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周五傍晚，宋开明准时把车开到了白玫家门口，来接女儿妮娜。
俩人的离婚协议里有这么一条：父亲对女儿有探视权。实施办法就是，每半个月一次，宋妮娜上爸爸家过周末。
一开始还挺准时，每月两次，后来宋开明的儿子出生了，他工作家庭蜡烛两头烧到抓狂，竟然有几次忘了来接女儿。
他内疚，便问女儿，变成一月一次可以吗？妮娜说无所谓，一月一次也挺好。
他便又问白玫，白玫赌气说，一年一次她都没意见！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还是有些不爽。
罗丽丽骂她：“你答应了？傻呀！长此以往，父女关系就会疏远的，到时候就怕他只亲儿子，不亲闺女了，以后分什么家产遗产啥的肯定会偏心！”
“遗产？你想的也太远了吧！”白玫嗤之以鼻。
既然母女俩是这个态度，宋开明就放心了，探视女儿的频率就成每月一次——不固定日期，反正至少一月一次。这下，彻底无规律可循了。
车停在路边，宋开明在车里给女儿打了个电话。
很快，妮娜带着书包和吉他从家里走出来。
白玫从门里露出半个身子，嘱咐她：“周六下午的补习班别忘了啊！”妮娜一听，小嘴马上噘了起来，转身小跑着下了台阶，一头钻进车里。
车开出小区，宋开明一个劲儿从后视镜里看女儿。
妮娜窝在座位上没精打采，小嘴撅了很久放不下来，情绪显然不高。
“怎么了，宝贝今天不开心？”
妮娜的嘴噘得更高了，愤愤道：“我妈又给我报了补习班，还让不让我活了？”
“你妈也真是的！从你五岁开始就给你报中文学校补习班，这都快十五岁了，还要补习？”
“就是啊，我从五岁开始就没有周末生活了。十年了！每个周末学完中文，还要补习法文英文数理化，我本来在学校上一个星期的课已经很累了，周末都不让休息，我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女儿啊……”妮娜都快哭了。
“呵呵，反正我是你亲生爸爸就行了！亲爸回头替你去说情，让你妈把补习取消了。我闺女学习那么好还用得着补习吗？有钱没处扔，净瞎闹！”
妮娜总算把撅着的嘴放了下去，小声“嗯”了一声。
“好了，咱们不说这个了，给爸爸讲讲开心的事。”
“开心的事？”妮娜的脸立刻阴转晴，她双手摁住座椅直起身来，有点小激动，“爸，你知道吗？我表舅来了！”
老宋警觉地眯起眼看后座的女儿，女儿眉飞色舞，一脸兴奋。
“什么表舅？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个表舅？”
“我妈说是什么远什么亲……亲戚。”
“远房亲戚。”
“对，就叫远房亲戚。好像是我妈什么的表哥的大伯的什么儿子，哎呀，太复杂了，我没记住。”
“他住咱家了？”咱家俩字说出口，宋开明愣了一下，然后摇头一笑。他心里某个地方隐隐抽了一下，不舒服了，但又说不清到底是怎么不舒服。
“对，表舅住在咱家地下室。”妮娜开心地回答。
妮娜不介意爸爸说得到底是“咱家”还是“你家”“她家”的，于她没区别的，她的家就是“咱家”。她就是觉得咱家里多了一口人，热闹了许多，温馨了许多，所以开心。
在孩子的眼里，热闹才是家应有的面貌。
“这个表舅多大年纪? 从哪来的？来干什么？”看着妮娜的开心劲儿，宋开明警惕心立刻上来了，开始盘问女儿。
“多大？我不知道，反正比你年轻，说是从中国来开什么博览会的，临时住几天，开完会就走。”
“哦，这样啊，”宋开明点着头，松了一口气，可三秒钟不到，气又提了起来，“妮娜，你是个大姑娘了，有些话爸爸得跟你说。世界上的坏人太多了，你根本看不出谁是色狼，谁是变态，千万不要相信除了你爸以外的任何一个男人！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也不管是亲戚还是朋友，知道了吗？都得先把他们当色狼，当变态防着，表舅也不能例外啊！”
妮娜斜起眼睛，鄙夷地看着爸爸，脑袋晃了晃，说不上是摇头还是点头，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别说了！我知道了！”
老规矩，只要接上女儿，宋开明总会让女儿提一个小要求，然后去满足她。妮娜毕竟是个孩子，她的要求无非就是吃吃喝喝，逛街买东西。这次，她又向爸爸提出想去唐人街逛逛。唐人街永远是排在她心目中第一位的“心仪之地”，而且她已经有很久没去过了。
“唐人街？哎呀，太远了，咱们就去附近的贸里逛逛吧，你想吃啥随便买。”
“不去！我就想去唐人街！”
“破破烂烂的唐人街有什么好逛的？”宋开明摇头嗳气。这孩子怎么想的？一年十二次父女见面，她就有十次想去唐人街。
妮娜何尝不困惑？她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喜欢又老又旧的唐人街。
而且不光她，也不光陈杰瑞，还有她们舞蹈队的，学校里的亚裔同学。只要是黄皮肤黑眼睛的年轻人，几乎没有人不爱去唐人街的。恐怕是唐人街有魔力，像一块磁铁，用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牢牢地吸引着这些在加拿大长大的东方孩子。
