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拿钥匙开门之前，母女俩有说有笑；门打开之后，俩人突然间大呼小叫，像受了惊似的。
眼前分明就是一个小型火山喷发现场！
炉头上的一口锅被烧地火红，黑烟不停地从那里喷涌出来。
门一开，让正愁无处发散的浓烟找到了出路。它们仿佛发现了猎物，黑色浓烟热浪，奋不顾身地朝着门口的两个人扑了过来，想要吞了她们似的。头顶上的报警器也疯了，拼了命地啸叫着，叫出了与浓烟势不两立的豪壮气势。
“着火了……”白玫刚扯了一嗓子，立刻被浓烟呛了个正着，不停地咳嗽。
妮娜则被这画面和声音吓傻了，立在原地半天不敢动。一会儿清醒过来了，自顾自地尖叫着往门外跑。
白玫一边咳嗽，一边捂着口鼻，拨开浓烟，冲到火炉旁，一把把火关掉，伸手打开了油烟机，油烟机呼呼呼大口吸着黑烟。她戴上隔热手套，掂起锅把手，把几乎要烧穿底儿的锅连同熏黑的一盘鱼，“哐当”一声扔进了水池里。水龙头打开的一刹那，“呲”地一声，蹿起一股白烟。
随着前后门窗被全部打开，困兽般的浓烟顿时找到了出路，兵分几路落荒而逃。
白玫站在椅子上，把警报器摘下来弄安静了，烟散的也差不多了，事物渐渐露出了它们真实的面目，面目全非了的面目。
原本白色的变黑了——黑墙面，黑天花板，黑橱柜，黑冰箱，黑油烟机。
而原本黑色的却变白了——黑色的炉头玻璃面被烧的发白，呈现出白色磨砂玻璃样。
白玫和妮娜站在地中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怀疑着人生。
突然，白玫大吼：“龙大伟——”掉头跑到地下室，土匪一样冲进了龙大伟的房间。
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笔记本电脑静静地在书桌上闪烁着。
“龙大伟——”白玫又发出了一声嘶吼，吼得差点破了音。
终于，龙大伟听到了。白玫的花腔女高音像一支箭，嗖地穿进了厕所，把龙大伟惊出一个寒战。
刚刚，龙大伟利用如厕时间观看节目，现在视频结束，他正在摘耳机。
寒战过去，龙大伟心咯噔一跳：糟糕！我的清蒸鱼！
白玫真是怕了龙大伟了。
机场不小心拿错包，爬山不慎迷了路，今天又差点把她的房子给点了！
这龙大伟是上天派来的克星吗？是让我渡劫的？不能再让他住下去了，必须下逐客令！
白玫单方面宣布：解除租赁合约，限龙大伟一周之内搬走。
龙大伟在白玫眼皮底下发抖，本来他就怕白玫这只刺猬，这下更怕了。
怎么回事？我最近怎么就这么背呢？为什么在加拿大一次也没顺利过呢？水土不服吗？一向谨慎认真的龙医生怎么都想不通。
怎么变成这样了？难道我跟这个女人犯冲？一定是！绝对是！不行，赶紧换个地方住，快点开完博览会，打道回国！
龙大伟想到这，不抖了，赶紧点头：“好，没问题，我尽快搬走。”
正说着，脸上被烟熏得黑一片白一片的妮娜走了进来，瞅瞅妈妈，又瞅瞅龙大伟，不满地说：“妈，别骂表舅了，他肯定不是故意的!你去厨房看看，表舅做了好多好吃的菜呢，他是想做饭给我们吃。”
妮娜什么时候下来的，两人根本没注意到。
成年人的谎话一旦说出口，就必须不停地想方设法去圆，于是谎言不得不像个雪球，越滚越大。
女儿称呼龙大伟“表舅”，让白玫意识到女儿还没有识破她的谎言，她突然心虚地不行：“对，你表舅，我也相信他肯定不是故意的！不过，刚才你也看见了，表舅粗心大意，做饭的时候人跑了，差点引起火灾，多危险啊！妮娜，你现在明白为什么妈平时就总跟你说，做事情一定要专心，干什么事情都得注意安全了吧？”
