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十两金2022-09-26 20:29:28

(五)

   喧闹的一天总算结束了,此时已经是午夜,凭生第一次住进医院的梁海生,躺在松软的病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这一天碰到的新鲜人和新鲜事,比在连队当一年兵碰到的都多。这些人和事在脑子里穿来穿去,搅得他睡意全无。尤其是那个和丁蕾长得有几分相似的王玲,思绪稍有停顿,她就会似无似有地站在自己面前,尽管在气质和美貌上,王玲都比不上丁蕾,但她的单纯和体贴,能带给人一种轻松,无拘束的温暖。

   回头一算,不知不觉丁蕾去皖南插队已有两年了,两年来,记忆的脑沟里凭空多出的那些杂物, 掩盖了她的身影,然而,她刻在自己心底的痕迹,在理去杂物之后,依然清晰可见。他几乎可以记得两人每一次遇见的场景,包括地点时间,她的表情和不多的对话,还有她那晚临去时的一瞥,如今想起,仍然心悸,仍然酸楚。他幻想着能去皖南,在崇山峻岭中,在茅屋下,溪水旁见到她,哪怕还是不理睬自己,他只想看看她生活的好不好,自己能为她做些什么……

   骨子里很在乎朋友的海生,此时还没有把好朋友和异性朋友分开对待,因为他还没有一个真正称得上异性关系的朋友,只好把异性朋友依旧放在好朋友的篮子里。这样的篮子,看上去更好看些,何况,一旦分开了,也就无法聚拢在一块。

   海生明白,把丁蕾放进自己的篮子里,完全是一厢情愿。在她那儿,自己早已是一堆臭狗屎,但是他坚持对自己说,既然两人曾经是朋友,那就能放进篮子里。心的另一面告诉他,这想法有些耍赖,但他无所谓,就像善意地说谎一样,这世上也有善意的耍赖,重要的是,他可以从心里对这个世界说,他曾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异性朋友。等有一天,篮子里的朋友多了,或许他也不在乎了。

   成为病号后的几天里,来探视海生的络驿不绝。先是丽娜和朝阳的隆重登场,人还没出现,海生已经听到丽娜那女高音般的嗓音在整个病区荡漾:“小三子,你老姐来看你了。”随着她愉悦的笑声出现的还有朝阳,他浓重的喉音,像是没打足气的皮球发出的声音:“哥们,让我看看你的手,呸!就这点红肿也能混进军区总医院住,我以为你断胳膊断腿了呢。”海生被他说急了,气愤地说:“喂,怎么说话的,好歹也是伤,还是公伤,有你这样慰问人的吗?再说,我这是因祸得福,否则,我怎么能见到田公子和田大夫。”丽娜听了,假装生气地说:“去,去,去!你们俩狐朋狗党互掐,别把我扯进来。”她转身搂着身后的王宁又说:“大王宁,这是我弟弟,你可得多担一些。”王宁大方地答道:“没问题,就不知道他好不好伺候。”“他呀,最好伺候,一块地瓜,就能让他乖乖地跟你去。”丽娜一句话,把周围知道和不知道典故的都说乐了。

   另一个死党东林来时,费了好大的周折,大门口死活不放他进来。他费尽口舌才允许他打电话到病区,正好被王玲接到,去门口把他领了进来。事后海生是对她千谢万谢,谢的她都不好意思了。她哪里知道内里乾坤,原来东林是给海生送“红宝书”来了。他进了病房,竟然和朝阳一个口吻说话:“你这也算病,我真服了你了。”海生只能大呼冤枉:“你们谁都来挖苦我,难道我住个医院就成了地、富、反、坏、右了?”“谁叫你从来不生病。”东林把“红宝书”塞入他的枕头下又说:“书给你拿来了,只有五天时间,第五天我来拿。”海生赶紧又从枕头下拿出来,翻开伪装,封面上赫然写着:约翰·克里斯托夫。“太好了!”他放肆地大叫一声,还好周围的病友早已习惯了7号床的噪音。

   最让海生诚惶诚恐的是陈院长的出现,他一来,连外科主任等一帮大夫都跟了过来。陈院长用颤抖的手摸着他的头说:“小三子,你把我忘了吧?”这一摸,顿时让海生又回到了大别山的日子。五年没见,陈叔叔头上的白发又多了许多,他有些动情地说:“陈叔叔,我本来不想打扰您的,就没去看您,没想到您却来了。”说完,还像五年前那样傻傻地一笑。

  “我可没忘了你当年吃了一盆蒸蛋趴在地上起不来的样子。”显然,看到海生,令一向寡言陈院长都开起了玩笑。

   无论是被长辈当开心果也好,被死党当挖苦对象也罢。大兵梁海生一下就成了病区里的知名人物,这令性格内向的他混身不舒服。他喜欢死党式的交友方式。他平生第一个死党是妹妹小燕,被整个大院讥为“梁老三”的那些日子里,小燕是唯一相信他的人,那时候,无论他做了可恨的事,还是可爱的事,小燕总是毫无保留地站在他这一边。在那个随时要和父母妻儿划清界线的年代,作为一个坏孩子的海生,离“坏人”恐怕只有半步之遥,而小燕常常是他最后一个“死党”,她似乎永远对海生抱着善良的理解,这种理解的背后是满满的情义,也正是海生心中“死党”的定义。在兄弟姐妹的大千世界里,并不是人人都这样。

   海生喜欢这种风雨不散的私密关系,他坚定地认为,是朋友,就应该是死党,这种幼年就已建立的择友方式,影响了他一辈子。

   幸运的是,他在这儿有了个新的死党,她就是和小燕同龄的王玲。王玲每天带着他去做针灸,做红外线理疗,用红花油为他消肿,没几天,两人就成了很默契的朋友,有什么事,王玲只要一个眼神,海生就知道她要干什么,而自己该做什么。两人无瑕,就变得越走越近了。