“我想喝唐人街的珍珠奶茶，想吃刚出炉的蛋挞，也想吃拉面和烧烤……吃完我还想逛一下动漫礼品店，小饰品店……老爸，你要是能再给我买个动漫玩具，或者什么中国小饰品就太好了……”
“娜娜听话，下次再带你去！今天太晚了，爸爸一会儿还要去酒吧上班呢。你不就是想吃零食嘛，咱可以去贸里的超市买。”
“那个超市啥都没有，没一个我爱吃的！”妮娜又把嘴撅起来。
“谁说没有！蛋糕，巧克力，饼干，还有花花绿绿的软糖硬糖……都是你爱吃的！”宋开明如数家珍地报着零食名。
妮娜屈服了，恹恹地说：“好吧，那我还要包薯片，BBQ的！还要可乐，大瓶的！”
“就这？要求不高嘛，老爸肯定能满足你！”
“就这些，我平常都吃不上！我妈说薯片汽水都是垃圾食品……”
“别理你妈！谁家孩子不吃个薯片喝个汽水的？在爸这儿，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爸，其实我还想要个东西……”
“我姑娘想要啥，爸爸都给买！说吧，要啥？”
“我想要五百块钱。”
“五百！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吉他老师说，我需要换一把更好的吉他。”
“这事你妈知道吗？”
“知道，是我妈让我跟你要的。”
宋开明沉默了，片刻，叹着气说：“唉，妮娜，爸爸最近用钱得地方太多了，你能不能再等等？再有三个月就过圣诞节了，到时候当圣诞礼物送你行不行？”
妮娜一听，脸色呼地沉了下去，低头不语了。
宋开明继续说：“放心，爸爸答应你的一定办到，到时候一定给你买一把最好的，最贵的！”
妮娜的头埋得更低了。
宋家的厨房里亮着灯，薛小敏在灯里忙来忙去。
她听到门响，探头打了个招呼：“呀，妮娜来了！”
妮娜嘴里嗯一声，“阿姨好！”拿起大包小包上楼去了她的房间。
“儿子呢？”宋开明探着脑袋四周张望一圈后问老婆。
小敏端起盘子，又放下，说：“你还惦记儿子呢？接个闺女怎么花了那么长时间？指望你早点回来看儿子都指望不上！他要不是睡着了，我哪有时间给你们父女做饭？”
“呀，老婆大人辛苦了！辛苦了！”宋开明凑过去，在小敏脸上亲了一口，眼睛扫到桌子上的菜时，突然瞪得老大。
桌上摆着一荤一素。
荤的是香肠切片，素的是黄瓜胡萝卜奶酪丁萨拉。
宋开明忍不住问：“就这俩菜？”
“嗯，还有一个汤。”
“什么汤？”
小敏举起一个罐头，另一只手拿着开罐器，往老宋眼前晃了晃说：“番茄蔬菜浓汤！每人一罐！”
“那主食是什么？”
“喏，法式面包棍。”她用尖尖的下巴指着碗柜边上立着的两根面包，怕老宋没明白，还补充道，“一会我把面包切片，抹着黄油吃。”
老宋脸呼地一沉：“这能吃饱吗？”
“怎么吃不饱？又是肉，又是奶酪，热量高着呢。”薛小敏解释。
老宋声调变高一点：“不是，”说了俩字忽然想起孩子们都在楼上，便又降了下来，“小敏啊，姑娘好不容易来我们这里度个周末，咱就吃这些？回头让她妈知道了，以为我虐待她呢。”
“哟，我头一次听说，吃西餐是虐待人。”
“我说得不是西餐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态度问题。你自己看看！这两菜一汤明显就是应付差事，萨拉是凉的，香肠是凉的，面包不仅凉，还硬！好不容易有个热乎的汤，居然是个罐头！她妈要知道了会怎么想我们？”
“罐头怎么啦？罐头味道好，营养也不差，微波炉一热，和西餐店的汤没有任何区别呀！”
“你瞧你，这不是态度问题是什么？平常咱俩人忙得没时间做饭，拿罐头汤对付一顿没问题。姑娘一个月就来咱家住两天，你还好意思拿微波炉热的罐头汤来应付？别以为孩子什么都不懂，她十岁就会自己开罐头自给自足了。罐头这东西是应急的，是实在没办法凑合着吃的……”
小敏哼了一声，抢过话来：“宋开明，你别一口一个态度问题，我哪里态度不好了？虽然我不太会做饭，但我也是尽力在做，不满意，你来做！” 女高音尖锐地像锥子，嗖嗖地穿墙透壁，直达楼上，儿子的房间里立刻传出了嗷嗷的哭声。小敏朝楼上望一眼，又朝老宋狠狠瞪了一眼，解下围裙一把甩在餐桌上，冲上了楼。
老宋独自坐在餐桌前低头发呆。
妮娜轻轻走下楼，坐到他身边，推他：“没事儿，爸，我爱吃西餐！反正我也好久没吃了，还挺馋的呢。”说着，卷起袖子开罐头。
等小敏把儿子哄好，拉着他下楼时，妮娜已经把四碗罐头蔬菜汤热好了，黄油和小抹刀也就位了。每个人的盘子里都盛了蔬菜，香肠，和切成片的面包，不过，多了两个鸡翅。鸡翅是爸爸从冰箱里翻出来的速冻半成品，微波炉加热了四分钟，现在正呼呼冒着热气。
默不作声地吃完饭，老宋走了，去酒吧监工去了。周五是酒吧生意最旺的一天，两个雇员根本忙不过来，老板也得跟着干到夜里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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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题材小说，并非纪实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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