妮娜嘟着嘴：“妈，你忘了？有一次你做饭也差点着了火，救火车都来了……”
白玫一听，脸腾地一下红成了猴屁股，嘴角蠕动了两下，想说没说出来。
三个人都不说话了，空气里充斥着肉眼可见的尴尬。
为了挽回白玫的，当然也为了挽回他自己的颜面，龙大伟捣蒜一样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都怪表舅大意了，不该在做饭的时候接电话，更不该下楼去上厕所……实在对不起！厨房烧得严不严重？有没有烧坏了什么东西？我这就去看，需要赔偿我一定会赔。”
爬楼梯的过程，龙大伟做了思想准备，但是，当他看到被烟熏火燎后的厨房，和那口被烧坏的锅，烧黑的鱼，还是吃惊地说不出话来。
妮娜跑过去，指着炉子：“妈，看，炉子没坏，我试过的，还能用。柜子上熏黑了的地方，我也把它们擦干净了！现在就剩下这两面墙，我怎么也擦不干净，还有天花板我够不着……”
其实，事发现场已经比刚才好看多了，在妮娜的努力下，白色的物表基本都恢复了原色。妮娜脸上的几抹黑，大概就是在擦洗时蹭到的。小姑娘懂事地让白玫心疼，也让龙大伟心暖。
妮娜转身指着餐桌上的菜，兴奋地说：“表舅，菜没坏，还能吃，我吃了一口，挺好吃的。”
表舅没敢说话，怯怯地看着白玫。白玫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妮娜，看了看龙大伟，又看了看墙上的钟，沉思了片刻，长出一口气，说：“吃饭吧！别的明天再说。”
……
现在，龙大伟是去意已决，坚决不能，也不想再住在白玫家了。尽快搬，越快越好。他立刻在网站上搜索招租广告。
他一共找到四个房源，一天之内都参观了一遍。
三个房源不甚满意，不是他没看上，就是他没被看上。
就剩最后一套了。十五平米的一间房，位置也能接受，可短租，亦可随时入住退出，二房东态度非常不错……龙大伟基本满意。唯一不太满意的，是需要跟两个不同肤色的男人分租这套三居室，公用厨房卫生间。厨房好像刚有人做过饭，正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说不出名的辛辣味，直冲龙大伟的鼻子，令他头晕恶心。不免心里便敲起了退堂鼓。
可是转念一想，正当年中，还是月中，想找个临时过渡一下的房子居然这么难，就这样的房子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呢。好，就它了，将就一个月而已，反正罗丽丽承诺，她的房子下月就能修好，应该很快就能搬回去的。
看完房回家途中，路过一个五金店的大玻璃橱窗，龙大伟停下了脚步。
橱窗里五颜六色的油漆广告吸引了他的目光。
龙大伟推门走了进去。店不大，顾客也不多，一个店员正在接待另一个顾客。
在一排白色涂料桶面前，龙大伟左看看，右看看，呆住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以为就是个白色，普普通通的白色，随便买一桶就可以。可仔细一看才发现，这白色还有说法。白和白之间还可以有如此大的差异？有的泛着青，有的泛着黄，有暖色系，有冷色系，还有不暖不冷的……每个桶上还都分别用英法双语标着不同名称，色号。这要是外行，绝对搞不定。比如龙大伟这个外行，他才看了一会儿就眼花缭乱，眼里的白便都不是白了。
那么自然而然地，龙大伟倏忽记起了他上一次粉刷房子的事。
