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周末很快就到了。
华人聚会有一个习惯——每家自带一两个菜,一来减轻主人的劳动量,二来能品尝各家的拿手菜,似同百家宴。白玫忙乎一中午,做了两个菜,凉拌海蜇,红烧牛蹄筋。龙大伟也自告奋勇做了一个菜——白切鸡。
白玫没想到,居然是龙大伟的白切鸡最受欢迎,几双筷子下去就被抢空了;她更没想到,比白切鸡更受欢迎的是龙大伟这个人。
几个女人围着龙大伟,眼里冒着花,脸颊红扑扑的,像一群麻雀叽叽喳喳着。有嘘寒问暖的,有敬酒敬菜的,有谈人生谈理想的,还有牵线搭桥当红娘的。白玫被女人们挤到离龙大伟最远的角落里,嘴里叼着羊肉串,皱起鼻子,用眼睛睥睨着这群麻雀,一脸的不屑和不解。
不知什么时候,罗丽丽凑到了白玫边上,放下一把烤好的羊肉串,拿胳膊肘拱白玫,讪笑说:“咱这表弟魅力过人呐,呵呵,看这帮女人花痴成啥样了!”
白玫摇着头叹息:“我看她们都和你一样,审美有问题。”
罗丽丽翻一个白眼,不服气:“你才有问题呢!这么帅的男人,你竟然不觉得?我看你是单身时间太长,视觉和审美都出现障碍了,说不定……”
白玫更不服气:“切,彼此彼此,你家老陈一年才回来一次,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老陈在小屋正和几个男人打麻将,钱越赢越多,脸却越打越臭。
一个瘦子扔了一张牌后,从旁边的茶几上举起啤酒瓶,一仰脖子灌了半瓶进去,“咕”打了一个嗝出来,嘿嘿一笑说:“老陈,我们羡慕你啊,要事业有事业,要家庭有家庭,还能享受到国内的花花世界,巴适哟!”
老陈苦笑一下,没接话。
一个光头把脸凑过来,摸着头,压着声音问:“老陈,老实交代,你在国内是不是早就有别的女人了?”
一丝慌张从老陈脸上一闪而过,他清了清嗓子低声说:“我是正派人,绝对不能在作风问题上犯错误。”
对面坐着的一张满月脸,一听,也凑起了热闹:“哈哈,我听出来了,你这叫做贼心虚!越说自己正派的人越不正派。”
光头赶紧插话说:“胖子,我不同意你说得!什么正派反派的!这根本算不上人品的问题,最多就是个人道的问题!都不是和尚,谁能扛得住长期两地分居?身边有个女人也很正常嘛!没有才叫不正常!放心,老陈,我们不会跟你老婆汇报的。”说着,竖起食指在嘴边嘘了一下。
老陈的脸已经臭得没法看了。他压着火,借故上厕所,找了个人来接替他打牌。
然后径直走到厨房,拉起罗丽丽的手就往楼上走。
进了卧室把门一关,苦口婆心地说:“丽丽,以后这样的聚会还是不要请这几个老男人来了。你不觉他们变得很猥琐吗?是不是在加拿大这穷乡僻壤呆久了呆出毛病了?”
“你才有毛病!他们怎么你了,让你觉得猥琐?”
“没怎么,就是一个个庸俗到家了,跟他们聊不到一起。”
罗丽丽眼珠子一瞪:“嫌人家庸俗?我看是你在国内安逸坏了,长势利眼了!你知不知道,这些年你不在身边,我和儿子遇到麻烦事,哪次不是楼下这帮朋友出手相助的?还有,出租房下水堵了,水管裂了,电路出问题,要没有那两个随叫随到的电工管工,麻烦能解决了吗?倒是你,每次出状况时候,你在哪儿呢?啊?”
老陈不出声了。
罗丽丽斜起眼睛,愤慨着:“你一个人在中国逍遥自在呢!我告诉你,要不是认识他们,我们娘俩根本坚持不到今天!”说完,愤恨地瞪了老陈一眼,打开门下楼去了。
他真的出不了声。头一次知道这些事,忽然,老陈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嗓子眼也像被什么东西堵上了。
夫妻俩吵架声传到了隔壁儿子的书房。陈杰瑞正和一个男孩打游戏,宋妮娜也在房里,她抱着吉他弹几下,停下来,拿笔在纸上写写,再弹几下,再写,非常认真专注。
“杰瑞,好像你爸妈吵架了。”妮娜边写边说。
“听见了。吵呗!这样才像个家,多吵几架才好呢!”