  “哎,你还真有两下,连陈院长都来看你。”在理疗室里,王玲把白帽子揣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又把口罩摘下,边整理着头发边说。

   海生最怵别人夸他,他总结出对付好话的办法 ,就是贬低自己,于是客气地说:“其实我小时名声很臭的,大院里人人都知道有个专干坏事的梁老三。”

  “你不知道,陈院长是个大知识分子,业务全院第一,想不到从来不奉承人的他会来看你。”

   海生只好老老实实把文革初期他们一同在大别山避难的经历,向她讲述了一遍。王玲听了,更是一脸的羡慕。

   12月26日那天,海生找主任请了半天假回家过生日,直到晚上九点才回到病房。看上去已经候他多时的王玲,用一个眼神把他叫到了护理室,毫无表情地说:“你今天还没做红外线治疗,现在给你补上。”

   所谓红外线治疗,就是用一个红外线灯,烘他的受伤部位,海生对它的效果一直持怀疑,既然是王玲叫做的,就算此刻给他针灸,他也乐意。

   王玲把他安顿好,从抽屉里拿出一包西瓜子说:“你一边照一边嗑瓜子吧,我还要到病房去转一圈。”

   海生打小就不会嗑西瓜子,他的方法是把它们放进嘴里嚼烂后,或吞下或吐出。今晚这个情景,吐出是不可能了,给王玲看见,那多台啊,只能选择吞下。

   再说王玲,出去转一圈的目的,是看看各病房的情景,她不希望有什么人来打扰两人私下里的活动。待她回到护理室 ,一看海生那个吃相,掩嘴一笑:“哪有你这样吃瓜子的,算了吧,我来剥给你吃。”她搬了个椅子,在海生身边坐下,将他没治疗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嗑开一个,往他手心里放一个,等攒了十来个瓜子仁,海生就一把放进嘴里,嚼起来满嘴香味,吃下肚还不禁连说“过瘾,过瘾。”然后,再把手放回王玲的膝盖上,像个孩子似的,等待大人把好吃的拿给他。

   刚才还说个不停的王玲,这会一声不响地只顾嗑瓜子,房间里突然变得静静的,只有瓜子被嗑开的声音,在空气中脆脆地响着。不知什么时候,王玲的肩膀已经轻轻地依在海生的身上,海生紧张的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种异样的能量操纵着自己,它在体内燃烧、震颤,从心脏涌向全身。他回眸望去正好迎上王玲深情的一蹩,那目光紧紧地勾慑着他的灵魂。他赶紧抬起掌心说:“你吃。”王玲拣了一粒放进嘴里,又拣了一粒往海生嘴里放,海生一下子把她细长的手指咬在齿间,王玲红着脸抽出了手指,身子却已跌入了海生的怀中。

   此时,两人的灵魂都已出窍,他们脸贴着脸,紧紧相依着,彼此的见对方“砰”“砰”的心跳声。许久,两人身体分开后 ,海生晕晕地说:“我听到了你的心跳。”“我也是。”两人的话无可救药地柔软,柔软地让他们再次倒进彼此的怀里,任凭情欲在他们青春的肉体内纵情驰骋。、

   海生那只治疗的手,这会离开了红外线的灯光,不安分地伸进了她的衣服里,它穿过外套,穿过毛衣,贴在薄薄的内衣上,开始轻轻地抚摸。他能听见王玲的呼吸越来越沉重,他兴奋地向上抚摸,当手指触摸到突出的乳房时,王玲拼命地把他的手压了回去,海生感到她的拒绝是坚决的,只好乖乖地抽回了手。王玲看到了他眼中的失望,生怕他有什么不快,捧起他的脸不停地吻着,直到两人的舌尖,尽情地吮吸在一起……

   爱河,曾经是遥远的梦,曾经是他人的幸福,突如其来地自己就坠落其中,那巨大的欢悦像洪流裹挟着他,旋转着他,而他是如此地心甘情愿,他甚至希望自己被肢解了,让每一个细胞从里到外都沐浴在幸福的爱河里。

   两人几次挣扎着想分开,又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一起,直到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才迅速分开。虽然事先谁也没谈及万一有人来该如何掩饰,两人却非常默契地一个端坐在红外线下,一个背朝着门,整理橱子里的器械。

   门开了,进来的是大王宁,她用敏感的语气问:“小梁,你们没事吧?”

  “没事啊。”海生装作听不懂她的话。

  “那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红?”王宁显然看出了端倪。

  “大概是这灯烘的,”海生转身去问王玲:“小王,我的时间到了吧?”

   王玲看看桌上的钟说:“差不多了,可以结束了。”说完,她关上照灯,对王宁说:“我去病房看看。”随即离开了房间。

   王宁一路用眼神将她送出房间,取笑地说:“你看她,就像个丫环似的,一点气质都没有。”

   缓过神的海生觉得这话是在讽刺自己,内心不觉一紧。在中国文化里,青年男女自由发展出来的初恋,几乎都被印上罪恶的标志,不管是帝制朝代,还是帝制崩塌后的今时。此情之下的海生,比做了贼还心虚,即要面临被人识破恋情的风险,还得忍受他人的取笑和讽刺,他二话不说,夹着尾巴就往外走。

  “小梁,听说你今天过生日啊?”王宁在门口拦住了他。

   海生听到王宁把话题转向它处,心里自然是一松,堆着笑脸说:“是的。”

  “你看你有多福气啊,跟毛主席同一天生。”

  “千万别提这个,这是大忌。”海生一脸的假笑变成了苦笑,侧身往外走,王宁见留不住,只能挪开倚在门口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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