时间，我们以为它是滴答滴答地走，殊不知，它是飞的。刹那间，六年的时间就飞过去了。
六年前的那个国庆，龙大伟和热恋了一年的女朋友——前女友正式住到了一起。说得再详细一点，是女朋友退租了自己的房子，终于住进了男朋友的家，俩人开始了正式的同居关系。
前女友非常漂亮，属于明星级别的，路上有人回头，还有人吹口哨的那种。女人一旦和漂亮沾上边，尤其还是那种“别人觉得她美，她自己更觉得美”的女人，通常都讲究吃穿，也很讲究仪式感。
同居，自然不可能像结婚那样讲排场。这道理她懂。婚礼她不稀罕，车爱买不买，那房子总得像新的吧？她提了两点要求：重新粉刷房子，家具全部换新。
没问题！龙大伟买了几桶不同颜色的涂料，花了几个晚上，把静海的旧两居室粉刷地焕然一新。转身又把旧家具全扔了，跑家具城买一套新的给换上。等把家具换完，他又发现灯具窗帘，甚至连厨房的橱柜都不太顺眼了，索性趁热打铁找人一股脑全换了。整个工程，他一个人跑前跑后整整忙活了一个月。期间女友来视察过一次，伸着一根做过美甲的指头，戳戳这里，点点那里，一副领导高高在上，对下属高标准严要求的架势…
“先生，请问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五金店店员的话打断了龙大伟的思绪。
“我想买一桶白色的涂料，刷墙用。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种白色，我不知道该买哪一种白。”
店员找来几个带标号的色卡，叽里呱啦就是一通讲，语速快，专业词汇多，英语里还不时掺杂着法语……龙大伟越听越糊涂。
这时，傍边一个正打电话的中年亚裔男人朝他这边看了一眼，随即挂了电话，走上前来。
“Hi，你是中国人？”
龙大伟眼前一亮，激动地点点头：“是！是！你好！”
“买什么样的漆？刷墙用的？”
龙大伟又点了点头：“是，刷墙，也不全刷，就补刷两面墙。没想到有这么多种白色，该买哪种好呢？”
中年男从货架边上抽出几张色卡，递给了他，说：“一般情况下，你需要先拿几个色卡回去和你家的墙比对颜色，或者找一块掉下来的墙皮，拿店里来选色，这样就保证不会买错了。”
龙大伟挠了挠脑袋，有点犯难的样子：“这么复杂啊？我是急用，而且我住得远，也没车，没时间再跑来一趟……”
“这样啊，”中年男人沉思了一下，说，“那你想不想试试运气？一般人家大概率用自然白的多，喏，这个，”说着，从一堆卡片里抽了一张出来：“你买这个颜色的，如果运气好碰对了，你就不用再跑一趟。万一真买错了，也没事，只要盖没打开，你再回来换，没啥损失。”
这主意不能说绝对好，但有可能让人少跑一趟腿，龙大伟觉得值得一试，欣然接受了建议。排队结账时，俩人攀谈起来。
“你来加拿大几年了？”
“我刚来几周。”
“留学生？”
“不是，我出差顺便旅游。”
“从哪里来的？”
“静海。”
“哦，十里洋场来的，那是静海小开啦？”
“呵呵，不是，静海打工仔而已。”
中年男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来，加个微信吧，你一个人出门在外不容易，多个朋友多条路，蒙特利尔华人侨社有很多互助团体，万一遇到什么困难你尽管说。我们还经常搞一些联谊活动，到时候叫上你。”
“好呀，太好了！”
买油漆送朋友，顺便找到了组织，还有活动可以参加……龙大伟提着刷子和油漆桶心情好地不得了。
到家比对完颜色，他更开心了，敢情闭着眼睛买还买对了！他哼着小曲，往地上铺了一溜旧报纸，撸起袖子就开始刷墙。
......