“你没毛病吧?你爱听吵架!那你早说呀,咱俩换换,你去我家,我爸妈保证天天吵给你听!”
“去听你父母吵架?那我才真有病呢!你听你的,我听我的,井水不犯河水。”
“谁喜欢听爸爸妈妈吵架呢?你就是有病!”
“行,有病就有病,反正说了你也不懂。”
杰瑞真觉得自己病了,心理生理上都有病。
父亲海归一晃五年,杰瑞也晃成了十七岁的小伙子。
这五年里,他的变化很大。老陈回国前,杰瑞才一米六,第二年就猛窜到一米七,可惜老陈没见证这个见风就长的时刻。
妈妈罗丽丽见证倒是见证了,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哟,长个子了!那得多吃点!”
吃什么?罗丽丽的全部心思都落在买房子当房东上,日日早出晚归,一日三餐她只能保证晚餐,勉强搞一些速冻面条,速冻鸡块,火腿,奶酪,烤面包片来凑数。偶尔吃顿中餐吧,依然是速冻的,速冻饺子,速冻包子。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陈杰瑞学会了自己煮方便面——他眼里的人间美味。
他煮方便面不是干煮,他还会给方便面里加一些蔬菜,打个鸡蛋,切几片火腿的。
可是,当他听说同学家的晚餐不是煎牛排羊排,就是炒牛肉炖鸡肉,中餐西餐哪个营养高吃哪个,反正人家父母天天变着花样给孩子吃。再看了一眼自己的碗里,胃口一下就没了。
胃口没了,个子自然就长得慢了,又向上努力了五厘米后,不再长了。后来脸上呼呼往出冒痘痘,嘴边也生出一圈小胡茬。他妈瞅了一眼,拍着杰瑞的肩膀惊喜地说了一句:“哟,长胡子了!我儿子长大成人了!”杰瑞后退躲开了妈妈的手。
母子间本来是亲密的,可从爸爸走后,俩人就生疏了。杰瑞跟妈妈说话,除了要吃要喝,就剩下要钱了。而妈妈和儿子常说得话也只有那么三句:少打游戏!早点睡觉!下次再考不好就给你断网!
陈杰瑞经常会梦到父亲。梦里,父亲的面容越来越模糊,身影却越来越高大。有一次梦见父亲把他架在脖子上,把他举高高,他笑得咯咯的。笑着笑着,陈杰瑞就醒了,眼睛湿润了。自己现在一米七五,六十五公斤,爸爸怎么可能举得动?
每年,老陈会回加拿大探亲。能不能回来,什么时候回来,具体呆多少天,都是随机而变的。
比如去年,老陈就因为公司临时有事没能回来。
“爱回来不回来!”罗丽丽对这一年一次的鹊桥相会似乎已经疲了。
一年里,三百三十五天她一个人睡一张床,磨牙打呼放屁随她便,自由自在。老陈忽然回来,还要和她一张床上睡三五十天,罗丽丽一时半会儿适应不了,好不容易快适应了,老陈又该走了。老陈俨然成了罗丽丽生命里最熟悉的陌生人。
一听爸爸有事回不来,陈杰瑞急得和他妈跳脚。罗丽丽晓得,儿子想父亲,太想了!面对儿子的沮丧和失落她何尝不心疼?她心里像倒了无数个调味瓶,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正值暑假,为了安抚儿子,她便给儿子买了机票送回了重庆他爸的身边。
夜幕里,老陈在机场接上了儿子。汽车在重庆这个18D城市的高架桥上跌宕穿行着,杰瑞嗷嗷叫了一路。
这是一个怎样的魔幻世界啊!整个城市被黑幕罩着,黑幕里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灯火璀璨,高架桥的两侧深不见底,汽车像行驶在一条悬浮在空中的履带上,时而扎一个猛子向下俯冲,时而一个神龙摆首笔直冲上云霄,再来一个乾坤旋转……延绵不绝。
这一路惊奇,一路梦幻让杰瑞恍惚了,难不成是坐着云霄飞车从游戏的世界里穿越到了现实? 太酷了!如此简单,杰瑞不可救药地爱上了重庆。
儿子跟着父亲在重庆吃喝玩乐了两个月,还跟着父亲上了几天班,安逸地不想回加拿大了。
一个晚上,站在江边,杰瑞远远地看了一眼灯火通明如梦如幻的洪崖洞,他再次恍惚了,他觉得自己这次是穿越到宫崎骏的《千与千寻》里了,这下,他被重庆征服地彻彻底底。他激动地问父亲,重庆的大学好吗?我可以回中国上大学吗?
