爸爸,眼见他手持半片A4大小的纸却讲了大半个钟,大意是“朱云珍老人曾经在旧社会饱受磨难,在新社会才过上幸福生活”,“朱云珍老人的一生是平凡而伟大的一生”,“我们今天悼念朱云珍老人,就是希望通过纪念逝者,鼓励来者。大家共同努力,紧跟华主席党中央的部署,深入揭批四人帮,为四个现代化而努力奋斗!”。
悼词完后紧接着出殡,却现惊人一幕:当鞭炮唢呐齐鸣、几名同里壮汉正抬棺出发时,年过花甲的姑妈一个箭步拦住灵柩,跪倒在棺材前痛哭。那时经历了近三十年的移风易俗、“破四旧”运动,人们对于“跪拜”之礼早已陌生,甚至嗤之以鼻。虽太祖已崩,党中央正鼓励人们“解放思想”,但彼时还是乍暖还寒的。众亲友对姑妈的举动感到愕然,伯父与父亲很是尴尬,尤其是伯父的单位领导在场,他不可能跟随姑妈搞“封建迷信”这一套,父亲也不敢跟随姑妈……幸亏有同族的几位年长者前去劝慰并拖开姑母,出殡仪式才得以继续……
事后姑妈私下对我愤愤然道:“你爸爸和你伯父那两个抽筋的⑥,一点也不动,姆妈白养老他们!!”姑妈的意思是她领头跪下,伯父全家和我们全家等儿孙们跟着齐齐整整跪下拦住灵柩,由同乡同族者再三劝慰,方被拖离,这样的离别仪式才是对祖母的最大孝敬,我那时不懂事,对姑妈的想法不置可否,只是觉得姑妈葬礼上“突如其来”的动作已成为众生闲谈的“笑柄”;再过几年读鲁迅著作,看到迅翁讽刺康有为的“不跪拜,留此膝何用?”的经典句子时,还暗笑姑妈曾经的迂腐呢!只是许多年后,读多了一些书,行多了一些路,经历了一些事,我再回想起姑妈当年那奋勇、孤单的拦棺一跪,心中却充满了理解、同情、感慨与感激……借此也缅怀在西方净土的姑妈。
祖母的一生,也许真的如悼词所言,是“平凡而伟大的一生”。只是我并没有感受到新社会给她老人家带来的幸福,他们那一辈人都如梁任公所称的中国人“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本朝结束战火纷飞、兵匪横行的时代,带来了相对的安定,祖母他们那辈人是感激涕零的;但记忆中的童年日子,如我这样的“娇宝”⑥每天都吃不饱饭,那么将一切都尽可能挪给子孙的祖母又能过什么样的好日子呢?所幸祖母天性豁达,既可以乘坐江轮包间下扬州,也可以迈着小脚从汉口步行二百多里到G镇,真的是享得起福、也受得了苦。这种坚韧、达观的性格支撑着她老人家顽强地活到八十五岁的高龄。
当偶尔回忆起祖母时,我就痴痴地想:如果老天爷能够再慷慨一些,让她多活两年,她老人家就可以看到自己的孙子在恢复高考后上大学;我再大胆设想,如果老天爷再再仁慈些,给她七、八年的光阴(和姑妈同寿的话)—因为1984年中国的粮食产量历史性突破8000亿斤,达到年人均800斤!这年我国政府郑重向世界粮农组织宣布,中国基本解决了温饱问题。那么祖母她就不用心疼儿孙辈们、挪用自己的粮票补贴我们,可以气定神闲地和全家人一起吃几顿饱饭了……
这一切都是幻想,古来万事东流水。 如今祖母的墓地早已是地产开发区或是桑田鱼塘,无处凭吊,只能在互联网上发些感叹,以感激祖母的抚养之恩,叹息祖母的坎坷人生罢了。
注释:
2017.1.7于澳洲悉尼
此文曾于2017年祖母忌日首次刊发在墙内自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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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30墙外存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