此时，妮娜回来了，一个肩膀背着书包，另一个背着吉他，耷拉着小脑袋，情绪不高的样子。
她看了一眼正在刷墙的龙大伟，叫了一声“表舅”，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会儿，楼上传来了一阵断断续续，吱吱扭扭的吉他声。
被烟熏黑的两面墙很快就刷白了，龙大伟插着腰抬头看着天花板发着愁，他显然需要一个梯子才能顺利够到天花板。
龙大伟走到楼梯口冲着楼上喊：“妮娜！”
琴声停了。妮娜拉开门问：“表舅，是你叫我吗？”
“是，表舅就是想问一下，你家有梯子吗？我想粉刷天花板，可是够不着。”
“有！”蹬蹬蹬，妮娜跑了下来，“跟我来，梯子在车库里呢。”
龙大伟跟着妮娜来到了地下室。
地下室有一扇门是通往车库的，推开门，打开灯的刹那，龙大伟有点傻眼。车库不就是放车的地方？没想到白玫的车库居然放了这么多东西，居然还摆放地井井有条。如果不是车库的地中间还有块空地，龙大伟几乎不相信这是车库。
从前到后，沿着车库两侧的墙，竖立着两个巨长巨高的置物架。架子下层可以容下几把餐椅，中层一排硬塑料箱子一字排开，顶层十几个鞋盒子整齐地摞着。另一侧的架子负担了加湿机，抽湿机，移动空调，除草机，吹雪机，铲雪的铲子，扫落叶的耙子，几桶油漆……车库最深处的角落里，摆着一张工作台，摆满了各式工具，电钻，电锯，锤子，斧头，全套螺丝刀，还有各种五金零件。
这是车库？分明是一个小五金店么，应有尽有。
梯子就立在工具台旁边，妮娜走过去，用肩膀架起梯子，三步并作五步来到了龙大伟面前，从肩上卸下梯子，说：“给你，梯子！”
龙大伟一惊，连忙接过梯子：“呀，这么重的东西让表舅来就好了，这可不是小姑娘能干的活。”
“没事儿，一点也不重，我经常搬。”
“你搬梯子干嘛？”
“刷墙，砍树枝。”
“刷墙砍树枝你都会？”
“当然了，我还会除草，除雪呢！”
龙大伟又吃一惊，不禁问：“这些活儿不应该是你家大人干的吗？”
“大人？” 妮娜脸色一暗，撅起嘴说：“我爸根本不爱干这些活，一直是我妈干，可每次她干完，就会不高兴，然后跑去跟我爸吵架。我干这些活，是因为不想听到他们吵架。”
龙大伟听着，心里泛起一阵酸楚，他偷偷叹了口气，轻声问：“你爸爸妈妈离婚不会是因为这个吧？”
妮娜低头沉默，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把脸扭到一边，说：“离了挺好，我不用再害怕他们吵架了。”说这话的时候，她眼角里有亮晶晶的东西闪了一下。
龙大伟站在梯子上刷天花板，妮娜在下面帮他扶着梯子，随手帮他递工具。
她仰起头，看龙大伟拿着滚刷在天花板上挥舞，嘿嘿一笑说：“有个表舅真好！这些男人干的活就都是你的啦!”
龙大伟低头笑说：“你说得对！这活儿就得让表舅这样的男人干，小姑娘嘛，更适合弹吉他唱歌跳舞。”
妮娜不笑了，说：“没法弹了，吉他出毛病了。”
“出毛病？要不要表舅给你看看？”
“你会修吉他？”妮娜惊喜地问。
“不会。”龙大伟实话实说，妮娜脸上马上闪过一丝失望，龙大伟立刻补充说明，“我是不会修，不过呢，我会处理一些小问题。”
妮娜喜出望外，等不及粉刷完，立刻跑回房把琴抱了出来。龙大伟接过来，拨弄了几下琴弦，声音的确有些别扭，把手伸到琴头松了松弦，再拨几下，声音听起来像变了音似的，他把耳朵贴近箱体，一边敲拨，一边竖耳听。
“怎么样？是不是坏了？”妮娜紧张地问。
龙大伟不做声，抱起琴试弹了一小段和弦，严肃地说：“是有毛病了。看样子是受潮引起的箱体膨胀，声音变质。你看，面板这里，是不是有点鼓？”
妮娜凑近仔细观察：“好像是。怎么会这样？难道是因为那天淋雨？”
“你这把琴是入门级别的，用料不是太好，一遇水，合板的箱体就很容易受潮变形。”
“合板是什么？”
“就是人工把碎木屑压成一块木头，假的木头。合板吸水性很强，最怕潮湿。”
......
现实题材小说，并非纪实文学。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谢绝转载，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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