本以为,父亲会竖起大拇指说重庆的大学很好,同时也会张开双臂拥抱他,回来吧!儿子!
没想到,老陈一听到“回中国上大学”几个字,惊了,声色俱厉:“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和你妈费尽周折移民到加拿大,可不是为了让你有一天重回中国上大学的!麦吉尔大学,蒙特利尔大学,多伦多大学,滑铁卢大学……你妈早给你选好了!杰瑞,这想法你跟爸爸说说就算了,一定不能让你妈知道啊,要不然你妈非得掐死咱俩!”
......
“杰瑞,别打游戏了!出来帮我干活儿!”老陈敲儿子的门。
杰瑞二话不说,停了游戏,应声道:“来咯!爸。”起身拉起妮娜和同打游戏的男孩往出走,“走,咱们下楼玩。”
老陈指派的活儿,是去把游泳池的热水器温度调高。有几个换好泳衣的阿姨想下水,但水还是有点凉。老陈对新安装的“泳池加热系统”不熟,遂找老婆,老婆让他找儿子。
这活儿,杰瑞熟,相当熟。这加热功能就是他提议安装的,挺贵,但挺值。热的游泳池谁不喜欢?整个夏天,他没事干就邀请同学来家游泳,同学们投来的羡慕眼光让杰瑞十分满足,胸膛不自觉地挺高两寸。
杰瑞一溜烟儿跑进泳池边上的小屋,没一会儿跑出来说,“爸,好嘞!等一会儿就热了!”
水热了,爬梯一多半的人都跳进了水里。他们都是有备而来的,都知道来罗丽丽家的爬梯一定要带泳衣来。
可妮娜没带,她忘了,她妈也忘了。她只好坐在岸边的藤椅上落寞地看着泳池里的人,手里抱着她的吉他。
龙大伟走过来,坐在妮娜身边,问:“你不去游泳?”
“不想游。”
“那你弹琴唱歌吧?”
“不想弹。”
“你不弹我弹!”
妮娜看一眼表舅,把吉他递给了他。
龙大伟调了调弦后,细长的手指开始在琴弦上舞动。歌声从富有磁性的嗓子里传来出来,轻柔地,悠然地,有一丝颓废,还有一丝忧伤,“每当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每当我迷失在黑夜里,夜空中最亮的星,请指引我靠近……”是《夜空中最亮的星》!妮娜的眼睛呼地亮起来。
泳池里瞬间安静下来,院子里回荡着龙大伟如泣如诉的歌声。刚才围着龙大伟的几个女人,纷纷游了过来,趴在龙大伟脚边,听得如醉如痴。
白玫和罗丽丽也循着歌声从厨房走了出来。
罗丽丽激动地直拍白玫,说:“妈呀,咱表弟唱得太好听了!专业水准啊!”
白玫没说话。她没罗丽丽那么浮夸,动不动就激动。有什么好激动的?她自己不过就是像加了美颜特效,眼睛比刚才大了点,亮了点,两颊红了点而已。
罗丽丽又拍了她一下,说:“你不是也会唱歌吗?去跟表弟合唱一首!”
白玫还是没说话,两颊更红了。
就那么自然而然地,一个弹着吉他唱着歌的青涩男孩出现在她脑海里。男孩是高中的校友,校文艺汇演的冠军,白玫豆蔻年华里唯一一个暗恋过的对象。男孩的模样不再清晰,但他弹着吉他的身影却深深刻在了白玫的心里,一同被镌刻的,还有那迷人的琴声歌声。龙大伟拥琴的姿态,磁性的嗓音,还有歌声里传递的情感,和那个男孩如出一辙。
罗丽丽觉得白玫懦弱,白玫自己也觉得。她很爱唱歌,可惜很多年没唱,她找不到勇气自告奋勇和龙大伟合唱。
白玫没想到,她不去唱,有大把人想去跟龙大伟唱!
女人们早已爬上了岸,争先恐后围着龙大伟唱歌。罗丽丽也凑了过去。
琴声又起,这次是女生小合唱,前苏联民歌《山楂树》。龙大伟一边伴奏,一边和着声。
突然,他扭头朝白玫看了一眼。远远地,四目相对,龙大伟颔首,露出粲然一笑。倏地,白玫心里冒出一个名字:苏志燮。
不知道什么时候,老陈悄悄把一个生日蛋糕摆在了桌上。上面插着蜡烛,写着:祝杰瑞十七岁生日快乐。然后他跑到龙大伟耳边嘀咕了几句,龙大伟笑着点头。
龙大伟的琴声再次响起,大家唱起了生日歌。杰瑞被众星捧月般推到了蛋糕前。许愿后,杰瑞一脸虔诚地吹灭了蜡烛。
妮娜调皮地问:“杰瑞,你许了什么愿望?”
“不能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说嘛,说嘛!”几个男孩也在一旁起哄。
老陈眼里泛着慈爱,摸摸儿子的头,说:“说了也会灵验地,说吧,爸爸也想知道。”
杰瑞想了想,试探地问:“可是,我许了两个愿望,都能实现吗?”
老陈笑:“能!”
杰瑞定了定,说:“我希望爸爸不要走了。”
老陈愣住了。罗丽丽愣住了。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好半天,老陈嘴里嗫喏着:“这个……爸爸国内的生意才刚有点起色,现在还不是时候撤退。儿子,再等几年,爸爸保证回来陪你和妈妈。”
“你每次都这么说!已经五年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老陈哑然。
“我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这个愿望根本就不可能实现!”
“不不,会实现的,只不过不是现在。说第二个愿望,是什么?爸爸保证现在就实现它!”
杰瑞有点失落,还有点不甘,咬着嘴皮子说:“我要一辆汽车。”说得有点含糊不清,罗丽丽没听清,问:“什么?再说一遍。”
“汽车!我要一辆汽车!”
罗丽丽听清楚后笑了,说:“哈哈,是玩具汽车吧!你才十七岁,没有驾照,要什么汽车?你要的生日礼物不是电脑吗?去看看,妈早放你房间了。”
老陈说话了:“丽丽,听我说,杰瑞下周二就去路考。而且车我已经预定好了,一拿到驾照就可以去提车了。”
罗丽丽一懵,问:“路考?等等,没参加笔试他怎么路考?”
老陈低头说:“他笔试早就过了。”
罗丽丽说:“怎么可能?他未成年,没有家长同意书,他没法儿考呀?”
老陈慌忙解释:“是我,去年我回来时,给他出了一份家长同意书。”
“你胡闹!老陈!你知不知道他心智还不够成熟,开车是多危险的事情,你就这么放心他吗?就不能等过了二十岁吗?”然后转身冲着杰瑞吼,“杰瑞,你想都别想,我不同意!”
看儿子挨骂,老陈急了,脸涨得通红,声音提高了几个分贝:“罗丽丽,你吼什么吼!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你声音大就有理了!十七岁拿驾照的孩子多了,你看谁出过问题?儿子跟着你这个妈可怜巴巴的,就这么一个心愿还不让满足,胡闹的人是你!”
罗丽丽哼了一声,冷冷地反问:“跟着我可怜巴巴?”
老陈头一低,不出声了。
罗丽丽哽咽住了,说:“那你这个爸爸呢?他可怜巴巴的时候你在哪呢?五年了,你尽过几天父亲的责任?”
老陈辩解:“我知道我没照顾好他,所以…所以我才想尽量满足孩子的要求……”
“你以为他缺的是汽车,是电脑,是游戏机吗?”
老陈的嘴巴张了半天,没张开,欲说还休。
杰瑞在一旁忍着,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大喊道:“行了!你们别吵了!还嫌不够丢人吗?”说话时,脸憋得通红,青春痘一颗一颗格外醒目。
围着的一圈人,都似被点了穴,一动不动,屏息静气地看着他俩吵。谁也不敢插嘴,怕灭不了火,搞不好还给助燃了。
突然,白玫动了。她疾步走上前一把搂住了罗丽丽,说:“别生气了,由他吧,孩子大了,考驾照开汽车是迟早的事,总不能把孩子一辈子挂在裤腰带上吧……其实我觉得,加拿大地广人稀,开车还是很安全的,你别太担心。”
众人纷纷点头应和:“说得没错,挺安全的。”龙大伟也跟着点头。
罗丽丽抹了抹眼角,愤愤地说:“管儿子管成仇人了!老娘以后啥也不管了!”说完,甩下手里地东西,拂袖而去。
......
现实题材小说,并非纪实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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